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寒山子及其诗歌在宋代之遗响*

2016-04-04 14:22阮堂明
关键词:山子寒山宋诗

阮堂明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论寒山子及其诗歌在宋代之遗响*

阮堂明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唐代以后,寒山子及其诗歌引起了士大夫文人群体较为普遍的关注,“寒山子热”成为文学史上较为独特的现象。尤其是两宋时期,以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陆游、范成大等为代表的文人,几乎都对寒山子及其诗歌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或拟和其诗,或化用诗句,或用寒山子典故入诗,或题咏寒山子画像,或以寒山诗为谈诗论艺的对象,借以总结古代诗歌创作或艺术特点等等。深入探寻寒山子诗以及宋诗的艺术追求可以发现,寒山子的诗歌具有一般文人诗的精神品格,并深刻体现了宋代诗歌的艺术追求,这是他的诗歌广为宋代主流诗人群体接受的主要原因。宋代士大夫文人对寒山子的接受,为寒山子在后代的传播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寒山子;诗僧;诗歌接受

寒山子,是继王梵志之后唐代又一著名诗僧。然而,与王梵志诗多流传于民间下层不同的是,寒山子的诗走的却是近于文人诗的路子,赢得了后代文人的普遍接受和喜爱,并成为文学史上一个较为独特的现象,尤其是两宋时期更是如此。探讨这种现象的表现及其成因,不仅有助于更准确地把握寒山子诗歌的审美及思想趣味,同时对于理解宋诗特质的形成与发展,也具有积极的意义。寒山子及其诗歌的接受史是一个较为宏大的课题,笔者只以寒山子及其诗歌在宋代的接受情况为考察对象,力图借此探讨宋代诗学语境中寒山子诗的独特表现与内涵。乖误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寒山诗在宋代的接受

寒山子及其诗歌早在唐代已流布广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这种影响,范围所及,更多地还在禅林释流,而基本上并未及于文人士大夫阶层。*据现有文献,唐代仅晚唐时李山甫曾言及寒山子,其《山中寄梁判官》有云:“康乐公应频结社,寒山子亦患多才。”详见陈贻焮、羊春秋:《增订注释全唐诗》第4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32页。除此之外,别无所见。或据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四“老杜寒山诗”条,言杜甫曾受寒山子影响,显系误解。详见洪迈:《容斋随笔》下册,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677-678页。但是,这种情况到了宋代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儒道释三教合流的不断深入,宋代文人士大夫出入儒释,寄情释道,与释子的交流也愈发频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寒山子诗歌越来越受到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重视,从而对宋代诗歌创作产生深入而持久的影响。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寒山子诗在宋代曾被反复刊刻印行。据陈耀东先生《〈寒山子诗集〉传本研究》一文的考察,有宋一代,寒山子诗集即有六种刻本行世,或单刻,或与拾得诗合刊,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寒山子诗在宋代广泛流传的情况。[1]

纵观寒山及其诗歌在宋代的遗响,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

一是北宋前期。 这一时期,寒山子诗的影响仍然像晚唐五代一样,更多地局限在释流禅林,诗僧赓和情况比较多,如释重显《祖英集》卷上《拟寒山送僧》:“择木有灵禽,寒空寄羽翼。不止蓬莱山,冥冥去何极。”[2]1643相形之下,文人士大夫对寒山子诗的接受,尚处于起始阶段,仅有零星的资料传世。根据现有资料,宋代最早关注寒山子的是赵湘。赵湘是宋初在诗歌创作上崇尚晚唐体艺术趣味的诗人,其有《望云岩》一诗云:“不见寒山子,寒岩日欲曛。无人到深处,众木隐孤云。水照秋痕尽,霞明晚翠分。孤猿啼亦在,谁向此中闻。”[2]890这首诗状云岩之清凄冷寂,表达欲追随寒山子而不得见之寂寥,隐然有与寒山子为同调之意。此后,张方平在《送珪师归衡岳》诗中也有“貌似寒山古,身随风叶飞”[3]的诗句,借寒山以喻珪师,虽仅用典,但透露出寒山子及其诗歌在当时的广泛影响。需要强调的是,张方平非如赵湘那样身为寒士,而是身世较为显赫,仁宗朝时期,他曾官至参知政事。因此,其诗以寒山为典,一方面说明了寒山子诗在当时的影响日渐扩大,另一方面也有利于促进文人士大夫对寒山子诗的接受。

二是北宋中后期。北宋中后期是宋诗的鼎盛时期,宋代文人士大夫对寒山子及其诗歌的兴趣也渐趋浓郁。不少代表性诗人的作品中,频繁留下寒山子的身影,特别是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宋代最具影响的诗人更是将寒山子诗纳入到诗歌传统中,不断拟和寒山子诗,借以表达寻求解脱的思想旨趣,见出精神上与佛教思想的契合。这标志着寒山子的诗由僧诗而进入到了宋诗的主流领域,其诗由此而成为宋代诗人创作的重要文学与思想资源。

王安石作为一代政治家,也是宋代杰出的诗人。他晚年退居金陵,作有《拟寒山拾得二十首》。这组规模较大的拟诗,与通常诗僧之拟和寒山子诗不同,是文学史上主流诗人首次对寒山子诗的拟和,因而具有较为重要的诗史意义。王安石晚年因变法受挫,思想转趋消沉,听讲佛法、诵习佛经由此成为其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借礼佛以寻求精神慰藉。据史料文献,王安石不仅深谙《维摩诘经》等佛教经典,甚至还著有《楞伽经解》十卷,可见其浸染佛教之深。他所受佛教思想影响,以禅宗为主,晚年许多诗都有鲜明的禅悦倾向,有些诗甚至直接用禅宗语言以表达禅悟境界。《拟寒山拾得二十首》正可以看作是这种禅悟境界的结晶。这组诗借鉴寒山诗的体式,以拙朴随意的语言,戳破种种世相,直指人心,明心见性,体现出深刻的禅宗思想旨趣。虽是借韵于前人以自抒怀抱,但仍然鲜明地体现出对寒山子诗借鉴和继承的一面,如其中的第十三首:

众生若有我,我何能度脱?众生若无我,已死应不活。众生不了此,便听佛与夺。我无我不二,四天王献钵。[4]

这首诗演绎大乘般若众生与我、我与无我其体不二之意,即颇与寒山子“有身与无身,是我复非我”*本文中所引寒山诗,均见寒山:《寒山诗集》,北京:线装书局2001年版,第12-90页。下文寒山诗句皆出自该版本,不再出注。一诗相仿佛,应来自寒山子诗中。类似此种情形,在《拟寒山拾得二十首》还有不少,从中不难见出王安石不仅在诗歌形式上借鉴寒山子诗,同时在表达禅悟境界时,也注意从寒山子的诗中汲取启示。

在有宋一代文人苏轼的诗中,我们也能看到寒山子诗雪泥鸿爪的痕迹。苏轼有《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序云:“苏州定慧长老守钦,使其徒卓契顺来惠州,问予安否,且寄《拟寒山十颂》,语有璨、忍之通,而诗无岛、可之寒,吾甚嘉之,为和八首。”[5]众所周知,苏轼一生受佛教思想影响很深,尤其是般若空观与华严宗更是苏轼智慧人生的领航标,成为他化解苦难、寻求人生意义的重要精神支柱。这组诗,虽是为和定慧钦长老的《拟寒山十颂》而作,但也体现了苏轼对佛教思想的深刻理解,间接反映了苏轼对寒山子诗的肯定之意;而且这十首诗亦庄亦谐,机锋敏妙,颇与寒山子诗旨趣相近。另外,苏轼在诗歌创作中也有化用寒山子诗句入诗的,如《次韵子由书王晋卿画山水一首而晋卿和二首》其一中“我今心似一潭月”[6],以及《和寄天选长官》中“但记寒岩翁,论心秋月皎”[7]2589,即化用寒山子诗“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而来。

宋代与寒山子精神最相契合的诗人是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师,黄庭坚自小即受到禅风的熏染,他汲取禅宗的心性修养方式,以“治心养气”为终生目标,始终保持对真如之心自我完善的追求。正是如此,黄庭坚尤为心仪寒山子及其诗歌,甚至以“前身寒山子”自居,其《戏题戎州作余真》诗即云:“前身寒山子,后身黄鲁直。颇遭俗人恼,思欲入石壁。”[8]其《再答并简康国兄弟四首》之二也云:“妙舌寒山一居士,净居金粟几如来。玄关无键直须透,不得春风花不开”[9],视寒山为金粟如来。南宋释祖琇《隆兴编年通论》卷二十曾这样记载:

昔宝觉心禅师尝命太史山谷道人和寒山子诗,山谷诺之,及淹旬不得一辞。后见宝觉,因谓:“更读书作诗十年,或可比陶渊明。若寒山子者,虽再世亦莫能及。”宝觉以为知言。山谷,吾宋少陵也,所言如此!大凡圣贤造意,深妙玄远,自非达识洞照,亦莫能辨。尝深味其句语,正如天浆甘露,自然淳至,绝非世间济以盐梅者所能仿佛也。[10]

今按,宝觉心禅师即释祖心,号晦堂,为南岳下十二世,黄龙南禅师法嗣。黄庭坚尝师事之,并作有《题黄龙清禅师晦堂赞》等,因此此处所记黄庭坚与晦堂论诗之事,应有较高的可信度。*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二七《跋山谷诗》中有“山谷论诗,以寒山为渊明之流亚”之言,此颇可与祖琇所言相佐证。详见吴文治:《宋诗话全编》第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9页。而我们从这种对寒山诗近于无与伦比的评价中,正可看出黄庭坚对寒山诗的高度推崇。另外,黄庭坚还曾于任运堂试张通笔,为法耸上座书寒山子、庞居士诗两卷传世,其中《我见黄河水》《寒山出此语》二诗之墨宝今仍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黄庭坚因为手书寒山子《城中娥眉女》一诗,后人以至于认为是山谷诗,将其录入黄集中,可见黄庭坚受寒山子影响之深。

黄庭坚之外,“苏门六君子”中陈师道、晁补之在创作中也时有用寒山子典故或化用其诗句者,如陈师道《次韵苏公西湖徙鱼三首》之三中“小家厚敛四壁立,拆东补西裳作带”[11]109二句,即化用寒山子《自闻梁朝日》诗中“与道殊悬远,拆东补西尔”二句;《卧疾绝句》中“一生也作千年调”[11]145句,也是化用寒山子诗“人是黑头虫,刚作千年调”而来*惠洪《林间录》卷下:“寒山子诗云:‘人是黑头虫,刚作千年调。铸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此四句,《寒山诗集》中未见,应为寒山诗佚句。详见胡适:《胡适文集》第5册,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9页。。晁补之《次韵李成季感事》中“寒山来助哭,咄尔勿嗟惋”[12],用的也是寒山子的典故;而其《南歌子·睡起临窗坐》词中“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13]二句,更是直接以寒山子《城中蛾眉女》诗中的成句入诗,可见对寒山子的诗是非常熟悉的。

三是南宋时期。 如果说随着北宋中后期宋诗繁盛期的到来,文人士大夫对寒山子的接受也不断发展的话,那么到了南宋,这种接受则到了进一步巩固和深化的阶段。南宋时期接受寒山子的文人群体更加壮大,像陆游、范成大、朱熹、刘克庄、戴复古、周必大、曹勋、洪迈等一大批诗人皆在其列,人数远远超过北宋。同时,南宋文人对寒山子的接受面也更广,除了北宋时期的拟效寒山子诗、用寒山子的典故及化用寒山子诗句等几种形式之外,还出现了一些新的形式,如题咏寒山子、将寒山子诗作为诗话中谈诗论艺的对象等,这就在更深层次和更广层面上揭示了寒山子及其诗歌的思想旨趣与艺术精神。如吕本中《观宁子仪所蓄维摩寒山拾得唐画歌》:

君不见寒山子,垢面蓬头何所似。戏拈拄杖唤拾公,似是同游国清寺。又不见维摩老,结习已空无可道。床头谁是散花人,堕地纷纷不须扫,呜呼妙处虽在不得言,尚有丹青传百年。请公着眼落笔前,令我琢句逃幽禅。异时净社看白莲,莫忘只今香火缘。[14]

这是一首题画诗,借吟咏画中形象传神地再现了寒山子等纵横竖直、惟心是任的禅者形象。方回《题布袋和尚丰干禅师寒山拾得画卷》《题寒山拾得画像》等题画诗,也借咏题画塑造寒山子形象。另外,洪迈《容斋四笔》卷四有“老杜寒山诗”条,云:

老杜《春日忆李白》诗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尝有武弁议其失曰:“既是无敌,又却似庾鲍?”或折之曰:“庾清新而不能俊逸,鲍俊逸而不能清新,太白兼之,所以为无敌也。”今集别本一作“无数”,殆好事者更之乎!寒山子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人亦有言,既似秋月、碧潭,乃以为无物堪比,何也?盖其意谓若无二物比伦,当如何说耳。读者当以是求之。[15]

这里洪迈引杜甫《春日忆李白》和寒山子《吾心似秋月》一诗,旨在说明二者艺术表现上不谋而合的共通性。刘克庄《后村诗话》卷六云:

半山《拟寒山》云:“我曾为牛马,见草豆欢喜。又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长如此。若好恶不定,应知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认物为己。”后有慈受和尚者拟作云:“奸汉瞒淳汉,淳汉总不知。奸汉做驴子,却被淳汉骑。”半山大手笔,拟二十篇殆过之。慈受一僧耳,所拟四十八篇,亦逼真可喜也。寒山诗粗言细语,皆精诣透彻,所谓一死生,齐彭殇者。亦有绝工致者,如“域中婵娟女,玉佩响珊珊。鹦鹉花间弄,琵琶月下弹。长歌三日绕,短舞万人看。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殆不减齐梁人语。此篇亦见《山谷集》,岂谷喜而笔之,后人误以入集欤?[16]

在这则资料中,刘克庄评述王安石、慈受拟寒山诗,认为寒山诗“粗言细语,皆精诣透彻”,《域(当作“城”)中婵娟女》一诗,工致不减齐梁,给予寒山诗以高度评价,同时也见出对寒山诗的深刻理解。

以上种种,皆将寒山诗作为谈诗论艺之对象,充分说明了南宋时寒山子及其诗歌已被文人士大夫纳入主流的诗歌传统中。正是如此,作为理学家的朱熹才对寒山子诗赏爱有加。从《晦庵集》中可见,朱熹曾委托天台山寺僧志南上人为自己备置或刊刻《寒山子诗集》,后又特意嘱咐:“《寒山诗》刻成,幸早见寄。”[17]可见其对寒山诗兴趣之浓郁。《朱子语类》记载朱熹曾高度评价寒山《城中娥眉女》一诗“煞有好处,诗人未易到此”[18],可见其对于寒山子诗的充分肯定之意。 总之,南宋时期寒山子诗的流传较之北宋更为广泛和深入,赢得了文人士大夫的普遍肯定和赞誉,促进了寒山诗在后代的传播和影响。

二、宋人接受寒山子及其诗歌的成因

寒山子及其诗歌在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中所引起的热烈回响,并非是偶然的,既与寒山子诗自身的思想与艺术旨趣有关,也与宋诗自身的艺术追求相关;同时也是理学作为宋诗发展的思想背景对宋诗影响的结果。

从寒山子诗的思想与艺术旨趣两方面来看,比之王梵志及其他诗僧,寒山子诗的重要特点是鲜明的文人诗的旨趣。众所周知,王梵志诗立足底层民间,多用俗词俚语,通俗直白,体现的是为底层民众立言的立场;而其他诗僧的诗又往往具有苏轼曾批评的“蔬笋气”“酸馅气”[7]2451。然而同为诗僧,寒山子却将诗歌拉回到文人的轨道。在他的诗中,僧诗与文人诗二者高度地统一、融合在了一起,从而赋予了寒山诗鲜明的文人诗的旨趣。

这种文人诗的旨趣,首先表现在寒山子诗虽为佛家语,但并非像音乐中的单声部一样仅仅局限于佛家,而是多声部的组合,在佛家语之外仍有儒家、道家语。寒山子具有一般儒生、寒士的色彩。他生在初盛唐之交,受当时大唐帝国日渐繁盛之时代氛围的感召与影响,像大多数士人一样,曾梦想能够立德济世,建功求名,如“一为书剑客,三遇圣明君。东守文不赏,西征武不勋。学文兼学武,学武兼学文。今日既老矣,余生不足云”,字里行间流露的是欲奋发有为、立功扬名的书生意气。而在参与科举却屡试不第后,也同样像一般穷困失意的士子一样,表达对自己深陷窘境的不满。我们读“雍容美少年, 博览诸经史。尽号曰先生,皆称为学士。未尝得官职, 不解秉耒耜。冬披破布衫, 盖是书误己”“蹭蹬诸贫士,饥寒成至极。闲居好作诗, 札札用心力。贱人言孰采, 劝君休叹息。题安糊饼上, 乞狗也不吃”“读书岂免死,读书岂免贫”等诗句,都分明可以体会到寒山子落魄失意后的寒士情怀。其《大有饥寒客》中“大有饥寒客,生将兽鱼诛。长存庙石下,时笑路旁隅。累日空思饭,终冬不识襦。唯赍一束草,并带五升麸”,以“饥寒客”自称,从中可以感受到寒山子深刻的寒士体验。与表达寒士失意的情怀相应,寒山子还在诗中常常表达对民生疾苦的关切,他说:“国以人为本,犹如树因地,地厚树扶疏,地薄树憔悴。不得露其根,枝枯子先坠。决陂以取鱼,是求一期利”,强调治国者要体恤民情,不能为“求一期利”而“决陂以取鱼”,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体现出可贵的“民本”思想情怀。正是如此,他对封建统治者求仙以求长生也有辛辣的讽刺:“尝闻汉武帝,爰及秦始皇。俱好神仙术,延年竟不长。金台既摧折,沙丘遂灭亡。茂陵与骊岳,今日草茫茫。”比之文人咏史诗,可谓毫无二致!除了这些“儒家语”之外,寒山子基于隐栖寒岩的生活经历,在实践道家自然主义思想的同时,创作中也有大量的“道家语”。他曾解读庄子:“庄子说送死,天地为棺椁。吾归此有时,唯须一幡箔。死将喂青蝇,吊不劳白鹤。饿着首阳山,生廉死亦乐”,直接取《庄子·列御寇》中成句入诗,表达道家随运任化、与物无争的思想。其“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一诗,又是以“冰水转生”喻生死之轮回不息,将道家自然主义的思想与佛家轮回观念结合起来,传达了一种淡然超旷的生命观、生死观。此外,寒山子还创作了不少隐逸诗,如:

千云万水间,中有一闲士。白日游青山,夜归岩下睡。倏尔过春秋,寂然无尘累。快哉何所依,静若秋江水。

隐士遁人间,多向山中眠。青萝疏麓麓,碧涧响联联。腾腾且安乐,悠悠自清闲。免有染世事,心净如白莲。

这两首诗中的“闲士”“隐士”,徜徉于青山云水间,忘却人世,超然物外,洒然无束,块然自乐。这种道家思想语境中的隐士形象,具有鲜明的道家思想旨趣,也是寒山子自我形象的体现。这种隐逸题材的诗,是寒山子诗歌文人化色彩的重要体现。由此可见,虽为诗僧,寒山诗却有多种面目。宋代王应麟即曾云:

寒山子诗,如“施家两儿”,事出《列子》。“羊公鹤”,事出《世说》。如子张卜商,如侏儒方朔,涉猎广博,非但释子语也。对偶之工者:青蝇、白鹤,黄籍、白丁,青蚨、黄绢,黄口、白头,七札、五行,绿熊席、青凤裘,而《楚辞》尤超出笔墨畦径,曰:“有人兮山陉,云卷兮霞缨。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难征。心惆怅兮狐疑,蹇独立兮忠贞。”[19]

这里,所谓如子张、东方朔,“涉猎广博,非但释子语”“《楚辞》犹超出笔墨畦径”等,强调的皆是寒山诗精神旨趣上鲜明的文人诗的特质。

其次,寒山子虽为诗僧,但却非常注重继承古代诗歌的优良传统。他曾自言“当阳用裘坐,闲读古人诗”,说明很注意汲取古代诗歌的艺术经验。一方面,在诗歌创作观念上,寒山子以典雅为尚,自言“我诗合典雅”,推崇儒家诗歌理论观;另一方面,在创作上又自觉地师法前人,汲取古代诗歌的艺术营养。他有《极目兮长望》《有人兮山陉》二诗:

极目兮长望,白云四茫茫。鸱鸦饱腲腇,鸾凤饥彷徨。骏马放石碛,蹇驴能至堂。天高不可问,鹪鹩在沧浪。

有人兮山陉,云卷兮霞缨。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难征。心惆怅兮狐疑,蹇独立兮忠贞。

这两首诗不仅在体式上借鉴“楚辞体”,所抒发的坚贞耿介的情怀,也与屈骚所体现的怨愤情绪和独立高洁的人格相吻合,宜乎元人白珽《湛渊静语》卷二曾评云:“吕洞宾、寒山子皆唐之士人,尝应举不利,不群于俗,盖楚狂沮溺之流。观其所存诗文可知,如寒山子诗,其一云‘有人兮山陉……蹇独立兮忠贞’,前辈以为无异《离骚》语。”[20]这种评价,揭示了此二诗与《楚辞》之间深切的关联,同时以寒山子为“唐之士人”,视之为“楚狂、沮溺之流”,更是近于直接肯定其诗的文人诗属性。除了学习、借鉴《楚辞》以外,寒山子诗中还有一些三言诗,风格高古,自然有味,也体现出他有意识地学习、借鉴古代诗歌传统经验。这种崇尚古代诗歌传统的观念,完全超出了寒山子原本的诗僧身份,鲜明地体现了其诗歌的文人化精神品格。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在寒山子诗中,甚至看到了一些颇有风情韵致的旖旎之作,这类作品除了前已指出的《城中娥眉女》之外,还有以下诸诗:

春女衔容仪,相将南陌陲。看花愁日晚,隐树怕风吹。年少从傍来,白马黄金羁。何须久相弄,儿家夫婿知。

三月蚕犹小,女人来采花。隔墙弄蝴蝶,临水掷虾蟆。罗袖盛梅子,金鎞挑笋芽。斗论争物色,此地是余家。

相唤采芙蓉,可怜清江里。游戏不觉暮,屡见狂风起。浪捧鸳鸯儿,波摇溪鸟勅鸟子。此时居舟楫,浩荡情无已。

以上三首诗中,《春女衔容仪》一诗写赏春女子婉拒少年调戏,风致颇近于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三月蚕犹小》一诗着笔于采花女子,用“弄”“掷”“盛”“挑”等一连串表示行为动作的描写,捕捉和表现女子采花时的生动情态;《相唤采芙蓉》一诗则写一群年轻女子相约采莲,以“鸳鸯”“溪鸟勅鸟”暗喻女子怀春之情,更是有鲜明的南朝乐府民歌风味。这些诗中,寒山子皆着墨于女性,笔致婉转,生趣盎然,颇能见寒山子内心世界之丰盈与灵动,以及时时涌动而难以泯灭的生活热情,这与文人诗也同样别无二致!

总之,寒山子的诗具有鲜明的文人旨趣,这是影响宋代文人士大夫接受寒山子的重要因素。

从宋诗自身的艺术追求来看,区别于“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普遍具有崇尚思理的特质,所以钱钟书先生认为“宋诗以筋骨思理见胜”[21]。宋代诗歌摈弃了六朝以来“感物”“缘情”的诗歌传统,更多地将诗歌看作是诗人内在道德性情的自然外泄、流露,而不是外部事物感发的结果。由于刻意强调道德学养,宋人普遍以积学、治心养气为涵养品行的方式,视道德修养为诗歌创作的必要条件,认为诗通于心性义理,标榜吟咏具有道德精神和伦理价值的情性。正是“感物”“缘情”诗歌传统的失坠,宋诗转而注重思理的表达,相应形成了宋诗议论化、散文化的创作倾向。我们在寒山子的诗中,看到许多直接以议论入诗的情况,除了少量的写景或叙事诗外,大部分诗都是“以议论为诗”,不少诗还有鲜明的口语化倾向。比如:

俗薄真成薄,人心个不同。殷翁笑柳老,柳老笑殷翁。何故两相笑,俱行讠佥诐中。装车竞嵽嵲,翻载各泷涷。

死生元有命,富贵本在天。此是古人语,吾今非谬传。聪明好短命,痴马矣却长年。钝物丰财宝,惺惺汉无钱。

这样的诗戳破种种世相,直接以议论的方式宣扬佛教义理,读来颇为抽象,缺乏诗的艺术感染力。

宋诗还颇为注重理趣、趣味,追求机智与理性的魅力,诗歌因而常常表现出富有奇趣、谐趣、理趣等风致。众所周知,宋代禅宗思想盛行,不仅大量的文人参禅,受到过禅宗的深刻浸染,同时,禅宗随机悟道、通达透脱的思维方式甚至被广泛地引入诗歌创作活动中。宋人在谈诗论艺时,常常“以禅喻诗”,他们从禅宗“但参活句,莫参死句”[22]的证道方式中得到启发,总结出“活参”的创作原则。江西派诗人曾几在《读吕居仁旧诗有怀其人》中云:“学诗如学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23]20,将作诗看作是和参禅高度相似的活动。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明确指出“论诗如论禅”[23]10,认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23]26,同样揭示诗道与禅道之相通。正是在禅宗的密切关照下,宋诗形成了重理尚趣的艺术特质。而寒山子在以佛家超越的眼光看待世相时,常常因为摆脱了俗累,从而使其诗具有活泼生动、悠然自得的人生情趣和幽默风趣、轻松谐谑的艺术效果。如:

大有好笑事,略陈三五个。张公富奢华,孟子贫车感轲。只取侏儒饱,不怜方朔饿。巴歌唱者多,白雪无人和。

雍容美少年,博览诸经史。尽号曰先生,皆称为学士。未能得官职,不解秉耒耜。冬披破衣衫,盖是书误己。

这两首诗口语色彩浓厚,读来颇有谐谑幽默之致。寒山子诗的这种艺术旨趣,与宋诗重趣的艺术追求也是相一致的,这也成为寒山子诗受宋代文人普遍接受的重要原因。

[1]陈耀东.寒山诗集版本研究[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11-35.

[2]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傅璇琮,等.全宋诗:第72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傅璇琮,等.全宋诗:第6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3832.

[4]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101.

[5]苏轼.苏轼诗集: 第6册[M].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2114.

[6]苏轼.苏轼诗集: 第5册[M].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1772.

[7]苏轼.苏轼诗集: 第8册[M].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8]黄庭坚.黄庭坚全集:第4册[M].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2462.

[9]黄庭坚.黄庭坚全集:第2册[M].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602.

[10]藏经书院.卍续藏经:第130册[G].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5:622-623.

[11]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上册[M].任渊,注.冒广生,补笺.冒怀辛,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5.

[12]晁补之.济北晁先生鸡肋集:第1册[M].上海:上海书店,1989:16.

[13]晁补之.晁氏琴趣外篇:苏门四学士词之三[M].龙榆生,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57:69.

[14]吕本中.东莱诗词集[M].沈晖,点校.合肥:黄山书社,1991:42.

[15]洪迈.容斋随笔:下册[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677-678.

[16]吴文治.宋诗话全编:第8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8434.

[17]朱熹.朱子全书:第25册[M].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933.

[18]朱熹.朱子全书:第18册[M].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327.

[19]王应麟.困学纪闻[M].栾保群,田松青,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515.

[20]白珽.湛洲静语[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31.

[21]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2.

[22]普济.五灯会元:下册[G].北京:中华书局,1984:935.

[23]严羽.沧浪诗话校释[M].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责任编辑:袁 茹)

On the Influences of Hanshanzi and His Poems in Song Dynasty

RUAN Tangming

(School of Humanity,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Jiangsu 215009)

Hanshanzi and his poems had aroused popular attention amongst the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 and scholars after Tang dynasty, having made “Craze for Hanshanzi” a comparatively unique phenomenon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Especially in Song dynasty, almost all the scholars represented by Wang Anshi, Su Shi, Huang Tingjian, Chen Shidao, Lu You and Fan Chengda showed great interest in Hanshanzi and his poems. They always used the same rhyme to respond to his poems, or utilized his poems in a modified way, or applied the allusions of Hanshanzi into their own poems, or composed poems about Hanshanzi’s portrait, or took Hanshanzi’s poems as the subjects for discussing the art of poetry. It can be revealed that, by exploring deep Hanshanzi’s poems and the artistic pursuit of Song poems, Hanshanzi’s poems had the common spiritual character of the literati’s poems and embodied deeply the artistic pursuit of the Song poems, which were the main reasons for his poems’ being widely accepted by the mainstream poets in Song dynasty. And this acceptance, in turn, laid an important foundation for the spread and transmission of Hanshanzi in future generations.

Hanshanzi; poet monk; poetry acceptance

2016-09-08

阮堂明,男,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7.22

A

1672-0695(2016)06-005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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