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麦克白》与《罗生门》虽然出自不同时期和巨大文化差异的作家之手,但是其仍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大量描写主人公自我迷失的过程,改编自历史材料等。因此,本文将主要通过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比较二者由善堕恶的过程,并从中分析自我迷失的关键内在原因。
【关键词】 麦克白;罗生门;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8-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8.005
《麦克白》(1605),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讲述了麦克白弑君篡位的故事。其虽篇幅较短,但饱含着对人心理层面的描写刻画,是谴责人性沦丧的悲剧。《罗生门》(1915)则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改编自日本古典故事集《今昔物语》的《盗人登罗城门上层见死人语》,描写走投无路的仆人在罗生门上弃善从恶的故事。两部作品中对人性和心理活动都有大量的描写,生动形象地表现了主人公自身道德高光时刻,站在善与恶分叉口的犹豫不决及坠入欲望深渊的过程,而两位主人公走上不归之路的过程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论中的超我、自我和本我三部分分析相契合。因此,本文尝试利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即自我、本我与超我,分析《麦克白》和《罗生门》中的主角从行善转向作恶的深层原因。
一、理论与文本
弗洛伊德于1923年发表著作《自我与本我》,认为心理可分为自我、本我和超我三部分。本我是最原始的、无意识的心理结构,是人格的生物面,完全受唯乐原则的支配,一味地寻求满足;自我代表理性和常识,介于本我和外部世界之间,“很容易看到自我是通过知觉意识中的中介而为外部世界的直接影响所改变的本我的一个部分;在某种意义上它是表面分化的扩展” ①,是人格的心理面。自我主要用来控制和压抑来自本我的非理性冲动,它主张克制,提倡用迂回的方式满足本我的要求,遵循现实原则。超我是人格中的社会面,是自我的典范,由“良心”和“自我理想”组成。“良心的要求和自我的现实行为之间的紧张状态被体验成一种罪恶感。社会感情在自我典范的基础上通过与他人的自居作用而建立起来。” ②它以良知的形式严格支配着自我,遵循“理想原则”。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始终处于冲突——协调的矛盾运动中。本我在于寻求自身的生存,寻求本能欲望的满足,是必要的原动力。超我在于监督、控制自我接受社会道德准则行事,以保证正常的人际关系。而自我既要反映本我的欲望,并找到途径满足本我的欲望,又要接受超我的监督,使行为符合社会道德标准。同时,自我还要反映客观现实,分析现实的条件与自我的处境,促使人格内部协调并保证与外界沟通交流顺利进行。而《麦克白》和《罗生门》便讲述了本我、自我和超我关系失衡所导致的心理异常以及其引发的一系列极端行为。
除了主人公都经历由善堕恶的转变,《麦克白》和《罗生门》还都取材于已有的文字资料中,并相对于原作做出较大的改动。《麦克白》来源于古英格兰史学家拉斐尔·荷林西德的《编年史》,与原书不同的是,莎士比亚将年轻的国王改为年老英明的君主,让麦克白将其在酒醉熟睡后杀害,将原本是同谋的班柯写为品德高尚、善良诚实的将领。笔者认为前者的改动突出邓肯的治理有方、仁慈和蔼和对麦克白的器重和嘉奖,给予其极高的荣誉和地位,更能说明麦克白的弑君行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表现其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将班柯写成一个高尚的正面人物形象,在一次次的抉择中与麦克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可以说班柯愈发高尚,麦克白在其反衬下愈发丑陋不堪,与班柯的理性相比,麦克白完全被自己的欲望所奴役,成为本我的仆人。《罗生门》则来自日本古典故事集《今昔物语》中的《盗人登罗城门上层见死人语》。《今昔物语》中讲述了在罗城门中有一贼人抢走拔死尸头发的老妪的衣物,而在《罗生门》中,不同于《今昔物语》寓言式叙述,给人以启示教育作用,芥川龙之介将贼人的身份改为一个犹豫是要饿死还是要当强盗的仆人,并通过仆人心路历程的转变,老妪的自我辩解,深究人性之恶,极端情况下为恶。最后,作者留下开放性的结尾,让读者思考善与恶的边界。
二、人物的转变
二人都有过超我主导下的人性高光时刻。在《麦克白》第一幕第二场中,莎士比亚采用侧面烘托的写法,通过一个亲临战场的士兵的描述让读者未见其人,就先树立了麦克白骁勇善战的英雄形象。面对强大残暴的敌人,即使命运也像娼妓一样,有意向叛徒卖弄风情,助长其罪恶的气焰,麦克白也毫无惧意,他将命运紧紧地掌握在手中,凭实力和坚定的意志平定叛乱,赢得国王和一众臣子的赞扬。此时的麦克白是国王的忠臣、国家的救星、正义的代表,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符合社会的道德标准,正面品德占主导地位。而在《罗生门》中,仆人也在漆黑阴森的阁楼里闪烁过人性的光辉。仆人目睹老太婆拔死尸头发时,他“对恶的憎恨,就像老太婆插在楼板缝里的松明,猛烈地燃烧起来” ③,于是相应地迸发对恶的抗拒,仆人做出阻止老太婆拔女尸头发的正义行为。这是仆人在无外界监督的情况下,由自身的善而自发产生的高尚之举。由此可以看出,仆人在走投无路之际并没有变得冷酷麻木,他的心中仍有自身關于善恶的定义。麦克白和仆人都在绝境中坚持了自身的善,面对罪恶,他们或出于职责或出于本能进行剿灭。于是这个时刻他们是屠恶龙的英雄,善占据了主导地位。
之后二人都陷入激烈的本我和超我斗争之中。在《麦克白》中,一为麦克白首次遇到三女巫。女巫分别对麦克白给以葛莱密斯爵士、考特爵士和未来的君王的祝福,随后到来的使者的消息预示前两个预言都已实现,麦克白的内心翻涌起来,即按照预言他将当上国王,此时他的本我叫嚣着要取而代之。面对本我的欲望,麦克白的自我采用了迂回的方式来安抚它:“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 ④。后麦克白进宫面见国王,以臣子的身份恭敬谦卑地回应了国王对他的嘉许。麦克白对于王位的渴望和作为臣子的职责使他陷入矛盾之中,于是自我以身份的约束和现实中可行的方式—— “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来遏制本我的弑君念头,维持二者平衡。然而国王立自己的长子为储君,短暂的平衡被打破,麦克白感到威胁——如果等待命运的指示,他或许当不上国王了。于是他不再苦苦等待好运降临到头上,本我压制住了超我。
二是麦克白行刺邓肯之际。邓肯将到麦克白的住所拜访并停留一晚,麦克白夫人怂恿麦克白抓住机会暗杀国王,麦克白的本我也应和着:“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又可以排除了一切后患;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解决一切——在这人世上,仅仅在这人世上,在时间这大海的浅滩上;那么来生我也就顾不到了。” ⑤与此同时,来自超我的监督也同样在产生作用,首先,麦克白作为亲戚和臣子,他的身份不允许干这样的事;其次,作为主人,其有保护客人人身安全的职责;此外,国王的邓肯秉性仁慈,是圣明的君主;最后,麦克白刚从邓肯国王那里获得极大的尊荣,于情于理都应该效忠国王。麦克白的本我和超我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过招,但由于自我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来满足麦克白欲望,加上麦克白夫人的煽风点火,麦克白的本我再一次取得胜利,他任由着本我操纵杀死邓肯。在这个过程中,麦克白摆脱了自我,本我占据人格的主导方,体现在剧中他并非意识清醒地刺杀国王,仿佛有“一把想象中的刀子,从狂热的脑筋里发出来的虚妄的意匠” ⑥指示着麦克白完成暗杀邓肯这个动作。这把“想象中的刀子”即是麦克白的本我欲望。
《罗生门》中的仆人也经历饿死还是当强盗的艰难抉择。小说的背景置于灾难后衰败的京都,仆人被辞退后别无去处因而滞留罗生门。这时徘徊在仆人心中的是对未来的迷茫,他既没有做强盗的勇气,也断然不想放下活着的希望。当强盗的念头来自本我的对生的渴求,饿死街头则是秉持纯心的唯一结果。盘旋在仆人脑中的两股势力势均力敌使其迟迟做不出决断。而拔死尸头发的老太婆的出现令仆人汲取为恶的勇气,打定做强盗的念头。制止老太婆时,仆人的心中还是以超我为主导,“这时候,如果有什么人对这个仆人重新提出方才在罗生门下边他自己想过的那个问题:‘是饿死呢,还是当强盗呢?’恐怕这个仆人会毫不留恋地选择饿死这条道路” ⑦。而老妇人解释为了活下去迫不得已干出绝不容赦的恶,虽然拔头发是缺德的事,但这个死尸生前也曾拿蛇做鱼干卖的坏事,不只是老妇人,这个社会想活下去又“走投无路”的人都这么做。仆人原本力求平衡的天平彻底倒向本我欲望:自己何尝不是被逼到绝境的可怜人。于是仆人借着自己的遭遇、社会的动荡来安慰因良知指责而惴惴不安的心,把自身卖给名为“本我”的恶魔。对于旁人皆罔顾仁义道德的发现,助长了仆人本我烧杀抢掠的欲望,而在自我找不到可行途径发泄的情况下,本我打败了自我,“从这时候的仆人的心情来说,他根本不去想饿死的问题,把它完全扔到脑后去了” ⑧。
而女巫形象在两位主人公由善堕恶的过程中都起催化作用,如同在《圣经》中引诱夏娃偷吃果子的蛇,勾起其无意识中的为恶念头。在《麦克白》中,女巫通过预言激起麦克白的弑君的念头,三个怪诞枯瘦的女巫分别预言麦克白为葛莱密斯爵士,为考特爵士,为苏格兰国王,而班柯的子孙将要君临一国。当前两个预言都实现后,此时的麦克白认为成为国王是上天的旨意,但他又不愿真的完全任天摆布,袖手旁观直到预言成真。他内心无意识中的欲望和女巫的预言相通了,于是麦克白便紧紧抓住女巫的预言,借助天意来为自己的罪恶做掩盖。在《罗生门》中,仆人也撞见了一个如女巫丑陋怪异的老太婆,她为自己的罪行披上走投无路的外衣,将其归因于社会的动荡。老太婆的说法击中了仆人内心深处的恶的冲动,至此,仆人也不在“饿死还是做强盗”中犹豫了,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他认可老太婆的说法,决定抛弃超我遵循本我的欲望行事,这是他本就存在的本我和超我的斗争,只是在老太婆的推波助澜下,本我愈发强大从而战胜了超我。从而也可看出其结局并非女巫造成,而是由本身的欲望和性格导致的,女巫和老太婆都是激发本我贪欲并火上浇油的角色。
三、相似而不同
麦克白和仆人终被本我控制,任由本我犯下种种恶行,但二者之间还是存在着差异。首先二者的地位不同,麦克白身份高贵,有着良好的贵族教育,他的超我所表现的道德意识和自身身份所带来的责任感极强;仆人身份卑微,属于底层人民,其超我的体现主要表现为个人的良知。其次,二者作恶的对象不同,麦克白为满足一己私欲杀害了有恩于自己的国王、朋友班柯、无辜的麦克德夫一家,他所作恶的对象都是身边的亲近之人,麦克白对他们都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仆人却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所作恶的对象素不相识,于是毫不心慈手软。最后,境遇不同,麦克白是完全出于自身的欲望弑君夺位,由此带来的罪恶感更强;仆人却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走上强盗道路,他可以借此为自己的罪行开脱因而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由此,二人在犯下罪行后的表现也不同。在麦克白犯下弑君杀友的罪行后,虽然其人格以本我为主导,但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承受着来自同样强大的超我力量的拷问,整日焦虑不安、不得安宁。面对班柯的鬼魂,麦克白吓得面无人色,在群臣面前失态几近疯狂。而在深夜中他也无法入睡,“不要再睡了!葛莱密斯已经杀害了睡眠,所以考特将再也得不到睡眠,麦克白将再也得不到睡眠” ⑨,老国王是在睡梦中被杀死的,而葛莱密斯、考特、麦克白都指向“麦克白”自身,格莱密斯和考特都指向麦克白的头衔。这句话既说明麦克白暗杀老国王的罪行,又解释了麦克白失眠的原因:因为自己犯下杀害老国王的弥天大罪,之前的荣耀都将不复存在,自己将永远活在罪恶和超我的鞭挞当中。而《罗生门》的仆人则是从老太婆的身上吸收恶的养分,开出更为妖冶的恶之花来,并丝毫无悔改之意。在被本我操纵后,“仆人迅速地剥下了老太婆的衣服。把想要抱住他的腿的老太婆,狠狠一脚踢倒在死尸上” ⑩,动作一气呵成。这是由于仆人的超我主要体现为本身的良知,他并无背负着周围人对他的期望,也并无崇高的道德理想,再加上身处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超我力量比较弱小。他并没有像麦克白经历一个从极善到极恶的心理巨变,在为恶时本我力量完全压盖住超我,超我似乎销声匿迹了。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回以凝视。与其说屠龙者终成恶龙,不如说屠龙者的心中亦有恶龙存在。无论是麦克白还是仆人,他们都曾在绝境中坚守本心。作为一国将领,麦克白在强大的对手面前没有屈服投降,而是选择背水一战;作为苦难的一员,仆人在走投无路之时良知仍存,遇到可耻的行径并非袖手旁观,而是上前制止。他们身处于人生的漆黑的沟渠之中,仍不忘抬头看满天繁星,寻求心中的那一份美好与纯洁。但也许人性的高光时刻也是至暗时刻,当超我的光芒散去,成为恶龙所获得的丰厚的利益引诱着屠龙者向本我靠拢,从而满足自己无止境的贪欲。文学是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麦克白和仆人是如此,世人亦是如此。汪精卫于年少为革命沦为阶下囚时也曾写过豪迈悲壮之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表明为革命献身的决心,而后一步错,步步错,沦为叛国通敌的汉奸,“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
而深究其悲剧的必然性,在于麦克白和仆人都完全地臣服于自己的本我贪念之下。本我和超我处于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而本我位于二者之间起协调的作用。期间自我既要寻求途径来满足本我的欲望要求,又要使自己的行为符合超我的道德标准,而这容易导致自我超负荷工作。此时本我欲望越发强烈乘虚而入侵占自我意识,超我意识越发薄弱。最终本我的欲望战胜超我,占据主人公心理的主导地位。由此,麦克白和仆人便于本我和超我的不可调和中坠进欲望深渊。而在这个过程中又因冒犯超我的准则而备受良心的谴责,如麦克白的失态和丧失睡眠。
总之,麦克白与仆人不应被简单地判定为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同常人一样既有贪欲也有善良,而最终走向一条不归路源于其本我、自我、超我的失衡。人们应从其吸取教训,寻求本我欲望和超我道德的和谐,防止如麦克白和仆人丧失良知和理性而成为欲望仆役的悲剧。
注释:
①②弗洛伊德著、林尘译:《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176页,第188页。
③⑦⑧⑩芥川龙之介著、秦刚译:《芥川龙之介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第6页,第8页,第8页。
④⑤⑥⑨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麦克白》,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第35页,第45页,第51页。
参考文献:
[1]今昔物语集:本朝部插图本(下)[M].北京编辑社译,张龙妹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尼采.善与恶的彼岸[M].梁余晶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
作者簡介:
许雅青,女,汉族,福建泉州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