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莹辉, 杨亚威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论清真词的“知音”
邓莹辉, 杨亚威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443002)
清真妙解音律,堪称两宋“最为知音”的作家。不仅在词的下字用韵上讲究法度,而且在词的内容上亦有强烈的知音之叹。清真词关于知音的描写有着深刻的传统,主要表现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以琴结缘和感慨知音稀等,同时也带着鲜明的个人特色。清真的知音之叹以善解音律为基础,浸润着相思离别和身世之感。
周邦彦;宋词;知音;音律
周邦彦(公元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是宋代著名的婉约词集大成者和格律词派创始人,有《清真集》,存词202首①。周清真乃词坛大家,被当代词学家叶嘉莹视为“结北开南”的关键人物,对后世词人影响极大。自南宋以降,虽然对清真其人其词的评价褒贬不一,然而对其作词审音用律、讲究规范与准则却得到一致性的肯定。南宋沈义父评价其词:“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1]44明代沈际飞延续这一说法:“作词当以《清真词》为主,盖美成最为知音,故下字用韵,皆有法度。”[2]1851但从这些议论中可以看到,评论者所关注的仅是周词艺术上的某些特征,而忽略了其词通过这一形式所表现的内容。笔者认为,清真词不仅在下字用韵上体现出“知音”的特点,而且在思想情感上亦表达了对世间知音的追求以及知音难求的喟叹。
知音是中国古老的传统命题,《说文·音部》:“声也,生于心,有节于外,谓之音。宫商角羽,声也;丝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3]52“音”可泛指音乐、音律。这里的知音最基本的意思即是知晓音律。人们认为清真“知音”,更多的是就其词对音律的运用而言,说明周邦彦对词和音乐的关系有着独特的体味和理解。
1.审音用字
词是音乐的艺术,只有“倚声填词”(即“依已成曲谱作出歌词”)才能实现词与乐的和谐。但要完美达成这一目标是需要巨大付出的,前代词人如柳永、秦观等婉约派大家都为此做出过不懈努力,而“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而于音谱且间有未谐,可见其难矣。”[4]9相比之下,清真词在艺术技巧、歌词意境等方面趋于圆美醇熟,这得益于他在声韵上的特别成就,具体就表现在其审音用字方面。
词之悦耳动听关键在四声,这是宋人的普遍认识。“四声不同,全在高低轻重。去高而上低,平轻而入重,其大较也。歌辞之抗坠抑扬,全在四声之配合恰当。非然者,必至生硬不能上口,又何能美听乎!”[5]4900当代词学泰斗夏承焘先生认为:“大抵自民间词入士大夫手中之后,飞卿已分平仄,晏、柳渐辨上去,三变偶谨入声,清真益臻精密。”[6]53清真词审音用字的“精密”在《片玉词》中随处可见,如《兰陵王》(柳)堪称典范。《兰陵王》本是为歌颂北齐兰陵王(字长恭)战功和美德而创作的古代歌舞戏曲,起源于北齐,隋朝正式列入宫廷舞曲,唐代由武曲演变为“软曲”,至宋代又衍变为乐府曲牌名《兰陵王慢》,分为越调和大石调。清真《兰陵王慢》注明越调。“从结构上分析,全词二十九句,其中十一个律句,六个特别律句,八个拗句,四个非律非拗句。律句略多于拗句,其词唇、齿、喉、舌音,循环更替,清音(包括全清次清)、浊音(包括全浊次浊),浮切抑扬,大得曼声促节,繁会相宣之美感。”[7]29不仅频繁使用拗句,而且大量采用仄声,全词130字,竟然有69个仄声,甚至出现“似梦里,泪暗滴”这样六字皆仄的情况,从而造成陡起顿落的旋律美,予人以特殊的美听效果。另外如《浪淘沙慢》(晓阴重)、《浣溪沙慢》(水竹旧院落)、《一寸金》(新定作)等皆有此类特点,如万树评价其《浪淘沙慢》“精绽悠扬,真千秋绝调。其用去声字,尤不可及”[8]76;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认为其《浣溪沙慢》“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绕和婉。”[9]881万树于《词律》卷十九《一寸金》词后注云:“自首至尾所用‘下、是、望、面、退、夜、正、外、渡、正、事、信、念、梦、处、利、易、谢、便、钓’等,去声字,妙绝。此皆跌宕处,要紧,必如此,然后起调。周郎之树帜词坛,有以哉!”[8]420由此可见周邦彦在审音用字方面的精严与巧妙。
2.用韵
“韵”作为中国古代文论重要的审美范畴之一,最早出现在魏晋时代。其本意是指声律、声韵之义,即“同声相应谓之韵”;后引申为风致、韵致、韵度、韵味等意义。就本意而言,词是音乐与语言结合的艺术,音乐的旋律和语言的节奏完美融合,从而创造出韵味悠长的审美境界。作为词人,不仅要具备驾驭语言的能力,更需要妙解音律。清代戈载《词林正韵》云:“词之谐不谐,恃乎韵之合不合,韵各有其类,亦各有其音,用之不紊,始能融入本调,收足本音耳!”[10]65他认为词是否谐音合律,关键在于词韵的运用上,所谓“词律之严在韵”。虽然根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词曲类《仲恒〈词韵〉提要》的说法:“考填词莫盛于宋,而二百余载作者云兴,但有制调之文,绝无撰韵之事。核其所作,或竟用诗韵,或各杂方言,亦绝无一定之律。”[11]1835宋人没有制定过韵书,但赵宋一朝作为“倚声填词”的繁荣阶段,所填之词要求尽量押韵是宋代词人的基本共识。而周清真堪称两宋用韵最为严格的词家,前人一致认为“周美成律最精审。”[12]110如《隔浦莲近拍·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浓霭迷岸草。蛙声闹,骤雨鸣池沼。水亭小,浮萍破处,檐花帘影颠倒。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然身在江表。
此词16句73字,共12韵。上片自“惊飞鸟”以下,一句一韵,16字中有4韵,声调异常紧凑,清真词用韵之密,以此首为甚;下片“浮萍”二句20字则仅用2韵,其韵调之疏松正与上片之繁密相对,从而造成音乐与词情契合无垠,浑然一体。其用韵不仅相对较为严格,而且富于变化,成为后之词人学习的典范。
关于清真词的用韵情况,唐浩的研究表明,《清真集》的用韵可以分为舒声和入声两部分,舒声分成13部,其中阴声7部,阳声6部;入声韵分成四部,即屋烛部、药觉部、质德部、月叶部。“我们把周邦彦《清真集》的入声用韵情况与宋代江浙诗人入声韵比较,发现周词入声用韵基本符合宋代江浙诗人‘屋烛’、‘药觉’、‘薛贴’、‘德辑’这4部入声词韵的。”[13]251用这些声韵特别是入声韵创作的歌词,给人以吴侬软语特有的韵味与柔情。如其代表作《六丑》(蔷薇谢后作)全词用入声韵。大量使用“领字”,且激励劲远而腔高的去声字与舒徐和软而腔低的上声字“相配用之”,能够达到“抑扬有致”[8]15的审美效果。
“知音”由单纯的知晓音律之意引申为情趣相投,大约始于《列子·汤问》所载钟子期、俞伯牙的故事:“曲每奏终,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14]162。钟子期听伯牙的琴声不是单单听其音乐,而是在对俞伯牙的志向有一定了解的情况下,体会其心声,所以能道中俞伯牙琴中的旨趣。这里的知音既是知晓音乐,更是知人,知人的志向、意趣。故而将意趣相投,相互理解的人称之为彼此的知音。据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是时卓王孙有女新寡,好音,故相如繆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15]3000卓文君因和司马相如有共同的音乐爱好,继而又听懂了司马相如琴中的爱慕之意,后与相如夜奔,共同谱就一段传播后世的爱情佳话。卓文君堪称司马相如的知“音”人,知“情”人。而据考证,周邦彦的妻子亦善解音律,颇懂乐器[16]83-89。对知音的渴望以及追求不得的感叹,是历代文人创作未曾消歇的永恒主题,但伤“知音稀”无疑也是清真词的重要内容,有着深厚的文化传统。
从创作实践看,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知音故事是《清真词》知音之叹的重要来源。在清真词中,音乐浸润了爱情当中的酸甜苦辣,带着明显的感情色彩。既有《少年游》中“锦渥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的脉脉温情,又有《绮寮怨》中“旧曲凄清,敛愁黛,与谁听”的孤独凄凉。相处时是“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相思时是“恨逐瑶琴写,书劳玉指封”。其次还有多处直接使用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知音相交的典故,如《宴清都》(地辟无钟鼓):“凄凉病损文园,徽弦乍拂,音韵先苦。淮山夜月,金城暮草,梦魂飞去。秋霜半入清镜,叹带眼、都移旧处。更久长、不见文君,归时认否。”词人经年羁旅,飘零宦海,本想弹琴借以抒发苦闷,然而爱人不在身边,没有那个知音人,也只能使本来就苦闷的琴音更加凄凉。
清真词知音之叹的另一主题就是对知音难觅的感慨。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的开篇借钟子期与俞伯牙的故事道:“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17]591这种对知音难觅的感慨遂成为后之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之一,尤其体现在诗歌当中。如《古诗十九首》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曰:“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杜甫《南征》亦咏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而白居易的《琵琶行》更是借琵琶声的悲苦,道尽了歌女和诗人人生际遇的变幻无常,飘零流落。其中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让无数命运坎坷的人引为知音之言。这里的知音之感喟乃由相似的人生际遇和生命苦痛发出,超出了简单的对音乐的共同爱好,显得深沉感人。清真词继承古代文学这一传统,以大量的篇幅或抒发自己对人生知音的渴求,或感叹知音的难以寻觅,如“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舞衫歌扇,何人轻怜细阅”等都是感慨知音的珍贵稀有,渴望找到能够懂得自己精神世界的知己。
清真词中对人生知音难求所发出的强烈感叹,带有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雅士的情感积淀,是相同的文化传统下的心理自然反射。这是就文化心理的共性而言。然而,由于每个人生活的时代、人生经历、个性气质都不尽相同,面对同样的事物,其心理感受往往表现出不同的特点。清真词对“知音”的感受既有着传统的深刻影响,同时又带着明显的个性特色。
翻检清真词不难发现,周邦彦的知音之叹渗透着鲜明的个人痕迹,流露出清真的个人趣味和秉性。
1.清真词中的知音之叹以善解音律为基础
作为曾任大晟府提举的周邦彦,堪称两宋最懂音乐的词人。他不仅善于填词,而且颇懂音乐,擅长自度曲。据《宋史·文苑传》记载:“邦彦好音乐,能自度曲,制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传于世。”[18]13126《咸淳临安志·人物传》亦谓:“邦彦能文章,妙解音律,名其堂曰顾曲,乐府盛行于世,人谓之落魄不羁,其提举大晟亦由此。”[19]443其词《定风波》有“莫倚能歌敛黛眉,此歌能有几人知?他日相逢花月底,重理,好声须记得来时。”此词即述说了词人为歌妓作词之事,所谓“此歌能有几人知”,在赞美歌女出众才华的同时,也透露出作者的几分自鸣得意。
周邦彦对于自己擅长音乐这点常常颇为自得。文人的自我定位常常体现在他作品中的自称上,借此表现自己的志向和意趣。清真词中最常见的一个自称就是“周郎”。《三国志·吴书》中《周瑜传》曰:“瑜少精益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20]1265周邦彦名其堂曰“顾曲”,足以见他对音乐的喜爱和自负。清真词中所有的知音之论,无论是感叹知音稀有,还是相交知心,其最基本的意义都建立在知音律的基础之上。
2.清真词中的知音之叹浸润着相思离别
知音之叹的对象可以是友人间的,如高山流水的传统;可以是恋人式的,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甚至可以是陌生人之间,如“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中的听歌人与歌者。清真词中的知音之叹的对象几乎都是词人的恋人,既有妻子也有歌妓,浸润着浓烈的相思离别气息。其中与妻子有关的有《南乡子》(初学吹笙苦未调)、《浣溪纱》(争挽桐花两鬓垂)、《玉楼春》(玉琴虚下伤心泪)等,与歌妓相关的是《一落索》(清润玉箫闲久)、《华胥引》(川原澄映)、《玉楼春》(休将宝瑟写幽怀)等。正如钱鸿瑛在《周邦彦研究》中道:“这知音之叹可以说是清真爱情乐曲中的一个主旋律。”[21]71清真词中的知音之叹围绕恋情写尽了爱情中的悲欢离合,其中最多的便是抒发相思离别之意。
或因仕宦羁旅,或其他不可知的原因,清真的一生中面临着与情人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离别之前常借知音稀有感慨离别之情,如《玉楼春》中的“玉琴虚下伤心泪,只有文君知曲意”,《华胥引》(川原澄映)中“离别相萦,渐看看、鬓丝堪镊。舞扇歌扇,何人轻怜细阅。”离别之后或借物抒发相思之情,如《解连环》(怨怀无托)中写到情人离开后,词人重访旧地,曾经琴瑟和鸣的地方如今只是“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由空空的屋子中留下的弦乐可想像这里曾经是何等的温情脉脉!在此词人借空余的“一床弦索”抒发了对情人的想念。或借想象中的情景表达相思之情,如《风流子》(新绿小池塘)中词人因不可知的原因不得与恋人相见,只能嫉妒“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帷深几许,听得理丝簧”,用想象中的丝簧声表达词人对情人的相思之情。或者想象离别后女子对自己的思念借以表达词人的思念,如《霜叶飞》(露迷衰草)中“想玉匣、哀弦闭了。无心重理相思调”,《南柯子》(腻颈凝酥白)中“恨逐瑶琴写,书劳玉指封”。或展望未来的相聚表达相思之情,如《双头莲》(一抹残霞)中“叹乖隔。知甚时恣与,同携欢适。度曲传觞,并鞯飞辔,绮陌画堂连夕”。凡此种种,说明清真词的知音主题大多是以恋人为对象,并表现了词人对恋人的相思之苦、离别之恨,可见清真的多情及深情。
3.清真词中的知音之叹寄寓着个人身世之感
周邦彦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宦游当中度过。远离家乡,羁旅不定的生活使词人那颗敏感的心常常痛苦不堪。他常在词中感慨旅途中的孤寂凄凉,对亲人及恋人的思念。如《玉楼春》:
玉琴虚下伤心泪,只有文君知曲意。帘烘楼迥月宜人,酒暖香融春有味。萋萋芳草迷千里,惆怅王孙行未已。天涯回首一消魂,二十四桥歌舞地。
这首词上片写即将离别时,词人感慨知音稀有,下片写离别之后,对“文君”的留恋。知音稀有,并不是没有知音,而是觅得知音却要被迫分离。词人将这种离别之情,托为知音之叹。而这种离别之情就是伴随清真一生的羁旅之痛。宋朝特殊的官宦制度,使得官员不能在一个职位上长时间的停留,常常需要辗转流落。再加上清真生活在北宋新旧党争激烈时期,人事动荡,世事无常,在事实上造成官员的流动性加剧,在精神上亦使文人感到深深的压抑和苦闷。钱鸿瑛在《周邦彦研究》中认为在这首词中清真将政治上的感慨托为知音之叹是有道理的。杨铁夫在《清真词选笺释》中评此词曰:“此伤知己之无人,姑向青楼混迹也”,又说“只有文君知,则其余之不知可以言喻。”[22]此说甚是。清真的另一首词《定风波》亦可相互印证,“莫倚能歌敛黛眉,此歌能有几人知。”此词也是临别赠妓之词,希望女子能不忘深情。细品其中的意味,不可谓没有一些隐晦的政治上的感慨。这就使得清真词中的知音之叹带有强烈的个人身世之感。
词学界对清真词的抒情性评价差异较大,如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评清真词曰:“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能入丽字,不能入雅字,以故价微劣于柳。”[23]398对此有失公允的评论,沈谦表达了相反的观点:“‘天便叫人,霎时厮见何妨’,‘花前月下,见了不教归去’,卞急迂妄,各极其妙。美成真深于情者。”[24]634客观而言,美成不仅善作情语,其词中的感情总体还深沉真挚。吴世昌所谓“有美成之深挚,则其情语皆真”[25]58的评价算得上是中肯之论,从清真词关于知音主题亦可看出其感情的深沉与真挚。
首先,虽然清真词中关于知音的描写源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情爱故事,但其内涵极为丰富,包含了诸多人与人之间、特别是词人与歌妓之间共同的生命体验及心灵上的共鸣。而能产生这种共鸣的原因有二:其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人生很多痛苦都是因羁旅漂泊而产生的,对周邦彦自己来说,这种漂泊终生与之相伴,故成为其词所描写的最重要的内容;同样,这种天涯沦落、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漂泊感更是身处生活底层的歌妓的真实感受。这种共同的命运感让清真能更深入地了解歌妓的爱恨情仇,也使他的此类作品所表达的感情更为真挚动人。其二,共同的音乐爱好成为彼此心灵能够产生共鸣的基础。如《玉楼春》:“休将宝瑟写幽怀,座上有人能顾曲。”相爱缘于相知,正因为知之甚深,才能从其瑟音中感受到女子的深幽情愫。因为有着共同的心理体验,能够以真情设身处地体会对方的悲喜,所以清真笔下的音乐也总是能够随着时、地的变化时而悲时而喜。
其次,清真的“知音”之词体现其感情品质之高雅。王国维有云:“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娼伎之别。”[26]34词有雅正之分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他对周邦彦词的评价并不客观。清真词中虽有些较为露骨的艳词,然而整体来看,其涉及男女恋情的词都写得真挚感人。晚唐五代以来受花间词影响的词人,在描写女性时多注重其容貌、形态上的刻画,带有相对赤裸的玩赏意味,如北宋前期的柳永,以及与周邦彦同时代的曹组等人便是如此。与之相比,清真词即便是描写男女情爱的《少年游》(并刀如水)亦被视为“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27]1648更不用说基于“知音”之叹的爱情词作了。那些建立在心灵层次上共鸣的知音之感让清真词中的感情具有了纯洁性,凸显了其感情品质之高。陈锐在比较柳永和清真词之后认为:“屯田词在小说中如《金瓶梅》,清真词如《红楼梦》。”[28]4198从感情品质来看,这一说法相当准确。
最后,清真的“知音”之词抒发了作者厌倦官场、乐于山林、对知音人一往情深的志趣。清真喜音乐,也善于用音乐来表达感情。清真词中的音乐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交际场合的歌舞,一种是与恋情相关的私人性乐器演奏。清真对两种音乐有着不同的态度,从中可以看出清真的思想变化及人生志趣。对于那些交际场合的歌舞,清真在长期的羁旅生活后常常表现出一种厌倦,或者对岁月流逝的无奈。熙宁七年,正当盛年的清真在《六幺令·重九》中就感慨道:“惆怅周郎已老,莫唱当时曲”。知潥水期间所作的《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又有:“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席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此时还没有达到仕宦的高峰,但是已几经波折的清真对官场仕途隐约产生了厌倦的心理。面对曾经鲜衣怒马、纵情歌舞的生活,疲倦的词人没有了少年时的激情,更多的是对现在生活的疲倦。表面看来,这是对羁旅生活的疲惫,而在背后则是对风云变换的官场生活的疲惫。这时清真年少时以布衣自结明主的出世心理已发生明显的改变,道家顺应天命的思想成为主流。因此面对曾经乐衷的歌舞却产生了“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的心理,借陶渊明的典故表达隐退的意愿。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中有:“盖其学道退然,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自以为喜,此又世所未知者。”[29]707大概就是清真对官场疲倦心理的表现。而对于有关恋情的音乐,对于知音人的追求,则贯穿清真一生,始终一往而深。面对羁旅的漂泊,爱情成为词人最好的安慰,越是孤寂越是情深。这在上文已有所涉略,此处不再赘述。
综上所述,清真词的“知音”一方面体现于下字用韵皆有法度的形式之美,另一方面也表现在渴望知音而知音难求的丰富内容之中。这种关于知音的描写既源于深厚的文化传统,又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记。立足于清真词的“知音”角度,通过对其“知音”独特内涵的分析,可以让人们更清楚地了解清真其人的人生情怀和精神追求,其词的情感魅力和清雅境界。陈郁《藏一话腴外编》中说清真“两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而能知美成为何如人者百无一二也”[30]873,正道出清真其人其词独特的魅力与价值。
注释:
①关于《清真集》的存词数量,不同的版本收录的词数不一,这里的202首依据孙虹的《清真集校注》中的说法。现出版的清真词集主要有吴则虞点校的《清真集》、罗忼烈笺注的《清真集笺注》、孙虹校注的《清真集校注》,凡本文中出现的清真词原文皆出于《清真集校注》,以下不再另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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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勇]
2016-05-08
邓莹辉,男,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杨亚威,女,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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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2-6219(2016)05-006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