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之间:为“所有人”设计

2016-04-04 10:54聂冰玉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奈克现代主义手工艺

聂冰玉

虚实之间:为“所有人”设计

聂冰玉

本文简要分析了艺术与手工艺运动和现代主义运动中为“所有人”设计的理想,并试图根据维克多·帕帕奈克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一书中的相关言论,理解“所有人”概念的延伸。从无障碍设计到通用设计,文章初步探讨了为“所有人”而作的设计在当下所遭遇的困境。

所有人;艺术与手工艺运动;现代主义运动;无障碍设计;通用设计

1.艺术与手工艺运动

19世纪下半叶,以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约翰·鲁斯金和画家、工艺美术设计师威廉·莫里斯为主力的艺术与手工艺运动被视为现代工业设计的先导。关于这次运动兴起的原因,强调得比较多的是,现代生产方法对于“真诚的艺术”以及手工艺传统的冲击,但同样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鲁斯金和莫里斯二人对艺术及其受众的理解。

鲁斯金认为,艺术家脱离日常生活的实践,无法让大众了解,因而并没有多少价值[1]。莫里斯作为一个艺术实践者,在这一点上也站到了鲁斯金的身侧。他曾经郑重发声:“如果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艺术,那艺术跟我们有何相干?”[2]这就为艺术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标准,即“艺术为所有人服务”。

正是基于这一思想,鲁斯金和莫里斯都反对艺术沦为权贵的附庸。但在当时,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权贵和平民使用产品的精细程度,两极分化的情况愈加严重。因此,在艺术与手工艺运动中,莫里斯号召美术家们从事设计活动,复兴手工艺传统,未必不是存着让艺术融入日常生活用品中[3],从而真正为大众所拥有的想法。

遗憾的是,尽管艺术与手工艺运动有为“所有人”而作的宏愿,但终究因为其过度执着于手工的特点,忽略了时代前进的大方向,也就被时代甩在了岔路上。莫里斯及其同仁的作品,最后还是进入了少数人手中,尽管这与他们自身的意愿相悖。原因无他,手工的成本太高,大多数人都负担不起。

2.现代主义运动

虽然艺术与手工艺运动最后以一种尴尬的方式告别了设计的舞台,但它为“所有人”服务的愿望却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了延续,后来的现代主义运动就认为,设计要为“广大民众”服务[4]。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广大民众”一词的政治意味或许比之前“所有人”的表述要更浓郁一些,但是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强调的无非也是“所有人”的含义。

但大概“所有人”这个说法带有某种改变世界的热情与急切,其理想化成分太高,因而难以实现。志在为“所有人”而设计的现代主义运动,最终也没能被“所有人”接受。现代主义设计者们充满激情地将那些在经济和效率上颇有长处的建筑捧到工人们面前,可是这种去除了所有“装饰”的“居住机器”,在特殊时期之外,似乎并没能得到工人们的青睐。实际上,如果有条件的话,谁不愿意属于自己的“家”充满温馨和关怀,并且打上个人印记?而那些“居住机器”,实在难以让人产生归属感。更何况,为了成全设计师“无与伦比”的理念,某些细节从根本上消解了“家”的舒适性。说到底,这种“去装饰化”只是身为现代主义运动领导者的精英们对于工人生活一厢情愿的幻想,精英们甚至认为,如果人们不能接受这些设计,是因为他们的审美水平还有待提高[5]。

可是,什么才是“高级”的,或者说,什么是“正确”的审美?标准在哪里?现代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们似乎也并没有很好地自圆其说。他们义正辞严地声称“去除了所有装饰”,只剩下纯粹、朴素的形式,然而那贵重的材料、(称得上)丰富的色彩和精妙的空间布局[6],既不朴素,也不纯粹,自有一种意味在里面,而这却是工人阶级(精英们臆想中的受众)无力承受,也无心欣赏的。

3.为真实的世界设计

在“所有人”这一意义上,现代主义运动无疑也遭遇了“滑铁卢”,以后也没有太多人敢就这一点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即使有声音发出,也多是些微弱的呻吟,甚至让人疑心只是大自然漫不经心的风声。直到维克多·帕帕奈克发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呐喊。他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一书中以严肃而刻不容缓的语气强调:设计不仅要为发达国家服务,还要为发展中国家服务;不仅要为健全人服务,还要为残疾人服务;不仅要为人服务,还要考虑环境与资源问题。

帕帕奈克的观点针砭时弊,向人们阐释了设计的责任所在。但回过头来看他的这些叙述,又无一不是为“所有人”而作的时代性脚注:生活在发达国家的人和生活在发展中国家的人,健全人和残疾人,以及现代人和未来人——如果我们能把“人”的含义和价值再大胆地拓宽一些,其中关于对环境和资源负责的言论也是为了“所有人”,即地球的未来,人类的子孙后代。人类为什么要对地球负责?从荀子的“性恶论”来看,这也是为了人类自身的发展。如果不是意识到继续这样“玩”下去,人类很有可能“玩完”,谁会在乎地球怎么样呢?如果人类集体移民外星球了,谁管地球是被洪水淹没了,还是被太阳晒化了呢?

4.无障碍设计

回到帕帕奈克对于“所有人”的诠释,至少可以理出4个层次:即发达国家人民与发展中国家人民,权贵与平民,健全人与残疾人,以及现代人与未来人。其中,权贵与平民的层次,源自发达国家人民与发展中国家人民这一层次的衍化。值得一提的是,健全人与残疾人的层次和“无障碍设计”的概念形成了一种呼应,而无障碍设计则是新时代为“所有人”设计的理念发展与完善的重要里程碑。

实际上,随着人文意识的增强,如今的无障碍设计已经不仅仅只是针对残疾人的设计了,将其服务对象拓展为“身体不便之人”或许更为妥当。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些时刻,身体疲惫、受伤,或者是负重过多,老人、妇女、小孩在面对一些设计时也会出现无可奈何的表情。在体现人文关怀的这一面中,无障碍设计可谓衡量一个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准,但却极不好把握。

荒木兵一郎曾经提到过这样一个现象,一些很好的老年人和残疾人专用设施利用率很低,老年人、残疾人和健康人一起使用的设施和设备利用率反而很高,似乎老年人和残疾人想要尽可能地和大家一样生活,哪怕有些不便之处也可以忍耐[7]。这个例子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些写有“残障人士专用”的标牌,看起来似乎是关怀和呵护,实际上却会在一些敏感的人心上划道口子。这是简单的“1+1”模式,一边是“正常人”,另一边是“残障人士”,中间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泾渭分明。即使身体得到了解放,可是心灵呢?“无障碍”到最后反而变成了“障碍”,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讽刺。

《道德经》中有这么几句:“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说的是同一个道理——越强调就越容易出现问题。原因在《道德经》里面也有,那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一个“残障人士专用”的标牌完全站在了“希声”、“无形”的反面,它在设计之初就以“正常”作为标准,看起来更像是“正常人”给予“特殊人”的怜悯和施舍。“1+1”看似并列,却是硬生生将另一部分人拽出了“正常”的范畴,逼迫他们面对自己的“不正常”,甚至是将这一部分血淋淋地摆出来,供他人围观。

值得深思的是,“残”并不意味着“障”。国际上对于“残疾”的定义有“医学模式”和“社会模式”两类。在社会模式的解释背景下,“残疾”与“障碍”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分,“残疾是指身体、心理或精神状态”,而“障碍是指不能与物质环境或感情世界进行相互交流”。更有学者直言:“好的建筑给人提供方便,而差的建筑则给人设置障碍。”[8]无障碍设计如果以此为基准,便不会出现那么多南辕北辙、本末倒置的事情。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无障碍设计都如此失败,但如此失败的无障碍设计无疑存在,这只是其中最极端,也是最能让人清醒的案例之一。或许“正常”的人们最能以“正常”的眼光去对待的就只有盲道了,因为在本质上,它与“盲人可以使用的道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看看那些修得天马行空,将盲人们都想象成“超人”的盲道,我们就会对此种“潜规则”了然于心。

5.通用设计

无障碍设计很容易陷入特殊化和小众化的陷阱,这让许多人无所适从,使用者没办法安心使用,因为有心理负担,而设计者也实在无法全心设计,因为出路太少。之后,一个新的概念诞生了,这就是“通用设计”。不同国家和地区对于这一概念有不同的解释,但在基本目标和社会意义上大体一致,即“能够为所有人所享用,能够覆盖最广泛的人群,而不需要再对其进行改良,或为特殊人群再专门进行设计”[9]。与无障碍设计相比较,通用设计在一开始就将特殊人群考虑在内,把所有人视作一个整体来进行研究、设计。

如果结合帕帕奈克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一书中的说法,对通用设计进行阐释,或许可以采用这种表述:如果身体不便的人(这里使用的是上文中提及的帕帕奈克“残疾人”一词的延伸说法)可以使用,那么健全人也可以使用;如果健全人可以使用,那么不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里的权贵和平民也都可以使用(第4个层次涉及复杂的时间维度,此处略过不提)。这一说法从逻辑上推理应当是没有错漏的,但是“可以用”不等于“会用”。因为按照这个思路,接下来人们对通用设计提出的问题将会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国情是一样的吗?权贵愿意和平民用一样的吗?适合身体不便的人一定(在身体和心理双重意义上)适合健全人吗?这中间是否存在某一方,或者双方的妥协?这种让步是否会反过来影响设计的最优化?

那么顺理成章地,质疑声出现了:通用设计可行吗?“通用设计”一词会不会只存在于某些自命不凡的伪命题中?但毫无疑问,很多人都见识过通用设计的非凡魅力。在第3届iF包装设计竞赛中,获得金奖的Elastine系列包装,瓶身纯白,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有简单的几何纹路(或者干脆没有),但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触摸来分辨不同类型的产品。还有日本某海报设计,同时印有文字和盲文,但在排版上花了些心思,不仔细看的话,无法发现其中的玄机。这类设计都照顾到了盲人的心理需求,将“盲人”与“非盲人”的区分降到了最低乃至于无的程度,或许并非尽善尽美,但“通用”的意识贯穿其中,是“润物细无声”的优秀案例。

看来,通用设计至少在某些领域是可行的,为“所有人”的设计并不是骗局,但在“某些领域”之外,仍然有许多领域亟待救赎。然而,我们应当看到,当今时代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而“通用”的另一层含义是某些特殊性的丧失,这大概是“多元”所无法容忍的。现代主义运动曾经试图构建一种至高的美学标准,让所有人都成为追随者,但它失败了。如果将“通用”隐喻下的“标准”视作设计的唯一真理,那么通用设计大概也难获成功,而商业化泛滥、炫耀性消费等等诸如此类让设计在善恶之间摇摆不定的现象,也为通用设计的发展平添了许多坎坷。但若换种思维,让标准与多元化共存[10],或许会是另外一番景象,通用设计的路也会好走很多。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即使是在标准与多元化共存的前提下来看,当下社会对于通用设计的认知和包容程度也还远远不够。

通用设计符合正确的价值观,但不一定在所有的领域里都走得顺畅,这几乎将设计逼入了一条伦理的死胡同。然而,设计从来就不仅仅是设计自己的事情,它总是与时代的诸多要素交织成一个宏大的网状结构,所有人都置身其中,所有人都是这张巨网的一部分。因此,设计伦理也不单单是设计师要思考的问题,更在于整个社会的认知。为“所有人”设计即使在实际操作中可行,但若没有合适的社会认知,在观念上有时候也会遭到抵制。所以,为“所有人”而作的设计不仅需要设计师的努力,也需要国家和政府的努力,哪怕只是经济支持。正如有的学者所说:“用在减少不平等上的钱是值得的。”[11]这样,直到整个社会伦理层面完善起来,人们可以用较之现在更为包容、积极的心态拥抱通用设计,那就是一个为“所有人”设计的黄金时代了。

注释:

[1]张夫也.外国现代设计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6-9

[2][英]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M].王申祜,王晓京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4

[3]同[1],6-23

[4]同[1],62

[5][美]汤姆·沃尔夫.从包豪斯到我们的豪斯[M].关肇邺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21-27

[6][英]大卫·布莱特.装饰新思维——视觉艺术中的愉悦和意识形态[M].张惠,田丽娟,王春辰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6.251-265

[7][日]荒木兵一郎,藤本尚久,田中直人.国外建筑设计详图图集3 无障碍建筑[M].章俊华,白林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0.3

[8][英]詹姆斯·霍姆斯-西德尔,塞尔温·戈德史密斯.无障碍设计[M].孙鹤等译.大连: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2.1-5

[9][美]大卫·瑞兹曼.现代设计史[M].王栩宁,若斓荙-昂,刘世敏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421

[10]同[9],419

[11]同[8],1

1 [美]维克多·帕帕奈克.为真实的世界设计[M].周博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

聂冰玉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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