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的文学表征与家园建构*

2016-04-04 14:22孔一蕾
关键词:澳大利亚建构作家

孔一蕾

(苏州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澳大利亚的文学表征与家园建构*

孔一蕾

(苏州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文学表征是澳大利亚人寻找民族认同、建构家园的重要途径之一。从白人移民澳洲大陆至20世纪末,澳大利亚作家对于这片土地的文学表征经历了从乡村到城市、从单一到多元的变化过程。殖民地时期的澳大利亚文学表征主要聚焦于澳大利亚独特的自然环境,但把它当作处于边缘地位的“他者”;民族主义时期的文学表征则是丛林,具有鲜明的澳大利亚的特色;二战后,表征澳大利亚的重心开始偏向了城市,最终成功书写了澳大利亚。澳大利亚文学主要表征对象的变化过程,也正是澳大利亚人在文化上从附庸英国、惶惑自卑,到独立、自信地表征澳大利亚,建构自己的精神家园的过程。

澳大利亚文学;文学表征;家园建构

什么是“表征”?它的英文表述为representation,与法语的represéntation和德语的Darstellung相对应,都来源于拉丁文repraesentare,“再现”是其最常见的含义。英国学者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引用了《牛津英语简明辞典》给出此词的两个相关意义:“1.表征某物即描绘或摹状它,通过描绘或想象而在头脑中想起它;在我们的头脑和感官中将此物的一个相似物品摆在我们面前;2.表征还意味着象征,代表,做(什么的)标本,或替代。”霍尔解释道,“表征将意义和语言同文化相联系”,意味着“用语言向他人就这个世界说出某种有意义的话来,或有意义地表述这个世界”,“是某一文化的众成员间意义产生和交换过程中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简言之,“表征是通过语言生产意义”[1]。

文学表征是澳大利亚人进行家园建构的重要途径之一。早在1929年9月25日出版的《塔斯马尼亚邮刊》(IllustratedTasmanianMail)的专栏文章中,文学评论家内蒂·帕尔默(Nettie Palmer)引用插画家威尔·戴森(Will Dyson)的题为《澳大利亚的艺术》(TheArtsinAustralia)的演讲中的观点指出:“在每位艺术家遵循的信条里,都有这么一条——不经文字或是画笔的描摹,任何事物都是不存在的。”内蒂·帕尔默接着宣称,从这一意义上来说,随着澳大利亚文学的发展,对澳大利亚的这种“描摹”日益增多,“澳大利亚带给人们的存在感正在日益增加”[2]。对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作为一个文化概念,澳大利亚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们通过运用“语言”这个意指工具对其进行表征,赋予其意义而建构出来的。这种意义为澳大利亚国人所共享,他们视其为自己的文化归属。正如霍尔所举的例子说明的那样:正是我们对一堆砖和灰浆的使用,才使之成为一所“房屋”;正是我们对它的感受、思考和谈论,才使“房屋”变成了“家”。[2]同理,正是澳大利亚人对澳大利亚的表征,即对它的描述、谈论和思索才使澳大利亚变成了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家园。因此,表征是建构文化意义上的家园的重要手段。历史学家大卫·戴(David Day)也在其著作中指出:殖民者要真正地占有一块新开辟的殖民地,共需经历三个不同的步骤,其中第三步骤,即“利用艺术、文学、报纸、历史等将这片新的土地表现成属于殖民者的‘家’,藉此实现文化或象征意义上的占有”[3],实质上就是通过文化意义上的表征来建构家园。

此外,作为一个后殖民国家,澳大利亚人深受“错置”(“displacement”)之苦。这个词通常用来描述殖民地与对其进行表征的帝国话语之间的不一致。“错置”给澳大利亚人在文化层面的家园建构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大作家亨利·劳森(Henry Lawson)就曾以幼时在学校学习地理的经历来讲述自己的“错置”体验:身处澳大利亚的小学课堂,学生们使用的却是由英国教育委员会为爱尔兰学生所编写的教材,书中描写的一切对澳大利亚学生来说都是那么陌生。老师只能用语言向学生们解释书中的内容,但是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年幼的劳森并不觉得教科书出了错,相反,他却认为“是自己待的地方出了错”[4]。比尔·阿什克罗夫特(Bill Ashcroft)认为,这种现象,主要是由殖民地的教育体系和殖民者的文化霸权造成的“错置”,让人们产生了一种错觉,总以为“真实的生活发生在别处”[5]。如此,“错置”引发了后殖民国家的人民与他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之间的疏离感,身份危机也由此产生。而要想改变这种“错置”的局面,消除人与土地之间的疏离,人们就必须学会自我表征,以自己的而非殖民者的视角来表征自己所生活的这片土地。正因为如此,表征成为了澳大利亚人家园建构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步骤,而从文学的层面对这种表征进行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澳大利亚文学是如何从依附于英国、习惯于“被表征”而逐渐走向“自我表征”,更有助于我们了解澳大利亚人是如何建构家园,并将这片原本陌生的土地变成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的。

一、殖民时期:边缘表征

其实早在移民澳洲大陆之前,欧洲人就开始了对这片土地的表征,他们称之为“南方的大陆”(“Terra Australis”)。由于对这片土地知之甚少,他们的表征充满了想象色彩。由于表征目的的差异,“南方的大陆”在不同表征者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样貌,丰富多彩。有人将这片大陆描绘成怪兽、巨鸟等神秘动物出没之地;有人利用这片土地作为隐喻的对象,对世人进行各种层面上的说教或对欧洲的社会时弊进行针砭。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格列佛游记》(Gulliver’sTravels)。有研究指出,《格列佛游记》中所描述的小人国利立浦特(Lilliput)以及慧骃国(Houyhnhnms)的地理位置与澳大利亚十分接近。[6]

1788年,阿瑟·菲利浦(Arthur Philip)船长率众在新南威尔士建立了澳洲历史上的第一个殖民地,澳大利亚人关于这片土地的自我表征也随之开始。按照内容来划分,澳大利亚文学中有关澳大利亚的表征可分为两大类:关于澳大利亚自然环境的表征与关于城市的表征。著名评论家格雷姆·特纳(Graeme Turner)曾指出,在关于澳大利亚的表征中,就表征内容而言,存在着两种相互对立的倾向,作家、艺术家们在选择乡村还是城市、自然还是社会作为表征的对象之间徘徊。[7]25在澳大利亚文学史上,不管在哪一时期,自然或社会,乡村或都市都是澳大利亚的表征者们必选的表征对象。而作为表征结果的具体文化表象则因作家们所处的不同时期、不同立场而异。

殖民地时期的澳大利亚文学表征主要聚焦于澳大利亚独特的自然环境,而城市在这一时期的澳大利亚文学作品中几乎难觅踪影,其主要原因与这个国家的特殊历史背景密切相联。因为1840年之前的澳大利亚根本没有“城市”的存在,就连悉尼、墨尔本这些如今的大都市在那时也仅仅是“集镇”而已。如此,在19世纪中期之前的澳大利亚文学中难觅有关“城市”的描写便不难理解了。

由于地理位置的差异,澳大利亚的自然环境与欧洲迥然不同。在这片土地上,“天鹅是黑色而非白色的;桉树在(与欧洲)相反的季节里脱落树皮而非树叶;这里的鸟儿似乎不会鸣唱,就连花儿也不会散发芬芳”[8]10。长久以来,澳大利亚人,特别是主流社会的白人定居者们对这样一个与英国迥异的自然环境的态度一直在爱与恨两极之间徘徊。这种倾向在殖民时期的澳大利亚文学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一方面,读者看到的是一片与死亡、流放和艰辛紧密相联的土地,宛如“地狱”。著名小说家马库斯·克拉克(Markus Clark)认为这个地方很容易使人忧郁消沉,他曾这样感叹:“澳大利亚风景的主基调是什么?那是埃德加·艾伦·坡诗歌中的主旋律——奇异阴郁。……澳大利亚的山川草木就像葬礼一般的神秘肃穆,寂寞凄清。”[8]71而在探险家欧内斯特·吉尔斯(Ernest Giles)的笔下,澳大利亚那一望无际的荒野空阔寂寥,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思想被迫将注意力集中于自身,脑子里各种思绪交错缠绕在一起,无穷无尽,在这片繁星点点的巨大空间中游荡;在这里,(你)唯一能去看的、能去爱的,唯一可供你的双眼凝视的,就是头顶那片蔚蓝的苍穹以及夜晚闪烁其间的星辰。这是唯一可以给你的心灵带来些许宁静的事物。”[8]13

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澳大利亚文学中也不乏对这片土地的正面表征。沃特金斯·坦奇(Watkins Tench)是一位随第一舰队来到澳大利亚的海军军官,他的《种植湾远征纪事》(NarrativeoftheExpeditiontoBotanyBay)被认为是澳大利亚殖民时期的重要文学作品之一,他这样描述自己对这个国家的第一印象:“总体来说这个国家令人愉悦,它有着丰富的地形地貌,这里的山峰不算险峻,峡谷也不算蜿蜒曲折。……新奇的灌木丛随处可见,开满了花朵,而这些花无论在外观、香气还是数量上都是无与伦比的……”[8]20此外,被誉为澳大利亚第一位桂冠诗人的迈克尔·梅西·鲁滨逊(Michael Massey Robinson)于1810—1820年间在《悉尼公报》上发表了一系列庆贺英王生日的诗(如《颂国王生辰》,OdeonHisMajesty’sBirthday,1810),共计21首,热情洋溢地对澳大利亚的自然风物大加褒扬,将澳大利亚描写成了一个美丽宁静的世外桃源。同样以肯定的态度来表征澳大利亚的还有亨利·金斯利(Henry Kingsley)等传奇小说作家。[9]13在亨利·金斯利的长篇小说《杰弗利·哈姆林的回忆》(TheRecollectionsofGeoffryHamlyn, 1859)中,主人公们都是从英国来的绅士淑女,他们在风景优美的澳大利亚牧场骑马狩猎、谈情说爱,过着闲适安逸的田园生活,这片土地被描述成“一个崭新的地方,一个全新的天堂”[8]43。而在查尔斯·罗克罗夫特(Charles Rowcroft)的代表作《殖民地的故事》(TalesofColonies, 1843)中,澳大利亚则是一片到处充满机遇的诱人土地,是发家致富的好地方,只待有志青年来此大显身手:在这里,庄稼无需施肥和耕作,照样长得很好;羊群无需照料管理,照样繁殖得很快……[9]25-26

上述这两种关于澳大利亚的表征,看似态度截然相反,实则殊途同归,表征者都是以一双“英国”的而非“澳大利亚”的眼睛来审视这片土地。澳大利亚在克拉克等人的眼中奇异阴郁,根本原因在于此地不同于欧洲人心目中的田园风光,缺少“文明”的印迹,体现出宗主国文化对作家的影响;坦奇、鲁滨逊、金斯利和罗克罗夫特笔下的澳大利亚虽然充满吸引力,但作家都“别有用心”,美丽的风光描写背后蕴藏着政治目的:鲁滨逊借澳大利亚之名行对英王歌功颂德之实,坦奇、金斯利和罗克罗夫特则是以促进殖民地的发展为出发点,企图吸引宗主国更多的移民来此发展,他们的动机完全是功利性质的。因此,无论是负面还是正面的文学表征,都是在用殖民者的眼光来审视这片土地,因而也不可避免地带有殖民主义的局限性。表征者们将澳大利亚视作处于边缘位置的“他者”,自然无法在此找到真正的归属感,难以建构真正的家园。

1851年,有人在新南威尔士发现了金矿,消息传出,淘金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掀起了一场澳大利亚历史上的淘金热潮(gold-rush)。淘金热的兴起带来了人群的区域化集中,促进了澳大利亚的城镇化发展,而城镇也开始逐渐成为作家们表征澳大利亚的新对象。凯瑟琳·斯彭斯(Catherine Spence)1854年出版的小说《克拉拉·莫里森》(ClaraMorrison)以随着淘金热而繁荣的城市阿德莱德为背景,向读者展示了一幅真实生动的南部新兴城市画卷:大街上布满新开的商店,马路上尘土飞扬,带回廊的平房民居和南澳地区特有的“奇异植物”相映成趣。“一条条街道虽然道路笔直,但看上去却显得杂乱无章。砖结构的房子、木结构的房子、泥土房子以及石头房子全部混杂在一起,毫无规划可言,显得杂乱无章。”[10]186这样的街景使得女主人公初来此地的兴奋大打折扣。

和斯彭斯一样在自己的作品中开始表征澳大利亚城市的还有艾达·坎布里奇(Ada Cambridge)以及塔斯玛(Tasma)等人。他们深受英国浪漫主义的影响,对代表着工业文明的城市充满了畏惧与厌恶,相对于城市,他们更青睐代表着自然的澳大利亚的乡村与内陆。同先前的澳大利亚文学一样,这些作家的作品也没能够摆脱殖民文学的格局,澳大利亚在他们的笔下未能逃脱“他者”的命运,始终处于被审视、被利用的边缘地位。这样的局面,直到19世纪末民族主义运动在澳大利亚兴起,民族主义文学成为澳大利亚文坛主流才得以改变。

二、 民族主义时期:丛林表征

19世纪90年代,澳大利亚掀起了一场“以宣传自由平等、颂扬反抗精神、树立民族形象为主要内容的民族主义运动”。伴随着这样的浪潮,澳大利亚民族主义文学也应运而生,“它全然不同于以模仿为主、缺乏活力的移民文学,而有着鲜明的澳洲特色和强大的生命力”[9]52-53。 著名女诗人多萝茜·迈凯勒(Dorothea Mackellar)在1908年发表的《我的祖国》(MyCountry)一诗中骄傲地宣称:

我爱这片被太阳炙烤着的土地,

这片土地上有一望无际的平原,

这片土地上有参差不齐的山脉,

这片土地有时干旱缺水,

有时暴雨如注。[8]16

正如这首诗所表现的那样,相较于殖民时期,民族主义时期的澳大利亚作家对这片土地的认同感大大增强,他们开始以“澳大利亚”的眼睛而非“英国”的眼睛来审视和表征这片土地,不再把它当作是一个处于边缘地位的“他者”。

而在大多数民族主义作家们看来,最能够代表澳大利亚、彰显民族特色的还是澳大利亚特有的自然环境——丛林。民族主义诗人和小说家们或以现实主义、或以浪漫主义的基调来表征丛林。同殖民时期的文学表征一样,民族主义时期的丛林表征也表现出一种两面性。亨利·劳森、芭芭拉·贝恩顿(Barbara Baynton)等笔下的澳大利亚丛林地域广阔,交通不便,一片荒凉,给人以寂寞、凄清之感,令生活其中的人压抑、抑郁:“这是一条阴郁而令人绝望的小道。……地面上除了一簇簇枯黄的小草,差不多是光秃秃的,因为这是一个干旱的季节。这乡间看上去仿佛是个巨大无比的灰堆,在漫无边际地延伸开去。……这是一片枯黄的不毛之地,简直连一声嚎叫都没有,如果叫一声,对人倒也是一种安慰。”[9]68而有些作家则对丛林大加赞颂,著名诗人安德鲁·帕特森(Andrew Paterson)在他的诗中热烈歌颂了澳大利亚的乡村自然景观,他笔下的丛林“虽不像英国乡野那么古朴、纯净,也没有欧洲园林的精致与细腻,却显得朴实、粗犷、雄浑而别有风味”[9]102。

然而,与殖民地时期的文学有着本质区别的是,劳森和帕特森等人笔下的澳大利亚丛林不管阴郁还是恬静,都具有鲜明的澳大利亚特色,都能让人一眼辨认出这是澳大利亚,而非欧洲。此外,澳大利亚的自然风光也不再沦为白人殖民者和定居者生活的背景陪衬。在民族主义作家笔下,“丛林”不再是处于边缘地位,被利用和压榨的“他者”,而是走到了中心位置,深刻地影响着生活在其中的澳大利亚人,对澳大利亚民族精神的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著名的“伙伴情谊”(“mateship”)由此产生。正如劳森在《剪羊毛工》(TheShearers)一诗中所述:

艰辛,干旱和无家可归,

教育了丛林人要相互有爱;

伙伴情谊来源于贫瘠的土地,

来源于操劳、干渴和危险。[9]70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至二战结束的这三十多年间,澳大利亚社会经历了经济的迅猛发展,战争的威胁,以及经济大萧条,社会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经过民族主义运动的洗礼,澳大利亚作家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用“澳大利亚人”的眼睛而非“英国人”的眼睛来审视这个国家,但是面对宗主国文明而产生的自卑情绪仍然在澳大利亚作家中广泛存在。这种自卑感主要表现为作家们对澳大利亚城郊生活的诟病,正如格雷姆·特纳在其专著中所提到的,无论是万斯·帕尔默(Vance Palmer)这样的民族主义作家,还是帕特里克·怀特(Patrick White)这样的“国际化”作家,他们都认为澳大利亚的城郊生活“平庸、单调”,是澳大利亚社会的“一大缺陷”。正因为如此,包括芭芭拉·贝恩顿、迈尔斯·弗兰克林(Miles Franklin)等在内的一大批知名作家、艺术家离开了澳大利亚,前往欧洲寻找良好的文化氛围。

而此时的澳大利亚,一方面,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迅速发展,交通条件的改善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劳森等人笔下封闭、艰苦、自给自足式的丛林生活模式早已不复存在;另一方面,伴随着工业的发展,涌向城市和郊区的人口日益增多,城市的规模不断扩大,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以及30年代的大萧条等重大事件,城市在澳大利亚社会的重要性不断增强。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澳大利亚作家关注最多的却依然是丛林。借用评论界的“正统”说法——作家们对自然题材的青睐是对“令人不满的社会”的一种“逃离”,一种“替代”。[7]28

三、二战后:城市表征

20世纪50年代的澳大利亚文坛,澳大利亚人的文化自卑并没有因为战后经济的迅猛发展、国力的增强而有所减弱。在很多作家、艺术家心目中,澳大利亚就是“文化荒漠”的代名词,这一点在旅居英国的澳大利亚作家和艺术家的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1952年,建筑家罗宾·博伊德(Robin Boyd)发表了《澳大利亚的家》(Australia’sHome)一文,又在1960年撰写了《澳大利亚的丑陋》(TheAustralianUgliness),对澳大利亚城郊民居的毫无特色、缺乏美感进行了讽刺。[11]而著名的舞台剧演员巴里·亨弗里斯(Barry Hamphries)的表演则深入到这些民居的内部,对这些民居内部的陈设以及民居的主人——澳大利亚的中产阶级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讽刺和嘲弄。

从20世纪60年代起,随着经济的发展、交通的发达,澳大利亚与外界的交流不断增多,不再像以前那般闭锁,澳大利亚人开始以新的眼光审视这片土地,澳大利亚作家的“地域意识”(“regional awareness”)日益增强,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作品不断涌现。特别是进入七八十年代以后,表征澳大利亚的重心开始偏向城市。帕特里克·怀特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他曾公开宣称:“悉尼是我生命的一部分。”[10]49而他进入70年代以后创作的作品如《活体解剖者》(TheVivisector,1970)以及《风暴眼》(TheEyeoftheStorm,1973)反映的都是悉尼的都市生活。在怀特的笔下,悉尼是一个“美与丑并存,可以被嘲笑、讽刺,偶尔会有奇迹发生的地方”[10]49。凯特·格兰维尔(Kate Greenville)的第一部小说《莉莉安的故事》(Lilian’sStory,1985)也把主要场景设置在悉尼的街道和公园。同样以悉尼为背景、钟情都市题材的还有弗兰克·穆尔豪斯(Frank Moorhouse)、大卫·艾尔兰(David Ireland)、多萝茜·休伊特(Dorothy Hewett)等人,在他们的笔下,悉尼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一方面,悉尼是他们讽刺挖苦的主要对象;另一方面,悉尼又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自由的地方。除了悉尼,墨尔本也是文学家们热衷表征的对象。海伦·加纳(Helen Garner)的《毒瘾难戒》(Monkey’sGrip,1975)、《荣耀》(Honour,1980)以及《他人的孩子》(OtherPeople’sChildren,1980)着重刻画了一幅墨尔本城郊居民的生活画卷,反映了他们对自由的渴求与对“家”的追寻,而诗人文森特·巴克利(Vincent Bucley)的《金色的建设者》(TheGoldenBuilder)对墨尔本的表征则更加充满了想象色彩。像这样充满浓郁地域色彩的作品在澳大利亚文学中还有很多,如罗伯特·德鲁(Robert Drewe)笔下的珀斯,莎拉·道斯(Sara Dowse)和大卫·福斯特(David Forster)笔下的堪培拉,芭芭拉·汉拉恩(Barbara Hanrahan)作品中的阿德莱德。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著名作家大卫·马洛夫(David Malouf)。他敏锐地意识到澳大利亚作家在如何用文学表征自己的国家方面所面临的两难境地,用自己的小说对此进行了探讨。在《约翰诺》(Johnno,1976)这部关于“书写”的小说中,主人公约翰诺和但丁可以被视作“同一自我的不同侧面”[12]。约翰诺对家乡布里斯班,对祖国澳大利亚极度不满,将其形容为与诗意无缘的地方:

我曾在放学后在街头流连,试图能够发现什么带有浪漫色彩或者具有震撼力量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布里斯班就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地方。……昆士兰,当然,不过是个笑话而已。这个所谓的月光之州,其实乏善可陈,一半的地方都还是荒地(据说还有老虎出没,只是从未有人见过),另一半则还停留在19世纪……即使是在比较富裕的郊区,孩子们也是终年光着脚去上学。……为什么我生在澳大利亚?澳大利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国家?[13]52

为了克服这种深深的文化自卑感,约翰诺选择斩断自己的文化之根,离开澳大利亚,去欧洲进行文化朝圣,试图重塑文化身份。这样的尝试最后以幻灭告终,约翰诺未能走出表征澳大利亚的文化困境。与此同时,另一主人公但丁,曾经同约翰诺一样对布里斯班的“平庸”充满了憎恶,却惊讶地发现了他们眼中这个十分丑陋和乏味的城市居然也有美丽的一面。当他随着约翰诺从妓院逃出后站在清晨的街道上,他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动人景象:

庞大的洒水车缓缓开过,润湿一条又一条街面。小巷里的花店旁摆满了一桶桶新鲜采摘下来的大丽花以及美洲石竹,或者是一箱箱还未拆开包装的剑兰。……路上人迹稀少,清晨的空气是如此的新鲜,露珠儿闪闪发亮……[13]82

但是,这美丽动人的一面长期为生活在此处的人们所忽略。但丁在平凡中发掘澳大利亚的丰富,体会它的美,最终藉此走出了困境,成功书写澳大利亚。马洛夫藉此也向人们表明:澳大利亚作家和艺术家只有克服这种“文化自卑感”,努力发掘澳大利亚生活的意义,才能成功地表征澳大利亚,找到文化意义上的家园。

从丛林到城市,从内陆的荒漠到港口的繁华都市,澳大利亚文学主要表征对象的这一变化过程,也正是澳大利亚人在文化上从附庸英国、惶惑自卑直到成长为独立、自信地表征澳大利亚、建构自己的精神家园的过程。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上文介绍的表征者主要以英裔白人移民为主,他们在澳大利亚的人口构成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但是,我们不能遗忘的是早在几万年前就已经在这片大陆上生活的土著以及后来的少数族裔移民,由于澳大利亚政府推行“白澳政策”,他们长期处于澳大利亚社会的边缘,在文化上只能被动的接受同化,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自由地对澳大利亚进行表征。而随着1973年澳大利亚政府开始推行多元文化主义政策,他们的地位逐渐得到改善,越来越多的土著及少数族裔作家开始由“被表征”走向了自我表征,书写他们自己心目中的澳大利亚。至此,关于澳大利亚的文学表征也越来越趋向于开放和多元。

[1]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徐亮,陆兴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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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黄源深.澳大利亚文学史[M].修订版.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4.

[10] FALKINER S. The writer’s landscape: settlement[M]. East Roseville: Simon & Schuster Australia,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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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ERICKSEN R. Mirrors and backward glances: some recent autobiographical novels[J]. Meanjin, 1976(35):333.

[13]MALOUF D. Johnno[M]. Ringwood: Penguin Books, 1976.

(责任编辑:袁 茹)

2016-07-12

孔一蕾,女,苏州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当代英语文学研究。

I6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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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695(2016)06-005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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