李 钧
(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13165 )
塑造“地道的中国人”
——论《四世同堂》人物形象及老舍的小说美学*①
李钧
(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13165 )
一个语象在一个作者的作品中再三重复,即会渐渐累积起象征意义,不再是无情之物,而成为凝结着作者深度经验与情绪细节的主题语象,也成为打开作者精神世界大门的钥匙。《四世同堂》在塑造人物时用了十余处“地道北平人”、“地道的中国人”、“地道的中国读书人”、“地道中国式的‘辩证法’”以及“地道的汉奸胎子”等语象,既用于正面人物塑造,也用于汉奸走狗刻画,因而“地道的中国人”就有了复调多义。分析《四世同堂》“塑造了怎样的‘地道的中国人’”、“为何塑造这些人物”、“如何塑造这些人物”以及“这些人物形象的美学价值与局限”等问题,不仅能够更好地确立《四世同堂》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地位,更能为20世纪中国新古典主义小说美学的建构提供经典的个案依据。
老舍;《四世同堂》;地道的中国人;新古典主义小说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3.002
依照新批评理论的说法,一个语象在一个作者的同一作品或多部作品中再三重复,即会渐渐累积起象征意义,不再是无情之物,而成为凝结着作者深度经验与情绪细节的主题语象,也就成为打开作者精神世界之门的钥匙。老舍《四世同堂》在塑造人物时用了十余处“地道”,如“地道北平人”、“地道的中国人”、“地道的中国读书人”、“地道中国式的‘辩证法’”以及“地道的汉奸胎子”等,主要用于祁老人、钱默吟、祁瑞宣、韵梅、李四爷等正面人物和冠晓荷、蓝东阳等反派形象的描写,因而“地道的中国人”就有了复调多义:一方面以之勾画正面人物形象,以呈现民族优根性,从而起到宣传教育的作用,达成了文化民族主义意图;另一方面,则通过反面人物的刻画来揭示国民劣根性,延续了老舍的文化批判和思想启蒙主题。
《四世同堂》让老舍回到了他熟悉的北京市民生活和民俗文化题材。作品主要以中国传统文学技法塑造符号化的类型人物,讲述抗战时期沦陷区的中国故事,堪称20世纪中国新古典主义小说代表作。因此,分析《四世同堂》“塑造了怎样的‘地道的中国人’”、“为何塑造这些人物”、“如何塑造这些人物”以及“这些人物形象的美学价值与局限”等问题,不仅能够更好地确立《四世同堂》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地位,也能为20世纪中国新古典主义小说美学的建构提供经典的个案依据。
学界对《四世同堂》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存在歧见。比如,《四世同堂》在1999年6月香港《亚洲周刊》评选出的“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榜单中列第25位;而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则认为《四世同堂》表现了“天真的爱国主义”,“可以说是一本大大失败之作”*[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9、240页。夏著关于老舍评论部分存有错误,比如第116页:老舍在英国任教时间及回国时间;第240页:《四世同堂》创作与出版时间。水晶的翻译也未与老舍原作对照,故有细节错误,比如第241页:“一个寡妇跟她的白痴孙子,白天在街上拉洋琴。还有旗人后裔的一双恩爱夫妻……(大赤包)谋取到一个有油水可捞的职位——妓女检验局长。”这段文字的第一句不通,主谓不搭;长顺既非白痴也非拉洋琴,而是放留声机;小文夫妇不是旗人;大赤包是“妓女检查所所长”。。两者都算是权威评价,但差之霄壤。那么,到底应当如何看待《四世同堂》呢?笔者认为,仅从新批评理论出发进行内部研究,或仅以西方文学标准来衡定中国作品,显然是不够的。当读者进行知人论世的评价时,《四世同堂》的多重意义才能清晰凸显出来。
(一)从煮字疗饥到“人民艺术家”:老舍创作历程述略
舒庆春(1899-1966)*老舍生平资料参考:舒济、郝长海、吴怀斌编撰:《老舍年谱》,《老舍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99-669页;曾广灿、吴怀斌编:《老舍研究资料》(上下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蒋泥:《飞扬与落寞:老舍的沉浮人生》,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年。自幼家贫,幸得刘寿绵先生资助,方得以接受中等师范教育,即使1918年参加工作后生活仍不宽裕。他业余喜爱写作古诗文,直到1921年5月15日,才有“第一篇白话文小说《她的失败》在日本广岛高等师范中华留广新声社编辑发行的《海外新声》第1卷第3期发表”*舒济、郝长海、吴怀斌编撰:《老舍年谱》,《老舍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02页。。他在1922年一场大病后“加入基督教,并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福音堂任‘知事’,做些‘社会服务’工作。老舍在这里结识了著名作家许地山”*舒济、郝长海、吴怀斌编撰:《老舍年谱》,《老舍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02页。。在福音堂主事宝广林和燕京大学教授艾温士推荐下,舒庆春1924年8月起担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中文讲师,教授口语、翻译、历史、道教、佛教和唐代爱情小说等课程,业余进行小说创作。他创作小说固然为了排解寂寞,更直接的动机应是煮字疗饥、赚取稿费。*老舍在多篇文章中表达过经济拮据的压力。1924年7月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正式任命老舍为中文讲师,“从1924年8月1日起,任期5年,年薪250镑,按月支付”。这薪水极其微薄,远低于当时英国学生的消费水平。老舍1926年6月16日致信东方学院院长请求增加工资:“要支付我目前在伦敦的生活费用和帮助我在中国的寡母,我现在的250镑年薪是不够用的。”他的请求得到批复,此后年薪定为300镑,并规定合同终了时学校支付其返国路费。舒济、郝长海、吴怀斌编撰:《老舍年谱》,《老舍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04、506、507页。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被许地山推荐给郑振铎,于1926年7月起在《小说月报》连载,小说刊至中途改署笔名“老舍”。老舍1926年夏天完成了第二部长篇小说《赵子曰》,并由许地山介绍加入文学研究会,正式进入中国现代文学主流圈。1928年,《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引起评论界关注:朱自清1929年在清华大学讲中国新文学时就评述了老舍作品并发表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评论——这是最早的老舍研究文章。
1929年春完成的《二马》,标志着老舍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色。小说固然引入了康拉得的倒叙法、狄更斯式的俏皮等技艺,他也意识到“心理分析与描写工细是当代文艺的特色”*老舍:《我怎样写〈二马〉》,《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0页。,但为适应中国读者审美需要而保留了评书、相声和戏剧元素,并运用正宗鲜活的老北京语言进行创作,彻底摆脱了中国新文学初期“翻译语体”的生冷僵硬,标志着适合市民阅读习惯的中国现代小说语体的成熟。
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合同期满之际,老舍于1929年6月向校方申请了80镑回国旅费,并用两个月时间“穷游”荷兰、比利时、瑞士、德国、意大利、法国等国,也曾想在巴黎找份工作却未能如愿。等他离开欧洲时,身上钱物仅能购买一张到新加坡的三等船票。老舍1929年10月到达新加坡后,暂时在一家华侨中学任教以挣够回国船票,还于此创作了《小坡的生日》。关于这部小说,老舍说:“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浅明简确。……我没有算过,《小坡的生日》中一共到底用了多少字;可是它给我一点信心,就是用平民千字课的一千个字也能写出很好的文章。”*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8页。可以说,老舍已成为一个自觉走雅俗共赏之路的小说家。
老舍1930年3月回国,4月19日回到北平。不久结识北京师大学生胡絜青,二人开始交往恋爱。老舍1930年夏天起担任齐鲁大学*齐鲁大学(Cheeloo University)前身由1864年美国长老会创办的登州“广文会馆”与1866年英国浸礼会在青州设立的“广文书院”联建;1917年迁到济南,与济南医学院、青州神学院合并为齐鲁大学。1925年,中国政府按“教育收归国有”的法令将该校改制。老舍到齐鲁大学时,朱经农任校长,林济青任文学院长。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兼文学院教授,开设《高级作文(代小说作法)》《欧洲文艺思潮》《世界名著研究》《文学概论》等课程,兼编综合学术刊物《齐大月刊》。他于1931年夏天完成了长篇小说《大明湖》*《大明湖》的写作与济南“五三惨案”有关。老舍《我怎样写〈大明湖〉》中说:“我每走在街上,看见(济南城)西门与南门的炮眼,我便自然的想起‘五三’惨案;开始打听关于这件事的详情;不是那些报纸上登载过的大事,而是实际上的屠杀与恐怖的情形。有好多人能供给我材料,有的人还保存着许多像片,也借给我看。半年以后,济南既被走熟,而‘五三’的情形也知道了个大概,我就想写《大明湖》了。《大明湖》里没有一句幽默的话,因为想着‘五三’。”老舍:《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81页。,寄给《小说月报》。郑振铎说,《小坡的生日》刚连载完,《大明湖》明年再登。不幸的是,商务印书馆毁于1932年“一二八”炮火,《大明湖》手稿也被焚毁。老舍在痛心之余,仅依据创作《大明湖》时的印象写成一部中篇小说《月牙儿》。
1933年,老舍出版了《猫城记》(现代书局)和《离婚》(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寓言体小说《猫城记》似乎是《大明湖》的变形表达,隐有作者对“五三惨案”后的济南人的批评,正如夏志清所说:“《猫城记》这部旅游火星的寓言,虽算不上是精品,却对中华民族提出了最无情的控诉。”*[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7页。《离婚》则被认为是老舍“第一本完美的作品”,一部现代小说杰作*常风:《论老舍〈离婚〉》,天津《大公报》1934年9月12日。,似乎是中国人精神状况的缩影: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含混、怯懦、折衷和鬼混,从一片灰色的背景中走出了一群灰色的人。不难看出,老舍的幽默讽刺背后隐含着国民性批判和文化省思主题。
1934年,在完成了长篇小说《牛天赐传》后,老舍于6月29日正式向齐鲁大学提交辞呈,转而接受山东大学*山东大学原为省立大学,济南惨案后停办。后国民政府委派蔡元培负责筹备改建为国立大学,总校设在青岛,杨振声任校长,洪深、张道藩先后任教务长,闻一多任文学院长兼中文系主任。聘书并于9月移家青岛。但老舍久有做职业作家的念头,遂于1936年夏辞去教职,在青岛潜心创作《骆驼祥子》。夏志清认为,《骆驼祥子》“可以说是到那时为止的最佳现代中国长篇小说。……不失为一本感人很深、结构严谨的真正写实主义小说”*[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1-132页。。老舍在此时期创作的《我这一辈子》和《老字号》等,为传统风俗唱起挽歌,写正派、规矩、讲信用的人正变得不合时宜,显示出新古典主义气质。
七七事变后,北京沦陷,青岛危机,老舍不得已又接受齐鲁大学聘书,全家迁往济南。但是,山东省主席韩复榘采取不抵抗政策,并于1937年11月15日炸毁黄河铁桥。老舍眼看济南不保,遂抛妻别子离开济南去武汉。他在周恩来和冯玉祥支持下筹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并被推为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主持“文协”工作直到抗战结束。老舍在抗战时期除了做各种宣传、组织和编辑工作,还创作了《国家至上》《大地龙蛇》《残雾》等剧本、《火葬》《蜕》等小说以及3000余行的诗作《剑北篇》*罗常培说:“抗战以来的作品,还得算《剑北篇》魄力最大——虽然有人说:‘It is anything but poetry.’”罗常培:《我与老舍——为老舍创作二十周年》,《中国人与中国文》,重庆:开明书店1945年,第120-121页。。长期营养不良加上透支性工作,终于使这个“文界小卒”积劳成疾。
1943年11月,胡絜青在处置完婆母丧事后,带着孩子来到重庆。这让老舍喜忧参半,喜的是家人分离六年后团聚了,忧的是自己已是贫病不堪,现在又需为家人糊口而努力。值得庆幸的是,胡絜青讲述的北平故事激发了老舍的创作灵感。他于1944年初动笔写作《四世同堂》三部曲,先在报刊连载,后出版单行本,使家小得以温饱。抗战结束后,由美国驻华新闻处长费正清推荐并经美国国务院邀请,老舍与曹禺一起到美国讲学。期间,老舍除周游演讲、会见同行外,还阅读了福克纳的作品并深受启发,遂在《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中强化“风俗—心态史”描写,把过去、现在融汇一体,着重表现人物内心情感真实。*克莹、侯堉中:《老舍在美国——曹禺访问记》,《新文学史料》1985年第1期。
曹禺1946年底如期归国,老舍继续居留美国。他在1947年夏天至1948年6月完成了《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与郭镜秋女士一起写译《鼓书艺人》,还与篡改《骆驼祥子》和《离婚》的译者伊文·金打了近一年官司。1949年,老舍接受周恩来邀请,离开美国,取道香港、仁川,于12月9日到达天津,12日回到北京。老舍受到新政权的高度礼遇,自1950年5月起担任北京市文联主席。
老舍在1949年后创作了近200个剧本,但发表的不多,堪称经典的有两部:一是1951年1月由大众书店出版的《龙须沟》,老舍因此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二是1954年开始动笔创作的三幕剧《茶馆》,被称为“东方舞台的奇迹”。
老舍一度计划创作包括《康熙大帝》在内的三部满族史诗,并于1961年着手写作《正红旗下》,但仅写了8万字就难以为继,因为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到来了。老舍虽然仍想跟上“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形势,但是红卫兵的侮辱击破了他的人格底线。1966年8月24日,他像《四世同堂》中的祁天佑那样蹈湖自杀。*李钧:《老舍:“我没说完……”》,《粤海风》2000年10月号。——1966年“4月4日,快板《陈各庄上养猪多》在《北京文艺》4月号发表,这是老舍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舒济、郝长海、吴怀斌编撰:《老舍年谱》,《老舍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68页。
综观老舍创作历程可以发现,虽然《四世同堂》在艺术上不是老舍最精致的作品,却是他用时最长久、规模最庞大、思想最深沉、结构最复杂、人物最繁多、技法最多样的小说。它宣扬了现代民族国家观念,填补了沦陷区抗战小说的题材空白;它将思想启蒙与文化批判融为一体,具有文化民族主义情怀;它将西方现代小说技艺嫁接到中国戏剧、相声和评书等传统艺术形式上,运用了纯正的北京语言书写中国故事,因而成为中国新古典主义小说经典。
(二)像爱母亲那样爱北平:《四世同堂》的创作动机
《四世同堂》由《惶惑》《偷生》和《饥荒》三部100章组成。
第一部《惶惑》共34章,1944年11月10日起在《扫荡报》副刊连载,至1945年9月2日载毕,共179期;1946年1月、3月由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分上下册出版。
第二部共33章(第35-67章),先于1945年5月1日至12月15日在《世界日报》连载,后于1946年11月由晨光出版公司各分为上下册出版。
第三部《饥荒》共33章,1947-1948年在美国写成。其中第68-87章于1950年5月至1951年1月在上海《小说》月刊*《小说》月刊1948年7月创刊于香港,由茅盾、巴人、葛琴、孟超、蒋牧良、周而复、以群、适夷等八人组成编辑委员会;1949年6月出版第2卷第6期后,由于周而复、楼适夷等编委陆续离港而停刊。1949年10月1日,《小说》月刊在上海复刊,成为新中国文坛第一家纯文学刊物,比《人民文学》的出版还早了24天。《小说》以半年6期为一卷,出至第6卷第5、6期合刊后停刊。第4卷第1-6期连载;第88-100章中文原稿已毁,胡絜青1981年得到英文节译本The Yellow Storm,交由马小弥译为中文,发表于1982年《十月》杂志第2期。由英文缩写本译回中文本,虽然译者努力靠近老舍的语风,但许多细节、味道以及删除的内容都已无法恢复原貌,又为现代中国文学史留下了一部“残稿”。
老舍创作《四世同堂》的契机是听胡絜青讲述北平故事。老舍与胡絜青于1931年4月4日订婚,7月成亲,此后二人在山东安家。老舍先后在齐鲁大学、山东大学任教,胡絜青也追随到济南和青岛。1937年9月日军进犯山东,老舍思虑再三决定留下妻子和三个孩子(一个4岁,一个2岁,一个才3个月),只身于11月15日逃往武汉,一家人从此分离。1942年冬天老舍母亲在北平去世,胡絜青处理完老人丧事,才在1943年秋天,带着三个孩子,辗转数千里,历时50多天,于11月17日到达重庆。他们至此时已分离了整整六年。胡絜青在北平沦陷区居留了五年,当了四年中学教员。她将自己在北平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讲给老舍听,前后讲了两三个月,这使老舍获得了极大的创作灵感。
只要我们稍做一点知人论世的功课,就不难理解老舍创作动机萌生的原因。
首先,讲述家国故事,回到精神故乡。老舍父亲舒永寿死于八国联军进北京,母亲则死于日本占领北京之时,这使老舍很自然地将家与国联系在一起,诠释“没有国就没有家”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理念。自古忠孝难两全,老舍在国家危难之时舍小家而为大家,既未尽孝为老母送终也未能照顾妻子儿女,心中不免愧疚,他要讲述自己“尽忠”的理由。而由于胡絜青的讲述,老舍又回到了他的精神故乡,找回了自己文化之根:北平风物、胡同杂院、市民社会……而老舍的这种题旨自觉至少始于1935年,老舍在他最喜爱的作家康拉得去世后,写了一篇文章纪念这位“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称康拉得为“海王”、“海上的诗人”、一个为艺术而“受着苦刑的诗人”、一个“最会说故事的人”。*老舍:《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得》,上海《文学时代》月刊创刊号(1935年11月10日);老舍:《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8、89、90页。老舍说自己“永忘不了康拉得的恩惠”,这艺术恩惠是多方面的,但最重要的应是启发他在选材上要找到自己的“海”:老舍的“海”就是北平,因为他对北平的爱就像对母亲的爱一样。*1936年6月16日,老舍散文《想北平》在《宇宙风》第19期发表,第一次公开倾诉他与北平的血肉之情:“我爱我的母亲。怎么爱?我说不出。……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老舍:《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5页。——老舍最好的作品《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和《正红旗下》均取材于北平,这不仅使老舍成为北平的代言人,而且是“使‘京味’成为有价值的风格现象的第一人”。*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页。
其次,迫于物质匮乏,挣钱糊口养家。老舍在《我怎样写短篇小说》中说:“钱与朋友也是不可得罪的。……累死还倒干脆而光荣,饿死可难受而不体面。”此文1936年1月1日刊于《宇宙风》第8期,1944年编入《老牛破车》时增补了一个尾巴,交代自1940年冬到1944年春“始终患贫血病。每年冬天只要稍一劳累,我便头昏”,所以没写出“好东西”,但是“病稍好时所写的坏东西再不拿去换钱,我怎么生活下去呢”*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92、197页。1944年4月1日又在《作家生活自述》中说:“为一家吃饭,此后当勤于写作。”到了1945年,“由于物价飞涨,老舍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不得不戒酒、戒烟、戒茶。”舒济、郝长海、吴怀斌编撰:《老舍年谱》,《老舍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57、580页。?老舍一个人即为生存发愁,现在如何让妻儿四人免于饥饿呢?一个作家身无长物,只有凭一枝笔来挣稿费养家。因而,老舍的匮乏性创作动机得到激发。而在抗战最艰难的时期,“著书为稻粱”绝不是可耻的事,何况《四世同堂》还有文学、教育、社会、历史等多方面的价值。
第三,已有全面积累,集成现代史诗。老舍担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八年,而“文协”俨然一个信息集散中心,使他一方面对全国政治文化形势了然于胸,另一方面也收集了大量人物和故事素材。在听取了胡絜青讲述的北京故事后,他头脑中的人物形象找到了可以附丽的、迥异于抗战八股的鲜活题材,遂构思成了宏大的故事梗概,努力创作一部全面展现自己小说美学的史诗巨著。——这一点从他最初就计划写三部曲、100章的框架中显现出来。
(三)国族至上,文化抗战:《四世同堂》的史诗意图
我们有必要结合时代和作品,重点论述老舍《四世同堂》的家国情怀和史诗意图:
首先,国族至上,服务抗战。稍通抗战史即可知道,中国的抗战自1942年起进入最艰难的时候。中国军队经过与日军数十次的大会战、近千次的重要战役、数以万计的小战斗,虽然“迫使日本人在中国保持一支大约100万人的军队”,但“大约从1942年起,大部分国民党军队已丧失了战斗意志,它实际上再也不能采取有效的军事行动了”*[美]费正清、费维恺编:《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下卷),刘敬坤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665页。。加之各地农民暴动多不胜数,可以说军心涣散、民怨沸腾。在此情形下,政府当局对文学艺术提出了新要求。这些要求在张道藩《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里有清晰表述。此文明确了抗战文学“四种基本的意识”:(1)谋全国人民的生存;(2)事实定解决问题的方法;(3)仁爱为民生的重心;(4)国族至上。随后提出了“五要政策”:(1)要创造我们的民族文艺;(2)要为最苦痛的平民而写作;(3)要以民族的立场来写作;(4)要从理智里产作品;(5)要用现实的形式。该文还为“批判现代文艺的歧途”提出了“六不政策”:(1)不专写社会黑暗;(2)不挑拨阶级的仇恨;(3)不带悲观的色彩;(4)不表现浪漫的情调;(5)不写无意义的作品;(6)不表现不正确的意识。文章最后说:“现在是国家民族最危险的时候,同时,也是最需要文艺的时候,努力吧!文艺行里的同志们,我们自新文艺运动以来已经有数十年的光荣史,现在民族需要我们,我们需要民族,因此,使我们更认清了前途,更认清了方法。只要更往前进,伟大的作品即行出现,那时,我们不但在世界文艺上占一席,且要领导世界的文艺,我们的姓名,将同民族胜利而永垂不朽!”*张道藩:《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文艺先锋》第1卷第1期(1942年9月1日);《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文学理论》(卷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67-90页。此文固然是对于中共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批评,却主要是对抗战文学的鼓呼,号召作家们为民族国家的复兴而创作。而老舍早在抗战初期就提倡国家至上:“国家是我们今日的爱人,我们必须为她死,为她流血。”*老舍:《新气象 新气度 新生活》,《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39页。“有国家,全好;亡了国,全完。”*老舍:《善心》,《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5页。他鼓动全民抗战,精忠报国,做今天的岳武穆、文天祥:“有骨头的人才肯为国捐躯,有骨头的人才肯死里求生;有骨头的今日死,有骨头的明日生;这就是民族的复活。”*老舍:《是的,抗到底!》,《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06、107页。可以说,“国家至上”的爱国意识、为国捐躯的民族精神,成为老舍抗战时期文学创作的中心主题。不仅如此,“为国家、民族献身只是老舍抗战文化心理的核心价值的一个重要层面,还有一个重要层面就是老舍对民族复兴‘梦’的追寻。在民族危亡之时,老舍常常‘默祷民族的复兴’(《到武汉去》)”*谢昭新:《老舍抗战散文中的文化心理透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9期。。老舍的这些观念已在《剑北篇》《火葬》《蜕》和《国家至上》等作品中有了形象表达,而今政府的号召更激发了他创作一部大型抗战史诗的意图。
其次,文化批判,精神再造。赵园认为:“对于中国知识分子,北京是熟悉的世界,属于共同文化经验、共同文化感情的世界。北京甚至可能比之乡土更像乡土,在‘精神故乡’的意义上。它对于标志‘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有其无可比拟的文化形态的完备性,和作为文化概念无可比拟的语义丰富性。……北京把‘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充分地感性化、肉身化了。”*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6页。因此,北京题材最适合民族文化主义书写,也最适合进行中国文化批判和民族精神再造。而在中国现代作家中,老舍应是最了解和热爱北平文化的,《四世同堂》不仅取材于北京,而且延续了《二马》《离婚》开始的文化批判和国民性改造主题,因而杨义说:“老舍作品蕴涵着文化学。……直到《四世同堂》时期,仍锲而不舍地剖析着存在于小胡同、大杂院中的层次丰富的文化‘千层糕’,强调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于它的自我批判,警戒‘泥古则失今,执今则阻来’,关注民族文化古往今来的文化生命。而北京平民生活,是带着他胎记的生活,他从这个胎记人生中,剖析着民族文化的生命基因。”*杨义:《老舍与二十世纪文学》,《民族文学研究》1999年第4期。
第三,独辟蹊径,耻辱史录。与那些书写正面战场和战争英雄的小说不同,《四世同堂》在题材上独辟蹊径,要书写一部“被征服者的愤史”*吴小美:《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评老舍的〈四世同堂〉》,《文学评论》1981年第6期。,一部耻辱者的精神受难史。这一意图正如《四世同堂》里瑞宣所说,意在“给历史留下点儿‘扬州十日’里的创痕和仇恨”*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25页。。事实上,《四世同堂》真如一部北平的“生死场”:那些蚁子似的市民,从不知有国、苟且偷生,到感受“亡国惨”“亡国奴”的耻辱,再到以各种方式投入抗战,终于迎来胜利的曙光。小说采用了辐射结构,以祁家为中心,串起胡同各家各户各行各业各色人等,以四时变化以及七七事变、青岛之战、石家庄轰炸、保定沦陷、南京陷落、华北政府成立、安庆失陷、广州陷落、欧战爆发、珍珠港事件、意大利投降、原子弹爆炸、日本投降等为时间节点,勾勒出北平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在日据八年里的变化。因此,《四世同堂》不仅“是战时北京日常生活的生动缩影”,侵略者的残暴和亡国奴的惨境在小说中皆有充分展示,而且“其意义还在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写沦陷区城市生活的作品本少,此著则有着如此深广的社会内容,展示了多样性的人物,填补了空白,丰富了文学史的内容”*蒋泥:《飞扬与落寞:老舍的沉浮人生》,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200、202页。。从这个意义上说,《四世同堂》“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规模最大的战争小说”,“是一部厚实的大书。它用北平人民八年充满血泪的沦陷生活,为中国文化作了一次生动的、艺术的诠解”。“它既是战时抗战小说中的最后一部杰作,也是战后抗战小说中的最初一部巨著。它是中日战争文学由战争化走向文学化过程中的一座里程碑。”*房福贤:《中国抗战文学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24、129页。《四世同堂》不仅完成了“一个中国现代知识者以其心理的全部丰富性对北京文化的理解、认识、感受与传达”*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页。,而且真正写出了北京人的亡国之痛、精神凌迟。相比于引头成一快的逞气血勇,真正艰难的是沦陷区平民的生活:他们忍受饥荒病痛、惶惑恐惧、内疚不安,他们的“不走”有着万千种理由,但是贴着“亡国奴”的标签,承受的是难以言说的煎熬和磨折。那么,如何描写这种苦难人生才是对作家艺术水准的挑战和考验,《四世同堂》人物群像及其艺术价值因此而格外引人瞩目。
一部小说的故事乃至其中蕴含的哲学必须由人物形象担负起来,因而人物塑造就成为小说的中心。正如老舍所说:“文艺所要揭发的事实必须是人的事实,……文艺去揭发事实,无非是为提醒我们,指导我们;我们是人,所以文艺也得用人来感动我们。”*老舍:《人物的描写》,《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16页。老舍高度重视小说人物的塑造,认为“创造人物是小说家的第一项任务。把一件复杂热闹的事写得很清楚,而没有创造出人来,那至多也不过是一篇优秀的报告,并不能成为小说”*老舍:《怎样写小说》,《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22页。。而《四世同堂》在人物塑造方面的艺术成就超越了老舍此前的作品,为中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留下了一群不朽的形象。
(一)外国人与中国人:《四世同堂》人物类型论
《四世同堂》中的人物,按国籍可分为日本人、英国人、意大利人和中国人。如果说日中双方是侵略与被侵略的冲突两极,那么英国人和意大利人则充当了观察员与评说者。
老舍在刻画日本侵略者时用足了讽刺和漫画手法,揭穿侵略者的非理性与变态心理,整体上描画其小、狂、假、恶。
日本侵略者被贬称为“小日本”,不仅因其国土小身材小,更因为其言行如同“细心捉虱的小猴,小老鼠”*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94页。,“日本人爱小便宜,说不定是看上了卢沟桥……桥上有狮子呀”*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0页。。虽然这是祁老人的一句玩笑话,但是一些细节证明日本人的确形同小偷:冠晓荷给日本兵点烟,日本兵就把烟盒一起放进了自己口袋;日本兵到祁家搜查就顺手拿走了韵梅的簪子;日本宪兵释放瑞宣出狱时就扣下了他的钱包;日本人趁着天高风黑夜撬走所有人家的门环;日本士兵坐车不给钱,妇女上街抢菜……小说最终给日本侵略者贴上了这样的标签:他们“是‘文明’的强盗”*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021页。。“历史上将无以名之,而只能很勉强的把他们比作黄鼬或老鼠。……老鼠是诡诈而怕人的。”*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4页。日本人体形小故而被老舍讽为“矮子”和“板凳狗”:“北平人不喜欢笨狗与哈巴狗串秧儿的‘板凳狗’——一种既不像笨狗那么壮实,又不像哈巴狗那么灵巧的,撅嘴,罗圈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矮狗。他们看日本人就像这种板凳狗。他们也感到每个日本人都像个‘孤哀子’。板凳狗与孤哀子的联结,实在使北平人不能消化!”在中国民间,丧父者是孤子,丧母者称哀子,父母俱丧称孤哀子。因而这一段话就是在嘲骂日本侵略者是无父无母的杂种。可笑的是,明明人小心胸小,偏偏妄自尊大自称“大日本帝国”,“以为自己是‘最’字的民族,这就是说:他们的来历最大,聪明最高,模样最美,生活最合理……他们的一切都有个‘最’字,所以他们最应霸占北平,中国,亚洲,与全世界”*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47页。。这就揭穿了侵略者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嘴脸。
小而贪婪故“狂”。对于日本人的贪婪,瑞全作为一名大学生一言中的:“他们要北平,要天津,要华北,要整个的中国!”“有田中奏折在那里,日本军阀不能不侵略中国;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里,他们不能不马上侵略中国。他们的侵略是没有止境的,他们征服了全世界,大概还要征服火星!……日本的宗教,教育,气量,地势,军备,工业,与海盗文化的基础,军阀们的野心,全都朝着侵略的这一条路子走。”*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1、24页。日本近代侵华史让它产生了错觉:一是“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年)之后,作为胜利者的权利,日本除要求割让台湾、澎湖列岛之外,还要求中国赔偿2亿两白银。按当时日元计算,加上利息,共计3.6亿日元。这笔巨额赔款相当于当时日本4年的国家预算额。这些钱是怎么用的呢?是按照军事费用84.7%,皇室费用5.5%,教育基金2.8%及其他部分来分配的”*[日]金子道雄:《日本的战争赔偿责任》,毛惠玲译,林代昭校,《抗日战争研究》1995年第4期。。这使日本认为军事掠夺最易“致富”,因而法西斯军国主义大盛。日本人的第二个错觉是,中国内战和不抵抗说明中国可欺,有机可乘,因而有了得陇望蜀的贪念:日本在占领了朝鲜半岛后,又于1904年发动日俄战争染指中国东北地区;1931年强占中国东北后又觊觑华北,七七事变后甚至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不能不说,狂妄产生幻觉,也更映现出日本侵略者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狂本性。
自大而虚伪故“假”。《四世同堂》通过一些象征性细节揭穿了日本文化的虚伪。在“华北文艺作家协会”大会上,“曾经一度以宣传反战得名的日本作家井田”说:“日本的是先进国,它的科学,文艺,都是大东亚的领导,模范。我的是反战的,大日本的人民都是反战的,爱和平的。日本和高丽的,满洲国的,中国的,都是同文同种同文化的。你们,都应当随着大日本的领导,以大日本的为模范,共同建设起大东亚的和平的新秩序的!”*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41页。这种建构论的假设推定正如希特勒《我的奋斗》中的立论方式:“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一切人类文化,一切艺术、科学和技术的成果,几乎完全是亚利安人创造。这一事实本身证明下述推论不是没有根据的:只有亚利安人才是一切高级人类的创始者,因此是我们所谓的‘人’这个名称的典型代表。他是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从他的光芒四射的额头,永远飞迸出神圣的天才的火星,永远燃点着知识的火焰,照亮了默默的神秘的黑夜,推动人类走上征服地球上其他生物的道路。”*[美]罗伯特·唐斯:《影响世界历史的16本书》,缨军编译,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6年,第68页。这种言论将自己放到了不证自明的准宗教地位,但只要稍作前提追问就能明白这是一个巨大的伪命题,荒诞不经,不值一驳。瑞宣由井田身上“看到日本的整部的文化;那文化只是毒药丸子上面的一层糖衣。他们的艺术,科学,与衣冠文物,都是假的,骗人的;他们的本质是毒药。……井田若成了功——也就是全体日本人成了功——世界上就须管地狱叫作天堂,把魔鬼叫作上帝,而井田是天使”*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42-643页。。对日本作家井田的讽刺有多重意义:首先是影射日本“笔部队”*王向远:《日本对中国的文化侵略》,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年;王向远:《“笔部队”和侵华战争》,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年。;其次是这一细节与日本人派到各学校的督察员一样都是文化殖民的象征;再次是揭穿日本战争文化和宣传的虚伪。
暴行而文过故“恶”。老舍通过众多细节揭穿日本人在“亲善”“共荣”旗帜下的灭绝中国文化的祸心。日本人在占领北平后,扶植汉奸,以华治华,滥杀无辜(如小崔之死和“消毒”行动)、掠夺财富(用伪币、卖鸦片)、灭绝文化(焚中国书、推行日语、将北大校舍改造成监狱)。老舍写到的这些细节可与历史互参,有着以诗证史的价值:历史学家认为“日本人发现大学生和培养大学生的院校是反日情绪的根源”,因而在七七事变后开始了“对中国大学校园的野蛮破坏”,“战争开始时以南开大学为目标的轰炸使它沦为一片废墟,这一破坏已广为人知,但几乎所有的其他学校在日本占领期间也因轰炸或破坏性使用,而蒙受财产损失”*[美]费正清、费维恺:《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下卷),刘敬坤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469、470-471页。。《四世同堂》还通过钱默吟和祁瑞宣入狱后的所见所闻揭露了日本人的酷刑、凶残和变态心理:日本宪兵将中国女学生强暴致死;“优待室”的“墙上舒舒展展的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有一张裱好的横幅,上边贴着七个女人的阴户”*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90页。。从女性主义角度看,在殖民侵略中“强暴女性”不仅是对女性身体的凌辱,也有着种族灭绝的隐喻;而从文化学角度看,将大学改成监狱,变成人间地狱,则是文化灭绝的象征。
当然,老舍也着意塑造了一个有世界眼光的日本老妇人的形象。她热爱和平,坚信“日本必败”,却不得不跟随着孩子来到北平;她看着孩子上战场当炮灰,看着媳妇去当军妓,痛苦无处言说。从这个角度说,《四世同堂》又诠释着“丧钟为谁而鸣”的道理。
在《四世同堂》中,英国人是西方现代国家、国际社会乃至国际联盟的象征。英国驻北平领事馆领事富善热爱平和古典的中国文化,数十年积累资料要著述一部《北平》;他作为祁瑞宣大学时代的教师,一方面帮助瑞宣,表现出友好态度,另一方面则对中国政府的不抵抗以及抗战能力表示怀疑;他固然不希望日本人在中国取得胜利从而伤及列强在中国的共同利益,但也不会轻易向中国伸出援手以得罪日本人。“他不希望中国富强起来,谁知道一个富强了的中国将是什么样子呢?同时,他也不喜欢日本人用武力侵略中国,因为日本人占据了中国,不单他自己会失去最可爱的北平,恐怕所有的在中国的英国人与英国势力都要同归于尽。”*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13页。这实际上代表了西方人对中国抗战的暧昧态度。《四世同堂》还以诺蒙坎战役为背景,指出苏联虽然在此次战役中取得胜利,但很快与日本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一方面谋求苏联的地缘安全,另一方面则预谋趁日本侵略中国之机再扶植几个卫星国以建立战略缓冲区。——《四世同堂》一再强调英国和苏联等国的态度,一方面凸显了“民族主义”比“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更重要,是一个国家最核心和最重要的问题,而“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只不过是各个国家的政治修饰而已*[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睿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页。;另一方面也告诉中国人“你能自救,上帝才会救你”的道理,不能指望任何西方列强。正如瑞宣所领悟到的:在危患中“只有行动能够自救与救人”*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15页。。当然,富善在小说中的结构性功能不限于此:他是瑞宣的辩难者,令瑞宣始终处于精神困境与省思之中;他是大赤包和冠晓荷的镜子,照出了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他最终被捕并被关押进集中营,则隐寓见义不施、袖手旁观必遭株连。可以说,老舍对于富善形象的设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四世同堂》还勾勒了意大利天主教补习学校的窦神父形象。意大利作为德日意同盟国成员,其国家意志自然也会通过窦神父传达出来:他对瑞宣(中国人)冷淡、高傲而轻蔑,把日本侵略中国看作是寻常事:“我只知道改朝换代是中国史上常有的事!”这使瑞宣“从神父的脸上看到人类的恶根性——崇拜胜利(不管是用什么恶劣的手段取得的胜利),而对失败者加以轻视及污蔑”。“连神父都这样看不起咱们,别人更可想见了!我们再低着头装窝囊废,世界上恐怕就没一个人同情咱们,看得起咱们了!”*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6、72页。这不仅揭穿了宗教家的伪善,而且揭示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社会进化学说的悖论:一方面在人类社会实行庸俗机械的森林法则有失人道主义原则,另一方面又对落后国家有着警示意义,激发国人振兴中华、复兴国族的壮志。
中国人群像是《四世同堂》人物谱系的主体,举凡工农商学兵、艺僧医乞娼等三教九流都有涉及。这些人物如同珠子被祁老人、瑞宣、韵梅和瑞丰这四条主线串联起来:祁老人是老市民的代表、小羊圈胡同的寿星,他串起了胡同与北平历史;瑞宣是一个既有传统思想又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担当了观察者与反思者的角色;韵梅则作为家庭妇女,成为过渡时代北平女性和女德的一面镜子;瑞丰因为无聊和喜欢热闹而走入了汉奸群体。他们各自作为一条线,串起了“地道的中国人”群体。
(二)“地道的中国人”:《四世同堂》中的正面人物群像
如果说《四世同堂》中的日本侵略者是“小狂假恶”的典型,那么作为正面形象的“地道的中国人”就是“美”的意象群。
祁老人具有朴拙混沌之美。他是安分守己的老北平市民的代表,是近代北平变乱历史的见证者;面对日本侵略,他在八年时间里由一个顺民变成了民族尊严的捍卫者。七七事变爆发时,这位75岁的“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赶上兵荒马乱,他也自有办法:最值得说的是他的家里老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这样,即使炮弹在空中飞,兵在街上乱跑,他也会关上大门,再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便足以消灾避难”*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页。。他没想什么民族国家、世界政治的大局,更没想家破人亡、亡国灭种的危机,心中装着的全是自己的生日宴。无独有偶,程长顺的外婆马寡妇也持同样的市民哲学:“‘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别惹事!反正天下总会有太平了的时候!日本人厉害呀,架不住咱们能忍啊!’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为‘忍’字教她守住贞节,渡过患难……”*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43-144、147页。可以说,祁老人的安分守己和马寡妇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是老北平市民的处世之方和活命哲学。因此,当钱默吟因为冠晓荷出卖而被日本人抓走时,祁老人认为这是“命当如此”,也“绝不愿因救人而连累了自己。在一个并不十分好对付的社会中活了七十多岁,他知道什么叫作谨慎”*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30页。。这就揭示出老北京市民的特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日本人改变了一切并渐渐触及祁老人的心理底线:日本人不仅三个月没走、三年没走,而且一呆就是八年,祁老人不得不在惶惑、饥荒中偷生;他家的祖坟要保不住了,儿子天佑受辱投河自杀,长孙瑞宣被捕,二孙子瑞丰当了汉奸,三孙子瑞全从军抗日了,重孙女小妞子也被饿死——他四世同堂的梦想破灭了,渐渐认同瑞全的预言:“国破,家就必亡”*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2页。,更意识到破缸顶街门的老法子是拦不住日本人的。于是,他出离愤怒,不仅敢用胸口迎向特务的枪口,而且彻悟:“活了快八十岁了,永远屈己下人,先磕头,后张嘴;现在,我明白了,磕头说好话并不见得准有好处!硬着点!”*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96页。此时,他已在精神上变成了一个老黄忠。小说以祁老人这一人物形象说明“压迫与暴行大概会使一只绵羊也要向前碰头的”*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00页。道理,因而他是北平人觉醒的一个象征。与祁老人类似的是“窝脖儿”李四爷,这个“地道的中国人”刚强、正直、仗义,可以说是《四世同堂》刻画得最好的人物。老舍设置这样一个以给人搬家、办白事为生的人物形象有着深刻用意:李四爷亲手处置了小胡同各色人物如钱孟石、钱太太、小崔、天佑等人的死事,不仅将中国人顺生重死的民俗活化了,更见证了中国平民在日本侵略下的横死,见证了不得善终的亡国惨。而这样一个见过世面、能屈能伸的老江湖最终忍无可忍,在回击日本宪兵后遭受羞辱抑郁而死。这就象征性地告诉人们:日本人给北平人带来的不仅是屠杀、酷刑和恐惧,更多的是猥亵、侮辱和骚扰,令人“头疼,恶心,烦闷”*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47页。。这些细节让人联想到田间的枪杆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钱默吟兼具隐逸和沉郁之美。钱默吟在七七事变时已五十七八岁,他屋里“除了鲜花,便是旧书与破字画。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3页。。他足不出户,一派隐士作风。但日本人来了,他不能不关注,正如他的自评:“我是不大问国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着,全是国家所赐。……假若北平是树,我便是花,尽管是一朵闲花。北平若不幸丢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3页。一朵“闲花”却抱了殉国的死志,这是典型的传统士人操守。他的儒者气节随后逐渐显现出来:他感佩二儿子钱仲石“在国破家亡的时候用鲜血去作诗”的勇气,当仲石摔死了一汽车的日本鬼子后*《四世同堂》第27章提到上海工人“胡阿毛”的故事:胡阿毛是上海运输工人,1932年2月27日,日军4人押解胡阿毛驾驶装满军火的卡车开往公大纱厂;胡阿毛佯为允许,在经过黄浦江边时,开足马力,横转车头,直冲浦江,英勇献身,与车上的日军同归于尽。——这应是钱孟石人物原型或灵感来源。,他“等着镣铐加在身上而不能失节”;他被日本人抓入监狱后饱受酷刑折磨,其硬骨头精神感动了一位“在帮”的义士才得以获救出狱。可是在被捕后的短短几天里,他已经家破人亡:生病的长子孟石被日本兵打得吐血而亡,妻子悲愤地撞死在儿子棺材上。钱先生的耿介刚毅、视死如归精神被激发出来:他回到胡同后即面折冠晓荷;伤病初愈就将怀有身孕的儿媳托付给亲家,自己走出家门从事宣传与暗杀工作,声言:“我们今天唯一的标语应当是七杀碑,杀!杀!杀!”*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32页。从而实现了由“不肯损伤一个蚂蚁的”“最老实的,连个苍蝇都不肯得罪的”诗人到一个敢投炸弹的勇士、“由饮酒栽花的隐士变成敢流血的战士”的转变。——日本入侵使“整个的北平变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飘荡!……北平的一切已都涂上耻辱与污垢!人们的眼都在相互的问:‘怎么办呢?’”*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8-49页。钱默吟首先用他的行动给出了答案。他既然成了一个抗日的宣传者和行动者,因而小说第50章安排他对瑞宣做了一个“长篇演讲”。这看似有违现代小说意蕴模式,却符合人物功能设定,也符合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宣教作用的期待,让人们明白:“人是鱼,国家是水;离开水,只有死亡。”*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97页。更重要的是,钱默吟是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照出了不同选择与结果:牛教授苟且附逆,最终落入日本人牢狱;陈野求软骨求生,无法得到四个儿子的谅解,在自责与愧悔中吸食鸦片而沉沦。而相比于钱先生的拼命硬干、向死而生,诚实正派的祁天佑在遭受日本人侮辱后蹈水自尽,就显得窝囊不值,也远不如小文夫妇和尤桐芳死得暴烈绚烂。总之,钱默吟由淡泊自守的隐士,经受住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考验,成为一名舍生取义的勇士,一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一个大写的“地道的中国人”。
瑞宣具有延宕之美。瑞宣无疑是《四世同堂》的核心人物。他不仅是重大事件的叙述人,而且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思想型人物*老舍1936年在山东大学的演讲《文艺中的典型人物》中对典型人物尤其是Hamlet形象做了细致分析,认为“这个典型即通常被称为优柔寡断的”。老舍:《文艺中的典型人物》,《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8-102页。,甚至带有卡拉马佐夫兄弟式的自审意识*老舍《文学概论讲义》和《老牛破车》多处论述莎士比亚戏剧与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老舍认同英国评论家本内特对陀氏《罪与罚》的评价,一方面某些章节是“独立无匹的。它们达到了小说家所能及的最高与最可怕的感情”,同时又认为“杜思妥亦夫斯基的作品——一切作品——都有大毛病。它们最大的毛病是不完全”。老舍:《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06页。。小说始终将瑞宣置于两难困境之中,因而他总是处于与人辩论或自我辩难之中,是沦陷区北平那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为一个现代知识青年,他知道恋爱自由,却接受爷爷的安排,娶了并没有多少文化的韵梅,而且两人在生活中从没红过脸;作为长子长孙和实际上的家长,他照顾长辈也宽忍瑞丰的毛病,“总求全盘的体谅”,有着“自我牺牲的骄傲”;抗战爆发后,他在尽忠与尽孝之间纠结,支持三弟瑞全逃出北平为国家做点事,“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孝”*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6页。,却又为自己不能投身抗战而自责;作为一名中学英语教师,当日本人接管了学校教育后,他在是否继续任教这一问题上有着矛盾,及至辞去教职到英国使馆工作后,又自嘲并不比汉奸高明多少……瑞宣就这样瞻前顾后,歧路彷徨,左右为难,进退失措,精神备受煎熬,思考也越来越深;他在现实的教育下,在钱默吟的引领下,从日本人的焚书坑儒、文化侵略、舆论控制等暴行中看出了其文化灭绝意图,看清了北平正变成“但丁的地狱”,而侵略者和汉奸们如魑魅魍魉一样“还能把它弄得十分热闹”*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4页。;他渐渐明白,对待“负数”的办法是“杀”*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74页。,而“爱和平的人而没有勇敢,和平便变成屈辱,保身便变成偷生”*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26页。;他意识到“面向着枪弹走的才是真的人。活得自由,死得光荣”*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98页。。瑞宣对于知识分子的背叛最为痛心和敏感,不仅对日本作家井田充当“笔部队”表示惋惜,更对牛教授的附逆感到愤闷:“以牛教授的学问名望而甘心附逆,这个民族可就真该灭亡了!”“他有学问,而没有常识。他有脑子与身体,而没有人格。”*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55、658页。牛教授的不问国事及其在1938年冬遇刺,应是影射周作人。正是在这样的反思与警醒之中,瑞宣守住了知识分子的良心和清白,经过惶惑和偷生,找到了自己在民族解放事业中的位置。就此而言,瑞宣当得起“地道的中国读书人”。
韵梅具有温良娴淑之美。韵梅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女性,其性格极似《正红旗下》中的大姐,可以说是老舍特别钟情的女性类型。起初她与祁老人一样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在七七事变爆发后,认为“反正咱们姓祁的人没得罪东洋人,他们一定不能欺侮到咱们头上来”*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页。。直到全家因为战事而缺衣少食、典当度日甚至要变卖房产时,她才看到了国与家、与每个人的关系。但她没有抱怨,对于胖菊子的炫富毫不羡慕,而是忍辱负重、养老抚幼、相夫教子、夫唱妇随,她“帮助他(瑞宣)保持住一家的清白。这,在他看,也就是抗敌,尽管是消极的。她不只是她,而是中国历史上好的女性的化身——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肯随男人受苦,以至于随着丈夫死节殉难”*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71页。。这的确有着中国传统的“男人殉国,女人殉夫”的节烈观,读者不能不同情钦敬这个坚忍的女性:“一个没有出过北平的女人,在几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更勇敢,更负责,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与大海。她的心宽大了许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墙的院子开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许便是她的国家。”*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88页。值得注意的是,《四世同堂》在塑造韵梅时,描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眼睛越来越大”等细节,从而与大赤包、胖菊子的“胖”形成了鲜明对比,更显出她“香中别有韵,梅瘦不畏寒”的沉静之美来。就此而言,韵梅堪称那个时代地道的中国贤良女性的样板。
小文夫妇具有“夏花秋叶之美”。文爷不是旗人,只因袭了爵位而承袭了旗人文化。“小文是中华民国元年元月元日降生在一座有花园亭榭的大宅子中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极具象征性的文化道具,而《四世同堂》在刻画小文夫妇时还有一段描写八旗文化的经典文字:
在满清的末几十年,旗人的生活好像除了吃汉人所供给的米,与花汉人供献的银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艺术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们都会唱二簧,单弦,大鼓,与时调。他们会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和斗蟋蟀。他们之中,甚至也有的写一笔顶好的字,或画点山水,或作些诗词——至不济还会诌几套相当幽默的悦耳的鼓儿词。他们的消遣变成了生活的艺术。他们没有力气保卫疆土和稳定政权,可是他们会使鸡鸟鱼虫都与文化发生了最密切的关系。他们听到了革命的枪声便全把头藏在被窝里,可是他们的生活艺术是值得写出多少部有价值与趣味的书来的。就是从我们现在还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艺儿中,像鸽铃,风筝,鼻烟壶儿,蟋蟀罐子,鸟儿笼子,兔儿爷,我们若是细心的去看,就还能看出一点点旗人怎样在最细小的地方花费了最多的心血。*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44页。
这段关于八旗子弟的描写后来在《正红旗下》里有更细致的展开,集中反映着老舍对满族文化既爱又憎的矛盾心理和文化反思。不过,老舍让小文夫妇在没落中保持着自尊和从容:“他们小两口都像花一样的美,只要有个屋顶替他们遮住雨露,他们便会像一对春天的小鸟那么快活”;他们“用歌唱去维持生活。他们经历了历史的极大的变动,而像婴儿那么无知无识的活着;他们的天真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幸福”;小文更是“没有骄气,也不自卑,而老是那么从容不迫的,自自然然的,眼睛平视,走着他的不紧不慢的步子”*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45页。。就是这样一对看尽繁华、与世无争的伉俪,在那样的乱世之中注定不能成为闲云野鹤、神仙眷侣,他们不仅要忍受冠晓荷和祁瑞丰的无聊,还要忍受汉奸戏霸的威逼利诱,屈辱地赴堂会演出。当若霞被日本军官无故枪杀时,小文内心的刚强暴烈才爆发出来,抡起椅子砸死了那个日本军官。他们的生与死可谓“生如夏花,死如秋叶”,令人扼腕叹惜。
老舍评价康拉得时说:“他的人物,正像南洋的码头,是民族的展览会。……不仅仅描写了他们的面貌与服装,也把他们的志愿,习惯,道德……都写出来。”*老舍:《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得》,上海《文学时代》月刊创刊号(1935年11月10日),《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2页。《四世同堂》在塑造老北京人时也不仅描画其言行举止,更抒写了北平人的风俗文化、伦理道德、精神气质和人生哲学,因而这些人物都活在中国历史环境和时代氛围之中,成为“地道的中国人”。
(三)这也是中国人?——《四世同堂》中的汉奸走狗形象
《四世同堂》中的汉奸走狗是群丑形象。“丑的审美价值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丑可以显现生活的本来面目,因为实际生活中不仅有美的、健康的、光明的东西,同时也有丑的、病态的、阴暗的东西;二是丑常常最能显现一个人的个性特征,例如奇特、怪异、缺陷、任性,以及生理上的畸形,道德上的败坏,精神上的怪癖,等等。……‘丑’使人感受到历史和人生的复杂性和深度。”*叶朗:《美学原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73页。在老舍看来,如果说“日本人是狼”,那么汪精卫、冠晓荷、大赤包、祁瑞丰、李空山、蓝东阳、大菊子、冠招弟之流就是“狐狸”“疯狗”和“苍蝇”;如果说这些汉奸走狗也是“地道的中国人”,那么他们是中国人的负面典型,是病态的中国人,而且都丑得有个性;他们同样是由中国文化养成的,因而这“文化是应当用筛子筛一下的,筛了以后,就可以看见下面的是土与渣滓,而剩下的是几块真金。钱诗人是金子,蓝东阳们是土。”*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75页。由此可知,老舍在塑造群丑时包含着深广的文化批判意识。
小说让冠晓荷、蓝东阳和祁瑞丰三人立下投名状、结义为兄弟,又让大赤包和胖菊子拜为金兰姊妹,使这些臭味相投的丑角聚拢为一丘之貉。
冠晓荷这个“地道的中国人”*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86页。是从中国文化厚黑学的酱缸里浸泡出来的毫无信仰的小丑。“冠晓荷在军阀混战的时期,颇作过几任地位虽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作过税局局长,头等县的县长,和省政府的小官儿。”他赋闲在家就“学着念佛,研究些符咒与法术”,至于其研究所得的妙不可言的东西,就是“把西王母请下来了,还给她照了个像”*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8页。。他表面上道貌岸然,是个漂亮人物,骨子里却男盗女娼、官迷心窍、唯利是图。他当初娶大赤包是图她家的钱财,现在为了当官而钻营投靠。当得知钱仲石摔死了一车日本鬼子的小道消息后,大赤包鼓动冠晓荷:“去报告!这是你的一条进身之路!”因而,冠家夫妇出卖了钱默吟。当钱默吟的亲家金三爷怒打冠晓荷时,从不吃眼前亏的冠晓荷知道北平的武士道的规矩,他叫了:“爸爸!别打!”*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04页。然而,他并不因这教训而收敛悔改,仍然想方设法通过新民会、慈善会去巴结日本人,彻底变成了“体面的苍蝇,哪里有粪,他便与其他的蝇子挤在一处去凑热闹;在找不到粪的时候,他会用腿儿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头轻轻的撞窗户纸玩,好像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号的苍蝇”。他还恬不知耻地“觉得自己有作头等顺民的资格与把握”。冠晓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二三十年的军阀混战,‘教育’成像晓荷的一大伙苍蝇。他们无聊,无知,无心肝,无廉耻,因为军阀们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养奴才。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他们使社会腐烂。当外患来到,他们使国家亡得快一点”*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34页。。冠晓荷是闲人,所以无事生非,他“‘无聊’,假若详细一点来解释,便是既不怕白费了自己的精神,又不怕讨别人的厌。冠先生一生的特长便是无聊”*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55页。。在联络蓝东阳以通过新民会晋身的企图破灭后,冠晓荷又巴结李空山,结果反而是大赤包当上了妓女检查所所长,于是他转而仰赖大赤包的鼻息,即使被呼来喝去也依然腆着笑脸。在求官无路之际,他感叹:“白亡了会子国,他妈的连个官也作不上,邪!”*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43页。随后,降格以求地当了小羊圈胡同的里长,变着法坑害邻里,发一点国难财。及至大赤包倒台、房产被查封时,冠晓荷仍死不改悔地认为这只是日本人的“误会”;他毫无谋生能力,在破产后就想让女儿高第“去卖”,因为他的哲学就是“幼年吃父母;壮年,假若能作了官,吃老百姓;老年吃儿女。高第是他的女儿,她应当为养活着他而卖了自己的肉体”*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82页。。小女儿招弟为救出大赤包而被骗入日本特务机构,冠晓荷得知消息后似乎找到了新希望,他四处张扬,结果被日本特务机关抓起来。虽然经过测试,冠晓荷对日本天皇的忠诚度达到了“超等顺民”“百分之百的顺民”*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00页。级别,但因为他的嘴巴就像一个小型广播台,无法严守秘密,因而日本人并未收留他当特务。于是,这“都市文化的一个蛔虫,只能在那热的,臭的,肠胃里找营养和生活”的家伙,最终在骗吃骗喝中得了传染病被日本人“消毒”活埋了。小说不仅通过冠晓荷的发迹史反思中国近代史,更对以之为代表的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文化寻根和病理把脉:“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盗女娼。‘雅’是中国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国文化上最贱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中国人。”*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86页。冠晓荷因之成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国民劣根性的经典注脚,成为一个奴在心、奴在骨的典型。
蓝东阳是真正“识时务的俊杰”。他惯于嫖娼,也是一个“有奶便是娘”的文娼,因为写了一些无聊诗文而当了教务长。他的内外特征就是臭和丑:“他自己的心眼儿是一团臭粪,所以他老用自己的味儿把别人在他的思索中熏臭。……他的口很臭,因为身子虚,肝火旺,而又不大喜欢刷牙。他的话更臭,无论在他所谓的文章里还是在嘴中,永远不惜血口喷人。”*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37页。日本人来了,他加入了新民会,发挥自己的专长为日本人歌功颂德,这类人“不晓得哪是中国,哪是日本。只要有人给饭吃,他们可以作任何人的奴才。他们像苍蝇与臭虫那样没有国籍”*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35页。。蓝东阳发迹的秘诀就是“报告上去”,他不仅举报抗日分子,连自己的狐朋狗友祁瑞丰、大赤包也一并出卖。因而小说称“这是蓝东阳的时代。他丑,他脏,他无耻,他狠毒,他是人中的垃圾,而是日本人的宝贝”*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01页。。可以说,蓝东阳是一个反道德的典型:他担任汉奸卖国组织新民会的宣传处长;他与朋友妻胖菊子勾搭成奸;他靠“报告上去”而兼任了铁路学校校长,克扣学生粮食,大发国难财;胖菊子拿走了他的全部工资,他却自我安慰“只拿她(胖菊子)当作妓女好啦!嫖妓女不也要花钱吗?”*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09页。及至锄奸队的瑞全给他寄来一颗子弹时,他变得惶恐不安,想到日本躲起来;恰好牛局长被日本人逮捕下狱,蓝东阳成为教育局长的候补人选,得以到日本考察,却死于原子弹爆炸。小说给蓝东阳盖棺定论:“蓝东阳和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毫不相干。他的狡猾和残忍是地道的野蛮。他属于人吃人,狗咬狗的蛮荒时代。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正好用上他那狗咬狗的哲学,他也因之越爬越高。他和日本军阀一样,说人话,披人皮,没有人性,只有狡猾和残忍的兽性。他从来不考虑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不过是只苍蝇——吸了一滴血,或者吃块粪便,就心满意足。世界跟他没关系,只要有一口臭肉可吃,世界就是美好的。”*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089-1090页。蓝东阳认贼作父、投靠叛卖、寡廉鲜耻、丑恶之至,可谓独步于中国现代文学反面人物之林。
相比而言,祁瑞丰只是个“小三花脸儿”*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65页。,还算不上大白脸的汉奸。在瑞宣看来,如果说“蓝东阳无聊而有野心,老二无聊而没心没肺”*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30页。,所以瑞丰跟着蓝东阳之流鬼混只能吃亏。他与胖菊子恋爱结婚,与冠晓荷、蓝东阳交往,所作所为一直糊糊涂涂,但有一点很明确——吃喝玩乐、好逸恶劳,“他永远不和现实为敌。亡国就是亡国,他须在亡了国的时候设法去吃,喝,玩,与看热闹”*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61页。。他因为喜欢热闹,所以参加新民会组织的庆祝国土沦陷的游行;因为喜欢热闹,他去小文家里贪看若霞;因为喜欢热闹,他到冠家打四十八圈麻将;因为喜欢热闹,他参加日本特使欢迎大会却惦记着下午看京剧名角唱戏;因为喜欢热闹,父亲天佑死了,还大张旗鼓弄执仗、开流水席。身无长物的祁瑞丰在胖菊子舅舅的帮助下当上了北平教育局的庶务科长,却由于不做善事、人缘极差而在牛局长上任后被除名,老婆也跟着蓝东阳跑了,他无计可施,变成了哭泣的阿斗;随后他到亲戚家骗吃骗喝,又与特务们混在一起,最终被蓝东阳陷害,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他一辈子喜欢热闹、追求享乐、趋炎附势,最终自己却变成了一个可悲可怜的笑话。
如果说“三结义”的冠晓荷、蓝东阳和祁瑞丰是无赖之徒,代表了中国负面文化的虚伪、丑陋与无聊,那么李空山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和“时代英雄”。李空山曾在军阀里做过师长,他“赤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着官的时候,他便是肆意横行的小皇帝;丢了‘天下’呢,他至多不过仍旧赤手空拳,并没有损失了自己的什么,所以准备卷土重来。他永远不灰心,不悔过。他的勇敢与大胆是受了历史的鼓励。他是赤手空拳的抓住了时代。人民——那驯顺如羔羊,没有参政权,没有舌头,不会反抗的人民——在他的脚前跪倒,像垫道的黄土似的,允许他把脚踩在他们的脖子上。历代,在政府失去统制的力量,而人民又不会团结起来的时候,都有许多李空山出来兴妖作怪。只要他们肯肆意横行,他们便能赤手空拳打出一份儿天下。他们是中国人民的文化的鞭挞者。……中国的人民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养出消灭这文化的魔鬼”*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78-679页。。既然是混世的,因而“他必须避免硬碰,而只想不卑不亢的多捞几个钱。他不懂什么是屈辱,他只知道‘混’”*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81页。。他在谋得了特高课科长的位子后,就为虎作伥,抓捕抗日青年,而且敲诈敛财,欺男霸女,变成了地道的流氓恶棍。他的经典口头禅就是:“白玩了女人,这个买卖作得不错!”*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20页。“白玩了一位小姐,而还拿点钱,这是不错的买卖。”*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81页。流氓嘴脸显露无余。虽然李空山最终失去了科长的位子,却没有落得恶有恶报、死有余辜的下场,相反,他和高亦陀一样安全出走。——小说是否在隐喻李空山之类的混世魔王将会谬种不绝,仍会伺机兴风作浪?!
高亦陀是个两面三刀的太监式小人。他早年走江湖卖草药,到日本混了些日子“镀了金”回来,就“中西兼用,旧药新方,正如同中菜西吃,外加叫条子与高声猜拳那样。高亦陀先生便是这种可新可旧,不新不旧,在文化交界的三不管地带,找饭吃的代表”*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30页。。他做了妓女检查所秘书兼医生,对大赤包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尽。这使他一来好卖治花柳病的草药,二来得到免费吸鸦片的机会。他一度替大赤包放账收钱,逼良为娼,但在结识了李空山之后又想傍李空山的大腿,为其保媒拉纤甚至想趁机取代大赤包。他无耻地称李空山是“我一个人的爷爷”,怂恿李空山先娶了招弟,“在真玩腻了的时候,你满可以把她送给日本朋友”*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27、528页。。他眼看大赤包要倒台,就建议她建一个“烟,赌,娼,舞,集中到一处”的“体面的旅馆”,趁机骗得大赤包八万元钱,临了还跑到长顺家喝了杯喜酒讨好卖乖:“长顺,恭贺白头到老!别再恨我,我不过给人家跑跑腿;坏心眼,我连一点也没有!请坐了,诸位!咱们再会!”*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33页。——小说似乎在暗示,这样的人在中国是不会绝迹的,他一定会与我们“再会”的,正如丁约翰这样的“百年来国耻史的活证据——被外国人打怕,而以媚外为荣”*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75-476页。的西崽、洋奴,也不会因为抗战结束而消失。
如果说《四世同堂》中的男性汉奸走狗内外皆丑、令人发指,那么大赤包和胖菊子这两个牝鸡司晨的“女光棍”则更加令人作呕,她们毫无礼义廉耻,违反人道五伦。
若按戏曲行当脚色分工,“大赤包”应属于彩旦丑行,这类鸨母、媒婆、晚娘或丑小姐、傻丫头之类脚色在戏剧中一般由男性演员串演,或凶狠或滑稽,招人厌恨。若按植物科属分类,“大赤包”是葫芦科植物赤匏的果实,成熟时肥肥胖胖鲜赤大红,里面一泡稀糊酱汁夹杂着黑色种子。《四世同堂》之所以把这个坏女人称作“大赤包”,不仅因其外形神似,而且指其肥胖光鲜的外表下一肚子坏水黑心。及至她“变成全城的妓女的总干娘……更发了福,连脸上的雀斑都一个个发亮,好像抹上了英国府来的黄油似的。她手指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来,因而手指好像刚灌好的腊肠。随着肌肉的发福,她的气派也更扩大”*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35页。。她与胖菊子、招弟模仿妓女打扮,引领北平女性的时尚;她通过高亦陀放钱敛财,诱迫良家妇女做暗门子;她让高第去敷衍李空山,让招弟去逗弄蓝东阳,没想到李空山强占了招弟,这令邻居们解恨:“你往家里招窑姐儿,你教人家做暗门子,你的女儿也就会偷人!老天爷有眼睛!”*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38页。日本特使被抗日分子暗杀,所有参加欢迎会的人员都要脱衣搜身,她也“打了赤背,露出两个黑而大的乳房”*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76页。,却若无其事,不知羞耻。正如钱默吟所说:“大赤包们不是人,而是民族的脏疮恶疾,应当用刀消割了去!不要以为他们只是些不知好歹,无足介意的小虫子,而置之不理。他们是蛆,蛆会变成苍蝇,传播恶病。”*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35页。在读者的阅读期待中,大赤包这样的人是不应有好下场的,于是小说就设置了大赤包被冠晓荷构陷、疯死在日本人狱中的结局。
胖菊子原名玉珍,日本人来了,瑞丰和大赤包一起根据电影《菊子夫人》给她改了这个时髦的名字:“菊子好!像日本名字!凡是带日本味儿的都要时兴起来!”*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64页。胖菊子的特点是馋、懒、肥、贪:“越胖,她越自信。摸到自己的肉,她仿佛就摸到自己的灵魂——那么多,那么肥!肉越多,她也越懒。”*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93页。她以大赤包为榜样,一心做她的门徒;她爱财如命,像个“胖大的扑满,只吞钱,而不往外拿”*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08页。,她与瑞丰在一起时,取走瑞丰的所有工资;及至瑞丰丢了科长位子,她还没与瑞丰离婚就和东阳同居了,这让瑞丰觉得“菊子也是汪精卫”*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12页。。菊子与蓝东阳勾搭在一起后,先是在铁路学校克扣学生、疯狂敛财,后又想取代大赤包成为妓女检查所所长、作北平的“西太后”,因而她与蓝东阳组成了“讨赤团”——这是大赤包被拘押并疯死在日本人监狱的直接原因。锄奸队的祁瑞全出现后,她才害怕起来,裹挟了蓝东阳的钱财逃往天津。小说同样给了她一个烂污下场:她在天津最下等的落马湖窑子混生活,“她带的东西都给没收了,只好卖她那身胖肉度日。她长了一身烂疮,手指头缝都流着脓”*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088页。。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结局并非正面人物取得了一边倒的绝对胜利和大团圆结局;相反,小说结局弥漫着惨胜氛围:日本投降后,北平人似乎因为缺席正面抗战而羞惭不已,而非欣喜若狂,与有荣焉。这就使《四世同堂》成为一部沉郁的意境小说。尤其是当正反两类“地道的中国人”都成为中国文化场域中的象征意象时,一方面让人慨叹“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另一方面则使人们在辩证反思中国文化时产生悲欣交集之感,文化省思由此而深入。
在上文论述人物类型时已初步涉及到《四世同堂》人物塑造手法,而当我们系统探讨这些扁平人物的塑造手法和审美价值时,也就抵近了老舍的小说美学。
(一)符号化与漫画化:《四世同堂》人物塑造手法
《四世同堂》共写了130多个人物,最令人叫绝的还是那些中间人物和老北平市民形象,其中又以李四爷、小崔和程长顺等人最为饱满。但小说中的多数人物是扁平性格,其中尤以钱默吟和祁瑞全最为单薄。这一方面因为老舍很少接触英雄典型,所以在塑造正面人物形象时不免向壁臆造,主题先行,也就使正面人物概念大于形象,有了脸谱化倾向;另一方面因为正面人物要负起宣教使命,不免性格单一。——钱默吟的“演讲”最足以说明这类符号化人物的功用,尤其小说第84章钱默吟对瑞宣讲述个人对待战争的态度时,最能体现主流意识形态的主张:“假若第一阶段是个人的英雄主义或报仇主义,这第二阶段是合作的爱国主义。前者,我是要给妻儿与自己报仇,后者是加入抗敌的工作,忘了私仇,而要复国雪耻。现在,我走到第三阶段。……由复国报仇看到整个的消灭战争。这就是说,我们的抗战不仅是报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是打击穷兵黩武,好建设将来的和平。这样,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战前的我一致了。”*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009页。但细细斟酌就会发现,这不仅表现了钱默吟思想的渐次进步,符合小说对其性格的设定,也符合中国以战止战、热爱和平的文化传统,更传达出中国政府抗战复国的政治主张。
实际上,老舍为了达成《四世同堂》的史诗意图,几乎使每个人物都担负起了结构性的功能任务,也具有符号化的象征意义。比如祁老人是中国传统市民形象,忍辱负重;祁天佑是中国商人的代表,诚信却软弱;钱默吟是传统文人的代表,穷独达兼;瑞宣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代表,承前启后,掮起黑暗的闸门;瑞全是“中国青年的代表——象征着勇敢,强有力的中国”,是中国未来的希望;韵梅是中国贤良女性的代表,温良恭俭让。他们几乎是礼义廉耻的化身。同样是“地道的中国人”,冠晓荷、蓝东阳、祁瑞丰、李空山则是中国文化的负面代表,是厚黑学的象征;高亦陀、丁约翰则是中国“活的耻辱史”的代表。因而,《四世同堂》在人物塑造中包含了作者对中国近代史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反思与理性批判,甚至可以说《四世同堂》就是《猫城记》的现实版:猫城人贪婪、懒惰、古老、腐败、混乱、愚蠢、好逸恶劳、不讲卫生、怕水不洗澡、怕外国人、不吃饭而只吃一种叫作“迷叶”的毒品,喜欢看热闹,不遵守规矩,有钱就娶妻妾;年轻人麻木,学者糊涂,和外国人打仗就作鸟兽散,最后被“矮人”灭绝。尽管老舍认为《猫城记》是失败之作,悲观情绪过重,人物塑造概念化脸谱化,语言既不幽默也少含蓄,但当他带着文化忧思和国族情怀创作《四世同堂》时,还是忘记了幽默和含蓄,而更直接地强化了讽刺手法,使人物形象符号化、漫画化,使人物结局遵循因果报应律,从而满足了中国读者的审美心理需求:
1.对比与漫画:两极化对比是老舍在塑造正反面人物形象时的主要手法,比如韵梅在苦难中是“瘦”下去,大赤包和胖菊子等反面人物则是“胖”起来、“肥”起来;正面人物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反面人物衣冠光鲜、钟鸣鼎食;钱默吟向死而生,走向抗日,陈野求和牛教授苟且偷生,屈膝附逆。小说除了正反人物形象的对照,章节内部也运用了对比手法,如第16章写中秋节,小羊圈胡同各家都面临饥荒,钱家更因失去亲人而大放哀声,只有冠家还忙碌着拜节、打麻将;第32章写到南京陷落,瑞宣哭了,大赤包和祁瑞丰们却高兴开怀,以为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对比还被运用于揭示一个人的美丑、善恶、真伪的辩证之间,比如冠晓荷外形美好,衣饰整洁,连白头发都被他小心地一根根拔掉,而他的内心是丑陋的;他参加慈善会,研究佛学,但内心里男盗女娼,念念不忘升官发财。同样,冠招弟的外表越来越美,内里却“把花容月貌加上一颗铁石的心,变成比妈妈还伟大许多的女光棍”*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78页。。对比不仅凸显了人物立场的对立冲突,而且使人物性格两极分化,互为映衬,相得益彰,给人以深刻印象。
在刻画反面人物时,老舍将漫画讽刺手法运用得淋漓尽致。关于讽刺和幽默,老舍的见解与林语堂不尽相同,他反对笼统地用“幽默”来取代中国传统的“滑稽”:“‘滑稽’这个中国古老的名词,在马溺式的外国文里,可以找出相当的四个代表字,那就是:Humor、satire、irony、wit。他认为Humor是‘自然的滑稽’,satire是‘讽刺的滑稽’,irony是‘似非的滑稽’,wit是‘透视的滑稽’。”*老舍:《谈幽默》,《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02页。因此可以说,老舍有着自己的幽默讽刺观。他在1930年6月11日的演讲《论滑稽》中自言其小说十分之七是讽刺。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老舍的滑稽中包含着反讽和荒诞感:比如日本人占领了华北,在政治、经济、文化上进行全面统制,却说是为了亲善和大东亚共荣;日本宪兵酷刑杀人,却说中国人体育不行,体质不好,经不起拷打。再比如称冠晓荷是“地道的中国人”,并让他与各怀鬼胎的蓝东阳、祁瑞丰“桃园三结义”。另外,高亦陀替大赤包放高利贷欺骗长顺,却对长顺说:“处世为人,信义为本!人而不信,不知其可也!”接下来,还逼迫小崔媳妇做暗娼:“女人方便,她们可以赤手空拳就能谋生挣钱。女人们,呕,我羡慕她们!她们的脸,手,身体,都是天然的资本。只要她们肯放松自己一步,她们马上就有金钱,吃穿,和享受!”*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94页。这就明显增强了滑稽、反讽和荒诞的效果,使人一见惊心,无法弃去。
李长之早在1934年就对老舍的讽刺专长作了如下论述:“与其说老舍的小说以幽默见长,不如说是讽刺。……在老舍的小说中,智的(Intellectual)成分多于情绪。处处表现出的,是作者迅捷的思想,和丰富的观念(Full of Ideas)。……讽刺终是老舍的擅长,成功确是在这一方面。老舍所常讽刺的是什么东西呢?妥协,敷衍。……拆开来,是灰色的人物,凑起来,是灰色的社会。这是老舍讽刺的总目标,大中心。”*长之:《〈离婚〉》,《文学季刊》创刊号(1934年1月)。可谓精辟见解。而老舍认为,讽刺“必须用极锐利的口吻说出来,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冷嘲。……一本讽刺的戏剧或小说,必有个道德的目的,以笑来矫正或诛伐。……讽刺因道德目的而必须毒辣不留情”*老舍:《谈幽默》,《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03-204页。。因此,老舍在讽刺反面人物时总不免夸张到畸型的程度,比如,称“冠家李家(空山)的联姻,简直是一个划时代的……空前之举”*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36页。,再如说大赤包是“西太后”(共用了15次),是“全城的妓女的总干娘”。另外,丁约翰是英国领事馆的摆台仆人,口口声声“英国府”,模仿英国绅士做派,却老是偷拿黄油、威士忌、啤酒、点心;他因为在“英国府”做事而瞧不起日本人,但当日本人抄了英国领事馆,立即接替冠晓荷担任小羊圈的里长并且陷害了不肯与日本人“交朋友”的白巡长;及至听说抗战胜利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跑:“我——我上英国府去。”*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103页。一个洋奴、西崽的典型形象就由这几个言行不一的细节里活脱显露出来。读者每读到这样的地方,似乎能看到老舍满脸激愤和鄙夷的神情。
2.脸谱与拟物。我个人认为,老舍在描写反面人物时有意运用了京剧塑造丑角的脸谱化手法。比如,日本人审问钱默吟时像“绿小鬼”;大赤包是老鸨脸、“母夜叉”脸、西太后脸;招弟是水性杨花脸;冠晓荷总是一副谄媚笑脸;蓝东阳是“绿脸”、歪脸、吊眼丑脸;瑞丰是“小三花脸儿”;高亦陀是两面三刀的太监脸;李空山是色厉内荏、为虎作伥的混世魔王泼皮脸。脸谱化使反面人物有了极高的辨识度,读者一见而内心作呕,从而达到了极好的讽刺效果,取得了良好的教育意义。
拟物中有着“此辈非人类”的隐喻。比如说冠晓荷是“乌龟”“死狗”“苍蝇”“暑天粪窖的蛆”;祁瑞丰由一只“格外讨好的狗”沦落成了“癞皮狗”;“大赤包”的名字本身就是拟物的,及至她入狱发疯之后则像“发了狂的母猩猩”“疯狗”“母夜叉”“要断气的母猪”;菊子乳名“毛桃儿”,她贪婪像“扑满”,体形似“肥猪”,“干脆是一块肉。……很像一个啤酒桶。……头发烫得像鸡窝,便更显得蠢而可怕。……她不只是那么一块肉,而且是一块极自私的肉。她的脑子或者是一块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过是一块像蹄髈一类的东西”*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4页。。诸如此类的标签似乎已把人物形象的内涵道尽了,与小说这一文体的意蕴模式相违背,更有违马克思论文学“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越好”的原则,可以将之归为“席勒化”的作品。
按照一般文学理论来说,“席勒化”的作品多从观念出发,为一般寻找特殊,结果把个人变成了时代精神的传声筒,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因此,评论家甚至认为“在老舍创造的那个形象王国中,两极——正面理想人物和反面人物——是最苍白、最少光泽的部分”*赵园:《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文学评论》1982年第2期。。不过,人们似乎忘记了马克思也充分肯定了席勒的成就:“方法正确他会有更大成功,而且他的倾向性是对的,与时代精神相吻合。他的作品充分突出、鲜明体现了德国时代精神。同时,他具有艺术天赋、修养,情感充沛,他艺术上的特长掩盖了创作方法的缺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41页。而黑格尔对席勒更是褒扬备至,也特别看重文学作品的“席勒化”倾向。*毛崇杰:《席勒的人本主义美学》,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7页。近年来的德国文学研究成果更是将“席勒戏剧”与“莎剧世界”称为双峰并峙的两种审美形态,认为“文学艺术的发展,不太可能有‘非此即彼’、‘你对我错’的绝对尺度与衡量标准。在莎剧世界与席勒戏剧中,也同样是这样的关系”*叶隽:《史诗气象与自由彷徨:席勒戏剧的思想史意义》,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75、379页。。由此反观老舍就会发现,其艺术天赋高而修养厚,《四世同堂》最初就有大众化和“传声筒”的诉求,那些脸谱化、漫画化的扁平人物不仅极好地体现了时代精神,而且极符合读者心理需要,因而受到好评。
3.因果与报应。《四世同堂》中的恶人大多不得好死或不得善报,从而以中国传统的因果报应下场让读者心理得到平衡:大赤包被蓝东阳当替罪羊举报而疯死在日本人监牢里;“三结义”的长兄冠晓荷被日本人“消毒”活埋;蓝东阳在日本死于核爆;祁瑞丰由于蓝东阳的举报而被日本人处死;冠招弟被瑞全“除奸”;胖菊子堕入最下等的妓院,染上脏病溃烂而死。“人在作,天在看”,“不是不报,时辰没到”。中国传统的果报思想在《四世同堂》里得到了运用。也正是因为坏人得了恶下场,读者的情绪才得以纾解宣泄,正义才得以想象性伸张。
总起来看,《四世同堂》中的人物多是类型化、脸谱化、符号化的扁平人物,其性格几乎都是可以一句话概括出来的;小说在艺术手法上也“后退”到了传统评书、相声和京剧*《四世同堂》有23处提到京剧;提到《水浒》《三国》《红楼梦》《施公案》《三侠五义》等传统小说各1种;关于相声,则有“黑毛”方六直接参与。关于老舍小说语言与相声艺术之间的关系,梁实秋在《忆老舍》中说:“老舍的作品处处都有相声的味道”;相声“要不时诅咒自己,挖苦自己,作践自己,这样才可以一方面不得罪人,一方面招大家一笑”;“我只知道他有一个悲天悯人的同情穷人的态度。他基本上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另外,吴组缃在《〈老舍幽默文集〉序》(《十月》文学双月刊1982年第5期)中也说:“老舍的幽默往往挖苦或嘲弄自己”,这是得自相声的“自嘲”手法。的层面,叙事语言运用平实鲜活的京白,小说主题也被作者用透彻的语言从不同层面进行了反复表达,因而可以说做到了大众化普及与化大众启蒙的结合,既迎合时代主题也适合读者口味。从接受美学角度来看,适合的就是最好的。就此而言,《四世同堂》是成功的。但这绝不是说,老舍不懂现代小说技艺。相反,老舍对福克纳、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人最具先锋性的小说手法都有辩证认识。因此,他的回归传统艺术手法是有意为之的。对于老舍的取今复古,可以《四世同堂》第49章李四爷看到小崔无头尸体时的心理描写为例:
越看,老人的心里越乱。这是小崔吗?假若他不准知道小崔被杀了头,他一定不认识这个尸身。看到尸身,他不由的还以为小崔是有头的,小崔的头由老人心中跳到那丑恶黑紫的脖腔上去。及至仔细一看,那里确是没有头,老人又忽然的不认识了小崔。小崔的头忽有忽无,忽然有眉有眼,忽然是一圈白光,忽然有说有笑,忽然什么也没有。……老人吓了一跳似的揉了揉眼。小崔的尸首更显明了一些,一点不错这是小崔,掉了头的小崔。老人叹了口气,低声的叫:“小崔!我先埋了你的身子吧!”说完,他到派出所去见巡长,办了收尸的手续。而后在附近的一家寿材铺定了一口比狗碰头稍好一点的柳木棺材,托付铺中的人给马上去找杠夫与五个和尚,并且在坛西的乱死岗子给打一个坑。把这些都很快的办妥,他在天桥上了电车。电车开了以后,老人被摇动的有点发晕,他闭上眼养神。偶一睁眼,他看见车中人都没有头;坐着的立着的都是一些腔子,像躺在破砖堆上的小崔。他急忙的眨一眨眼,大家都又有了头。他嘟囔着:“有日本人在这里,谁的脑袋也保不住!”*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23页。
我个人认为,写小崔之葬的第49章是《四世同堂》最好的章节之一。小说描写李四爷的恍惚、幻觉和自言自语,做到了外在真实与心理真实、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统一,这样偶尔露峥嵘已足以让人感受到老舍的深厚功力。而老舍在描写瑞宣的矛盾心理时让他始终处于哈姆雷特式的焦虑之中,也可以说是极其“莎士比亚化”甚至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但老舍知道,这样的现代主义手法不能用得太多,否则就难以做到大众化并发挥宣传教育作用。因此可以说,老舍在创作《四世同堂》时的艺术“后退”与其创作意图密切相关,是在古今中西艺术技法融通后的战术性撤退。
(二)文章报国:《四世同堂》的宣教目的及其合理性
老舍主动进行艺术手法的战术性撤退,首先出于化大众的宣教目的。抗战使中国文学界走向了文章报国的共名时代。正如历史学家所说:“由于战争,中国现代文学正在丧失其城市精英的特点。城市的作家投身于抵抗侵略的全国性运动,情愿或不情愿地抛弃了有保障的生活,到乡村和前线的自己同胞中去。有两个主导性的口号足以显示他们的爱国热忱,‘文章下乡,文章入伍!’‘宣传第一,艺术第二!’有些狂热的作家甚至主张‘上前线’,完全放弃文学。”*[美]费正清、费维恺编:《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下卷),刘敬坤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533-534页。老舍作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干事,不仅是“爱国铁血”文学的倡导者而且是文学大众化的实践者,因而在“运用‘旧形式’表现‘新内容’”方面“老舍是劲头最足的实践者之一”*[美]费正清、费维恺编:《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下卷),刘敬坤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537页。,其创作的首要目的就是教育群众认识这场民族自卫斗争。老舍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有着清醒认识:“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老舍:《入会誓词》,《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35页。他一再申明愿意为抗战服务,“报酬,艺术,都不算一回事了;抗战第一。……人家要什么,我写什么。我只求尽力,而不考虑自己应当写什么……抗战第一。我的力量都在一枝笔上,这枝笔须服从抗战的命令。……横扫倭寇,还我山河”*老舍:《这一年的笔》,《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56-158页。。所以,遵政府命、服务抗战、教育群众,是老舍抗战文学的主旨。老舍的这些主张在《四世同堂》中通过瑞宣表达出来:“国亡了,……诗也得亡!连语言文字都可以亡的!……诗算什么东西呢!”*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93页。也如钱默吟所说:“旧的历史,带着它的诗,画,与君子人,必须死!新的历史必须由血里产生出来!”*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25页。抗战文学不一定精致,但一定要鼓舞人心,正如瑞宣阅读钱默吟写在神符上的抗战诗时的感受:“这不是一首好的诗,可是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个极锋利的针,刺着他的心!”*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73页。这应是抗战文学的首要目标,既来自国家的号召,更来自作家的忧患意识和道义担当。在特殊时代,“诗”必须发挥宣教作用才更具社会价值和历史意义。因此,当时就有评论家指出了《四世同堂》的时代价值:“老舍这部创作,可以作为中国革命过程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底意识形态的剖示和刻画,这和高尔基的《四十年代》描写俄国革命前夜的知识分子底心理动态,有着相似的创作意图”,它深刻揭示了“爱和平的人而没有勇敢,和平便变成屈辱,保身便变为偷生”*宗鲁:《评〈偷生〉》,上海《大公报》1947年2月21日。这一主题。
如果知人论世,站在今天回望抗战“现场”,那么《四世同堂》的时代意义会更加突出。1943年前后,中国面临着极大的民族主义信仰危机:一方面是汪精卫伪政府的成立似乎是政府投降的信号;另一方面是国民政府军与日军经过数年缠斗,进行了十余次大会战、近千次重要战役和数万次小战斗之后,大部分国民党军队大约从1942年起已丧失了战斗意志,再也不能采取有效的军事行动了。而日本人的长期占领和掠夺,加上中国军队的征兵和徭役,使得老百姓发生动摇甚至倒向日本。历史学家曾举出如下例证:河南省1940、1941年连年歉收,又逢1942年大旱,遂于“1942-1943年冬天发生了全面的饥荒,许多人吃树皮、草根和牲畜的饲料。据报道有吃人肉的。大约有两三万人死于这场灾难;另外有300万人逃难到省外”。在此情形下,国民党军队还征集几十万农民送军粮、筑公路、挖战壕,不仅没有工钱还须自备饭食。因而,1944年春“当中国士兵在日本的一号作战面前撤退时,农民们凶猛地攻击他们。他们用农具、匕首和土炮武装起来,解除了5万名本国士兵的武装,杀了一些——有时甚至把他们活埋了。1943年在湖北,一位中国司令官抱怨说:‘乡民……偷偷地穿越战线,把猪、牛肉、大米和酒送给敌人。乡民情愿让敌人统治,却不想在自己的政府下当自由民。’”*[美]费正清、费维恺编:《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下卷),刘敬坤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692-693页。而各地的农民暴动更是多不胜数,反抗政府征兵和苛捐杂税。在此情势下进行民族主义文学创作,宣传“国家至上”就显得异常重要。
在认清时代任务和创作命意之后,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贯彻落实,将国家意志真正传达到民众中去。这就需要从接受美学角度分析受众的接受能力。读者的知识水平是限制文学创作的至关重要的因素。若想达到宣传教育的目的,文学创作就必须适合读者的认知水平。而当时中国人的受教育程度极低:假如以“认识几百个中国汉字”为识字标准,那么1940年代“全国范围内的妇女识字率估计为2%-10%。男性的识字率估计为占男性总数的30-40%”;而“最低数字是1939年共产党主要根据地陕甘宁边区闭塞地带的比率,即1%”;卜凯对22个省308个县87000人进行的抽样调查数据显示,“7岁以上的人口中,只有30%的男性和1%的女性具有能够读懂一封简单信件的文化水平”。另一组数字显示,1949年时,文盲占全国54000万人口的80%,达43200万人。*[美]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革命的中国的兴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94、195页。在这样的读者水平线上,要想落实宣传教育目的,作家只能努力在大众化、普及化方面做出尝试,除了利用中国传统的评书戏曲艺术手法,语言文字上也不能佶屈聱牙。好在老舍1929年创作《小坡的生日》时已对语言的通俗化充满信心:“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浅明简确。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明白了白话的力量;我敢用最简单的话,几乎是儿童的话,描写一切了。……有人批评我,说我的文字缺乏书生气,太俗,太贫,近于车夫走卒的俗鄙;我一点也不以此为耻!”*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8页。
老舍在1943年前后不仅事务缠身而且贫病交加。胡絜青与孩子们的到来,既给他带来养家的困难,也为他提供了创作题材;老舍在《四世同堂》结构之初就意识到它既能宣传主流思想又能赚取稿费养家,还可以建构自己的小说美学,可谓一举多得。经过七年的创作,他终于完成了一部北京史诗,一部沦陷区城市的“生死场”。因此,后世评论家高度赞赏老舍的“爱国主义精神与国家至上理念。在中国现代文化领域,老舍是广为人知的杰出爱国者。其各类作品之上,无不跳动着忠贞爱国、锐意报国的赤子心律。当日寇大举进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以堪称楷模的卓越担当,连续多年出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总负责人,将满腔心血灌注于中华民族神圣的救亡事业。‘国家至上’,曾是他在抗战岁月与朋友合作的一部戏剧的题目,也是老舍民族观最光辉部分的自我写照”*关纪新:《老舍民族观探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4期。。因此可以说,《四世同堂》中的类型化人物形象刻画及其功能定位,正是从接受美学角度出发给出的设定,这既符合大众化与化大众的宣教要求,也与老舍的小说美学建构思想相契合。
(三)新古典主义:《四世同堂》与老舍小说美学建构
古今中外,只有极少数作家具有建构小说美学的自觉意图,也只有以文学经典为参照、具有比较鉴赏的批评眼光且拥有自己的文学理论体系的写作主体,才有建构小说美学的审美创造能力。老舍作为一位学者型作家,至少他在《文学概论讲义》中反复谈到“中国没有艺术论”、“对于美学,中国没有专论”*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0页。的时候,就已经开启了建构小说美学的自觉,而当他创作《四世同堂》时也已拥有了建构小说美学的坚实基础。
老舍有着各种文体创作的丰富经验。其文集《老牛破车》中的文章陆续发表于1935年9月至1936年12月的《宇宙风》杂志,1937年4月由人间书屋初版,其中关于《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小坡的生日》《猫城记》《牛天赐传》的数篇创作谈以及《我怎样写短篇小说》等,对其小说创作方法进行了揭秘。从中可以看出,老舍在不断总结创作经验,寻找方法创新与文体突破。抗战爆发后,老舍创作了大量戏剧、诗歌、散文和曲艺,可以说已成为中国现代作家中最富各种文体创作经验的作家。我个人认为,老舍的《四世同堂》是在总结了《蜕》《火葬》教训后的题材与艺术的回归,正如其《离婚》是对《大明湖》《猫城记》教训的总结:“这次要‘返归幽默’。《大明湖》与《猫城记》的双双失败使我不得不这么办。附带的也决定了,这回还得求救于北平。北平是我的老家,一想起这两个字就立刻有几百尺‘故都景象’在心中开映。”*老舍:《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88页。
老舍有着深厚的文学理论修养。他1930-1934年在齐鲁大学教授《文学概论讲义》,对于中外古今文论、文学特质和风格、形式与倾向、各文体的优势与不足都有自己的辩证看法和见解。而《景物的描写》《人物的描写》《言语与风格》等文章则是其实践经验总结和理论升华,从而为其完成《四世同堂》这样一部史诗性巨作做足了理论准备。
老舍对小说发展趋势有着清醒认识和深刻洞察。仅其《文学概论讲义》和《老牛破车》中论及的西方作家和美学家就有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阿里斯托芬、贺拉斯、莎士比亚、但丁、彼特拉克、卢梭、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都德、莫泊桑、陀斯妥耶夫斯基、萨克雷、梅瑞狄斯、狄更斯、屠格涅夫、契诃夫、丹纳、费尔丁、奥斯卡·王尔德、欧·亨利、爱伦·坡、奥尔德斯·赫胥黎、克罗齐、马修·阿诺德、厨川白村、小泉八云、有岛武郎、托尔斯泰、康拉得、劳伦斯、哈代、辛克莱、迪福、亨利·詹姆斯等,这不仅可以部分反映出老舍的阅读视野与鉴赏品味,而且其精彩点评更显示出他对各文体尤其是小说各流派优势与不足的精深把握。
综上可知,《四世同堂》隐有老舍小说美学建构的自觉,堪称中国20世纪新古典主义小说的艺术样板。
《四世同堂》具有史诗性和人民性。胡风曾指出:抗战文学存在五个显著弱点即公式化或概念化倾向、繁琐冷淡倾向、传奇倾向、匮乏伟大史诗和现实主义精神、缺少人民性。*胡风:《民族革命战争与文艺——对于文艺发展动态的一个考察提纲》,中国现代文学馆编:《胡风代表作:吹芦笛的诗人》,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103-104页。而《四世同堂》在题材的独特性、思想的主流性、故事的史诗性、人物的经典性、语言的大众性方面,都弥补了抗战小说的不足,可以说是一部里程碑式的大河小说。——老舍晚年曾计划创作三部满族史诗,而就其《正红旗下》残稿来看,史诗性和人民性在延续着,已成为老舍小说美学的重要构成要素。
《四世同堂》注重故事性和传奇性。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像康拉得一样“按着古代说故事的老法子”讲述北京沦陷时期的故事,将写实性与传奇性、传统性与现代性做了有机结合;小说以一家人为中心,以辐辏结构串起各个行业、城内城外,故事时间横跨八年抗战并述及过往历史和风俗,从而使北平市民社会的“世界与生命都成了整的”*老舍:《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得》,上海《文学时代》月刊创刊号(1935年11月10日);《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1、92页。;一百章的故事起伏跌宕,悬念不断,极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审美习惯,令人不能释卷。
《四世同堂》具有民族性和地方性。《四世同堂》固然借鉴了《神曲》《哈姆雷特》《罪与罚》和康拉得《胜利》的艺术手法,但读者明显感受到老舍有意撤回到民族文学土壤和地方性知识:首先是叙事结构上回归传统,至少显在层面上有着《红楼梦》的家族叙事手法和《三国演义》的史诗构架。其次是依照中国传统评书和小说方式讲故事塑造人,尤其是艺术手法重新找回了讽刺,并将之嫁接到京剧、相声和评书的艺术枝干上。再次是题材选择上回到故乡,讲述故都北平的市民生活,书写平民的悲剧。第四是小说加入大量风土民俗描写,从而使“地道的北平人”活在他们独有的文化环境中:新年(第35章)、端午(第38章)、夏至(第41章)、中秋(第14章)等节令,婚礼、寿诞、丧葬、庙会等节庆,衣食住行等习惯,言行、做派、交际、礼节等风俗,无不弥漫着地道的北平味道。而这些北京风俗逐渐被日本侵略者毁坏、风化、消失,就切实揭示了亡国惨,构成了“亡了国便是不能再照着自己的文化方式活着”的隐喻。就此而言,老舍的风俗描写与赖和《斗闹热》写迎神赛会、弄香龙、妈祖祭祀等风俗的消失一样,与《善讼人的故事》写农民“生人无路,死人无土,牧羊无埔,耕牛无草”的民生凋敝一样,既有文化抗战意义,也具有文化人类学价值。
《四世同堂》的人物形象具有符号性与扁平性。《四世同堂》中的人物多为类型化、功能性的扁平人物。扁平人物在现代小说中具有独特审美价值,正如福斯特所说,扁平人物“现在有时被称作类型人物或漫画人物。他们最单纯的形式,就是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扁平人物的一大长处是容易辨认,他一出场就被读者那富于情感的眼睛看出来。……一个作家如果想竭尽全力去扣动读者的心扉,扁平人物对他是十分有用的。原因是这类人物不用重新介绍,不会离开正道,以致难以控制。它自成气候,宛似早已安排在太空或繁星之间的光环那样,不管放到什么地方都会令人满意。第二个长处是他们事后容易为读者所记忆”*[英]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59、60页。。因此,评论者须从接受美学角度,从时代要求和读者水平等场域元素出发判断扁平人物的审美价值。《四世同堂》中的符号化人物能够激发国人的爱国热情,让人们明白“没有反抗精神的自然会堕落”*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23页。,领悟“亡国就是最大的罪”*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97页。,具有极高的教育、认知、社会价值和审美意义。能做到这样一举多得,那么即使人物形象类型化扁平化,又有何值得诟病的呢?
《四世同堂》具有多义性和复调性。这主要表现在老舍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上,他对中国文化既有文化民族主义的深挚热爱,期望中国文化经历抗战浴火重生,达到中国精神再造的目的,同时又延续着国民性批判和文化反思主题。他看到“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因而)应当先责备那个甚至于把屈膝忍辱叫作喜爱和平的文化。”*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83-284页。他发现中国传统文化“有个像田园诗歌一样安静老实的文化作基础。这个文化也许很不错,但是它有个显然的缺陷,就是:它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躏,以至于灭亡。会引来灭亡的,不论是什么东西或道理,总是该及时矫正的”*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97页。。他认为:“中国确是有深远的文化,可惜它已有点发霉发烂了;当文化霉烂的时候,一位绝对良善的七十多岁的老翁是会向‘便衣’大量的发笑,鞠躬的。”*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14页。类似这样的文化批判在老舍《正红旗下》里仍然继续着,而耐人寻味的是,他没有给出标准答案,也没有正义的火气与致命的自负,这反而启发读者深入思考。至少从这个意义上说,《四世同堂》不仅符合小说文体的意蕴模式,更具有复调性和多义性,这也成为老舍开启的京味小说的显著特点。
总而言之,《四世同堂》以其深巨的思想价值、丰厚的历史内容、独特的题材选择、多样的人物塑造、宏大的叙事架构、创新的技法运用以及地道的京味语言,在“世界性、民族性和人性”三维度上都达到了1940年代长篇小说艺术的巅峰,无愧为抗战文学的扛鼎之作,堪称20世纪中国新古典主义小说的典范样本。
责任编辑:李宗刚
Portrayal of “Typical Chinese” :On the Character Images ofFourGenerationsunderOneRoofand Lao She’s Aesthetics of Fiction
Li Ju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Shandong,2713165)
If a verbal icon turns up and up gain in an author’s works, then it will build up gradually its symbolic significance, and will become a thematic icon bearing the author’s profound experience and emotional details, and a key to enter his spiritual world. In portraying different characters inTheFourGenerationsunderOneRoof(Si Shi Tong Tang 《四世同堂》), such verbal ions as “authentic Peking man”, “typical Chinese”, “authentic Chinese reading people”, “authentic Chinese-style ‘dialectics’”, and “typical traitors unborn” have appeared no less than ten times, either for the portrayal of positive characters, or for the depiction of traitor lackeys. And the “typical Chinese” becomes a term with polyphonic meanings. As a result, the issue to analyze how, why, and in what way the “typical Chinese” have been portrayed inTheFourGenerationsunderOneRoof(Si Shi Tong Tang), and that about the aesthetic values and limitations of these characters, can not only establish the position of the novel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 history, but also can provide a classic case for the aesthetic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eoclassical novel during the 20th century.
Lao She;TheFourGenerationsunderOneRoof(Si Shi Tong Tang 《四世同堂》); typically Chinese; neoclassical Novel
2016-04-25
李钧(1969—),男,山东齐河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
本文为作者主持研究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中国现代民族主义文学思潮(1895-1945)”(12YJA751033)的阶段性成果。
I207.425
A
1001-5973(2016)03-00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