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市场经济中的善性与道德*

2016-04-13 08:32:10何日生
关键词:慈济科层资本主义

何日生

(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100871 )



试论市场经济中的善性与道德*

何日生

(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100871 )

至今为止,经济学家都在追寻一个良好的经济社会秩序,从中找出问题,分析其结构,但往往忽视内在道德感与良善心态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只有从善性与道德,特别是个人道德感的角度出发,探讨市场经济中善性与道德的意义,才能进一步认识“善经济”,即以“善”和“道德”作为经济发展与经济行为的动机与目标的经济模式在当代及未来被实践的可能性。社会企业的概念一开始就将个人的善性与道德纳入社会企业活动,使社会企业的使命成为推动公共利益的关键力量。以社会企业为代表的“善经济”的存在与扩大,有助于弥补当今资本主义或市场经济的偏失与不足,并创造一种更符合人类期待之公平正义的社会生活。

善经济;社会企业;市场经济;道德;利他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3.013

经济学家都在追寻一个良好的经济社会秩序,从中找到问题,分析它的结构,建立一个更好的模式,但是这些经济模式极少强调内在道德感与良善心态的重要性,这也导致对资本主义或市场经济的研究出现了结构性盲点。而进入后工业社会后,丹尼尔·贝尔期待怀抱理想的社会企业家出现,致力于社会、经济与文化改革,而同时企业界也开始倡导和实践具有善的动机的“社会企业”。以社会企业为代表的“善经济”,更强调经济行为中的善意动机与道德利他,不是追逐私人利益或组织利益的最大化,而是解决社会问题或实现社会之公平正义。如果更多的企业将善性与道德注入企业理念,对于市场经济的公平正义或许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一、被忽视的善性与道德

近代的经济学家极力避免分辨善恶,经济学希望和善恶划清界线,努力追求实证与价值中立。从事社会经济学的研究者,不管是古典的经济学家,或是现代的经济学家,似乎都不将个人的道德与善意,作为含括在资本主义或商品市场建立公平合理秩序的一项议题。经济学家更多的时间探讨整体经济结构与运作机制,与其对市场秩序、交易模式、资本家利益、工人利益等所产生的相关影响。经济社会学家关心的是结构而非个人道德(个人包括资本家、消费者、工人或专业人士)。

(一)经济学中善性动机的缺位

在对资本主义结构产生极深影响的《国富论》一书里,阐述了这样一种基本观念:私利的极大化,必然导致最大的公共利益。他以一位善于做弓箭的猎人为例,初期这位猎人做弓箭是为了兴趣,他因为擅长这项工艺而被其他猎人欣赏肯定,偶尔会作一些弓箭送猎人朋友,猎人朋友也会回赠一些肉品。他渐渐发觉,制作弓箭所得到的肉品比自己打猎要来得多并且容易,于是就专心变成弓箭制造的工匠。亚当·斯密说,社会的分工就从此开始。*Smith, A. The wealth of nations. London: Penguin,1999 (Original work publishedin 1776)。作为资本主义的理论先驱,亚当·斯密的理论预示着资本主义的“分工”制度,让每一个人都各尽所能,就终究会得到自己及社会整体最大的利益。

在亚当·斯密所认知的经济行为中,善性与道德被理解为是从“自我利益”之中自动创造出对社会的正面产出。市场上一只“看不见的手”能够把自我利益重新塑造为公共利益。“私人的罪恶”在那一只看不见的手之运作下,将自发、无意地促成对整体社会的公共利益。既然追逐私利有助于最大的公共利益,私利的明智运用不但造福自己也同时利于众人,个人的善意或道德动机对经济运行似乎就不会起到多少作用。

然而事实上,在资本主义的经济环境下,私利极大化的发展并不必然造成公共利益的产生。资本主义的关键是自由竞争,这竞争在亚当·斯密看来是好事,但是在马克思看来是充满阶级的剥削与矛盾。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无法带给整体消费者最大的利益,中小资本家的生存环境也会趋于恶化。只有消除自由市场的竞争,才会给无产阶级工人带来最终的自由。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指出,工人在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过程中是属于被剥削的阶级。在剩余价值剥削的机制下,工人不仅工资收入与资本家的收入不成比例,收入的微薄更使其消费力远比不上他自身所需。工人这种基于“自身血肉”中的商品即劳动力,所获得的消费商品,仅仅类似于资本家养匹马一样地遵循劳动与报酬的交换机制。*Marx, K. Capital: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England: PenguinBooks,1976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867) 。

马克思更进一步指出,工人阶级的劳动商品不是“属于某一个资本家,而是属于整个资本家阶级”*Marx, K. Capital: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England: PenguinBooks,1976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867) 。。(Karl Max,1976)换言之,这种工人阶级的被剥削不是某一资本家的问题,而是属于资本主义的内在结构。提高工资或减少工作时数,能不能帮助工人阶级免于被剥削呢?马克思认为,劳动商品价格的提高,并无助于剥削的结构性问题。资本家把工资提高了,他们也会同时把市场商品的价格提高,以作为补偿,工人薪资的提高伴随着物品价格提高。随着商品利润的增加,需要更多的工人加入生产,资本家支配的工人越多,工人自身的劳动力也越容易被取代。另一方面,生产的增加,有赖于更细致的分工,对于分工投入越深,劳动阶级的转业就越困难。换言之,商品价格增加的速度意味着工人阶级被替换的速度。这是资本主义一种结构性的剥削。资本剩余利润不只造成工人地位的消失,也造成小资本家与中型资本家的消失。在利润急速增加与集中的过程中,大企业通过兼并,让许多不堪竞争的企业倒闭消失。*Marx, K. Capital: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England: PenguinBooks,1976。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867)马克思所处的19世纪之资本主义,的确处在这种资本集中与剩余价值剥削的环境下。时至今日,马克思的理论与观察,关于资本家、工人劳动、与商品价格的紧张关系,相当程度上仍然存在着。不同的是,现代社会通过资本流通的市场化即股票交易、政府介入资本的再分配,以及劳动阶级拥有股票选择权等方式,试图更合理地分配剩余价值。

资本家对于商品利润贪婪而无止境的追寻,从亚当·斯密的观点看是不必谴责的,因为最终自利将导出最大的公益。马克思则从结构性的观点指出,资本市场对劳动力的结构性剥削,不是出自于一个恶意的资本家,而是整体的资产阶级。即便是葆有最大善意的资本家,在竞争的前提下,也必须追逐商品利润,让自己在竞争中存活下来,而这意味着必须降低工资,追求更高的市场占有率,增加生产规模,并且提高购买力。正因如此,亨利·福特开始让工人上班五天,这样工人才有时间购买自己所生产的商品。但在资本家追逐最大的利润的前提下,工人是最容易被取代的一群,他们获取的工资提高,意味着工作时间增加,或是商品价格提高,而这就会对工人阶级的劳动力或消费力产生必然的剥削。

马克思从阶级斗争的角度预言了资本主义的危机,亦即在生产不断扩增的前提下,利润率下降,生产过剩,垄断资本主义将创造更多的失业者和无产者。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促成阶级矛盾的持续深化,促使无产阶级革命。这些无产者终将夺取资本家的资本,化资本家的财产为社会财产,导致资本主义的必然灭亡,并最终创造一个去除私人财产的共产主义。届时,工人阶级将取代资本家成为政府与企业生产的分配者,以实行新的社会与经济的公平正义。*Marx, K.& Engel, F.The Communist manifesto.London, England: PenguinBooks,2002(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848).以阶级斗争、无产阶级革命作为达到公平正义结果之手段,其实是通过“恶”而达到“善”,革命是个过程,是必要的恶。恶能致善,这种思维接近亚当·斯密所相信的,社会中诸多“私人的罪恶”,在看不见的手的推动下,将获致全体社会的善。只不过亚当·斯密这只“看不见的手”,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变成无产阶级工人“扛起枪杆的手”。

善意,对于马克思来说不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因为人的生活方式是被生产方式决定,是社会结构决定人的生存方式,而不是人的生存方式决定社会的存在方式。人的主观价值经常在大结构下成为牺牲品。因此,马克思并没有对资本主义的人性之道德问题进行批驳,如同亚当·斯密并不批驳人的自私与贪婪。亚当·斯密与马克思都有一个善与合乎公平正义的经济生活之愿景,亦即符合道德性的社会经济结构,但是他们却不认为这个愿景与结果之达成,与从事经济行为之个人或团体的道德感及善性动机有关。

(二)“卡里斯玛”企业家与科层精英治理

为寻找一个避免在自由竞争市场里出现剥削与被剥削的阶级对立,韦伯(Marx Weber) 提出布尔乔亚将对资本经济的分配力量扮演重要角色。韦伯将基督教的新教伦理导入资本主义,作为对资本主义之修正,并为资本家与工人找到伦理学的基础。

韦伯在《社会经济史》中先肯定资本家的地位,他说:“无论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只要工业部门供给人类团体以企业的方式完成,不管需要的是甚么,这种地方就会有资本主义。”*Weber, M. A. Society and economy. G. Roth and C. Wittich (Ed.). LosAngele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韦伯认为资本家是创新的中坚力量,大企业家是“创造现代经济局势的先驱”。并且他以新教卡尔文之“天职”来形容大企业家在建构理性的资本主义过程中,履行上帝给他们的天职。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韦伯深刻分析新教伦理如何影响西方大企业家的生命观。这群新教企业家对内遵守基督教诫律,对外拓展事功。卡尔文教派深信谁是上帝的选民,只有上帝能决定。因此,新教徒相信,守戒与现实世界之事功,正是彰显他们是上帝选民的明证。他们将企业扩张到全世界,成为帝国主义式的跨国企业,并从中不断地确认自己受上帝的恩宠与眷顾。*Weber, M. A. The Protestant ethics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New York,NY: Penguin Group,2003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905) .

韦伯并未批判资本家这种帝国主义式的企业版图之不断扩张对于阶级剥削造成的影响。相反,韦伯认为企业的发展将造成布尔乔亚阶级的扩大,这当然意味着工人劳动阶级的被剥削不像马克思所预见的那样会不断地增加,也不致因无产阶级的增加,而造成对资本主义的颠覆。韦伯看到的是中产阶级的崛起有助于一个公民社会的出现。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理性化的基础之一。同时,韦伯强调国家的角色,以国家的力量减缓阶级冲突,政策的制定避免不平等剥削等,是理性资本主义奠定的关键。韦伯反对社会主义,认为社会主义将造成官僚专政而非无产阶级专政。他同时也担心,理性化与科层化的不断扩大,将导致新的“奴役之屋”。

有别于马克思对资本家的批判,韦伯依赖那些视企业发展为神圣天职的大企业家来改变资本主义的命运。他把这群神圣天职的企业家称为“卡里斯玛”( Charismatic Leadership),他们具有过人的力量或品质,具有把一些人吸引在其周围成为追随者、信徒的魅力。韦伯眼中的卡里斯玛企业家是历史上唯一有创造力的革命力量。他认为在前所未有的科层化时代,卡里斯玛企业家是唯一能够改变这种不利发展的力量。韦伯当然担心任何创造最终都将进入常规化(Reutilization),而常规化将使资本主义变成无情的工业发展。*Weber, M. A. Society and economy. G. Roth and C. Wittich (Ed.). LosAngele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

相对于韦伯对资本主义的修正,熊彼得(Joseph Alois Schumpete)则是修正马克思的理论,解释新科层阶级之崛起为资本市场的必然发展,并预言资本主义的结束。*Schumpeter, J.A. History of economic analysis. E. B.Schumpeter (Ed.). New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954)当韦伯担心新科层化的过激发展时,熊彼得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一书里却阐明,科层化是资本主义的必然出现的新阶级,在生产不断扩大、分工不断增加的过程中,必然出现一批新科层。资本家在极大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将失去其地位,亦即“企业家功能退化”。熊彼得认为当经济成长日趋非人格化(Depersonalized)与自动化,科层官员与委员会的团队力量将取代个人的行动与智慧。*Schumpeter, J.A. History of economic analysis. E. B.Schumpeter (Ed.). New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954)熊彼得批判企业家在治理人与事上没有任何神圣的魅力。他虽然赞成韦伯的理性化资本主义,但认为理性化资本主义并不会造成机械化的刻板运转,而是资本主义的式微与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来临。因为在科技与专业高度复杂发展的资本主义后期,创新与企业精神已经不是来自资本家个人,而是逐渐被理性化与科层化管理所取代。换言之,科层管理群体取代资本家。而随着知识分子的增加,理性与批判的态度将转向对抗资本主义自身的社会秩序。一种更强调公平正义、专业理性治理、阶级利益缩小的社会主义将兴起,资本主义将走向终结。

韦伯相信卡里斯玛领导是社会改变的重大关键,因此他以新教伦理卡尔文教义里的“天职”,行塑一个“心安理得的资本家”与“勤奋的劳动工人”,借此消弭资本家与劳动工人的内在冲突,这多少是希望在经济行为中注入善性与道德。韦伯预见资本主义社会将是一群优渥的布尔乔亚阶级,而非一群被剥削的劳动工人。*Weber, M. A. Society and economy,G. Roth and C. Wittich (Ed.). Los Angele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而布尔乔亚阶级的兴起,多半意味着阶级剥削的弱化。这正是对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弊病的一种反省与回应。

熊彼得则认为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必然出现科层主义,科层是支配生产的新阶级。这是资本主义极大化后管理之所需。熊彼得认为科层阶级将驱逐资本家与布尔乔亚,而成为资本市场真正的主导者。在美国,乔布斯(Steve Jobs) 创立苹果计算机,但是他曾被自己创立的董事会开除。雅虎的创办人几乎面临同样的命运。熊彼得认为,科层阶层的责任感与团队感是资本主义不可避免的主导力量。以今日言之,亦即一群奉守专业主义的精英将主导社会经济之发展。*Schumpeter, J.A. 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New York, NY: Harper & Brothers,1947.(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942)。然而,历史发展的吊诡之处在于,我们今日看到这群科层领导精英之责任心,不是引导他们去捍卫整体社会的工人利益,也不是保护资本家的利益,而是最终以专业知识维护自身的利益。美国华尔街超大金融公司的崩盘,即是一例。熊彼得眼中的科层理性管理,意味着理性化的资本主义发展,可以抑制资本家垄断资本与剩余价值,让分配的合理性经由科层精英的治理,消除资本利润分配的不公。熊彼得的经济思维最终结束在一个合理的、公平的社会主义生活型态之中。

(三)计划经济与自由市场经济之争

熊彼得之后的凯因斯强化政府计划经济的重要性。凯因斯主张加强国家对经济行为的干预,政府在计划经济中必须扮演重要角色,政府需透过财政与货币政策来对抗景气衰退以及经济萧条。政府公共建设之支出是凯因斯对抗景气萧条的方法之一。这有赖一群专业的科层管理,科层管理包括了企业的专业科层与政府的官僚科层对经济的共同治理。在许多东欧国家乃至西方北欧国家,这种经济型态一直被认为是理想的修正式资本主义或修正式的社会主义。*Keynes, J. M.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1936。

与凯因斯相反的经济学思维是海耶克的自由放任的经济概念。海耶克看到东欧斯大林式的官僚科层治理经济之弊病,因而主张政府管得越少越好。这种主张并不是基于经济效益之考虑,而是认为无束缚的自由市场经济与个人自由之间有紧密关系。经济环境中的个人自由之体现在海耶克眼中就是至善。

海耶克至少从两个方面反对政府干预经济行为。一是他认为在自由市场经济的运作中,资本常被不当的分配,原因正是政府错误的货币政策所造成。他在1931年发表的《价格与生产》(Prices and Production)一书中指出,景气循环的形成是因为中央银行透过通货膨胀的信用扩张在一定时间形成的,借由故意压低利率等政策,使得市场上的资本被错误的分配。海耶克认为“市场经济在过去种种的不稳定,其实是因为市场上最重要的自我调节成分——货币,被政府控制而没有受到市场机制的调节”*Hyek, F. A. Prices and Production,New York: Augustus M. Kelley Publishers, 1967。。海耶克反对计划经济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体制终将剥削个人自由。他在其名著《通往奴役之路》中阐述,计划经济最终将会导致极权主义,因为被赋予了强大经济控制权力的政府也必然会拥有控制个人社会生活的权力。*Hyek, F. A. The road to serfdom,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1944).

凯因斯与海耶克的理论,在半个世纪以来成为许多资本主义国家或共产主义国家过渡到修正式社会主义国家辩争不已的两种极端经济价值观。

二、社会企业:重新审视善性与道德的力量

(一)对公平秩序的追寻与困境

马克思终其一生怀抱着建构社会公平合理秩序的崇高理想。这理想是和谐与富足,但必须以斗争或武力达成。马克思着重结果的善,但忽视动机与手段的善。韦伯则是以宗教伦理的天职来合理化资本家之企业扩张,这解决不了资本主义过度的物质生产、消费与相当程度的阶级剥削。韦伯希望政府角色的适当介入,能缓和资本主义扩张所带来的不正义。熊彼得则看到,科层管理的理性能力将终结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

丹尼尔·贝尔所阐述的意识形态之终结,说明了不管是资本主义社会或社会主义社会,都逐渐走向统合与混合。这种全球经济秩序某种程度的统合与混合,其共同方向包括政府必须对经济行为扮演适当的角色,以维持一个公平的市场秩序;专业科层人员对经济秩序的投入,平衡了过去资本家独断、独占经济利益的局面;对劳动阶层的福利照顾,甚至给予股票选择权等,都是在修正马克思当年所批判的资本主义之弊端,让资本市场走向合理与公平。但是只要资本市场仍然以追逐私利为主要动机,仍然以企业扩大甚或利益极大化为目标,就仍然无法摆脱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主义剩余价值分配不公的问题。

在探讨支配社会资本财富的合理性结构时,经济学家强调的是结构层面与结果层面。但是即便在所谓合理的经济结构下,其结果亦难免让人失望。熊彼得预期的科层管理团队能合理地分配资本,然而,在2008年从华尔街至全球的金融风暴中,科层专业管理团队露出他们贪婪的真面目。超大金融企业如雷曼兄弟、AIG等的CEO与管理阶层,坐拥数亿美金的收入而让投资人的钱血本无归。这群被讥为出卖投资人的科层管理团队,不只包括企业界的管理阶层,还涵盖政府官员、经济学者,他们都被嵌入在这集体自利、贪婪的结构中。对个人的善性与道德的忽视,造成熊彼得期待的理性治理的科层团队,冷酷而有计划地侵吞甚或出卖了投资人庞大的金融资本。

从19世纪开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弊病所作的观察,主要集中在批判资本家过度地享有劳动的剩余价值,因而造成阶级剥削与矛盾对立。支配经济资本的力量,马克思预言将从资本家过渡到“无产阶级专政”;到了韦伯,这支配的力量是“布尔乔亚的兴起”与“企业家神圣天职”;到了熊彼得,成为训练有素的“科层管理团队”;到了凯因斯,成为“制定政策的精明官僚”;到了丹尼尔·贝尔与迈克尔·扬,成了致力于公共利益推动的“社会企业家”(Social Entrepreneur)。

(二)服务精神与社会企业家的使命

美国哈佛大学的丹尼尔·贝尔教授(Daniel Bell) 提出意识形态终结(The End of Ideology)的观点,主张政府的政策不再是主导社会经济或解决社会问题的关键,社会与文化精英将通过科技发展的力量,逐项地调整从19世纪、20世纪以来的经济大结构中所面临的诸多难题。

调整而非推翻,是丹尼尔·贝尔社会改革的基本思维。而这调整的力量,丹尼尔·贝尔寄望的不是一个大政府,也不是商业企业的科层精英群体,而是一个个怀抱理想的社会与文化企业家,致力于社会、经济与文化之改革。丹尼尔·贝尔认为,在后工业时代,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分属三种不同领域,彼此不必然从属。创造多领域以解决社会问题,是后工业时代的特征。*Bell, D.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NY: BasicBooks,1976.“社会企业”就是独立于政治与商业机制之外的新领域,为社会经济秩序提供了新典范。

与丹尼尔·贝尔同时期的英国著名的社会企业家迈克尔·扬(Michael Young),是社会企业家的倡导者。迈克尔·扬终其一生创立了60多个非营利企业,推广社会企业家的概念。丹尼尔·贝尔称誉迈克尔·扬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社会企业之推动者。社会企业意指运用企业模式解决某一个社会问题的组织。这些组织可以以营利公司或非营利组织之型态存在,并且有营收与盈余。但是其盈余主要用来投入社会企业本身的使命,以持续解决特定的社会问题,而非为出资人或所有者谋取利益。社会企业一开始就将个人淑世的动机,亦即善性与道德,纳入社会企业活动,使社会企业的使命成为推动公共利益的关键力量。

在《后工业时代来临》一书中,丹尼尔·贝尔强调后工业文明的关键是信息导向(Information-lead)与服务精神(Service)。从生产(Manufacturing)到服务(Service)的转化,是后工业文明社会的特征,而服务精神正是社会企业家的使命。有别于新教伦理的企业家,社会企业家不是一方面相信上帝,一方面扩增物质生产与消费。新教的企业家在意的是上帝的荣耀与恩宠,而其本身扩张企业事功之心,其实并不利于社会分配的公平正义。社会企业一开始就以实现公平正义为动机与原则,这公平正义可以是环境正义,如“IPCC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或以消费者保护为出发点,如Ralph Neder耐德所创立的消费者保护组织——“公共市民”(Public Citizens)。这些社会企业不是以自身赚钱为目的,也不是以宗教救赎为动力,而是基于对某项社会或经济正义的坚持,不惜挺身奋斗。这奋斗并不是植基于革命或武力,而是在法治的基础上,通过舆论,通过立法,推动社会与经济生活的新秩序。

社会企业家并不是在社会上拥有丰厚资本的一群人,其实他们很多应归类为“无产者”。他们以使命为前提,在善性与道德目标的追寻下,吸引无数捐助者或无偿的志工投入他们的行列。以价值领导,而不是以利润领导,是社会企业的理念。如今致力于社会企业中的个人或团体,已包含了宗教领域与世俗领域,包含非营利机构、营利机构(指营收归社会公益非个人)以及营利非营利的混合型机构。

经济学者寻求建构合理公平的经济模式,而“社会企业”却更强调动机的善,使命的善。以“善”、“道德”作为经济发展与经济行为的动机、态度与目标的“善经济”,以营利或非营利组织的方式,致力于消费权益之伸张、环保权益之维护、贫困的救助、传染病的防治等。其动机与心态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利,而是为了整体社会的福祉。这些社会企业家不是政府官员,不必是(但不排除,如比尔·盖茨)大财团出身的富豪,他们是一群有理想、怀抱良善动机的人,目标是以有形的资本或无形的价值造福社会的特定成员、族群或全人类。

三、社会企业的运行机制及其贡献

(一)微型金融中善性动机的作用

社会企业家穆罕莫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于2006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经济学家出身的尤努斯是“微型金融”(microfinance)的创始者与代表人物。1976年,尤努斯借了27美元(约900元台币)给42个孟加拉国贫穷妇女,让她们开启事业,或工作养活家庭。直至今天,尤努斯所创建的格拉明乡村银行已经发放超过60亿美元给超过600万个借贷者。尤努斯要求为他工作的员工们主动下乡,到穷苦的村子里拜访那些需要资金的贫困人。

格拉明乡村银行与借贷者之间从不签署任何借款的合约,借贷者多数是妇女,而且文盲居多。格拉明银行向借贷者收取固定的单利利息,比起孟加拉国商业银行的复利贷款低了许多。虽然借贷者多半都是没房产的穷困人,但尤努斯却发现,把钱借给这些在孟加拉国社会里没有地位的妇女们反而更有保障。这些妇女靠着微型贷款,做小买卖或工作,通常给家庭带来很大的收益。她们平均的还款率高达98%。*Muhammad Yunus, Creating A World Without Poverty——Social Business and the Future of Capitalism; Public Affairs,2008。

尤努斯严格要求贷款的申请人必须清楚格拉明乡村银行的运作方式,这样他们才会获准贷款。知道银行的运作,让他们更珍惜这份贷款,并且有助于她们如期还款。为了减轻贷款者还款压力,尤努斯要求借款者第二周就要开始还款。这表面看起来对贷款者有很大的压力,但其实这机制避免了借款人年终必须偿还一大笔钱的压力。

格拉明银行运用乡村里的人情关怀或压力,要借款者每六到八人组成一个“团结小组”,相互督促贷款偿还的情况。小组成员中如果有人逾期未能偿款,整个小组都可能受到责难。借款发放和偿付每周通过一次“中心会议”公开进行,格来明乡村银行这种公开透明的运作方式,在孟加拉国社会赢得高度的称许与认同。

尤努斯的格拉明乡村银行之成功影响所及,目前已有23个国家推动微型贷款,全球已有850多万人获得穷人银行的微型贷款。尤努斯大力推广小额贷款的概念与模式,至少帮助6600万人脱离贫穷,并且创造了800多万个工作岗位。2006年,尤努斯与他一手创立的格拉明乡村银行(Grameen Bank)共同荣获诺贝尔和平奖。

尤努斯的成功来自于社会企业家的善的经济信念与道德观。他开设格拉明乡村银行不是为了盈取利润,不是为个人赚取财富,而是解决社会上沉疴已久的贫困问题。尤努斯曾说:“有一天我们的子孙只有在博物馆里见识到贫穷。”

随着微型贷款的普及,许多商业银行也开始跟进。墨西哥的商业银行康帕多银行(CompartamosBanco)投入“微型金融”。微型贷款由于尤努斯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而声名大噪。墨西哥的康帕多银行在2007年开始挂牌上市,股价超过10亿美元,被当地批评者驳斥为“放高利贷的吸血鬼”,放款年利率竟高达79%,康帕多被讥为压榨上门借款的穷人获取暴利。

一样是微型贷款,尤努斯保持善的动机,其微型贷款帮助无数的人脱贫致富。但是,墨西哥康帕多商业银行采取一模一样的微型贷款模式,基于私利,可能成为新的大型金融资本对弱势群体的压迫者。可见,“市场不是万能的,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孙占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1页。。这就是本文想强调的,寻求良好的经济模式无法真正挽救人类,个体的善性与道德对于经济公平正义秩序之建立至为重要。

(二)台湾社会企业的发轫

社会企业的概念约发轫于1970年代的后期,到1980、1990年代才开始盛行。然而,在1966年台湾东部花莲,一位佛教比丘尼证严法师就开始创办慈济克难功德会。1960年代,台湾正经历经济起飞的阶段,贫穷是社会普遍的现象,而慈济已经开始进行慈善工作。慈济以“四大志业、八大法印”,亦即“慈善、医疗、教育、人文、环保、国际赈灾、骨髓移植、小区志工”等投入社会公益。希望通过慈善工作,让“人心净化、社会祥和、天下无灾”。这是典型的西方倡导之社会企业,而证严法师称它为“志业”。

慈济的成立源自于一份单纯的慈悲。1966年3月,证严法师在台湾东部花莲一家诊所门口目睹了地板上有一摊血,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一位难产的原住民妇女,族人从山上抬了8小时到诊所,因为缴不起8000元台币保证金而遭到拒诊。家人只好将产妇再抬回去,而留下一摊血。法师听闻后十分痛心,发愿成立慈济克难功德会,开始了济救贫困之道路。本来就靠作手工维生的证严法师和五位弟子,为了救助穷困人每天多做一双婴儿鞋,一双鞋赚4元,一年可以存到8000元,就可救助那一位没有钱缴保证金的原住民妇女。*释证严:《真实之路——慈济年轮与宗门》,台北:静思人文/天下文化出版社,1998年。

证严法师更号召当时跟随他的30位家庭主妇,要她们每天买菜前先省下五毛钱投到竹筒里,每一个月就能有15元去帮助贫困之人。慈济把这时期称为“竹筒岁月”。当时有人和法师说:“法师,我一次给足一个月的捐款金15元,不用每天投钱。”但证严法师总是说,每一天捐五毛钱,每一天都能发善心,“募善心”比募款重要。*释证严:《证严法师静思语》,台北:九歌出版社,1989年,第339页。救济不是富有的人才能做,每一个人都能扩大善与爱,就能集结巨大的能量。

证严法师引导慈济志工不只是捐钱,而是要亲身投入贫困的救济,“见苦知福,以苦为师”。证严法师启发富有的人付出爱心,不只要“付出无所求”,“付出还要感恩”。他在“教富济贫”的同时,还要“济贫教富”,济助贫困的人之后,还教导他们启发爱心,去帮助更贫困的人。如今在南非、海地、菲律宾以及四川等地,许多接受过慈济帮助的人都投入慈济做志工,再去帮助小区里更需要帮助的人,这是一种爱与善的循环。

证严法师于1978年发愿要在台湾东部偏远的花莲兴建一座以慈善为本的医院。当时台湾慈善还未普遍,募款十分困难。有一位日本企业家要捐2亿美金,这笔款项足够让医院盖好,并且还能维持10年的营运,但是证严法师婉拒了。他期望的是更广大的台湾社会之爱心,来支持兴建这一所以善为根基的医院,而不是由一位有钱人来捐助,因为“爱心不是有钱人的专利,而是有心人的权利”*释证严:《静思晨语》,台北:慈济文化出版社,1999年。。如今,慈济在台湾已经建立了有6家以慈善为本的医院。慈济成立的义诊团体—“TIMA—慈济人医师联谊会”更涵盖15000位医师、护理与志工,在40多个国家从事义诊工作。

从当年五毛钱的竹筒岁月,到现在在全球已经有超过1000万个捐助者(会员),超过200万个志工,每年帮助2000万人,济助的国家及地区超过83个。慈济慈善基金会发展成为目前华人世界中最大的慈善组织,所信靠的力量,就是每一个人都能付出真诚的善与爱。

慈济抱持的信念是:“消灭恶,不是经由打击恶,而是扩大善;消灭贫,不是经由打击富,而是扩大爱。”*何日生:《慈济实践美学》,台北:立绪出版社,2008年。资本主义的基本运行规则就是自由化的竞争,强调资本市场能自由地让每一个体或企业都能充分发展。但自由化并不会自动带来均衡、均等之发展,不会自动带来“人们物质文化生活水平全面提升”*孙占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2页。。贫富悬殊加剧及贫穷人口的增加是当今世界普遍的问题。而从慈济的视角看,去除贫穷,不是从去除竞争着手,不是从去除自由开始,而是从扩大爱与善着手。慈济作为一个社会公益志业,50年来就是致力于扩大爱与善,以消弭因为经济自由化的发展所带来的物质及心灵的贫穷与对立的问题。

资本主义最大的病兆就是不平等。当代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的正义论(The Justice),阐述平等正义的当代内涵:第一是机会均等;第二是要给最弱势的人最大的利益。*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罗尔斯于1980年代在哈佛大学阐述平等的真义,对于高度资本化国家有了自由而失去平等做了最有力的论述。而慈济志工已经在默默实践这种平等观,跨越种族、国界、宗教、文化之藩篱,在最贫困、最急难、最偏远的地区,为最弱势的个人或团体付出善与爱。平等和正义,正是倡导自由化市场的资本主义最需要的价值与理念。社会企业的目的就是以善性的动机(非谋私利的动机)、道德的理念(非以扩张自我组织为目地),致力弥补社会中某一项被忽视的公平正义。

慈济在1990年代开始启动环保志业,并成立台湾第一家营收而非营利的环保科技公司。1991年,当时的国际媒体将台湾称为最昂贵的垃圾岛。证严法师在一场公益讲座中呼吁与会大众“用鼓掌的双手做环保”*释证严:《清净在源头》,台北:天下文化出版社,2012年。。慈济志工们便开始在各小区设立环保站,教育邻居一同加入环保回收的行列,收入则捐给慈济慈善志业。慈济环保站吸引了不同年龄层和社会地位的志工,时至今日,慈济在全台湾总共有超过20万名慈济志工,建立了6000多个小区环保站。受到慈济志工的启发,成千上万的家庭也开始在自家做起资源分类回收。环保站同时也是心灵疗愈的地方,借由参与环保回收,慢性疾病和心理疾病的患者得到心灵依托与抚慰,进而改善自我身心状态。全台湾每年回收2亿多支塑料瓶,慈济人回收的量约占其中三分之一。慈济的环保志业也已经散播到全球多个国家以及中国大陆,推动改变人与地球、人与小区、人与人、人与自己的关系,实现着社会企业的价值。

慈济于2008年开创大爱感恩环保科技公司,将环保志业推展到另一个崭新的阶段。大爱感恩科技公司是一个社会公益企业,由5位公益实业家捐资成立。该公司致力于环保资源再利用,一向被视为垃圾的塑料甁,化身为赈灾毛毯,以及时尚的衣服、围巾与手提袋。数十万条毛毯已被送往世界各地赈灾,环保织品也已经正式上市销售,公司的盈余全数回馈慈济基金会做公益。大爱感恩科技公司成为全台湾第一家环保社会公益企业。

(三)社会企业对经济具体之贡献

强调善性与道德价值的社会企业,对经济究竟有多大的贡献与影响?

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非政府组织研究中心”,结合联合国志愿人员组织 (UNV)与联合国统计司,在2007年9月于德国波恩举行“非政府组织研究之全球发表会”。会上,萨罗门教授(Professor Lester M. Salamon)统计了8个国家(澳大利亚、比利时、加拿大、捷克、法国、日本、新西兰、美国)社会企业对整体经济产出的贡献。其结果显示,非营利机构之社会企业具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平均占所调查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的5%。在部分国家,其对GDP的贡献甚至远超过主要工业,如能源工业(油气、水、电)、建筑业、金融中介业,等等。*Salamon, Lester M., Director of Johns Hopkins Center for Civil Society Study: “Putting the Civil Society Sector on the Economic Map of the World,” Annuals of Public and Cooperative Economics ,2010.

过去各国对于公益社会企业的了解,是依据国际公认的“国家会计系统System of National Accounts - SNA”来进行计算。但是,SNA系统最初只将以家庭为服务对象的非营利机构进行统计,多数对经济有显著贡献的非营利机构,却纳入政府或一般公司的行业区块。因此,统计数据不够完备,许多国家甚至不去计算非营利机构的经济贡献。

有鉴于此,2003年联合国统计司发表了“国家会计系统非营利机构手册”。这手册是由联合国的顾问团,以及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学者共同主持撰写。手冊重新定义了“社会企业之非营利机构”的统计。至今已有32个国家同意应用该手册的统计原则。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在2007年的发布会上表示:研究数据显示社会企业之非营利机构的经济贡献完全被低估。研究单位所提出的结论如下:社会企业之非营利机构具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占所调查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的5%;在美国与加拿大非营利机构的贡献度是7%,远远超过主要工业——能源工业(油气、水、电)占GDP 2.4%,建筑业 5.1%,金融中介业5.6%;非营利机构的活动着重在医护、教育及社会服务等区域,这些都是联合国千禧年发展目标的成就重点;非营利机构的经济贡献成长(平均每年8.1%成长率)超过了整体经济的成长(平均每年4.1%成长率)。从社会企业增长速度超过整体经济增长速度不难看出,以“善经济”为核心价值的社会企业之非营利机构,正逐渐成为经济生产的一股重要力量。

结语:以善性与道德为出发点的市场经济

回顾历史,人类为资本的公平分配作出许多努力:亚当·斯密主张私利极大化之结果即成为公益,结果造成严重的阶级剥削;韦伯眼中的企业家卡里斯玛之天职,其现实是造就诸多垄断的资本企业之扩张;海耶克的自由放任制度,其结果是奥地利的经济萧条与高失业率;熊彼得的科层专业治理,却让我们看到华尔街金融管理层鲸吞蚕食投资人的巨额资金。

当一个社会企业家不以个人资产累积为目的,而是放弃优渥的物质追求,投入社会问题的解决,其自身就是属于新的“无产阶级”。这群新兴的“无产阶级”却为无数的人们——包括“无产与有产”阶级——创造财富,或实现社会正义。尤努斯作为一个留美的经济学家,没有在穷困的孟加拉国去追逐国家总理之梦,却是以一介平民,为千万穷人创造生活所需。创立全世界第一个消费者保护组织的耐德(Ralph Neder),在哈佛法学院毕业后没有去当律师赚大钱,而是用与福特汽车打赢官司的50万美金设立消费者保护基金会(Public Citizens)。证严法师秉持清苦的出家人生活,创立慈济功德会,造福全球无数苦难人。他们以善的动机,道德的目标,创造传统经济型态未能体现的公平正义之成果。

社会企业的投入与成就不基于资本,而是理念。有理念,才有资本。社会企业投入的人员几乎近于“无产”,他们的经济可能拮据,但不妨碍他们为世界上其他的人谋取福利。为他人而非自己谋福利,是社会企业成功的关键。

社会企业并非必然没有任何对社会的负面产出,其从业人员也未必一定基于善的态度与道德理想。在新闻报导中,我们也看到过公益的社会企业出现财务弊端的情况。其他资本企业或商业企业,都并非不具备善性的动机与道德理念。颇具道德感的企业家如松下幸之助就曾说,企业不是企业家的个人利益之扩大,而是必须符合整体社会之需求。本文强调的是,善性的动机与道德理念对经济发展的重要性,社会企业正是从这种善与道德出发的企业组织。社会企业的善性与道德,需要借由“人格典范”的传承来养成。丹尼尔·贝尔在《意识形态之终结》中所强调的观点是:经济问题的解决不光是仰赖政府之作为;寻求从结构上根本改革当今之社会经济体制,也是不现实的思维。*Bell, D. The end of ideology: On the exhaustion of political ideas in thefifties,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e Free Press ,2000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1960).社会经济改革的诸多课题,有赖于一群社会精英亦即“人格典范”,逐一地渐进地理性地调整与解决。

成千上万的社会企业家如今致力于社会问题的解决,他们以善性动机(亦即非追逐个人私利);以道德目标(亦即非追逐个人或组织的扩张),以解决社会问题为依归。他们所追求的和传统追逐个人或企业利益极大化的资本主义企业有显著不同。社会企业只是“善经济”与“道德经济”的开端,而不是什么结束。更多的商业企业、营利企业如果能以善性与道德作为企业资本营运的理念,对于社会经济的公平正义或许会产生深远的历史影响。

责任编辑:寇金玲

On Goodness and Morality in Market Economy

He Risheng

(Philosophy Departmen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Economists have been working for a good economic social order by finding its problems and analyzing its structure. What they tend to ignore is the functions of morality and good will in economic development. This essay first explores the significance of goodness and morality in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then analyzes a “goodness economy”, from the angle of goodness and morality, especially individual sense of morals. It works on the possibilities to realize an economic development pattern with “goodness” and “morality” as the motivation and purpose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behavior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 and in the future. The concept of social enterprises takes individual goodness and morality into social enterprise activities in its conception. That makes the mission of social enterprises as the most significant force in promoting public interests. The existence and enlargement of “goodness economy” with social enterprises as its representative could possibly come to the rescue of the shortcomings of capitalist or market economy, and create a social life that meets the satisfaction of human justice and equity.

goodness economy;social enterprises;market economy;morality;altruism

2016-03-01

何日生(1961—),男,台湾宜兰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台湾慈济大学传播系副教授。

B82-053

A

1001-5973(2016)03-014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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