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晓菁(同济大学 建筑与城规学院,上海 200092)
罗斯金的理想与中国的“乡愁”
——社会转型中的审美、乡愁与国家的文化认同
闻晓菁(同济大学 建筑与城规学院,上海 200092)
本文借罗斯金和他的时代为本文做一个参照。罗斯金生活的英国社会,正面临工业革命(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之后的全面社会转型,正式步入现代工业文明。而中国今天在城镇化过程中,同样处在全面步入现代化的转型时期。两个时代先后站在传统文化面临挑战的临界,一百多年前罗斯金在英国倡导审美教育和哥特复兴,而今天中国在城镇化的进程中,提出重塑“乡愁”①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2013年12月12日至13日在北京举行,会议提出城市建设要体现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要融入现代元素,更要保护和弘扬传统优秀文化。,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微妙的相似和联系。对比一下罗斯金来审视今天转型中的中国农村,是有一定意义的。
罗斯金;社会转型;城镇化;乡愁;文化认同
1870年的夏天,查尔斯·艾略特·诺顿②查尔斯·艾略特·诺顿(Charles Eliot Norton,1827-1908),与约翰·罗斯金同时期的美国作家、批评家、艺术学教授、社会改革家。1855-1874年游历欧洲大陆与英格兰,此期间结交约翰·罗斯金并成为好友。与罗斯金一样,诺顿在美国倡导并发起了一系列的社会活动,尤其是哈佛大学的讲座,影响了一代的美国人。(Charles Eliot Norton)给他的好友罗斯金写了一封感谢信,感谢罗斯金慷慨地将他在牛津艺术学院的授课资料完整地寄送到美国。诺顿当时正在哈佛大学任职,在征得罗斯金同意后,他将其课程材料几乎完全用于哈佛教学,不过在引用过程中,两人对于一些主要观点也产生很大分歧。时值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罗斯金与诺顿各自作为英美两国具有代表性的批评家,两人的关系受到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尤其是罗斯金拒绝承认当时的美利坚合众国作为一个国家民族而存在。但在一点上,两人是达成共识的,即在大学开设纯正的艺术教育对于一个国家主体的塑造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是艺术以不同的方式塑造了一个国家的民族性,或者说,是一个国家借助艺术来培养自己所希望塑造的大众群体。在罗斯金看来,如何理解有着久远历史的英国艺术传统,始终是英国文化的核心,并将这一观点上升到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因此,罗斯金坚持认为,即便诺顿在大洋彼岸完全引用自己在牛津艺术学院的授课内容,但一个在当时尚不能视为国家,且几乎没有艺术传统积累的地方,一个所谓的美国人又如何能够理解特纳③约瑟夫·玛罗德·威廉·特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19世纪上半叶英国学院派画家的代表,以善于描绘光与空气的微妙关系而闻名于世。特纳一生大量创作风景画,在色彩处理上已经呈现印象派的某些画法,给英国艺坛带来了巨大活力。特纳的作品受到罗斯金等人的推崇。(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的风景画对于英国人的意义?在罗斯金看来,诺顿的做法是徒劳的。
一个所谓的美国人又如何能够理解特纳的风景画对于英国人的意义?罗斯金为英国文化构建了特有的“读者”(Reader)概念,进一步说,是能够对英国艺术做出正确理解(读者)与欣赏的“观察者”(Viewer)。他对诺顿的质疑表明了两人的首要分歧:特定的艺术文化需要具备条件的观察者。罗斯金的初衷,一方面为了扭转英国当时长期受到法国艺术的影响而丧失自己的品位,另一方面则为了树立大众作为“观察者”的重要性。1815年,英国在滑铁卢战役(Waterloo)中大胜法国之后,长期争论的一个议题是如何借助艺术重振英国的民族自信。建设伦敦特拉法加广场的“新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Trafalgar Square,London)是议题的重要内容,但完成得并不理想。尽管如此,罗斯金深知这座美术馆对英国社会的重要性如同卢浮宫之于法国,即便在当时看起来像个“卢浮宫的简陋版”:拥挤、堆砌、黯淡,但仍然是培养“读者/观察者”最理想的地方。1852年以来,罗斯金不断地发表文章强调美术馆/博物馆的对于大众的重要性,与图书馆互为补充的效果也会逐步显现。他在课程和著述里总是一开始就表明这种观点:“视觉体验渗透于文本中,包括那些生动描绘的诗句总是能不断唤起这种体验。讲座与书籍为走进艺术提供了不同的渠道,在博物馆中则根据需要,既可以单独设置,也可以结合在一起。某种意义上,博物馆/美术馆与图书馆互为转变,成为彼此的一部分”(作者译)。而所谓的观察者,不论其身在博物馆还是图书馆,都应该是这样一种类型:安静、认真、思考、内敛,应该是与普通大众对着某件作品喋喋不休的样子形成截然对比。罗斯金定义的“理想读者/观察者”,是那些对物质与精神都能自律,希望借助文字与艺术作品来提升自我的一类人。这类人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当时中产阶级及其文学作品中,而不是底层社会的普罗大众;这类人对当时社会的主要影响,是使英国工业革命后广大缺乏教养、总是抗议自己不被视为社会主体的工人阶级(Demanded to be included as national subjects),在一定的环境下能逐渐转变成符合标准的英国人。
如何培养“读者/观察者”,换句话说,如何培养大众的审美,罗斯金就此问题对日后的美术馆/博物馆发展出做出另一套特殊定位:不同的内容服务于不同阶层。这是他与诺顿的又一个分歧:针对不同阶层实行分层次的审美教育。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在工业城市谢菲尔德(Sheffield)和精英城市牛津(Oxford)同时开展不同的艺术教育。1870年以来,罗斯金花费十几年时间致力于发展双重教育体系。他清楚认识到,工人阶级根本无法理解在博物馆展出的艺术品。谢菲尔德作为颇有历史的老牌钢铁工业城市,居民构成基本上是制造业工人,罗斯金为此专门开设了以普及审美为主要目的教育型博物馆,与他在伦敦开设的工人学院(Workingmen’s College in London)如出一辙。同时,作为牛津艺术学院的客座教授,罗斯金也针对中产阶级课堂,在学院博物馆刻意安排了艺术品收藏方面的授课。从形式上看,两地的教学方法与内容安排没有太大区别,尤其在陈列上,两边博物馆都布置了一系列的实物,鼓励参观者触摸,这也是罗斯金一直强调的培养审美最直接有效的做法。但在牛津的课堂上 ,他几乎用灌输的方式传达了内心的观点:审美教育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消除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而是突显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故而,他在谢菲尔德与牛津分别开设博物馆,以开先河的方式向政府传达这样一种理念,即政府有责任针对不同的参观者设立不同性质的博物馆。谢菲尔德的工人阶层固然是国家的重要主体,但牛津的学生是他明确意义上的“英国命运的未来”①罗斯金对牛津大学的学生寄予使命感,当时的课堂原文描绘如下:There is a destiny now possible to us——the highest ever set before a nation to be accepted or refused…will you, youths of England, make your country again a royal throne of kings; a sceptred isle, for all the world a source of light, a centre of peace; mistress of Learning and of Arts…?(the future fate of England)。今天的谢菲尔德博物馆,仍然能够看到罗斯金当年为这里精心收集、组织的一系列展品,从花卉、矿石、贝壳、动物标本和植物根茎,再到简单的水彩画临摹范本,这些自然又生活化的展品除了看起来赏心悦目,再无其他更深的内容。显然,这里的人远没有牛津学子肩负的使命感,这也解释了诺顿为什么对罗斯金的做法不予赞同。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消除阶层(至少在名义上)原本就是敏感的政治目的,罗斯金的潜意识里始终不遗余力地推崇知识精英,这或许也是那个时代的英国特征。
不同阶层实行分层次的审美教育,放到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社会,都很可能引发争议,更何况罗斯金与诺顿之间原本就存在观念上的巨大分歧。罗斯金将这种”分层”考虑得相当细致,甚至触及女性在当时家庭社会中的作用。但不论是阶层还是性别,在艺术塑造民族性的过程中是否会因这些差异带来不平衡的结果,罗斯金通过“景观”的概念将这些问题都统一起来,或者说他一直以来致力于审美教育,是为了让所有的阶层都能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景观对于国家的意义,换言之,学会理解“英国的乡愁”。在1870年的首场牛津公开课上,罗斯金一开场就谈到:
“一个国家的景观会带来一种强烈的纪念般的情感;......田野、山峰无处不在......任何人都无权肆意地移除或破坏这些神圣的大地印迹。茫茫景观记述着这片大地上曾经的辉煌、曾生活于此的人们,每一块石头看起来都有一种令人生畏的不朽,每一条路都透着令人愉悦而又尊贵的荒凉。”②罗斯金的原文描述如下:an intense delight in the landscape of their country as memorial;…[inspiring] everywhere, the local awe of field and fountain; the sacredness of landmark that none may remove, and of wave that none may pollute; while records of proud days, and of dear persons, make every rock monumental with ghostly inscription, and every path lovely with noble desolateness.(作者译)
景观为每一个英国人提供了最基本的共有美感,但罗斯金强调,能够感知这种美感的必须是经受过审美训练的人,即他所定义的合格的“观察者”。即使是工人阶级,在经受过审美训练之后也必然与生活在英国“殖民地”上的大众有所不同。毕竟,英国对海外殖民地的扩张,目的是通过外界劳动力来替代本国工人所从事的手工劳作,那么这些本土的工人也迟早会成为英国主体的最大组成部分,因而更有必要通过审美训练来达到标准,符合成为一个英国人的标准。作为一代知识精英,罗斯金的确考虑得很远。这里陈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罗斯金致力的审美教育并不是一腔突如其来的热情,背后隐藏的,是给经过工业革命之后的未来英国民众奠定一种高于其他民族的认同感,背后支撑的是整个国家的主体意识形态。
今天回顾、审视罗斯金的做法,觉得多少有一些激进,或许也是一个知识精英应当具备的特质。回到那个转型的英国时代,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巨变与罗斯金的激进热情,几乎印证了,正是在传统与社会思潮发生冲突的时候,针对文化认同感的复兴总是会突显出来。今天中国广泛探讨“重塑乡愁”,产生的缘由与罗斯金时代的英国有着微妙的相似。回到罗斯金在牛津大学的公开课上,一句“今天你们所肩负的使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作者译)解释了他一系列做法的目的:先设立理想的大众原型,通过审美教育培养大众,最后统一形成普遍的美学共识并上升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认同性。“乡愁”一词对于英国的意义,即在于此。在具象上,景观之所以成为罗斯金解读乡愁最好的方式,正是为了让这种认同性通过视觉的方式持续存在,持续提醒着人们:景观不仅体现着当下的英国,更记录着她的悠久过去和自然美,换言之,景观的存在如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博物馆,是保存一个民族存在的最好方式。也难怪今天的中国会突然聚焦乡村,因为至少在具象上,它终究保留着中国最后一点可见的传统。
在罗斯金推动的一系列行为背后,蕴含一个关键词:审美。在中国,乡愁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正式的官方文件上(2013年),可以说是在国家意识形态上给传统美学的传承创造了条件。不同于英国乃至整个欧洲,中国传统社会的历史上从没有正式出现过设计师这一行业,至少民间社会没有,如果一定要找类似的话,民间工匠算是勉强靠近。这也解释了从私家园林到传统村落民居,从外观布局到内饰装修,基本都是依照主人的个人情趣完成的。具备审美能力是一种相当高水准的个人要求,在传统的中国社会可以体现为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就算忽略中西方文化差异来审视,中国过去的这些院落主人在审美趣味上,恐怕都远远高于罗斯金所定义的符合其标准的读者/观察者。
中国的民间社会在过去曾经维持着相当高的审美水准,以传统村落为代表,从建筑到室内装饰都曾达到很高的品味。理解这一现象须考虑到,当时的城乡贫富差距远没有今天这么大。在过去,地主、富商或官员等有背景的家族大都定居在乡村,对农业生产和教育培养一视同仁。设立私塾是非常普遍的事,因为大户人家需要培养子孙后代绵延族系,有的私塾甚至把临近家族的孩子也一并纳入。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中国乡村社会一直有“耕读传家”的传统。一个家族只要经济生活不成问题,便会鼓励家庭成员去追寻更高层次的智慧与美学修养。于是,从乡村走出去的这些后代们在日后成为精英之后,将自身体验的丰富文化回馈给生养自己的乡村。这种“叶落归根”式回馈的文化与国人惯常理解的文人艺术有很大不同。文人艺术多来自隐居的文人雅士,注重表达个体精神,比如传统的“文人画”就是他们表达自我的一种方式。乡村精英则善于通过建筑、室内装饰乃至日常用品设计来传达品味与修养。但凡到访过乡村的人,都能从各种民居的室内外装饰上发现不少象征性元素,表明当时人们渴望追求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
中国过去曾达到很高的审美水准,应该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当然,近几年来在整体经济和社会意识的推动下,以南方沿海一带为代表的村落在转型建设的摸索过程中,也出现不少成功的先例。但对于大多数内陆地区,如果随意到访某个村庄,仍然会感到肮脏、衰败、贫穷。中国传统建筑经过数百年动荡多多少少存活了下来,但在广大农村区域,找一座从外到内都完好无损的传统民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然极个别的修复例子另当别论。就算建筑的外墙立面尚能存活,室内空间就困难得多了,因为装饰和家具很容易遭到损毁或盗抢,何况中国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动荡。即使是后人专程赶来探访过去,也不得不与最初的美感擦身而过。
中国过去的传统审美观不断遭遇衰退也情有可原。自从1950年的全国性的土地改革开始,政府试图用重新分配土地的方式来消除地主与贫苦农民之间的利益不均,有步骤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然而没过多久,公社化就使其彻底终结农民的土地所有权,只允许保留一小块土地。对政府来说,消除不公的计划确实成功了,结果是所有的农民都变得一样贫穷。自然地,过去曾经对地方审美与文化颇有贡献的乡村精英也随之消失。在“文革”期间,从事建筑装饰或风水堪舆职业的人大都遭受迫害,他们的作品只有被偷藏起来才能逃过一劫,或者只是暗中行事。而今幸存下来的,一部分以收藏的方式被保护,其他的则等着有好奇心又颇具慧眼的游客来慢慢发掘。“文革”后近三十年的城镇化进程又对传统生活方式造成极大突变,不仅针对传统手工艺艺术,更准确地说是重塑了一种新的审美观:改造传统社区来满足新的功能、新的生活方式。而今,在各类城市精英的推动下,历经时间而经久不衰的中国传统美学又开始逐渐复兴,但过去代代相传的手工艺人和建筑工匠却面临消亡的困境。尤其是那些已过古稀的手艺人,他们的技能都来自于“文革”前的时代,而今濒临灭绝。在传统手艺与现代生活方式格格不入的今天,这些人都过着杯水车薪的生活。又如许多村落的祠堂寺庙,纵然逃过了“文革”劫难,但各种雕像几乎惨遭损毁,日后修复的大都粗糙拙劣,甚至,有些地方的雕像牌位就是一张写着名字的纸片。正是因为缺乏经济支持和技艺优良的手工艺人所造成的恶果。
时至今日,大多数农村仍然没能重现过去文化上的辉煌,不过拒绝被时间同化的老旧建筑装饰总能捕捉人的视线,只要在古村的大小街巷稍加徘徊,便能感知过去的魅力。一些精致的装饰品、家具、手工艺制品依然维系着传统民居的美感,只是与现在农村一味强调的实用主义相比,传统装饰看起来既显得意味深长,又透着酸楚。由于分布零散而广阔,年轻一代越来越多的选择自驾出游的方式挖掘所在城市周边的村落资源,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了那些隐藏的村落为世人认识,网络更是让一些村落在短期内就能汇聚关注。传统审美的普及至少通过旅游休闲的方式,在视觉娱乐上有了很大提升,但主要体现在经济与教育都相对发达的南方地区,特别是来自这些地区的游客起到了重要作用。对于仍然生活在农村的住户而言,所谓的审美还是一句空泛、了无意义的事。尤其是多数偏远乡村依然缺乏最根本的基础设施,如排污管道和基本的卫生设施,连许多返乡结婚的打工妹都抱怨,最让她们难以忍受的是老房子没有卫生间,洗个澡都要走上一段路去附近的公共浴室。这种情况下,也难怪家家户户都用廉价的塑料制品布置家居,至于建筑外观都很少有人会在意。
现如今,但凡来寻求村落参观的人不乏高度赞赏当地的自然环境,当地村民们也明白赞同这种欣赏,只是大家都更愿意搬进现代化新居,甚至在部分村民眼中,对传统村落破败美的欣赏不过是一种可笑的幼稚。今天,在大多数的传统村落,室内布置或装饰上几乎没有太多新意,通常是客厅墙上贴满家人照片、海报、领导人头像、娱乐明星以及孩子的各种奖状。所谓的客厅不过是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或廉价的自制沙发,一个橱柜加上一台电视凑在一起组合而成。当然,所有的农村环境不会绝对一致,但在布置上实在大同小异,除了基本功能再无其他,远远背离过去时代对审美品质的讲究。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缺乏有效的设计,或许更在于大众媒体的宣传,总是以城市生活为追求的宣传主流。受媒体影响,大多数农村居民认为,生活在旧建筑等于生活在落后中,农村住宅只有全面融入现代化才是解决之道。问题是,现代化有时候并不意味着提升了公共环境,不少地方好不容易才整合起来的一点进步,却因人口密集和教育不足被轻易抹杀。在欠发展的相对落后地区,时常能见到批量建造的、质量拙劣的“新型住宅”,几十年来的“新农村建设”,更使这种现象成为一种制度化的设计,这样的房屋外观比起传统乡村来说不言而喻了。但对村民而言,上海世博会标榜的“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意味着只有现代化的城市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如今看来,确实有点讽刺。
如果仅仅从生活条件的角度来看,近三十年来大规模兴建的模范村、新农村,从一开始的如火如荼到现在处处被批判千篇一律,似乎有一点不公。毕竟,它确实有效改善了农村居住条件,同时可以看做是经济转型时期对过去传统村镇聚落形态的一次否定。早在上世纪80年代,彭一刚①彭一刚,著名建筑专家。天津大学教授、建筑学院名誉院长。199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曾任第八、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委员,民盟天津市委常委。著有《建筑空间组合论》等书,曾获过梁思成建筑奖。先生就指出:“形式单调、千篇一律固然是个问题,但至少在当前还处于次要矛盾,要解决这一矛盾的条件还不成熟。只有等到农村经济再有一个长足的发展,广大农民的文化素养及审美情趣也相应提高的时候,这个矛盾才日益突出,待矛盾进一步锐化,必将导致对于住房和村镇聚落的又一次否定。到那时,并且只有到那时,传统民居和村镇聚落形态必将经过设计师咀嚼、消化,并以崭新的面貌不同程度地体现在新的村镇建设之中。”[1]这番话在今天看来已经得到印证,因为那句“到那时”已经部分的出现在当下。因多方原因,中国各地区发展不可能出现统一平衡,“对于住房和村镇聚落的又一次否定”已率先发生在以长三角、珠三角为代表的沿海发达地区,这种否定其实是传统文化观的复兴终于在景观、建筑、室内装饰等视觉层面逐渐表现出来。然而多数内陆村落尚未走到这一步,即当前农村居民的文化素养、审美情趣与当下环境之间还未能产生进一步锐化的矛盾。能够激发这种矛盾锐化的最重要的做法恐怕是,在当地完成基础设施改造后,对审美教育的全面普及。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类似罗斯金当年那样,针对不同阶层实行分层次的审美教育。
诺顿之所以强烈反对罗斯金提出的“因材施教”,背后有两国不同的政治文化所导致的原因,本文开篇已经提到,“去阶级化”是美国建国初期敏感的政治话题,若采用罗斯金的方法显然违背当时的美国主流价值观,即使放到今天的中国,谈阶层也未必合适。不论诺顿如何反对,事实是,罗斯金在谢菲尔德为当地工人设立的博物馆最终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并成为这座城市留存至今的文化遗产。一方面,罗斯金希望这座小博物馆超越纯粹的功能,更多地向图书馆方面靠拢,互为转变、补充,将博物馆打造成当地主要的聚集场所,信息、学习、实践、交流、碰撞都能在此产生,一个社区需要一种凝聚力来带动整个阶层向上发展。另一方面,从内容上看,罗斯金的安排十分用心,展示了包括大师的绘画作品、建筑手绘资料、自然地理标本、部分雕塑部件、中世纪的手抄本、少量印刷类书籍以及当时的一些专业作者撰写的文章。稍作留意便能察觉,这些内容大多以观赏、触摸、临摹为主,是 罗斯金 的刻意安排,为了培养工人们感知大自然的“形和色”。对于生活方式粗线条的工人阶级来说,不顾方式地一味强调静坐阅读显然是过分要求,也只会让博物馆违背建立的初衷而走向衰败。
日后的事实证明这种方式是合理的,谢菲尔德以生产镀银金属餐具工艺著名,即便是在工业革命之后大规模生产机制下,这里出产的金属工艺制品仍然颇具 “匠心品质”,更何况当地至今都一直保留着最繁杂的制作传统。这里并不强调传统制作工艺的绝对必要性,而是罗斯金主导的针对工人阶层的审美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当时机械化、枯燥的工作氛围,从根本上影响工人的生产生活观念,工人与产品、生产过程之间开始逐渐孕育情感,这种影响从工厂作坊蔓延到生活细节,也是罗斯金期望带来的潜移默化却根本有效的转变。
联想到中国当前大多数乡村社会,或尚在等待或已经在转型中,比较成功的多集中在以江浙为代表的沿海地区。对这些美丽乡村稍作剖析,便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共同点:乡村图书馆,且大多来自改建的宗庙祠堂。在村里构建乡村图书馆已经成为江浙乡村发展行之有效的做法,从形式上看与罗斯金做法异曲同工,但内容上还是停留在基本阅读、丰富本地活动的层面上,但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先于审美教育至关重要的一步。中国过去的乡村结构一直有“核心”传统,抽象地看是长者宗族,具象地看是宗庙祠堂。不同于西方教堂的纯粹,这些空间原本就有着更丰富的功能性,除了仪式以外,更多的是维系村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且往往处在地理位置的核心。即使在今天,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瓦解之后,大多数祠堂已不再发挥过去的职能,对于乡村图书馆的建设却是一种存在优势,经改造后发挥了远胜过图书馆的功能。比较成功的例子可以看看浙江桐庐狄蒲地乡村图书馆,一个由本地村民与公益性运作结合得很不错的方式,不过仅仅是方式。浙江乌镇的模式应该是比较成功的,从旅游开发的角度看,做得很不容易,如果要进一步提升,首先就是那片空旷的木心图书馆。除了功能性太过单一之外,书目也难以引起本地居民和孩子的兴趣。对大多数当地人来说,潜心坐下来阅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馆藏的书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他们也不是这些书的目标读者。木心的主题固然重要,但如果不对馆藏内容做一些调整,不对空间的使用方式做一些改变,这个安静空旷的图书馆也许会一直这么安静下去。当然,乌镇已经有自己完善的行政管理,去年还落成了以木心命名的美术馆,这个由家乡出资建造的项目聘请了建筑大师贝聿铭的弟子,木心已然成为乌镇的名片,虽然不少居民尚不知木心为何人。美术馆的耳濡目染终究会给乡村居带来眼光上的长进。乌镇在与有识之士们的合作下可以自己运作得很好,但乌镇毕竟只有一个,而多数乡村的有机发展还得依赖于自身。
如今多数乡村建设的领导层已经意识到,解决基础设施建设与卫生状况是最根本的。只是除了自上而下的行政管理之外,是否多多少少鼓励一下个体的创造力?例如,在云南某个古村的保护建设过程中,据说设计师给村民分发标准建筑手册,要求村民日后的改建须依照统一标准进行,标准制定得非常细致。若真是如此,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抹去了原住民本身的创作活力?对比很受中国人青睐的法国小镇,论建筑外观,细看一下还真不如大多数中国的传统民居来得精致,但胜在细节。植物花卉的布置搭配,没有刻意设计,大多是居民自发装点,这几乎是欧洲乡村共有的现象,但就这点小小而普遍的审美情趣,在中国还需要一段时日。以云南的例子来看,设计师分发手册的做法是基于理性,毕竟大多数农村居民的审美素养的确还没有达到可以形成自我否定、自我判断的程度,说明乡村管理在完成公共环境、基础设施的提升之后,能否有机地持续下去,审美教育是个重要环节。对于村落来说,审美不仅是视觉,更像是一种有机的生活方式。
在现今中国还有一个阶层,通过审美的影响对乡村转型发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姑且称作“有艺术修养的有识之士”,这些人既包括城市精英,也包括艺术家和设计师。不得不承认,艺术在今天的中国还没有回归到与过去一样高的社会地位,大众对审美的概念还是较多地停留在绘画观念上,说得通俗一点,是美术,而不是艺术。今天留学海外的中国学子遍布西方,有机会走出去的一代是幸运的,特别是在欧洲大陆亲眼见证了艺术对一个国家的影响如何体现在从民族自尊到举止个性,甚至有人在社交网络上晒着照片问“为什么别人的菜市场都那么好看?”以英国为例,仅在英国的留学生就大约有15万(2016年上半年数据),2016年是莎士比亚诞辰400周年,恐怕每一个留英学子都感受到了整个英国是如何动用“洪荒之力”来巩固英语文化的国际地位,BBC拍摄的宣传记录片自然功不可没,但能够深入大街小巷、渗透人心的却是那些走心的设计,从主题展览到生活用具,从服饰打扮到书籍装帧,不论来自本土还是海外,不论东西是否实用,总有络绎不绝的人甘愿为价格不菲的设计买单,带一个“莎士比亚”回家。
同样的,在村落转型成为话题之前,艺术对于产业空间转型的作用已经得到很好的印证,成功的创意产业街区比比皆是。相比之下,村落转型更加复杂,工业空间转变的只是一种产业形式的更替,而传统村落转变的是整个社会结构。没有审美意识深入的社会结构,如何转变都只是形式,形式终究徒有其表而走不远,这就是为什么江浙一带总能找到自发存活的传统空间,而内陆地区的不少地方却极其依赖地方政府在形式上的改造。有一个鲜明的例子是广东省珠海市郊区的会同村,除了保留祠堂和部分大屋之外,村子依然生活着数十户原住民。地方政府已经出资改造,规划修复,往来的游客除了来感受老屋风情之外,停留最多的地方是一处由老屋改造的咖啡馆,女主人是个画家,而村里其他居民大都经营餐馆,连菜单也大同小异。不难想象,一个画家经营的咖啡馆与周边农家乐式的饭店会形成多大的反差。村里最具人气最具带动性的地方,总是这个布置得很显风情的院落,而不是空旷的祠堂或街巷里的油烟饭馆。会同村的改造初衷的原型是一个画家村,如果在西方寻求对比,极好的例子是法国吉维尼小镇(Giverny)和巴比松画家村(Barbizon),两个都是围绕艺术主题发展起来的画家村。关于这两个小镇的资料网上都能寻到,这里不多做介绍,不过是为了表明艺术代表着良好审美,自古以来中西方皆是,这也是为什么传统乡村精英能够自我主导村落民居的布置。对于那些居民已经搬迁而仅存外观的村子来说,问题要容易得多,形式感可以通过设计解决,来访者也大多有自我判断,这样的村落只需要像管理一个室外博物馆一样持续下去,不失为一个方法。但对于仍然居住着大多数居民的村落来说,有人文生态的活性固然是优势,那么审美教育也就更加必要。毕竟,当一个社区的审美素养提升一个台阶之后,则永远不需要低估这个社区的创造力了。所谓有机的发展,不过如此。
既然谈乡愁,为什么要谈那么久的审美,还要说说有认同?就像爬楼梯,从第一级到最后一级都是台阶,但是越爬就越往上。乡愁提出的时候,中国人的审美观正走到一个关口,看得见的都在逐渐消亡,保护和修复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对传统建筑、人文景观的破坏,乡愁似乎是个边寻找边失去的过程。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看得见的审美还是至关重要,始于对环境的耳濡目染,假以时日才能升华为一种情怀,当人人都能体会“诗和远方”的时候,乡愁早就是一抹普遍的情感了。所谓的文化认同,描绘得再抽象也终究不过是人人心中的一点“看得见、记得住”的共鸣。但就是这点共鸣,足以支撑一个国家民族走得更远。
乡愁那么的被反复提及,政治文件当然是有影响力的,但背后真正支撑的是一个主体社会正试图复兴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对比今天中国的各大城市,也只有在乡村还保有一点最后可见的传统,乡村的景观就这么被突然聚焦了。所谓传统,其实一直存在于社会发展的过程之中,不断地与社会思潮发生冲突,也因此不断地出现所谓的传统复兴。发生在英国的工业革命就是一个划时代的例子,而罗斯金正是工业革命之后最主要的致力于复兴传统的代表人物,确切地说,是当时英国知识精英的一个代表。持有这种思想的往往是对传统文化有着深刻了解的精英阶层,这种复兴也只会发生在饱有深厚积淀的国土上。
所以中国人今天谈乡愁,可以看做是一代知识精英努力的结果,我们暂且不论罗斯金的精英政治是否适用于中国,至少在社会结构上,这个阶层的存在相当必要,对于今天的中国和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如同工业革命之后的英国中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带动,中国今天的知识精英用一滴水滴在湖面上的方式,一圈一圈地扩散并影响着大众的观念与行为。
最后,再回到罗斯金与诺顿,回到他们之间最大的争执:景观。罗斯金坚信,不了解英国文化的美国人根本无法欣赏特纳的风景画,自然也无法理解英国景观的情怀与美感;诺顿则认为,美国不像英国有着积累了两千年的人文景观,这片大地要的不是保守而是突破(美国当时全面开展设计建设)。两人的争执代表了两种文化间的对话,罗斯金在牛津的那番话再一次显得意味深长:“一个国家的景观会带来一种强烈的纪念般的情感;......田野、山峰无处不在......任何人都无权肆意地移除或破坏这些神圣的大地印迹。茫茫景观记述着这片大地上曾经的辉煌、曾生活于此的人们,每一块石头看起来都有一种令人生畏的不朽,每一条路都透着令人愉悦又尊贵的荒凉。” 这话在中国今天看来,也似有一番心照不宣:“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回看美国历史,似乎从未出现过像英国在工业革命之后或是中国今日这般,在传统文化与社会思潮之间产生冲突,这再一次印证了这种冲突与复兴只会发生在有深厚传统积淀的国土上。不论与英国还是中国相比,美国的文化积淀都显得太过单薄,很难表现出传统与现代的对立,更多的是围绕复杂敏感的种族问题,而这恰恰也是美国能够追溯到的建国历史的根源。
从中国广大乡村的转型建设来看,旅游开发虽然饱受争议,但它毕竟给乡村的生存发展带来机会,尤其是传统的谋生手段已经被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冲击得土崩瓦解,旅游开发恐怕还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中国传统乡村聚落应该最终会走向两个朝向:一种是村人不再,乡村因其人文景观、建筑形态得以保留,以一种景观博物馆的形式持续下去;另一种是村人尚在,乡村活性尚在,本土生活与旅游开发有机共存。不论哪一种,最后都是为了记录当下和过去,就像罗斯金说的,乡村景观的存在如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博物馆,它记录了一个国家形成、发展的所有痕迹,是保存一个民族存在、身份认同的最好方式。
[1]刘须明.约翰.罗斯金艺术美学思想研究[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 2010.
(责任编辑:杨身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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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6)06-0090-06
2016-06-02
闻晓菁(1983-) ,女,浙江杭州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规学院景观专业博士研究生,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景观系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中国当代城郊型村镇聚落的转型发展,英国工业革命以后的乡村发展与中国南方沿海乡村的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