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远
聚珍仿宋体的开发技术与蓝本考辩
孙明远
本文依据确凿的历史资料,结合相关领域研究,考辩了聚珍仿宋体开发的技术与蓝本,探讨了在聚珍仿宋体的开发过程中,在西式印刷技术的“发展与本土化时期”[1],中国印刷界尝试开发金属活字所作出的努力与历史贡献。
聚珍仿宋体印刷开发技术蓝本
本研究受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聚珍仿宋体研究”(12YJC76006)、陕西省教育厅科学研究计划项目“延安时期革命出版物设计风格研究”(12JK0324)资助。
技术与蓝本在活字开发中有着多方面的价值和意义,两者反映了特定时代、历史背景下的物质和精神文化。针对于此,本文以聚珍仿宋体为对象,考辩其开发技术与蓝本问题,探讨在西式印刷技术的“发展与本土化时期”,中国印刷界尝试开发金属活字所作出的努力与历史贡献。
在《聚珍仿宋印书局招股启》中丁三在自述“先刻木,次范蜡模铜,次铸铅,经种种手续,制成活字”[2];徐珂在《丁善之论仿宋板》中称“其法,刻木模蜡笵铜浇铅,经种种手续”[3]。以上资料均表明丁三在开发聚珍仿宋体时采用了木刻种字蜡型电镀法。丁三在的《考工八咏》[4诗歌的形式描绘了从蓝本选择至以铅活字排印书籍的8道工序,其中的《琢坯》《刻木》《模铜》《铸铅》记叙的就是打磨黄杨木字坯、雕刻种字、制造铜模、铸造铅活字的具体内容。
木刻种字蜡型电镀法是美华书馆姜别利(W.Gamble,1830—1886年)在1860年前后开发五号(相当于英文Small Pica尺寸)金属活字时确立的方法。这种方法在材质柔软的黄杨木上雕刻种字,可以更为细致地表现结构复杂、笔画繁多的汉字,从而使小尺寸活字的精密铸造成为可能[5]。电镀法是美国人埃德温·斯塔(Edwin·Starr)于1845年首次应用于活字字模制造的技法,美国人杰姆斯·柯南(James Conner)最早将其实用化[6]。将木刻种字蜡型电镀法首次应用于汉字金属活字开发中,是姜别利所作出的划时代的创新之举。这种字模开发方法主要为日本印刷界所继承。
《考工八咏》中张寿作注称:“此八咏乃作于试办时,后以黄杨刻字工费,改用铅刻”[4],可见丁三在最终并未采用木刻种字蜡型电镀法。曾在中华书局聚珍仿宋部任营业主任的姚竹天在《印刷术概论》中描绘“中华之聚珍仿宋版”的技法:“先将刻坯在油石磨至光平,再黏极薄之字样(用照相照就各号大小,用薄纸印样),用刀先刻轮廓,名谓之发,再由副手刻深后,仍由原发者将字之笔画、匀净修好”[7]。据此可知聚珍仿宋体采用了直刻铅坯制作父型后再以电镀法制作铜模的技术,这种技术是商务印书馆历经摸索后在开发“古体活字”时所确立的。
商务印书馆于1909年开发的“二号楷书字体”是中国印刷界最早开发的金属活字。其法“先以楷书原底照相摄制阴文铜版,每字嵌入铜壳子,制成刻坯铜模,浇铸阳文刻坯,刻工加工镌刻,以成原字,再以电镀法制成铜模,浇铸铅字”[8]。这种技术异常复杂繁琐,有些工序完全重复,并不是一种成熟、完善的活字开发技术。1915年,商务印书馆又开发了“古体活字”——中国历史上第一种仿宋体铅活字。其方法:“以《玉篇》之字体,用照相方法,直刻字坯,数经寒暑,始成一号及三号古体活字二副”[8]。这种直接在金属字坯上雕刻父型再制作铜模的方法(以下简称直接电镀法),相较二号楷书体的开发技术节省了很多工序,更为经济、便利,也是其后中国活字开发业界普遍采用的技术。
前引张寿称:“以黄杨刻字工费,改用铅刻”,将成本归于丁三在放弃木刻种字蜡型电镀法而采用直接电镀法的缘由所在。但两种技术工序大致相同,区别在于种字的材质(黄杨木或铅坯),且黄杨木更易加工,所以实际上成本不应有大的差别。另一方面,木刻种字蜡型电镀法在19世纪末就已经在中国形成了一定的规模[9],所以也不存在技术上的障碍。摸索直接电镀法的原因在于,当时中国印刷界致力于楷体和仿宋体的开发[10],直接电镀法“相比黄杨木而言,铅上更不容易附着蜡,制作的字模更为鲜明”[11]。即,中国印刷界主动创新摸索出了更有利于表现楷体、仿宋体强烈的雕刻感的活字开发技术。
无论采用何种技术,开发字体时都需要蓝本及绘写的字样。《考工八咏》中的《辨体》、《写样》描绘的就是选择蓝本与绘写字样。但丁三在并未对此进行过多的描述,仅仅“宋元版本”[12]笼而统之,标榜的是“欧体字”[12]风格。
何步云认为:“三在丁辅之(仁)昆仲……特参考北宋古刻本,亲自仿写,刻制活字”[13],没有指明具体蓝本。虽然现有资料多继承了何步云的观点,但考虑到传世的北宋刊本不但极少难以入手,而且与南宋刊本又几乎无异[14],所以这种说法可能并无确切的根据。《活字字体设计(初稿)》则认为聚珍仿宋体“参考了清刻本《朱柏庐治家格言》的仿宋字笔形”[15]。虽然《朱柏庐治家格言》在清至民国有大量刊刻,具体版本难以查询,但这为探寻聚珍仿宋体的蓝本提供了一定的思路。
清代刻书无论从刊刻数量、书籍质量还是刻工技术上都远超前代。虽然这些刻本“多数采用明万历以来流行的方体字”[16],但因“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是‘乾嘉学派’的全盛期,反映到刻本上便以校勘精审见称,其中校勘精审的仿宋本尤负盛名……这一时期的仿宋本不仅仿照宋本的行款、版式……所以前人戏称之为‘清代宋本’”[16]。从手法上来说,除“翻刻本”(依照蓝本原样翻刻雕版)、“影刻本”(以薄纸覆于蓝本之上描摹)外,还有“仿刻本”(请善写善刻仿宋字的名家雕刻)。因为存在巨大的市场需求,所以从写样到雕刻都有很多仿宋名家,如写稿的许翰屏、南京的刻工刘文奎、刘文楷、刘文模兄弟等人。从字体上而言,清代的仿宋刻本“多用欧体字,和南宋的浙本还有点像……所以只能说它是‘仿宋’而不是‘摹宋’”[16]。即,清代版本中的欧体字是在写样工与雕刻工匠相互支撑、代代传承的过程中,对宋浙本欧体字造型的进一步归纳总结和再次高度样式化后而形成的结果。大量可以参考的清代仿宋刻本、善于书写、雕刻仿宋字样工匠的存在,都是丁三在开发“欧体字”的利点。可以认为,聚珍仿宋体的蓝本并不是丁三在所标榜的宋元版本,而是在佞宋之风影响下流行的清代仿宋本。这一点也是聚珍仿宋体名称中强调“仿宋”的原因所在。
从字体设计的角度来看,聚珍仿宋体的字形、造型特征也无法与其蓝本完全一致。究其原因,是西式活版印刷技术与雕版印刷技术的技术条件、生产方式完全不同。雕版技术中,汉字虽然还是方块字,但是却没有铅活字字面(字号)严格的物理限制,所以即便是文字大小不一也可以容纳于木板上。而西式活版印刷技术中,在与活字相同大小的字坯横截面上进行雕刻。为了字模的精度和质量,雕刻师必须小心加工各种斜面、凹凸部分,还需要考虑形成版面时候整体文字的排列。因为有字肩(这是古代活字技术中所没有的)的存在,所以活字雕刻师只能在被极度限定的面积中处理文字的字面、结体、笔画粗细及配置等问题,所能做到的仅是依据蓝本的特征进行二次加工,从而形成与蓝本的字体高度吻合(但无法完全一致)的字体风格。这也是活字雕刻师在西式活版印刷技术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原因。
此外,虽然现有资料均认为聚珍仿宋体是丁三在、辅之兄弟“亲自仿写”,但这一说法并无根据。善书法且精于篆刻的丁三在、辅之兄弟,不可能书写高度样式化的印刷用仿宋字体。首先,为了获得高度的可阅读性、适用性,印刷字体要求的是笔画粗细均匀、规则统一,结体的空间构成要求在视觉上等距,所表现的是绝对匀速的运笔过程,而这些正是书法中最为忌讳的。正如王羲之所言:“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此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17]。书法审美的基本法则之一是追求统一性与多种的变化性的共存,通过各种点画、间架结构的不同,以表现身体的运动(运笔的流动性)和艺术家的情感。高度样式化的印刷字体,绝不是丁三在等传统知识分子所乐意或者擅长表现的。其次,如前所述,清代有大量长于书写、雕刻仿宋字的工匠,丁三在等人没有必要重新学习印刷字体的书写。
聚珍仿宋体的蓝本并不是丁三在所标榜的“宋元刊本”,而是清代的仿宋刻本。在聚珍仿宋体的开发中,丁三在尝试西方传教士所确立的方法后,最终采用了中国印刷界独创的技法。这种技法有利于表现仿宋体的造型特征,是中国印刷界长期艰难探索的成果之一。虽然不是绘写者,但是作为统领全局的开发者,丁三在、辅之兄弟最为关键的问题意识在于,如何开发适用于西式活版印刷技术的仿宋字造型,就此而言,聚珍仿宋体并不是对清代仿宋本字体的简单模仿,本质上是新的字体的创造。聚珍仿宋体是雕版印刷向西式活版印刷过渡时期产生的字体,从技术、表现、审美等诸角度而言,都反映出西式印刷技术在中国的“发展与本土化时期”中国印刷界对传统的继承与创新,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
注释:
[1]苏精在《铸以代刻——传教士与中文印刷变局》(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4)中将西式活版印刷技术在中国的发展分为3个历史时期:讨论与尝试时期;准备与奠基时期;发展与本土化时期,中国的印刷出版业者开始铸造活字、标榜西式活版印刷技术,并取代西方传教士成为西式活版印刷技术在中国传播的主力。
[2]丁三在:《聚珍仿宋印书局招股启》,载张静庐主编《中国出版史料·补编》,中华书局,1957,第284-285页。
[3]徐珂:《清稗类钞鉴赏类·第九册》,中华书局,1986。
[4]丁三在:《考工八咏》,载《丁子居剩草》,1921,第15-16页。
[5](日)小宮山博史:《19世紀ヨ-ロッパ·中国での明朝体金属活字の開発,そして日本への伝播》,载《武蔵野美術大学研究紀要(23)》,1992,第37-49页。
[6](日)矢作胜美:《明朝活字——その歴史と現状》,平凡社,1976。此外,据周金保的《电镀在我国的最早应用》(载《电镀与涂饰》,1991年第3期,第78-83页)称,1841年美国人亚当姆(Adams)首次用电镀法将木版电镀成铜版,1846年魏尔考士(w ilcox)将铅活字电镀成铜模。但为标明材料引用出处,本文遵循矢作胜美的提法。
[7]姚竹天:《印刷术概论》,1930年代初期。
[8]贺圣鼐、赖彦于:《近代印刷术》,商务印书馆,1933,9。
[9]周金保:《电镀在我国的最早应用》,《电镀与涂饰》1991年第3期,第78-83页。
[10](日)孙明远:《二〇世紀前半期における中国人による「倣宋体」と「楷書体」の開発》,载张秀民等,《活字印刷の文化史——きりしたん版·古活字版から新常用漢字表まで》,勉誠出版,2009,第281-327页。
[11](日)矢作勝美:《明朝活字——その歴史と現状》,1976,第43页。
[12]丁三在:《缘起》,载《聚珍仿宋体版式样张》,聚珍仿宋印书局,1920。
[13]何步云:《中国活字小史》,载上海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分会编《活字印刷源流(中国印刷史料选辑·之二)》,印刷工业出版社,1990,第77页。
[14]黄永年:《古籍版本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第71页。
[15]上海市出版局专业训练班:《活字字体设计(初稿)》,上海市出版局专业训练班内部资料,1965,第5页。
[16]黄永年、贾二强:《清代版本图录·卷五》,清代版本述略,1997。
[17]向万成:《文艺鉴赏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第283页。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艺术学院陕西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