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伍君
摘 要: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以多重的叙事风格,深刻地批判人性而著名。而事隔30年,黑泽明依据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和《竹林中》两部作品,拍摄了电影《罗生门》。黑泽明除了对原作的阐释外,在构思结构,意图表达方面和原作《竹林中》截然不同,也即是二者之间有着相承的关系,又有着背离的意味。而从原作《竹林中》到电影《罗生门》,也是“人间不信”到“人间信赖”的转变。
关键词:《竹林中》 《罗生门》 人间不信 人间信赖
《竹林中》是芥川龙之介于大正11年发表在《新潮》一月刊的中期佳作。采用多重的视点来描述一起杀人事件。四人的目击者和三人的当事者的证词相互交错又相互矛盾,使得这起杀人事件更是错综复杂,疑点重重。稍后,电影版的《罗生门》采用《竹林中》的内容稍做改动加以编排,更是摘取了多项电影奖项,那么原作和电影有什么异同和相承之处呢?二者所表达的意义是否相同?
一、《竹林中》中的“真相不明”和“人间不信”
芥川的很多小说都源自于历史故事或者古典作品。《竹林中》也不例外。故事的原型来自于《今昔物语集》中的第29卷第23话“具妻行丹波国男於大江山被缚”。丈夫携带着妻子,赶往丹波,在路途中遭遇盗贼。盗贼把他绑到树上,对其妻子进行侮辱之后,扬长而去。妻子把绑丈夫的绳子解开,抱怨丈夫,丈夫则不语。而芥川则是依据此故事,把中间的经历进行反复地推敲、重组,形成一个多元角度的“心理剧”。值得注意的是,通过每个人对真相的阐释,可以看出作者的写作意途。
作品是由七个人的陈述构成的。围绕着在丛林中发现的武士的尸体,依据检察官的提审,樵夫、行脚僧、捕役依次叙述了所见所闻。原来是若狭国的武士武弘携带妻子真砂在归途中,受到了盗贼多囊丸的欺骗和袭击。真砂受到了盗贼的侮辱,武弘惨遭恶死,而真砂却不知所踪。可蹊跷的是,杀害武士的凶手则变得扑朔迷离。
关于《竹林中》主题的研究是多方面的。看似毫无头绪的杀人事件到底真相是什么呢?到底谁是凶手?该作品自从问世以来,关于“真相说”的研究层出不穷。比如“多囊丸真相说”(村桥春洋),“真砂真相说”(大里恭三郎),“武弘真相说”(大岗升平)。而关于真相在作品中未能显示,评论家也都褒贬不一。中村光夫称没有把真相整理好,呈现给读者,是一种不完整的作品。而福田枑存则在文学界10月刊中说,三人的证言不是真相,而是他们自我剧化的“心理的事实”。三岛让和海老英次则强调“事实的构成只是单纯的推理游戏,芥川本身也没有打算构造一个真相只有一个的故事。”①
值得注意的是,原文中作者笔锋犀利,语言简练,内容深刻。采取严密的心理剖析,描写人物形象深入人心。从字里行间透露着人性的自私和贪婪。七人的陈述看似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是因为他们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来叙述的,互相对比的话,不难发现,寻找真相就变得困难重重。可以说,芥川对于每个人的“人性”刻画得入木三分。多囊丸先是诱骗武士去看财宝,然后再诱骗真砂去看突发疾病的丈夫,达到目的之后,受真砂的挑唆,和武士决斗了几十回合,杀了武士。也即是:“罪”在因真砂挑唆,刺激了自己才不得已杀了人。在真砂的叙述中,她把自己叙述成一个可怜的却又忠贞的、有骨气的女人。在受到强盗的侮辱后,她本已经伤心欲绝,却又遭受到丈夫的嫌弃,最终亲手杀了丈夫。也即是:“因为没有获得丈夫的理解,不得已痛下决断。”最后武士武弘的说辞更具有抨击性。因为忍受不了妻子对强盗的暧昧态度,也即是:深感“女性不信”而痛苦,选择自杀。每个人都有自己杀人的正当理由,原因却不在于自己,也可以说是一种把责任推给他人,美化自己的“利己主义”。
从另一方面来讲,多囊丸作为十恶不赦的大强盗,却没有一刀杀了被绑着的武士,而是带着一股公平竞争的精神,松了绳子后,再进行决斗,几十回合之后才杀了武士。而作为武士,本就应该果敢勇毅,刚正不阿,是大和精神的代表。武弘却贪羡钱财,上当受骗。从多囊丸和武士的叙述中可得知,真砂也不过是顺应时势,随意丢弃“夫妻感情”的女人。也可以说,盗贼不像盗贼,武士不像武士,妻子不似妻子。原本设定的人物形象却和后面该人物所做事情大相径庭,不得不引人深思。
由此可以看到,芥川对于这种“人性的自私与丑恶”的批判无处不在。
二、原作和电影的相接点
黑泽明的《罗生门》是以芥川的《罗生门》和《竹林中》两部作品为基石拍摄出来的精品。自问世以来,收获奖项众多,是日本电影史上的一大突破。可以说,电影《罗生门》的出现使芥川文学更快速地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其中,电影是如何继承和发展原作的呢?具有很大的研究意义。
细看电影,不难发现,和原作相比,人物的出场和叙述确实有些不同之处。首先还原了原作《罗生门》的场景。原作源于《今昔物语》中的《盗人登罗城门上层见死人语》,描写的是乱世中,一个被主人辞退的仆役站在罗生门处,犹豫着要不要做盗贼以活命。恰好看到一老妇在拔死去女人的头发。怒发冲冠地想要揍老妇。老妇解释说,原来那女人生前把蛇干当做鱼干来卖,所以拔她的头发理所当然。听完解释后,仆役马上剥掉老妇的衣服,选择做了盗贼。黑泽明的《罗生门》借鉴了原作《罗生门》中的仆役,又添加了《竹林中》中的樵夫和僧人为主要的旁观者。故事内容取材于原作《竹林中》,在表现手法和表现意图方面,电影和原作相比大相径庭。
首先,情节完整,节奏紧促,又有大量的音乐伴奏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此起彼伏。一开场,便是大雨中破旧不堪的“罗生门”,目光呆滞的樵夫开始自言自语,画面便在来此避雨的仆役的搭话中展开。整个故事情节,伴随着音乐声,雨声。如在樵夫发现武士尸体,音乐陡然一转,表现出了无意中的惊人发现。再如在多囊丸和武士的打斗过程中,音乐声也是配置得恰到好处。但是在樵夫叙述事情经过时,却没有音乐,这样一来,和全篇幅的音乐相比,只有樵夫叙述的是事实,以无声来映衬真相,更能刻画出真相的真实和可贵。且以大雨作为背景,情节激动处雨势更加滂沱。尤其是电影最后,仆役和樵夫两人在争夺小孩衣服的过程中,大雨更加凶猛无情,也侧面说明了社会的黑暗和人性的极端自私。
其次,从人物设置方面来看,真砂的母亲在电影中没有出现。电影《罗生门》中,在多囊丸、真砂、武士三人的自述后,又增加了“樵夫的自述事件经过”这一部分。也即是樵夫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者。这样一来,多囊丸,真砂,以及武士的谎言暴露无遗。也即是,每个人物的言行都包含着自我否定,前后矛盾。樵夫的证言在一定程度上来讲,就是事件的事实。这也就免除了之前所述《罗生门》发表后,因真相不明受到众人非议的情况。
值得注意的是,樵夫对于事件真实的叙述是在影片后面仆役屡次刺激下说出来的。影片开始时樵夫在公堂上做的证言是虚假的,原因是想要私藏真砂的宝刀,以供己用。看似忠厚老实的樵夫也存在着自私的一面。而仆役则把人性的自私自利发挥到极端。他既“讽刺”着人的利己主义,但也同样“遵循”着利己主义。如他讽刺樵夫私自藏有宝刀,讽刺丢弃婴儿的父母只顾着为自己着想,这些都把人性的自私和贪婪发挥到极致,在一定层面上值得引人思考。最后,仆役还亲自实践这种“利己主义”,把原作中剥掉老妇的衣服的场景换成了剥掉弃婴的衣服。
可以说,相对于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来讲,黑泽明的《罗生门》更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更具有逻辑和条理性。樵夫自述的“真相”的出现,也使整个谜团一样的故事“真相大白”。但在同时也揭露了前面三位当事者的虚假证言。也可以说,相对于芥川龙之介的“真相的不解”,黑泽明导演更愿意表达出对“人性的不解”,也更加深化了人性的自私和利己。
三、黑泽明的《罗生门》中体现的“人间信赖”
电影中,从头至尾,都是樵夫关于这一“扑朔迷离”的事件的自述。而“僧人”虽是旁观者,却是人性的见证者,起着核心作用。影片刚开始,僧人就自语:“这起案件太过可怕,甚至比饥饿、战争、灾害都要可怕。进而对人类已经不抱有希望了。”随着樵夫的自述,真相的寻找愈加困难,人性的自私也变本加厉。但是电影末尾,剧情一转,出现了意外的惊喜。罗生门里被丢弃的婴儿则被仆役剥掉了衣服,这时候剧情已经达到了高潮点,如果就这样匆匆结尾,也会把人性的丑恶与自私描绘地入木三分。但是黑泽明没有这样做。樵夫尝试着从僧人手里抱走婴儿,被僧人怒声喝退。樵夫辩解说:“我自己有6个孩子,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分别。”最终僧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把孩子交给樵夫抚养。并表示:“多亏了你,我想我可以继续保持对人类的信心了”。此时,背景音乐缓慢响起,雨势减小,乌云渐散,仿佛人性的光辉重新出现。
石浜昌宏曾说:“相对于芥川龙之介的纯粹的原作怀疑小说来讲,在黑泽明的电影中,增加了一些东西。即是深受侮辱却刚强不屈的女性形象,还有在充满着怀疑的世界里,樵夫抚养了弃婴的人文主义色彩”②。另外,在黑泽明和淀川长治的一篇题名为“人間を信ずるのが一番大切なこと”的对谈中,提到:“よくてらって人間を信じないと云うけど、人間を信じなくては生きてゆけませんよ。そこをぼくは羅生門で云いたかったんだ。③”也即是:“都说人不可信,但是不相信的话就不能生存。这也是我在罗生门中想要说的。”这就是黑泽明的绝妙之处,既在一定程度上继承并深化了原作中的人性的自私、贪婪、丑恶。另一方面,没有让人一直堕落在人性的黑暗里,而是引领人们从“人间不信”的泥潭沼泽中走出来,走向“人间信赖”的康庄大道。人类是自私的固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就像影片中的樵夫一样,虽然也有自私自利之心,但是最终还是选择抚养弃婴,企图净化灵魂。这无疑是黑泽明理想主义和人文主义思想的体现。也能够给二战以后,给本充满着怀疑主义,利己主义的社会,增加一些积极向上的元素。
注释
① 菊池宽,久保田芳太郎,关口安义.芥川龙之介研究[M].明治书院昭,52年:110.
② 佐藤忠男.『日本映画史』(2)[M].岩波書店,1995:234
③ 黒沢明.と淀川長治の対談 「人間を信ずるのが一番大切なこと」[M].『映画ファン』昭和27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