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市三台山德昂族哭嫁婚俗研究

2016-04-11 07:16黄彩文黄昕莹
思想战线 2016年2期
关键词:德昂族文化内涵

黄彩文,黄昕莹



芒市三台山德昂族哭嫁婚俗研究

黄彩文,黄昕莹①

摘要:哭嫁是广泛流行于我国民间社会的一种婚俗,云南芒市三台山德昂族至今仍沿袭着特色浓郁的哭嫁习俗。在婚礼期间,新娘及其女性亲属用恸哭的方式来迎接婚姻这一重大的人生礼仪,而村寨中的歌手则用吟唱嫁歌的方式来呼应新娘的恸哭。三台山德昂族的哭嫁歌内涵丰富,特色鲜明,呈现出歌哭分离、文本即兴和曲调固定等特点,承载着族群迁徙的历史记忆,蕴含着尊老爱幼的伦理道德,体现了委婉内敛的民族性格,强化了村寨女性的互助同盟,是研究德昂族的族群历史、婚俗发展、妇女心理以及民族音乐的重要资料。

关键词:德昂族;哭嫁婚俗;哭嫁歌;文化内涵

哭嫁也称“哭出嫁、作坐歌、哭轿、开叹情、啼惨切”,*叶大兵等:《中国风俗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第172页。专指在婚礼期间,新娘的母亲以及其他女性亲属以哭唱结合的形式为其送别的活动,是流行于我国许多地区和民族社会中的一项民俗文化事项。哭嫁习俗在我国由来已久,但具体起源于何时已无法考证。有观点认为,哭嫁习俗是古代抢掠婚姻的产物;*邱国珍:《“哭嫁”面面观》,《民俗研究》1990年第3期。也有学者认为,哭嫁习俗“起源于母权制向父权制过渡时期,女性对从夫居婚姻制度的反抗”;*彭胜宇:《论哭嫁习俗的起源》,《贵州民族研究》1990年第2期。有学者则认为,传承数千年的哭嫁习俗“必然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不能尽归因于掠夺婚”。*万建中:《“哭嫁”习俗溯源》,《民俗研究》1991年第1期。国内学界关于哭嫁习俗的研究,始于20个世纪30年代末期刘伟民先生对广东东莞婚嫁歌的搜集与研究。*向柏松:《哭嫁习俗的成年礼意义》,《中南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5期。20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哭嫁婚俗及哭嫁歌的研究成果不断涌现,内容主要包括哭嫁歌的习俗起源、文化内涵、艺术特点、社会功能、现代变迁以及保护传承等方面。从研究对象来看,学术界关注最多的是土家族哭嫁习俗。此外,也有学者对汉族、彝族、苗族、哈尼族、藏族、白族、撒拉族、仡佬族等民族的哭嫁习俗进行探讨,但至今尚未有学者关注德昂族的哭嫁婚俗。

德昂族是西南边疆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也是云南的特有民族、跨境民族和人口较少民族,其语言属于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佤德昂语支。德昂族从清代开始被称为“崩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民族识别时继续沿用了这个名称,1985年根据本民族意愿更名为德昂族。*《德昂族简史》编写组:《德昂族简史》,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页。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境内的德昂族人口为20 074人,主要居住于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芒市和临沧市的镇康县,少数散居于盈江、瑞丽、陇川、保山、梁河、耿马等地。其中,德宏州芒市三台山德昂族乡是全国惟一的德昂族民族乡,也是德昂族最为集中的聚居区。截至2010年,三台山乡共有德昂族4 111人,占全乡总人口的59.52%。*数据由三台山乡政府提供。从2011年2月开始,笔者多次深入三台山的德昂族村寨,对德昂族的哭嫁婚俗进行了全面细致的田野调查,收集到大量的第一手田野资料。通过解读芒市三台山德昂族的哭嫁婚俗,旨在为我们更好地理解德昂族的文化多样性及其社会变迁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三台山德昂族哭嫁歌的基本类型

三台山德昂族乡辖勐丹、出冬瓜、允欠、帮外4个村民委员会,31个自然村,其中大多为德昂族村寨。三台山德昂族一般以父系核心家庭为基本生活单位,实行一夫一妻制,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男孩一般到了十六七岁就开始以“串姑娘”的形式与异性交往。在“串姑娘”的过程中,男女青年通过相互了解直至两情相悦后,男方父母就要请媒人前去女方家提亲。若女方父母同意这桩婚事,双方父母就会商议彩礼数额、嫁妆置办以及结婚吉日等事宜。改革开放以前,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三台山德昂族的通婚范围一般限于本寨或是临近村寨的德昂族。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对外交流的频繁以及外出务工人员的增多,三台山德昂族的婚嫁范围逐步扩大,开始出现了跨省和跨境婚姻的情况。从通婚对象来看,也由以前只与德昂族通婚,逐渐扩大到了与傣族、汉族等其他民族通婚;从通婚方式来看,除了男娶女嫁是主要的婚姻方式外,入赘也是一种较为普遍的婚姻形式。

三台山德昂族的传统婚礼一般要持续3天,哭嫁是三台山德昂族婚礼中最具特色的民俗文化。在3天的婚礼期间,作为德昂族哭嫁中“哭”的主要角色,新娘与其女性亲属用恸哭的方式来迎接婚姻这一重大的人生转变。但她们一般不参与嫁歌的演唱,而是以“哭”当歌:哭爹娘、哭姊妹、哭兄嫂、哭亲友、哭祖宗、哭梳妆等,这种“哭”虽有礼仪性的成分,但也表达了新娘离别父母和亲人的真情实感。“随着婚仪程序的递进, 新娘哭诉的对象和内容依次更迭, 悲痛的情绪也愈益高涨。”*向柏松:《哭嫁习俗的成年礼意义》,《中南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5期。同时村寨中的歌手则用吟唱嫁歌的方式来呼应新娘的恸哭,直到新娘挥泪出门。根据哭嫁歌的内容,大致可将三台山德昂族的哭嫁歌划分为以下四种类型:

德昂生在天地间,父母辛勤育儿女。如今儿大女成人,苦苦寻求意中人。姑娘小伙终相遇,双方见面心欢喜。芭蕉、草烟和茶叶,媒人带着去提亲。双方父母见了面,商定吉日办婚礼。新人要有新房子,新人要有田和地。选块好地来盖房,新房要用好木料。有房有田在一起,生儿育女幸福长。*此处唱词除由三台山出冬瓜村德昂族杨腊三翻译外,其余未注明处均由三台山德昂族李三所翻译。

三台山原乡长、出冬瓜老寨的杨腊三老人告诉笔者:“我们德昂族结婚要唱歌,唱什么呢?就唱我们德昂族一生的经历。就像讲故事一样,讲如何出生,讲父母怎样辛苦养大你,讲你长大后结婚生子,孩子长大后也要谈婚论嫁,繁衍后代等等。”因此,德昂古歌即叙述人类起源和德昂族迁徙历史,在其创世史诗《达古达楞格来标》中,关于德昂族的族源传说也经常会在婚礼中传唱。

二是嘱咐型。婚姻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家庭乃至社区来说都是重大的人生礼仪,因为它不仅关系到德昂族男女青年今后的幸福生活,而且也隐喻着一对新人将要承担起繁衍后代、绵延子嗣的社会责任。面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儿,新娘的父母一方面为女儿喜结良缘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也有千言万语需要叮咛,长辈们的谆谆教诲都融进悠扬的歌声中:“养儿育女不容易,儿多母苦父艰辛。才记蹒跚学走步,转眼儿大女成人。今天为你办婚礼,从此组建新家庭。夫妻恩爱过日子,尊老爱幼须谨记。吃水莫忘打井人,莫忘父母养育恩……”。到了迎娶这天,在拜别父母和亲友时,老人又会唱“春醒调”:“今天是个大喜日,张灯结彩贺新婚。一生就结一次婚,一走就是一辈子。拜别爹妈拜亲友,从此走进夫家门……。”这类用平实的语言叮嘱新娘结婚后不要忘记父母养育之恩的嫁歌,往往会让新娘更加伤心不已,甚至会号啕大哭。

三是安慰型。婚礼的举行意味着新娘即将辞别辛勤养育自己的父母和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加入到丈夫的家族中,承担起建立新家庭和生儿育女、侍奉公婆的职责。由于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即将改变,新娘往往会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理压力。新娘的父母则满怀对女儿出嫁的难舍之情和未来生活的种种担忧,以及担心自己的女儿去到一个新的家庭环境中遭受委屈的复杂心情。因此,新娘的女性亲属和朋友就会以哭嫁歌的方式安慰她的父母:“乡亲啊,莫要伤感莫难过,女儿长大当出嫁。虽然嫁作他人妻,还是你的亲骨肉。得空仍会回娘家,帮忙洗衣种田地。此外还可生儿女,一代一代得绵延……。”这类哭嫁歌以质朴的语言,对新娘的父母因女儿成婚产生的失落或担忧进行情感安慰。

四是互动型。互动型是指多名歌者模仿新郎新娘的口气以一问一答的方式对歌。2012年2月22日晚,是出冬瓜老寨德昂族姑娘杨××与楚雄的汉族小伙杨××结婚“吃喜糖”*三台山德昂族的传统婚礼一般持续三天,分为吃喜糖、喝小酒、正日子三天。“吃喜糖”的时间为新郎正式迎娶新娘的前两天晚上,新郎和伴郎将糖果以及牛奶(炼乳)等物品送到新娘家,给新娘的父母和村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品尝,牛奶或炼乳是专门由新郎准备给新娘母亲的礼物,寓意为“奶水钱”。的日子,老人们聚在新娘家的堂屋里欢快地对歌。

男:“请问姑娘哪里来?我想与你交朋友。”女:“我是山村贫苦人,阿哥不会看上我!”男:“小妹不要这么说,阿哥也是穷苦人。”女:“我的相貌长得丑,阿哥不会喜欢我?”男:“小妹不要这么说,小妹漂亮又温柔。”女:“我的年龄还很小,爹妈不让早成家。”男:“男大当婚女当嫁,莫非小妹欺骗我?”女:“爹妈从小教育我,诚实做人不说谎。莫非阿哥心不诚,故意把我来试探?”男:“婚姻不能当儿戏,我是真心喜欢你。今天有缘来相见,愿与小妹定终生。”女:“小妹愿跟阿哥走,白头到老不离分。”

这段对歌一方面以轻松诙谐的唱词呈现两个年轻人恋爱时的场景,另一方面也在告诫一对新人要慎重对待婚姻大事。由于这场婚礼的新郎是外地人,人们除了对新人的祝福外也有一些顾虑,担忧远嫁异乡的女孩是否能幸福美满?老人们毫不在意来自外乡的新郎是否真的听得懂他们用德昂语吟唱的歌曲,依然以互动问答的形式传递着他们的教诲,以告诫这位外乡的年轻人不要欺骗和辜负新娘。

二、三台山德昂族哭嫁的主要特点

我国不少民族的哭嫁歌都有固定的文本和曲调,而且大多由新娘承担哭嫁的主要任务,新娘在婚礼中“亦哭亦唱,有板有眼,有旋律,有唱词,哭的内容包括了感叹命运的不公,对父母的不舍和对媒人的谩骂”。*吴楠:《赣南客家女性哭嫁习俗研究》,赣南师范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10页。笔者通过田野调查发现,三台山德昂族的哭嫁既没有对父母和哥嫂的埋怨,也没有对媒人和夫家的谩骂,而是饱含远离故土的伤感和辞别亲人的依恋,并呈现出歌哭分离、文本即兴、曲调固定等鲜明特点。

首先,歌哭分离。从许多民族的婚嫁习俗来看,新娘在婚礼期间要承担哭嫁的主要任务,学唱哭嫁歌成了待嫁女孩必修的一门功课,因此有些少数民族女孩在出嫁前10多天甚至1个月要请人来专门教唱哭嫁歌,而“土家女儿从懂事起,就随祖母和母亲学唱哭嫁歌”。*黎琪珍等:《论土家族哭嫁歌中的个人意识》,《大众文艺》2009年第7期。到了出嫁这天,新娘失声痛哭,边哭边唱,或是“泣诉爹娘姊妹难舍,怨叹自家命运悲苦”,*沙媛:《论哭嫁习俗与‘哭嫁歌’的风俗文化本质》,《贵州民族研究》2000年第2期。或是“叙骨肉之情,诉离别之苦,并对这场重大的人生转折发出内心的种种感慨。感情真切,声调悲哀,催人泪下”。*彭继宽:《哭嫁习俗与哭嫁歌》,《民族论坛》1993年第2期。与其他民族不同的是,三台山德昂族的哭嫁有时是新娘独哭,有时是母女对哭,有时是亲友或姐妹陪哭,但总的来说是歌哭分离,即“哭”与“歌”不是同一人。婚礼中的新娘虽然是哭嫁的主要角色,但却不唱哭嫁歌,吟唱哭嫁歌的任务,则由村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或是村寨组织“青年组”的姑娘小伙组织完成。

课程最终的学业评估采取形成性评价与终结性评价相结合的方式,根据学生在线学习的情况、见面课的表现、各个阶段性测试以及期末考试的成绩予以综合评定。此外,由于课程助教也会通过论坛上学生之间的互动了解到学生的学习情况,因此,课程的最终学业评估还会将机器评价与教师评价相结合,从而实现更为合理的多元化评价。最终通过课程考核的学生会获得课程修读证书和相应的学分认证,以此激励学生的选课、学习热情。

其次,文本即兴。三台山德昂族的哭嫁歌基本没有统一的文本,哭嫁歌的歌词因不同的婚礼场合而各有差异,歌者随心而唱,歌词随情而出。有的讲述德昂族的迁徙历史以及人生的成长经历,有的阐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有的劝慰新郎新娘的父母不要担忧儿女今后的生活,有的教导年轻人要尊老爱幼、孝敬父母等等。哭嫁歌没有统一的文本,往往需要歌者即兴发挥。德昂族姑娘杨××将远嫁外地,她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过两天她也将离开从小生长的村寨,离开养育她多年的父母,因此她的母亲心情显得十分沉重,在“吃喜糖”这天晚上对新娘及其亲友唱到:“乖巧女儿生两个,辛辛苦苦拉扯大。如今姐妹都出嫁,只剩老人守空巢。累了无人来问候,病了无人陪床前。女儿为何要远嫁?一个都不留身边……。”新娘母亲的哭嫁歌是一种即兴演唱,不仅使哭嫁歌变得更有趣味性,也增添了哭嫁所表现的真情实感。前来帮忙唱歌的人也分成两拨进行对歌,其中几个小伙子以调侃的语气对新娘的母亲唱到:“村里小伙这么多,你却一个看不上。把她嫁到那么远,以后谁来照顾你?外地女婿是何人?莫让女儿受委屈。”另一拨人则模仿新娘父母的口吻对唱到:“我家女儿年龄小,我家女儿不懂事。出门在外遇到人,甜言蜜语被哄骗。”*此处唱词由三台山出冬瓜村德昂族杨仙保翻译。

最后,曲调固定。德昂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无论是在生产劳作、闲暇之余还是民族节日时,德昂族都离不开歌,而婚礼期间吟唱哭嫁歌也成为其民族古歌展演、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场所。然而,尽管德昂族的传统歌曲类型多样,内容丰富,但是演唱的曲调却相对固定。例如,演唱《达古达楞格莱标》使用的是格丹调;演唱山歌或情歌使用赛柯调,演唱内容大多因场景不同而即兴发挥,一般用傣语演唱;格厄调又称格山调,是三台山德昂族的一个传统曲调,通常是德昂族在野外劳作或休闲时演唱的歌曲,也多为即兴演唱;春醒调也称迎新调,是德昂族专门在婚礼中演唱的曲调,演唱形式是歌手率先起调演唱,歌队紧随其后模仿演唱。虽然各种曲调的使用场合不同,但在三台山德昂族的婚礼中,除了不用在礼佛时吟唱的干朵调外,其他曲调都可以在婚礼中使用。因此,无论德昂族哭嫁歌的内容如何变化,其吟唱的曲调都基本为固定的格丹、赛柯、春醒等几种类型。

三、三台山德昂族哭嫁婚俗的文化意蕴

婚礼是重要的人生礼仪,它的举行意味着特定个体的身份和地位的变化。换言之,新娘结婚后便完成了“从孩子或青春期群体中过渡到成人群体,……从一家到另一家,且通常是从一村到另一村”*[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92页。的转变。德昂族的哭嫁婚俗及其哭嫁歌,不仅充满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表达,也体现了德昂族的民族社会心理、伦理道德、人生态度与价值观念,蕴含着丰富的多重文化内涵。

第一,承载着族群迁徙的历史记忆。作为一个人口较少民族,德昂族历史上曾长期受傣族土司和景颇族山官的统治,居无定所,生活贫困。为了告诫后人不要忘记过去的辛酸历史,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三台山德昂族的哭嫁歌除了经常选用创世史诗《达古达楞格莱标》中有关人类起源的内容外,其族群迁徙的集体记忆也被反复吟唱:

……族人祖先打败仗,扶老携幼离家园;出发之前有约定,砍倒芭蕉做记号。芭蕉树心没长出,前边乡亲走不远;芭蕉树心发新叶,乡亲远去难追赶。沿途队伍太浩荡,前边难等后来伴。迁徙途中各奔命,一路走来一路留。……保山出发数百里,先到缅甸大山区;离开缅甸往前走,又到姐莱(音)傣族地。当地土司把头摇,这里地窄户数多;不是我们不留你,实在没有田和地。崩龙头人一挥手,带着族人继续走。离开姐莱去盈江,盈江才是安身地。那里土司心肠好,收留逃难崩龙人。土司给地又给水,崩龙重建新家园。……想想过去多磨难,珍惜今天好生活。凄惨历史不忍提,崩龙儿孙需谨记。

通过在婚礼中反复吟唱关于德昂族四处迁徙的古老歌谣,既可以不断强化德昂族的集体记忆,又在潜移默化中促进了民族的内部凝聚力。

第二,蕴含着尊老爱幼的伦理道德。德昂族是一个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民族文化大多靠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承。哭嫁歌作为三台山德昂族最具民族特色的婚俗,其内容蕴含着丰富的伦理道德和孝亲思想。婚礼期间,村寨友邻和四方亲朋聚集一堂,听老人吟唱德昂族古歌,不仅可以重温民族历史,缅怀祖先功绩,更重要的是德昂族年轻人可以聆听长辈教诲、学习德昂文化。德昂族哭嫁歌曲调委婉,内容丰富,包涵了德昂族的历史文化、审美情趣、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等等,既有对新娘如何孝敬长辈、尊老爱幼、夫妻恩爱、和睦相处的教导与祝福,也有对新娘未来生活的隐隐担忧;既有对德昂族族源历史的追溯与回忆,也有对年轻人如何勤俭持家、勤劳勇敢的谆谆教诲,从而起到了社区教化和文化传承的作用。

第三,体现了委婉内敛的民族性格。由于德昂族长期生活在气候温和的西南边疆山区,因此形成了温柔善良、委婉内敛的性格特征,这种民族性格在其哭嫁婚俗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体现。2012年1月31日,笔者在三台山乡出冬瓜村参与一场婚礼时,听到了一首独具特色的唱歌。在新娘进门的当天晚上,一位坐在堂屋的长者娓娓唱到:

篾子搭篾子,麻接麻,虽非一根藤上瓜,和睦相处邻居夸。今天迎进新人来,了却父母心中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难办的事。感谢乡亲来帮忙,招待不周多体谅……。

笔者对于这段歌词的内容颇为不解,经了解才知,新郎的父母早年离婚,新郎从小跟随改嫁的母亲与继父一起生活,这场婚礼是由他的继父操办的。歌词中以交错相织的篾子和麻来隐喻新郎与继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的婚礼照样办得风光体面,这既是对新郎亲生父母的安慰,同时也隐喻着新郎与继父的深厚感情。

第四,强化了村寨女性的互助同盟。德昂族哭嫁另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强化其村寨内的同姓已婚女性之间的互助同盟。在少数民族传统社会中,妇女一般会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德昂族社会则通过建立已婚女性同盟关系的方式来改善妇女地位,以保证德昂族妇女在遇到困难和风险时得到有效的帮助。按照三台山德昂族的传统习俗,男方到女方家提亲时,要从礼金中象征性地给新娘家族中已经出嫁的妇女每人1块钱,希望出嫁后能继续得到家族姐妹的关照和帮助,由此形成一个德昂族已婚女性的互助同盟网络。这种以已婚妇女结成的同盟关系一旦建立,就会伴随女性的一生直至死亡。比如,德昂族哭嫁中陪同新娘的,主要是娘家的女性亲属以及两名女性媒人,在新娘恸哭的时候,她们也跟着哭泣落泪。在德昂族新房落成乔迁之日,女主人的同姓已婚妇女会带着大米、茶叶、火种等日常生活用品前来祝贺。当已婚妇女过世,其互助同盟的同姓妇女又会凑钱为逝者买裹尸布。在德昂族的观念中,自己的女儿虽然嫁到夫家,但只是血肉嫁人,其骨头仍然属于娘家,故其死后由娘家的女性同盟凑钱来购置裹尸布,女性的尸骨则可以回到自己家族。

四、三台山德昂族哭嫁婚俗的现代嬗变

德昂族的哭嫁婚俗在其独特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传承至今,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我国民族文化多样性作出了积极贡献。然而,面对现代化与全球化的冲击影响,德昂族的哭嫁婚俗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一是场域移位。作为一个地处边境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相对滞后的人口较少民族,德昂族长期以来得到了国家政策的扶持。在政府的大力扶持和社会各界的帮助下,三台山德昂族的经济社会取得长足发展,主要表现在基础设施不断改善、生计方式趋向多元、生活水平显著提高等方面,由此带来了村民价值观念的变化,并对德昂族的传统婚嫁习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近年来,村寨里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为了追求时尚,不再在村寨里举行传统婚礼,而是将举办婚礼的地点从德昂村寨转移到了现代都市,到离村寨十多千米外的州府芒市,选择一家宾馆或酒店,请司仪主持极具现代色彩的婚礼仪式,德昂族传统的哭嫁习俗,因婚礼场域的转移而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融合了现代与传统元素的歌舞表演。

二是功能弱化。三台山德昂族在历史上盛行姑舅表婚,即认为“男方娶其母亲兄弟的女儿为妻子,女方嫁给父亲姐妹的儿子”*[美]许烺光:《祖荫下》,王芃等译,台北:南天书局,2000年,第70页。是较为理想的婚配。如果舅父的女儿不愿意嫁给姑母的儿子,舅父女儿外嫁所得财礼的三分之一要送给姑母,表示赎买。*《德昂族简史》编写组:《德昂族简史》,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65页。由此可见,德昂族的婚姻有时也存在“父母之命”的情况,女孩有可能被要求嫁给并不相爱、甚至未曾谋面的男子。此外,由于即将离开自己的生身父母,离开儿时的玩伴和熟悉的亲人,面对难舍的情亲,想到未来的婚姻生活和不确定的命运,新娘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与离别的伤感。因此,新娘及其歌者都用伤心的哭与歌,来迎接出嫁这一重大的人生仪礼,这时的哭嫁承载着情感宣泄的主要功能,是一曲女性的悲歌。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变迁,自由恋爱的德昂族男女青年对婚姻和未来生活更多的是充满着期待与憧憬,虽然“婚姻仍是女性生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但其角色变化不再以悲伤、恐惧等心理表现为主色调了”。*余霞等:《女性文化、角色心理与生命史——湖北三峡地区土家族哭嫁歌研究》,《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喜庆热闹成为德昂族婚俗的一个新趋势,德昂族哭嫁歌所承担的宣泄情感和释放心理压力的传统功能逐渐弱化。

三是传统式微。如前所述,德昂族传统哭嫁歌的一个特点是歌哭分离,吟唱哭嫁歌的任务一般由村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或是村寨组织“青年组”的姑娘小伙组织完成。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德昂山寨外出打工,曾经在村寨内发挥重要作用的“青年组”,因缺少年轻人的参与而逐渐解体,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已婚男女组成的村寨文艺队,其任务也变为闲暇时自娱自乐,或者上级领导视察村寨时组织表演民族歌舞。这就导致了如今村寨里已经少有会唱德昂族古歌的年轻人,婚礼中歌者的角色也转而由几个为数不多的老人承担。笔者在田野调查时发现,不少年轻人认为,德昂族“古歌是过去的东西,不仅难学而且不能挣钱”,听老人在婚礼期间唱德昂族古歌主要是“看热闹”,大多数人都表示不想学习吟唱古歌。这些老人离世后,德昂族的哭嫁歌将面临人亡艺绝的严峻挑战。三台山德昂族社会变迁所带来的张力,使哭嫁歌的传承处境日益窘迫。

总之,三台山德昂族世代流传的哭嫁婚俗,蕴含着德昂族的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表达了他们对婚姻及人生的态度,是其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及族群身份的象征符号。尽管随着现代性日益渗透到三台山德昂族的日常生活中,导致德昂族哭嫁婚俗存在的社会环境发生较大变化,其生存空间也不断受到挤压,但是作为一项口传心授的文化遗产,德昂族的哭嫁歌具有不可忽视的多重价值,能为我们研究德昂族的族群历史、婚俗发展、妇女心理以及民族音乐提供重要资料。

(责任编辑 陈斌)

作者简介:黄彩文,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黄昕莹,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云南 昆明,650500)。

基金项目:①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地重点课题“滇南跨境民族地区文化多样性与社会和谐研究”阶段性成果(JD2014ZD28);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云南跨境民族文化研究创新团队”阶段性成果(2014CX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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