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学堂学生的社会参与及其影响*
——以“学界风潮”为对象的考察

2016-04-12 15:02
山东高等教育 2016年2期
关键词:学堂学生

李 忠

(天津大学 教育学院,天津 300072)

社会参与是渗透在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从个体身边开始、表达对个人周遭公共事务关注的一种生活习惯。学生的社会参与是学生以其意识、情感、态度、行动等方式,参与学校教学生活、行政生活、文化生活以及介入和干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社会生活等,进而影响学校与社会发展的活动。社会参与是培养学生公民意识的重要途径。学生社会参与有鲜明的广泛性和层次性。就空间而言, 有对班级、学校、社区以及民族国家甚至全球事务的关注;就内容而言, 有对公共事务的决策参与、对公共问题的意见和态度、对公共活动的参与等;就形式而言,可以通过对公共事务发表言论、调查分析、实际行动等方式进行。[1]然而,清末学堂学生却以罢课、退学与集会、游行等作为社会参与的重要方式。何以作为教育受益者的学生会以罢课、退学的方式参与校内事务?何以作为新知识阶层的学生要以集会、游行的方式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学生的社会参与对学生、教育以及社会产生哪些作用?对后来学生的社会参与产生了何种影响?上述问题是本文探讨的主要内容。重温清末学堂学生的社会参与,旨在为今日教育培养学生的公民意识以及提升学生社会参与质量提供些许助益。

一、争取民主与追求宪政:清末学堂学生的社会参与

晚清教育改革的主旨在于利用西方科技知识维护日益严峻的皇权统治,创办新式学堂的目的在于培养既有传统伦理观念又有西方科技知识素养的臣民,以应对日益严重的国内外情势。就人才培养的素质结构而言,学生既要掌握古典文化知识(即所谓的“中学”),又要掌握西方语言与科学技术知识(即所谓的“西学”)。就人才培养的规格而言,学生要有臣民观念,服从并服务于清王朝的皇权专制统治。学堂学规旨在规范与管理学生的思想与行为,禁止学生出现有违学堂主旨的想法与行为,使学生养成服从乃至顺从的依附性。但是,当学生切身利益被侵害时,反抗几乎成为一种本能反应。早在同治末年,上海广方言馆学生就因待遇不公而拒绝考试。广州同文馆学生因提调“贪鄙嗜利,擅作威福”“缆索规费”“克扣膏火”,而纷纷告退。[2]整个洋务运动时期,学生的社会参与相对孤立,且带有明显自发性质特点。所谓罢考就是到茶馆坐一天,告退则是寻求新的进身之阶。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对“西学”知识的掌握,学生的视野、素质结构、价值观念开始发生变化,社会参与由自发走向自觉、从校内转向校外。学生以自身行动参与到社会事务中,实现其作为学校主体与国家主人翁的地位。

(一)学堂内的社会参与:反抗专制与争取民主

清末学堂学生社会参与集中出现在20世纪初。1901年4月,南洋公学学生因组织学会时为首者被开除,十余名学生愤而退学。同年8月,湖北自强学堂学生因不满教习专制,弃毁示牌,表示抗议。1902年春,浙江吴兴浔溪公学学生受民主思想影响,集会演说,却遭总理庞清臣横加干涉,学生全体退学以示抗议。随后,杭州、苏州、广州、安庆、南昌、开封等地相继发生学生退学事件。这些事件直接起因于学生反对学堂当局对学生的压制,属非政治事件。如河南高等学堂和杭州武备学堂学生,因反对阅读他们认为非急务的理学典籍及《小学》《孝经》等儒经,哄堂罢课;[3]江北高等学堂学生,因不满目不识丁却在学堂大肆安插亲信的学堂监督,与学堂当局发生激烈冲突。[4]广东大学堂学生因学堂当局禁止阅读《新民丛报》并处分阅报学生、焚毁报纸,退学后赴国外或香港继续学业。[5]1902年的《新民丛报》指出:“两年以来,若杭州,若广州,若其他诸省,此等小小骚动已屡见不鲜,虽其间罐体不坚,辄被挫折失败,而其机固已大动矣。”[6]所谓“挟文明之气而渐种而渐动之”[7],这些分散、小规模、自发的学生运动已经呈现出学生反抗专制与追求民主的特点。

1902年南洋公学学生集体退学,标志着自觉、有组织的学生社会参与正式开始。南洋公学创办于维新运动时期,地处欧风美雨浸染的上海,聘毕业于美国大学的福开森为监院,教学相对民主,学生思想活跃,新媒介如《国民报》《新民丛报》等在学生中被广泛传阅;学生团体如学会、书会、演说会等先后建成,宣传爱国思想,畅言“自由革命英风”及学生应该承担的责任,形成良好学风。然而,这种风气在忠臣孝子的管理者看来,无异于目无王法,诋毁的同时革退学生。1902年11月5日,南洋公学五班学生伍正钧将一墨水瓶置于思想守旧、欺压学生的教习郭镇瀛座位上,郭镇瀛借机施威,要求开除学生并得到校方同意。11月14日,该班学生反对无效后全班退学;次日,全校学生在抗争无果之下决定全体退学。期间,学生举行演说,鼓吹自由民主,指陈时弊,校方则态度强硬,蔡元培等教习调节无效后,南洋公学8个班200余名学生于11月16日三呼“祖国万岁”,列队离校。

南洋公学学生反对专制的做法为受压制的学生树立了榜样。时论称:“自去岁南洋公学之风潮,被于东南诸省,一时反抗而起者,渐不乏人。”[8]风潮迅速波及江、浙、粤、闽、直、豫、赣及北京等地,形成一股颇有影响的学生运动。“随其后者不下十处,而散学之风潮且风发涌泉而未有已矣。”[9]1902年底到1903年春的数月之间,浙江浔溪公学、江南陆师学堂、浙江大学堂、上海广方言馆、杭州蕙兰书院等学校,相继发生学生退学、罢课等反抗专制的斗争,此呼彼应,被社会称为“学界风潮”。这一时期的“学界风潮”,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

其一,反抗学堂的专制作风。在官僚气息浓厚的学堂中,管理者以控制、压制学生为旨归,以学生养成盲从、服从习惯为原则,激起学生的反抗行为。四川算学馆委员飞扬跋扈,以压制学生为乐,在学生斗争中威风扫地,“托人再三说情,又遍向学生磕头,始得了事”[10];苏州毓元学堂董事兼总教习王均卿独断专行、结党营私,“以学堂为彼位置私人之地而已”“奴隶学生”“动辄以恶骂相加,甚至以下等社会中刺耳触脑之畜生等语,以相诋辱”,引起学生不满,学生全体退学。[8]

其二,争取民主。与反对专制相伴而行的是争取民主。福建大学堂初设时课程陈旧,“言史学则御批通鉴辑览,言时务则泰西新史要览”;教习思想守旧,“日以国家深仁厚泽为口头禅,以平等自由民权等字眼为眼中钉,要以闭塞学生知识,锢蔽学生聪明为唯一之目的”,禁止学生接受新观念、新思想,引发学生反抗。[11]苏州中学堂禁止学生接触进步刊物,“《新民丛报》等之新书不许阅,自由民权不许言,新词新理不许见于文字”,压制学生认识提高与思想发展,部分学生退学而去。[12]南京陆师学堂一度风气活跃,“四方有志者,颇多投入陆师。”[13]然而,学堂当局视学生所读新报为“最易坏人心术”之作,严令学生“除武备课程不得旁阅一字”,派人搜查学生所阅新书并予以焚毁。1903年4月2日,学堂开除要求改良堂规的学生,引发学生不满;学生以国民自居,群集演讲:“吾辈服国民之义务,奔国民之首途,何等关系?而今食蛮寝野,任此辈鱼肉至此,将来恐求一完全之奴隶而不可得。既不自爱,何以爱国?”“自谓在堂一日,实渐愧一日”,愤然退学。[14]

清末学堂学生反对专制、争取民主的做法,反映出学生自我意识的觉醒。学生开始将自己视为学堂主体而非附庸,信奉自尊自爱才是尊校爱校;将自己视为国民而非臣民,承担国民职责并享有国民权利,将自立自强作为国家强大的前提。在学潮中,学生谨守“文明”与“秩序”,表现得自治、理性而避免过火行为;离校时,行谒圣礼、向校方辞行后,列队离开,显示出新知识阶层塑造国民新形象的努力,亦显示出古老民族向现代民族转变的趋势。

(二)学堂外的社会参与:反抗侵略与追求宪政

如果说学生校内社会参与的目的在于维护自身权益的话,校外社会参与的目的则在于反抗侵略、维护国家利权。清末学堂学生关注重心已不限于自身,而是将自己命运与其他社会成员命运以及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谋求自身与他人、国家的共同发展。这主要从抵制列强的军事侵略、经济侵略以及追求民主宪政三个方面体现出来。

首先,反对军事侵略,保家卫国。1903年4月,报传广西巡抚王之春拟借法国军队镇压会党起义,引发上海、杭州、广东等地学堂学生的反对。广东时敏学堂学生接到上海通电后,立即响应,“舍弃己之身家性命,誓以保国。无论何国侵吾国土,夺吾主权,罔不极力抗拒。”[15]将运动指向保家卫国。同年,沙俄违约拒绝撤出中国东北,听闻消息的学生立即行动。他们发表演说、告假串联、组建带有军事性质的团体,以实际行动投入反抗之中。北京、武昌、安庆等地学生召开大会,“各学堂魁杰均有演词。”[16]上海学生成立拒俄会并组建义勇队,吁请学界“结成团体,请于当道,练为劲兵。”[17]江西、浙江、江苏、福建、湖南等学生纷纷响应,形成以反帝爱国为特点的学生运动。

其次,抵制外货,维护权益。1904年,旨在限制与迫害华工的《中美会订限制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款》到期,旅美华侨强烈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但是,清政府在与美国交涉中不仅没有达成目标,反而使续约成为事实,由此引发国内的抵制美货运动。抵制美货由上海总商会于1905年5月10日发起,学生迅速参与其中。5月22日,上海的清心书院、中西书院学生退学;5月27日,上海学界举行大会,签名抵制美货,在函请商会支持的同时与美国领事交涉。随后,福州、京师、天津、南京、杭州、广州、潮州等各地学生发出倡议,拒绝购买美货并成立抵制美货的学生组织,“似此力筹抵制,正宜发表同情,将验吾学界有猛进之精神,卜吾国民独立之性质。”[18]在商人主导与学生广泛参与下,抵制美货运动引起美国政府的重视。为保护在华利益,美国政府放弃续约,改变对华政策,将限制华人入境并压迫美国华人的做法改为培养“高级华人”,为“庚款兴学”政策的出台埋下伏笔。

通商是列强来华的重要目的,但其通商的方式则是攫取利权。这种带有掠夺与剥削的通商行为无异于强盗行径,引起学生反对。1905年10月,山东旅京学生指出:西方列强“昔之谋人国也争于海,今之谋人国也争于陆;昔之灭人国也以兵力,今之灭人国也以利权;昔之灭人国也夺其土地,今之灭人国也攫其铁路。铁路存则国存,铁路亡则国亡。铁路者,固国家存亡之一大关键也。”[19]控制铁路权成为列强掠夺中国经济的重要方式,维护路权则成为学生参与社会的重要内容,护路风潮中学生扮演了重要角色。1906年底,广州学界为争广九铁路,“大集学界、报界、商界、医界、善界等会议于广府学明伦堂”,罢课集会、宣传演讲。[20]江浙护路风潮中,“本发起于学界中人”,而“商界宗人,独居少数”。[21]在铁路筹款时,学生“典衣质物,竭尽绵力”[22],“同学节糕饼果饵之资及一切无谓之费,共谋公益。”[23]这表明,学生行为不限于宣传,还付诸行动,体现出明显的主人翁精神。

最后,追求民主宪政。在维新者与革命者的思想启蒙下,学生已经意识到君主专制是中国趋于衰亡根源,因而积极追求民主宪政。对清廷以维护皇权统治为主旨的君主立宪,学生保持警觉。1906年,当清政府内部还在为是否立宪争论不休时,就有学生上书立宪派“勿为浮言所动,勿为流俗所移,化专制共和之局,特换新猷,洗封建郡县之规,勿沿旧习,庶几数百年之狮睡,扬九万里之龙徵也。”[24]9月1日,清廷宣布“仿行宪政”后,学生开会以示支持,“从此君民一体,上下同心,政界既放绝大光明,而学界实蒙无涯幸福。我辈当兹盛典,尤宜极力阐扬,以振学界精神,而育国民资格。”[25]当学生对立宪满怀希望并积极参与时,清廷以国民程度低为由,于1908年宣布:大清帝国万世一系,“十年后实行立宪”。清廷的假立宪与立宪派的自私自利,让学生大失所望,开始大规模的集会请愿、宣传与游行活动。1910年12月4日,奉天学生5000余人聚集总督署静坐示威,声称“宁死于钦帅之前,不死于外人之手!”誓言“至死不当奴隶!”[26]

当学生请愿活动在全国风起云涌时,清廷却将学生“专欲以敌人等视之”[27]。学生开始组建自己的政治团体如共和会等,更有学生加入革命者行列,形成学界革命。1908年的报纸指出:“目下中国内地之青年学子,悬重金以购阅民族书报者实繁有徒,此等人在清国境内,不啻劲敌之埋伏暗陬,有足制满人之死命者。”[28]学生已然成为一股重要的革命力量。武昌首义时,陆军第三中学等学堂学生直接参与首义之战,首义之后还成立守卫武昌的学生军;部分学堂学生积极参与当地起义,组建了中华民国学生军团。时人评论:“此次举义,讲武堂、体育校及陆军小学堂各处学生踊跃先登,搴旗斩关,颇能发扬军人尚武之精神。一般学生欣羡不置,大有愿附骥尾之慨。”[29]学生成为推翻满清皇权统治的重要力量,“联合全国学生组织北伐团,驱除满虏,恢复神京,苟不达到吾同胞尽得自由之目的,我侪所抱之宗旨虽死不变。”[30]与顽固守旧、投机革命或利用革命者不同,思想单纯的学生,以大无畏的精神成为推翻专制、缔造共和不可忽视的力量。

二、人才素质结构的变与规格的不许变:清末学生社会参与的原因透视

清末学堂学生的社会参与和学生人数增加有关联。但是,学生数量增加仅仅学生力量的表征,这种力量是否能发挥出作用还涉及众多因素。学生自我意识与权利意识的觉醒、知识结构的改良,以及学生自身素质的提升才是学生社会参与的内在原因。但是,对清政府而言,学生的素质结构可以变,规格却不能变。“中体西用”的主旨就是要借用西方的自然科学技术知识来维护日益严峻的统治秩序。清楚这一点,有助于理解为何清末学堂学生的社会参与会以罢课退学、集会游行的方式而非其他方式呈现出来,何以作为教育受益者的学生却站在了教育提供者的清末政府对立面。

(一)从自然科学技术知识的学习到人文社会科学的掌握:学生素质结构的持续变化

“西学”传入中国并成为教学内容,使得学生的知识结构逐渐趋于多元、综合。它在拓展学生视野与提高学生能力的同时,促使学生自我意识的觉醒。其中,西方的自然科学技术知识改变了学生的世界图景,将学生从迷信中解放出来;西方的社会科学知识启发了学生的觉悟,改变了学生的社会观、政治观和价值观,学生不仅将自己视作家庭、学堂、社会的一员,同时还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国民,承担国民义务并享有国民权利,开始将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

西方的自然科学改变了学生的世界观。如蒋梦麟在记述自己在绍兴中西学堂的学习场景时说:“虽然先生解释得很粗浅,我总算开始接触西方知识了。……我在中西学堂里首先学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地圆学说。我一向认为地球是平的。后来先生又告诉我,闪电是阴电和阳电撞击的结果,并不是电神的镜子里所发出来的闪光;雷的成因也相同,并不是雷神击鼓所生。这简直使我目瞪口呆。从基本物理学我又学到雨是怎样形成的。巨龙在云端张口喷水成雨的观念只好放弃了。了解燃烧的原理之后,我更放弃了火神的观念。过去为我们所崇拜的神佛,像是烈日照射下的雪人,一个接着一个融化。”自然科学知识在改变学生世界图景、知识结构的同时,颠覆了学生的迷信心理,结束了怪力乱神信仰,成为思想观念转变的先导。同时,还开启了学生接受新知识的心理大门,“凡是合理的新观念我都乐于接受,对记忆中的旧观念则弃如敝屣。”[31]作为学生的蒋梦麟如此评判新知识对自己的影响。

如果说自然科学知识主要改变学生思想中的世界图景的话,西方的社会科学知识改变了学生的社会观、政治观、价值观,启迪了学生的自我意识和权利意识。在这方面,维新志士的作用不可低估。他们将西方人文社会学科知识中带有普世成分的内容译介到中国,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自由、民主、民权等观念开始在学生中传播,成为开启学生思想解放的必要的环节。这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反映出来:

其一,改变学生的社会发展观。1898年,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正式出版,宣传天演淘汰之说。该书“给当时思想界、学术界带来了巨大影响,它像一股清澈的泉水,洗涤了人们陈旧的观念,打开了一个崭新的思想境界。”[32]109关心时事的学生,纷纷争先阅读此书。1899年,在江南路矿学堂就读的鲁迅,从授课教师得知《天演论》,自费到城南书店买了“白纸石印的一厚本”,虽然其叔祖严加训饬,他却“一有闲空,就照例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33]61胡适在上海澄衷学堂读书时,经吴汝纶删节的《天演论》已经成为教科书,“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成为考题,“在中国,屡次战败之后,在庚丑大耻辱之后,这个‘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公式确是一种当头棒喝,给了无数人一种绝大的刺激。几年之中,这种思想像野火一样,延烧着许多少年人的心和血。”[34]40胡适如是说。“天演”“物竞”“天择”等成了报章熟语,成为爱国志士的口头禅,改变着学生的社会发展观。

其二,改变学生政治观。专制政体视人为物,“不徒视我辈为犬马,且视之为土芥”。梁启超在《拟讨伐专制政体檄》中,直指专制政体对人的残害,“使我数千年历史以脓血充塞者谁乎?专制政体也。”畅言“有专制则无我辈,有我辈则无专制。我不愿与之共立,我宁愿与之偕亡!”[35]梁启超的观点对当时学生产生广泛影响。蒋梦麟说:“当时正需要介绍西方观念到中国,梁氏深入浅出的才能尤其显得重要。梁启超的文笔简明、有力、流畅,学生们读来裨益匪浅,我就是千千万万受其影响的学生之一。我认为这位伟大的学者,在介绍现代知识给年轻一代的工作上,其贡献较同时代的任何人为大,他的《新民丛报》是当时每位渴求新知识的青年的智慧源泉。”[33]57还在上海梅西小学堂读书的胡适,接触“新书”多是梁启超的著作,“这时代是梁先生的文章最有势力的时代,他虽不曾明白提倡种族革命,却在一班少年的脑海里种下了不少革命种子。”进入澄衷学堂之后,胡适受梁启超的影响更大、更深,“《新民说》诸篇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彻底相信中国之外还有很高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34]41-43走出君主专制走向民主共和成为当时青年学子的政治选择。“年轻的一代正在转变,从驯服转变为反抗。”“我们从梁启超获得精神食粮,孙中山先生以及其他革命志士,则是我们的革命情绪不断高涨。到了重要关头,引发革命行动的就是这种情绪。”[33]54,58

其三,启迪学生的自主意识,促使学生价值取向的转变。被后世誉为“一生为国故招魂”的钱穆,夜读谭嗣同的《仁学》后,第二天早晨到理发店剪掉代表“满洲人型”的“豚尾”,以示与满清决裂,“剪去长辫,大得意,一人独自欢乐”。[36]学生开始重视个人价值,强调人的社会责任与社会参与。手握《天演论》的鲁迅“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出来了,‘适者生存’也出来了。”“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思考着,由此联想到了危难中的国家和民族”的鲁迅发现:“在这个竞争激烈,优胜劣败的世界上,我们的民族如果再按照传统的老一套方式,是绝对不可能生存下去了!……必须坚决抛弃哪些落后的腐朽的东西,努力学习一些先进的新鲜的东西,从斗争中才能找到中国人民的生存道路。”[32]109-110这种认识,成为包括鲁迅在内的青年学生继续求学并参与社会的动力。

(二)固守“中体”:不可变更的人才规格

当自由、民主、权利的理想与专制制度的现实遭遇时,冲突不可避免。新知识的传播,在改变青年学生的思想、态度、情感的同时,改变了他们的价值取向。学生已不再满足于被动适应以及依附于专制体制谋得个人利益,而是谋求自身与社会的共同发展,并积极参与到改造社会的实践中。然而,在视人为物、视教育为工具的清政府看来,其他都可变,但服从并服务于清王朝的专制统治不可变。“中体西用”的文教政策以及清末教育宗旨都说明了这一点。

为了应对日益严峻的统治秩序,清廷将文教政策定格在“中体西用”上。“中体西用”的实质在于利用西方的自然科学技术知识来维护晚清王朝的皇权统治,它固然在强调“西学”之用,根本目的却在巩固“中学”之体,即利用“西学”维护专制政体。借用张之洞的话,“中学”就是纲常名教,“三纲为中国神圣相传之至教,礼教之本原,人禽之大防”,是“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的标识。具体到人才培养规格上,就是让掌握西方科学技术知识的学生,服务、服从并依附于清王朝的专制统治。对于自由、民主、民权等普世价值,则视为洪水猛兽、歪理邪说,斥为目无纲常名分,“名分者,朝廷所以别尊卑、定上下者也。”“彼倡为平等自由诸邪说者,皆坏法乱纪之流,为名教所不容,圣贤所必斥者也。”严禁学生妄议时政,私著邪说,结党聚会等,只许学生阅读学堂所定书目,对于“新闻报纸,闲书,杂志及所用等物,非学堂例所允准者,概不准带入室”。[37]因此,“中体西用”文教政策的实施,要求人才的素质结构必须变,人才的规格却不可变。

晚清政府的教育宗旨,进一步说明人才规格不可变更。清《学务纲要》指出:“所谓三纲五常尽行废绝,中国必不能立国矣。”[38]498由此可见,晚清政府将三纲五常视为立国根本。1906年,成立不久的学部为“一风气而定人心”,将“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作为教育宗旨进呈清廷得到允准。其中,“尚公”“尚武”“尚实”主要属于西学范畴,“为中国民质所最缺而亟宜针砭以图振起者”,涉及人才的素质结构,即德、体、智;“忠君”“尊孔”主要属于中学范畴,“为中国政教所固有而亟宜发明以拒异说者”,涉及人才规格,即服务于皇权专制。所谓“忠君”,就是“务使全国学生每饭不忘忠义,仰先烈而思天地高厚之恩,睹时局而深风雨飘摇之惧,则一切犯名干义之邪说皆无自而萌”;所谓“尊孔”,就是“使学生成童之前,即已熏陶于政学,涉事以后,不致渐渍于奇邪”,以使“国教愈崇,斯民心愈固”。[38]543-544在中学范畴内,“尊孔”又服务于“忠君”;“忠君”——绝对服从并服务于皇权专制统治——才是所有教育活动的最终依据。

当学生将民主、自由作为价值取向时,清政府却将君主、专制作为不可变更的内容,冲突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在中国生活了62年之久的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直白地指出清王朝对教育的定位及其缺陷:中国政府并没有看到教育本身的价值,而是把它当作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教育的伟大目标就是保证国家安定;保证国家安定靠的就是能干的官吏,而教育就是使官吏们履行职责而做准备的一种手段。这个目标一旦实现,政府一旦获得了这种能干官吏的适当来源,民众教育便不再是一个目标。[39]正因如此,学贯中西、被誉为“西学第一人”的严复,对视人为物的清廷而言也不过是可供驱使的工具。关于“中体西用”文教政策的弊端,正如美国1881年6月23日《纽约时报》文章所言:“中国不可能只从我们这里引进知识、科学和工业资源模式,而不引进那些带有‘病毒’性质的政治上的改革。否则,她将什么也得不到。”[40]这或许是清末学生以罢课、退学、游行、集会作为社会参与的根本原因。

三、觉醒中的不足:清末学生社会参与的影响

教育现代化的核心无疑是人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是人的素质与规格的现代化。人的素质的现代化,就是利用现代知识将人培养成“现代人”,使人在成人的基础上具有从事现代事业所需要的基本素质;人的规格的现代化,是人所具有基本素质服务于现代化建设,为自己也为人类发展作出贡献。独立自主且富有德性、理性、情感性和创造性,是现代人的基本标识,现代人需要现代教育加以培养,民主、公平、平等是现代教育的基本特征。

然而,清末学生的社会参与是在专制制度下实现的。正因如此,反对专制、追求民主的学生运动一经出现,便受到关注。南洋公学学生退学后,《苏报》《选报》《经济丛编》《新民丛报》《政艺通报》等媒体纷纷刊文评论。其中,《苏报》专门开辟“学界风潮”栏目,专载与此事件有关的文章,率先支持学生的正义斗争;《选报》第35期所载12篇文章中,有11篇是南洋公学学生退学的报道与评论。新式媒体集中揭露南洋公学对学生的非人道管理,为学生反抗专制的行动提供支持。《新民丛报》刊载系列文章支持学生,历陈学堂腐败情形:名为公学,“而依傍官办各局之例”,所有管理者都是官员,充斥腐败之官僚气息,“上司下属,其往来言事,皆用管文书,故就者类非志节之士”;所聘教习多滥竽充数之人,学生获得学识无多,却须养成奴隶之依附性。指出学生因反抗专制而集体退学行为“是舍己为群主义之托始也,是尤为吾国学生社会之特色”[41],是“中国学生社会一大劈头之大纪念”[42]。新式媒体对学生反抗专制以一边倒地支持,它们称:“今日之事,为我学生脱离专制学校之新纪元”[43],“举数十年陋儒浅士厄言曲说,一举而廓清之,以申独立之权。”[44]这些媒体将学生抵抗学校专制的做法视作学生爱校、爱国的一种体现,今日“学生辄能抵抗腐败之总办”,将来“为国民必能抵抗顽固之政府”“办外交必能抵抗彼强大之列国”,指出学生争取独立的行动是“自立自强之道”[45],“实中国国民前途关系第一重要事件。”[46]

上述媒体言论表明,学生以退学作为学堂内社会参与的方式,直接锻炼了自己,间接影响到社会民众,开始呈现出校内与校外互动的特点。学生已经开始觉醒,能够对自己加以认识,能以自己的认识支配自己的行为,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与清政府培养充满奴性之人的教育目的不同,学生将自己视为人才,“人才与奴才所走的路线不同。奴才忠于个姓而不知人间有羞愧事,其对象为富贵利达;人才则具有崇高的人格和正义感,忠于国家及民族,所以统治层往往视之为思想不良分子,防范他惟恐不力。”[47]意识到奴才与人才差异的青年学生,努力将自己铸造成人才。这意味着,在认识、思想发生变化的同时,青年学生的人生态度、情感以及价值追求等心理活动发生巨大变化。

如果说以上行为仅代表学生自主意识的觉醒以及反抗专制、追求学堂内的民主的话,学生的校外参与不限于对学生自身的锻炼,而是开始与校外其他社会成员共同参与社会事务的管理。在抵制美货运动中,学生将抵制活动作为锻造国民独立之精神的方式,“平日之所讲解所讨论,多空理想空理论,而无以实验其能力。今日对美政策,乃正学生试验能力之试验场。”[48]1909年,日本强行修建安(东)奉(天)铁路,民间哄传日本修路目的在于瓜分中国,学生“群起反对,不上日本教员之讲堂”,集会演讲、散发传单,号召抵制日货。[49]学生还联络民众尤其是商人参与抵制,直隶“各州县商人来津贩货者,多因日货不能畅销,不与购办。”[50]对此时人评述:“倡议抵制,始于京师之译学馆,非教育时代,何有文明之学界,非文明之学界,何有义愤中举动?夫以美虐华工,非始于今日,而抵制偏待于今日,足见教育时代之益矣。”教育时代培养“国家主人翁,国民好资格”,“由教育时代而进为改革时代”。[51]学生在学堂外的社会参与,标志着学生已经开始走出校门、走向社会,开始与其他社会成员互动,具有将关注自身生存境遇与关注其他社会成员的生存境遇结合起来的思想与做法。

清末学生的社会参与对学生、教育与社会都产生影响。就学生而言,学生通过社会参与锻炼了能力,提高了认识,结成了团体,从而使学生成为社会参与的一股重要力量,并为锻炼社会主人翁精神提供了机会。对教育而言,学生的社会参与使得学校教育内部开始分化,由于学生走向独立,使得教育呈现出独立的苗头,在政教合一的传统社会中显得尤为明显,教育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并按照教育自身逻辑向前发展。对社会而言,由于学生的社会参与,社会变革尤其是政治变革的基础更为广泛,变革的速度也在加快。

当然,专制制度下的学生社会参与,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些不足。这种不足至少包含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学生求变愿望与求变能力不匹配,思想变化程度远远超过能力提高的速度。这一点与清廷的教育政策密切相关。“尊崇儒学”是清代前期的文教政策,在与列强的对垒中,被迫将其变更为“中体西用”。然而,“中体西用”不仅造成了认识上的混乱,而且在教育实际中造成矛盾。晚清时期,虽然时人在言说“中体西用”,却未达成共识。张之洞所谓的“中体西用”与梁启超所谓的“中体西用”大异其趣。借助制度力量,强行将性质不同的“中学”与“西学”嫁接在一起,不仅导致了西学的肤浅,而且引发了中学的裂变。借用严复的话说,这种做法无异于“牛体马用”,痛斥“中体西用”“害于吾国长进之机,少者十年,多者数纪。”[52]同时,“中体西用”还使得受教育者与教育管理者陷入矛盾之中。“两个互相矛盾的势力正在拉着,一个把我往旧世界拖,一个把我往新世界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53]蒋梦麟如此记述自己接受新式教育时的心理状态。“中体西用”本身的矛盾性,使得这一政策在执行中充满矛盾与张力,大大限制了学生认知能力尤其是实践能力和创新能力的培养与发挥,其结果使得学生具有的能力难以与其求变的思想吻合起来。梁漱溟在中山大学的演讲中说:我从十四岁以后,心里抱有一种意见(此意见自不十分对)。什么意见呢?就是鄙薄学问,很看不起有学问的人,因我当时很热心想做事救国。那时是前清光绪年间,外国人要瓜分中国,我们要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一类的话听得很多,所以一心要救国,而以学问为不急之务。不但视学问为不急,并且认定学问与事功截然两途。讲学问便妨碍了做事,越有学问的人越没用。这意见非常的坚决。[54]学生时代的梁漱溟对待学问的态度,颇能代表当时一般学生的心理。

其二,自然科学知识不足,影响到学生社会参与的内容与形式。1902年以优异成绩从南京陆师学堂附属路矿学堂毕业的鲁迅,对自己所受新式教育充满了疑虑:“一别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55]作为新式教育的受益者,学习者本人“一无所能”“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无疑是一种失败。内地学堂如山西大学堂创建时,不仅西学教习、教材阙如,甚至课程名称也是闻所未闻。“山西听过‘物理’、‘化学’、‘采矿工程’这些词汇的学生寥寥无几,根本没有谁了解这些科目本身。”[56]这种情况甚至在20世纪20年代还广泛存在。陈独秀曾在1921年的信中指出:“说到科学思想,实在是一件悲观的事,我们中国人底脑子被几千年底文学、哲学闹得发昏,此时简直可以说没有科学的头脑和兴趣了。平常人不用说,就是习科学的人只是书架上放了几本科学书,书房里书桌上很少陈设着化学药品或机械工具。无论什么学校里都是国文、外国语、历史、地理底功课占了最大部分,出版界更是不用说了。”[57]自然科学知识的不足,使得学生的社会参与更多以反抗、破坏而非协商、建设的方式出现,既影响到学生自身社会参与的形式,也影响到社会的良性转型。

胡适曾言,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政治太腐败了,国民又没有正式的纠正机关(如代表民意的国会之类),那时候,干预政治的运动一定是从青年学生界发生的。[58]对于学生的社会参与,民间形成两种不同的态度:同情者斥责学堂过于专制、缺少自由,反对者则谴责学生不守法度、没有礼法。无论是前者和后者,几乎都认同这是革命的前夕。1910年,陆费逵撰文指出:“壬子之间,创巨痛深。明诏兴学,设专部,明考成,上下协力经营,十年于兹,成效仍未大著,而风潮迭起,学风日漓。社会之人,恒视学堂为畏途,目学堂为无用;承学之子,学不足以应用,力不能治生,则相率而去之。”[59]新教育使得学生形成了新价值观,求变心理也已具备,在能力方面却严重不足。自然科学基础知识的欠缺,影响到学生的知识结构和素质结构,进而影响学生社会参与的内容与形式。多年后,当学生依然以罢课、学潮作为社会参与形式时,蔡元培以“救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救国”予以提示,梅贻琦则将学生的这种社会参与称为“自废武功”。他说:“我们现在,只要紧记住国家这种危急的情势,刻刻不忘了救国的重则,个人在自己的地位上,尽自己的力,则若干时期之后,自能达到救国的目的了。我们做教师做学生的,最好切实的救国方法,就是致力学术,造成有用人才,将来为国家服务。”[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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