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从文学到电影的人性思考

2017-02-13 14:31李健
电影文学 2016年23期
关键词:罗生门人性

[摘要]《罗生门》和《竹林中》是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作品深刻地揭示了人性中善恶抉择、趋利避害、趋众心理等重要命题,对世界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导演黑泽明运用电影艺术手法,成功地再现和深化了作品的主题内涵。使“罗生门”更具普遍性和符号化意义,成为“众说纷纭、真相难明”的代名词。而且他还改变了芥川龙之介的极度悲观心理,在黑暗中带给人性未来的光明与希望。本文梳理和探索“罗生门”人性主题的产生与发展,揭示其深刻的内涵以及对当代人性发展的启示。

[关键词]《罗生门》;人性;趋众心理;趋利避害

一、“罗生门”的由来

“罗生门”最初在日文中用汉字写成“罗城门”,是设在“罗城”的门,是日本京都平安京中央通往南北的朱雀大道南端的一个城门。后来由于常年战乱,百姓生灵涂炭,无数的死尸被抛弃在这座废弃城楼,再加上常年废弃的断壁颓垣,显得异常阴森恐怖,慢慢在人们心中成为鬼魅之所,故而“罗城门”也被认为是连接阴间和阳间的通道,是生死的分界,是通向地狱之门,人们谈之色变。由于意义被抽象化,是生死之界,而且“城”与“生”读音相近,“罗城门”逐渐被说成“罗生门”。从此“罗生门”具有丰富的内化含义。在小说中成为环境象征,暗指现实社会环境似鬼魅世界,阴森恐怖,也指人性善恶转折点,人性在此经历生死考验。

二、罗生门的人性内涵

(一)罗生门在小说中展示的人性内涵

1.小说《罗生门》的人性内涵

小说《罗生门》讲述的是在皇家衰败的平安时期,一个家将被主人辞退,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不知道明天的日子该如何延续,罗生门内的死尸,让他内心充满焦虑,“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呢?”一个“倘若”透露出家将内心的痛苦与挣扎,良知踏空,坚持或放弃让他内心感觉无力。

正在此时他看到老婆子拔死人头发,于是暂时放弃纠结,萌发正义,“恶恶之心,烘烘地冒出火来”,他质问老婆子,希望在道德谴责与罪恶惩罚中获得心理平衡和道德胜利,在精神强化和升华中释放自己痛苦的心灵,找回自己价值观的信心。可是老婆子解释说拔头发仅仅是为了做假发,卖钱谋生存,根本不是谋财害命。这一平凡的解释让他感到无比失望,正义力量没有了用武之地,再一次踏空。价值观两次踏空的触动,让他突然警醒。原来正义良知,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不干就得饿死”“跟她一样没法子”,他迅速解开心结,甚至宽慰自己:“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这也成为他行动的借口。家将果断放弃内心的挣扎,下定决心,恶狠狠地剥下老婆子的衣服,向黑暗中逃走了。

根据这一故事,我们分析其中隐含的人性命题:

第一,生存的善恶抉择。在残酷的生存面前,人性中善恶抉择的矛盾成为人们不可跨越的命题。在极端的乱世,美与善被掩藏,成为珍贵的奢望。丑与恶被无限放大,肆意释放,引导人走向黑暗罪恶的深渊。这种恶劣的大环境,这种善恶扭曲、黑白颠倒的世界,良善与道德似窗纸般脆弱,被人轻松突破,人性的信仰不堪一击。所以作者依据现实人性的选择趋向,让主人公坚定地选择生存,选择了“恶”。

第二,趋众心理。家将在见到婆子之前犹豫不定,之后迅速改变,人生岂可如此善变?这是人性中的“趋众心理”。个人一般难以承担道德谴责带给自我内心的压力,挣扎纠结,犹豫不决。而此时众人相似的行为会在一定程度上稀释内心的压力,而且参与人数越多,压力越会被稀释,这在普通底层民众中表现尤为突出。

趋众心理使善恶在人群中传递蔓延,“恶”的传递比“善”更快,“恶”一旦被选择就会直接滑向无底深渊,一旦被传递,就像瘟病,迅速蔓延,最终走向灭亡。把蛇肉当鱼肉卖给兵士的女人,没有改变命运,得瘟病死了;老婆子传递了她的“恶”,拔她的头发,也没能改变现实的生存境况,还被家将剥去衣服,等待她的也只有死亡;家将继承了老婆子的“恶”,抢走衣服,这衣服同样不能让他走出困境,他再也无法走出“恶”的深渊,等待他的只有自我毁灭。作家芥川龙之介没有给他光明的未来,他的未来被黑暗吞噬;导演黑泽明同样没有,电影中他延续罪恶,冷漠地抢走婴儿的衣服,看不到温暖的希望。

第三,关于人性善恶的哲学终极思考。人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自从孟子和荀子展开对性善和性恶的论述,历来争讼不断,莫衷一是。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看,善恶属于矛盾的两个方面,既对立又统一。矛盾双方相互转化,任何事物都不会绝对静止,而是相对静止,绝对运动,会随着条件的变化发生相互转化。人是善恶的统一体,具有双重价值取向,会随着处境与形势不同,表现出不同的善恶形态。

“罗生门”具有深刻的哲学象征意味,是通向地狱之门,生死与存亡最能考验人性的坚持,是“坚持善的底线还是堕入恶的深渊?良知是人类内在的本能和情感潜能按照它们的自然倾向发展而来的一种道义敏感性,它首先是对自身当下处境的感知与警觉,然后是对正义的理解、认同和接受”①。处境先于良知,会推动人性逆转,会突破善的底线。罗生门是处境的分水岭、善恶的分界线。生死存亡,人类的道德与良善最终会让位给欲望与邪恶,生存决定人的善恶天平,而向恶转化,也体现了芥川龙之介的悲观主义倾向。

2.小说《竹林中》的人性内涵

小说《竹林中》讲述的是一桩杀人案,基本案情是:武士武弘带着妻子真砂经过树林,偶遇强盗多襄丸,多襄丸垂涎于真砂的美色,奸污了她,但结果并不是武士杀死多襄丸报仇,而是武士死了,真砂失踪,这个结果使案情充满疑问。

审判时,四位证人提供了带有主观色彩的证言。樵夫的职业特色让他关注现场的凌乱,做出了激烈打斗的判断,但矛盾之处在于说出了武士的死因,却没有说明凶器;捕快带着对多襄丸的主观成见,做出了多襄丸是凶手的判断;老婆子也出于亲情,充满对女儿和女婿的袒护之情。特别是三位主人公在叙述中不但不为自己辩护,反而都称自己是凶手,真相扑朔迷离。

经过对事件的梳理和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其中隐含的人性问题:人们在面对不利的人生处境时,会趋利避害,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角度陈述事实,甚至不惜虚构和夸大事实,制造出大量“话语迷雾”。所以三位当事人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依托,刻意歪曲事实,真相也永远不可能从他们嘴里说出。也有读者费尽心思,细心分析,想要从大量的迷雾中发现事件的真相,但基本都是徒劳无功。

其实作者的用意读者明白,作品重点不在探查事件真相,而是展现真相被话语迷雾掩盖后的众生相。他们明知杀人是重罪为什么还要争相承认,这背后都有深刻的人性考量。

(1)多襄丸说自己并不想杀人,只是见色起意奸污了真砂,事后真砂对自己有情并调唆他杀死自己的丈夫,多襄丸难拒诱惑,为“爱情”解开了武士的绳子,与之决斗。多襄丸供词中的重点意思是:杀人是因真砂的调唆,自己也是真爱,而且选择了公平决斗,自己做得光明磊落,想把自己描述成一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刚强坦荡的真汉子。避开了在女人面前低声下气以及和武士打斗中混乱而并不英勇的表现。

(2)真砂在被侮辱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惭愧和自责,觉得对不起丈夫。可是丈夫作为男人,不但不对自己受辱表示同情和安慰,反而投以轻蔑的目光,这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决定杀死丈夫后自杀,却因懦弱没有成功,跑到寺院去忏悔。真砂的重点是,杀死丈夫是因为不能忍受丈夫的轻蔑,对女人而言,廉耻尊严胜于生命,承认被迫杀人,要比受尽侮辱又无法反抗的懦弱女性得到更多的同情、理解和支持,是勇敢的表现。

(3)武士自己是受害者,为什么说是自杀呢?首先是不能承受妻子的背叛;其次,作为一名武士,妻子被侮辱而不能给予保护,自己反而被杀,更何况还可能是被自己的妻子——一个弱女子所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严重损害武士道精神,将被天下人耻笑。他只有选择承认自杀,以维护自己刚正、清高、勇武的武士形象。

他们都以维护尊严等最大化利益为目的,忽略事实甚至生命,但这种维护有些令人哭笑不得,展示出人性的虚伪与自私、人性的悲哀与不可信赖。

(二)罗生门在电影中展示的人性

黑泽明电影《罗生门》把《罗生门》和《竹林中》合二为一,《罗生门》在电影中成为叙事背景,罗生门下,暮色苍茫,大雨滂沱。和尚和樵夫、仆役登场。我们姑且认为这就是小说中那个逃走不知去向的家将。电影故事的内核是《竹林中》的情节,武士被杀的案件。与小说不同的是,故事有了主线,樵夫成为案件始末的见证者,故事从樵夫连呼“不懂”中开始,之后在仆役的追问下,樵夫逐渐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主线清晰,纵向发展,不似小说中横向矛盾叙事,这使真相呈现成为可能。

但因樵夫偷偷拿走案件中的杀人工具——插在死者胸口的一把镶有珠宝的刀,已成为事件参与者,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证人,为保护自己而隐瞒案情,案情再次陷入迷雾。导演借樵夫的行为再次深化人性贪婪和利己主义的主题,这也是导演不将电影命名为《竹林中》,而命名为《罗生门》的重要原因。小说《罗生门》揭示人性恶之根,《竹林中》演绎人性恶。电影名称揭示人性主题,情节演绎人性主题,可见导演之良苦用心。

黑泽明导演的作品意义和价值还不止于此。他在故事结尾设置了几处具有象征意义的情节,深化了作品的内涵。一是让樵夫抱走婴儿抚养,象征人性回归,樵夫的人性经历了贪婪、救赎和善性回归的完整历程。怀抱婴儿就是怀抱赤子之心,在雨后天晴的世界里走向新的希望。这预示着人性最终回归,带给人们丝丝暖意,虽然这回归之势还只如婴儿般微弱。二是浪漫之余,黑泽明并没有沉浸于美丽的幻想,对现实依然有清醒的认识,他让仆役熄灭燃烧的火焰并抢走婴儿的衣服,象征人类的恶源不会那么轻易消退,依然会在社会中强力滋生、传递、蔓延,会继续和人类的良善基因展开较量,暗示人性的回归之路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黑泽明以完美的情节设计、高超的艺术技巧和深刻的寓意内涵,挖掘出具有普遍性的人性内涵,并带给日本以及世界人民对未来的信心和希望。

(三)罗生门的当代内涵

电影在深化人性主题内涵的同时,也丰富了“罗生门”作为一个概念的意义内涵,“罗生门”逐渐有了符号化的意义:各个当事人从自身利益出发,歪曲事实,隐瞒真相,使整个事件晦暗不明、扑朔迷离,成为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题。我们经常听到“×××罗生门事件”,就充分说明其符号指代意义。这一意义具有普遍性特征,很多相似事件都可以用符号来代替。

类似的符号化概念比如“阿Q”“祥林嫂”“莎菲”“陈焕生”等,这些都源自于作家对生活的精心发掘和艺术创造,使之超出形象本身,具有普遍性的社会意义。

三、结语

芥川龙之介和黑泽明用不同的艺术形式,共同揭示了人性的弱点,展示了战后日本非常态下的社会心理。

挖掘人性,揭示其普遍性特征,是许多作家的愿望,如鲁迅、钱钟书、毛姆等。他们透视人性弱点,引导克服人性弱点,走向更高的人生境界,走向更高的文明。例如,鲁迅先生揭示的国民劣根性中的“阿Q精神”,在当代人的精神世界中已然退却。“看客心理”也在“该不该扶”的讨论声和网络背景下的群体救助行为中被驱逐。走出旧家庭的“莎菲”在新时代摆脱了“多余人”的身份,成为社会的主人。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的发展趋势:束缚人性的枷锁逐渐得到释放,人类走向开放、多元的新生活。

注释:

① 陆忠武:《人性的烛光》,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参考文献]

[1] 柴宝芬.从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到黑泽明的电影———解析《罗生门》[J].作家,2009(02).

[2] 秦刚.“罗生门”阐释———从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到黑泽明的电影[J].外国文学动态,2010(04).

[3] 孙立春.《莽丛中》的女性主义解读[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3).

[4] 肖艳惠.从《莽丛中》看人性的自私[J].华章,2011(24).

[5] 杨笛.析《莽丛中》的叙述魅力[J].六盘水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01).

[6] 赵永军.透过他人的灵魂看自己———芥川龙之介《莽丛中》赏读[J].语文世界(高中版),2006(11).

[7] 周兴杰.关于历史的争讼———电影《罗生门》与小说原作的比较鉴赏[J].学术交流,2005(10).

[8] 周芸.《莽丛中》的语用策略[J].学术探索,2003(05).

[作者简介] 李健(1977—),男,河北邢台人,硕士,河北师范大学附属民族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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