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武则天御制经序再研究

2016-04-04 08:22赵和平
关键词:咸亨妙法功德

赵和平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丝路文史研究】(主持人:杨富学)

敦煌本武则天御制经序再研究

赵和平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除敦煌写卷外,武则天御制《金刚般若经序》《妙法莲华经序》《一切道经序》传世文献中未见任何记载,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产生的背景与为亡故的父母追福有关,以佛、道为外表,体现儒家的子孝、母慈的底蕴;龙门石窟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的功德主为武则天;武则天造经活动对全国各地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敦煌,但对武则天与佛教、佛经的关系学界关注度较低,应该加强这方面的研究。

敦煌文献;武则天;《金刚般若经序》;《妙法莲华经序》;《一切道经序》

一、史籍失载的三种敦煌本武则天制“经序”

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一千多年来,毁誉掺杂,褒贬不一,恰如乾陵前的无字碑一样,任凭后人用他们的主观判断去填充碑文。作为一名中国历史和敦煌学的研究者,武则天是永远不能回避的课题。笔者对武则天的系统研究,发端于2005年初,为了准备当年五月下旬至六月上旬在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的讲座,将当时收集到的一些武则天与敦煌宫廷写经的资料爬梳之后为硕、博士生作了一个粗线条的报告,回京后,补充修改,撰成《武则天为已逝父母写经发愿文及相关敦煌写卷综合研究》长文,先在2006年9月7日—11日南京师范大学举行的“转型期的敦煌学:继承与发展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后刊于《敦煌学辑刊》2006年第3期。此后,以咸亨至仪凤中敦煌本宫廷写经为中心,撰写了一系列论文①自2006年起,笔者陆续撰写的敦煌所出宫廷写经论文共计 8篇:《武则天为已逝父母写经发愿文及相关敦煌写卷综合研究》,《敦煌学辑刊》2006年第3期,第1-22页;《两件高宗、武则天时代“敦煌藏经洞出宫廷写经”辨伪》,《敦煌研究》2006年第6期,第146-148页;《武则天"御制"〈金刚经序〉及〈妙法莲华经序〉再研究》,《敦煌学第二个百年的研究视角与问题》,圣彼得堡,2012年,第339-344页;《唐代咸亨至仪凤中的长安宫廷写经》,《首届长安佛教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第3卷,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年,第319-337页;《慧立卒年推测》,《敦煌文献·考古·艺术综合研究——纪念向达先生诞辰11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华书局,2011年,第288-292页;《唐代咸亨至仪凤中宫廷写经机构研究》,《国学的传承与创新——冯其庸先生从事教学与科研六十周年庆贺学术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026-1055页;《S.5710〈金刚般若经序〉初步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敦煌学回顾与前瞻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7-162页;《俄藏三件敦煌宫廷写经初步研究》,《敦煌研究》2013年第3期,第144-152页。在上述已刊或已宣读的论文中,笔者对咸亨至仪凤中敦煌本宫廷写经的基本状况、抄经机构的组织及运作,相关人员及机构的研究,都作了基本研究和探讨,并且基本复原了武则天撰《金刚般若经序》及《妙法莲华经序》,为省文,本小文行文时只用前此已得出的结论,不再做更多的考辨。,同时,围绕与武则天相关的人和事,又撰写了若干篇论文注释②笔者有关武则天的论文,主要有:《“神皇幼小时已被缁服”试解》,《华学》第九、十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19~1022页;《贺兰敏之烝于荣国夫人辩》,《庆祝宁可先生八十华诞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345-349页;《彬县大佛寺大佛雕塑年代探讨》,《庆祝饶宗颐先生九十五华诞敦煌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华书局,2012年,第300-308页;《武则天出家寺院考》,《高田时雄教授退休纪念东方学研究论集》〔中文分册〕,京都:临川书店,2014年,第329-347页。。去年下半年,先后看到老友马德博士的两篇论文,一篇是《敦煌遗书研究误区检讨》,文中“误区四:一叶障目,先入为主”一节,提醒研究者们要注意敦煌写经中的“御制经序”,并对法藏敦煌写经中武则天的四件“御制经序”作了简单介绍[1];另一篇是《敦煌本唐代“御制经序”浅议》,此文对敦煌本李世民《大唐三藏圣教序》,李治《述圣记》,武则天《大唐三藏圣教后序》《大周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序》《大周新翻三藏圣教序》《新译大乘入楞伽经序》,李显《大唐龙兴三藏圣教序》作了录文和简略的考证,用力甚勤[2]。但《敦煌本武则天〈大唐后三藏圣教序〉的几个问题》一文不知作者是否刊出,笔者尚未寓目,但马德博士的研究激起了我思考武则天与宫廷写经的一些深层次问题。为免枝蔓和繁琐的考证,凡笔者已刊发过的文章中已有校订成果及结论,本文径直使用,而新的论证则一遵学术通例。

为便于探讨,先将武则天“御制”《金刚般若经序》《妙法莲华经序》《一切道经序》依原格式移录如下:

(一)《金刚般若经序》

金刚般若经序

10无边,精超八部。去来都泯,声求之惑已除,性相并空,色见之心俄尽。大舍僧祗之宝,拟议斯轻;弘誓沙数之身,格量非重。如来善属,降住攸归。伏以慈尊,资灵殖本,四依芳业,熏修之路早隆;十住崇因,猛利之阶逾峻。

15至若贯花之典,博综靡遗;于此净照之文,特存心要。信根坚固,独证无我之筌;愿力弘深,广拔有缘之界。瞻言蓼志,奄隔莲台。八水还真,抚寒泉而屡哽;双林托化,览风树以增悲。痛切梵天,徒思报德;心翘慧日,企想酬恩。昭副

20曩诚,申道护于方等,绍隆先志,展法养于圆音。奉为二亲,敬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三千部,花笺绶彩,香墨流芬,集宝字于银书,写灵偈于金牒。文身显现,珍喻紫绣之韬;法相光明,妙掩赤檀之简。当愿庄严实

25际,永翊尊仪。导引迷津,遍敷真响。拥卫之祥无极,主持之庆益深。缀序摽怀,长悬法宝。散天金而表供,围绕四函;迈劫石以腾辉,宣扬九印。普遥升于彼岸,叶究竟于菩提③S.7236、S.5710均为残卷,高博001全卷除首部下角缺21个字外,全卷完整,且有抄经列位,此不重出。。

(二)《妙法莲华经序》

妙法莲华经序

‘窃以名言本寂,三界伫流布之因,说听兼忘,四辩假弘宣之力。故龙宫密藏,蕴妙无边,贝牒遗文,传芳未汦(泯),况乃化城微旨,朽宅真筌,跨十宝而曾临,登四衢而广运。踊塔之圣,证

5随喜于当时;控象之贤,誓守护于来叶。喻星中之满月,迥向者永出迷津,譬顶上之圆珠,信受者长升法岸。伏惟先考工部尚书、荆州大都督、上柱国周忠孝公、赠太尉太子太师太原王,风云诞秀,岳渎

10疏英,赞纽地之宏图,翊经天之景运。先妣忠烈夫人、太原王妃,蹈礼居谦,韫七诫而垂裕;依仁践义,总四德以申规。柔训溢于丹闱,芳徽映乎彤管。资忠奉国,尽孝承家。媛范光于九区,母仪冠于千古。弟子早违

15严荫,已缠风树之哀;重夺慈颜,倍切寒泉之慕。霜露之感,随日月而逾深;荼蓼之悲,终天地而弥痛。爰凭法镜,庶展荒衿。奉为二亲,敬造妙法莲华经三千部。豪分露彩,还

20符甘露之门;纸散花编,遽叶贯花之典。半字满字,同开六度之因;大枝小枝,并契三明之果。伏愿先慈传辉慧炬,託阴禅云。百福庄严,万灵扶护。临玉池而濯想,践金地以遊神。永步祗园,

25长乘轮座。傍周法界,广币真空。俱登十善之缘,共叶一乘之道①P.3788卷首、P.4621及《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西域文献遗珍》,参见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赫俊红主编:《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西域文献遗珍》,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图版及录文见第240页“武则天制《妙法莲华经序》”,著录目录在第31页;另,P.2385v后有后代抄本。。

(三)《一切道经序》

一切道经序 御制

盖闻紫仙握契,括妙有而敷仁,青童赞历周泰元而运道。开三元之秘检,著迹琅函,藻八会之灵编,刊切石笥。银书耀彩,盈宝印于丹

5房,锦字流文,焕神珠于玄阙。示迷途之归往,拯暗壑之沦湑。广洽辟子衢樽,普照均于堂镜。孝敬皇帝,前星赋象,贞列纬于乾枢;少海澄澜,奠名区域震域,问安视膳,体恭孝以端仪;抚军监国,服仁爱而凝范。学昭通敏,非受

10谕于春卿;识宗沉几,自含章于秋礼。今者黄离遽殒,碧题旋虚,翔鹤可羁,奄促逰仙之驾;鸣鸡载响,无复入谒之期。瞻对肃成,惨凝烟于胄序;循临博望,吊苦月于宾阶。拂虚怅而摧心,俯空筵而咽泪;兴言鞠育,感痛难胜。故

15展哀情,为写一切道经卅六部。龙经宝偈,还开垂露之书;凤箓英词,更入飞云之蒃。九宫秘册,罄金版而无遗;五岳真筌,窥琳房而毕备。所愿以兹妙业,式佑储灵,总万福以扶维,严十仙而警卫。靡流星之琳旆,上星甸以逰

20衿,驭驰日之琼轮,下日门而弭节;镇升光碧之宇,常安泰紫之庭。天地之所包含,阴阳之所播植,并乘六辨,俱出四迷②以S.1513为底本。。

这三篇“御制经序”,遍检藏内外文献,除敦煌写卷外,未见记载,可以说是佚文,视之为重现也未尝不可,因此,这三篇文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二、武则天御制《金刚般若经序》与《妙法莲华经序》产生的背景

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武德中,累迁工部尚书,进封应国公,又历利州、荆州都督。贞观九年卒官,赠礼部尚书,谥曰定。显庆元年,以后父累赠司徒,改封周国公。咸亨中,又赠太尉、太原王,特诏配享高祖庙庭,列在功臣之上”[3]。武则天的母亲杨氏乃隋代宰相杨达之女,武德三年(620)嫁给武士彟作继室,生三女,次女即为武则天。武则天立为皇后,杨氏先后封为代国夫人、荣国夫人、卫国夫人。“咸亨元年(670)九月甲申,卫国夫人杨氏薨,赠鲁国夫人,谥曰忠烈。闰月壬子,故赠司徒、周忠孝公士彟赠太尉、太子太师、太原郡王,赠鲁国忠烈夫人赠太原王妃。甲寅,葬太原王妃,京官文武九品以上及外命妇,送至便桥宿次”③《旧唐书》卷5,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5页。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01咸亨元年九月甲申条作:“皇后母鲁国忠烈夫人杨氏卒,敕文武九品以上及外命妇并谐宅吊哭。”。

咸亨元年(670年)九月甲申,武则天生母卫国夫人杨氏薨,赠鲁国夫人,闰月壬子,追赠武士彟为太原郡王,杨氏为太原王妃,同月甲寅葬。

杨氏去世后,武则天为其父母进行了一系列追福活动,主要有:

(一)舍宅为寺

长安休祥坊杨恭仁宅被立为太原寺,调玄奘高足慧立任寺主,道成为上座,实际主持各三千部的《金刚经》《法华经》的抄写;东都洛阳教义坊武后母荣国夫人宅立为太原寺,因距上阳宫太近,武后见之则凄感,于是迁至城东的积德坊。隋唐时代,主人去世后,舍宅为寺这种追福做功德的形式,武则天也未能例外。

(二)舍宅为观

《唐两京城坊考》颁政坊昭成观条:

本杨世达宅,咸亨元年太平公主立为太平观,寻移大业坊,改此观为太清观,高宗御书飞白额,至垂拱三年,改为魏国观;载初元年,改为大崇福观。武太后又御书飞白额。开元十七年,为昭成太后追福,改立此名。

杨世达乃武则天外祖父,卫国夫人杨氏去世后,杨世达宅改为太平观,由时年六、七岁的武则天亲生女儿太平公主入主,也是武则天为母追福活动的组成部分。

(三)武则天内出大瑞锦为其母造佛像追福

这项活动由贺兰敏之主持,他获罪被流放的罪状之一是对大瑞锦“自隐用之”。

(四)请少林寺僧为其父母做功德

《全唐文》卷97“赐少林寺僧书”,是武则天给少林寺僧的一封信札,其中说:

弟子前随凤驾,过谒鹫岩,观宝塔以徘徊,覩先妃之净业。薰修之所,犹未毕功,一见悲惊,万感兼集。攀光宝树,载深风树之哀;吊影珠泉,更积寒泉之思。弟子自惟薄祜,镇切茕怀。每切秋期,倍轸摧心之痛;炎凉递运,逾添切骨之哀。未极三旬,频钟二忌。恨乘时而更恨,悲践露而逾悲。惟福田,少申荒思。今欲续成先志,重置庄严,故遣三思赍金绢等物往彼,就师平章,幸识此意,即务修营,望及讳辰,终此功德。

此“书”的前后均略而不录,这通书札中明确表达了武则天遣其侄武三思携金绢去嵩山少林寺为其父母做功德的事实。

(五)在长安太原寺抄写三千部《金刚般若经》及《妙法莲华经》为其父母追福。

关于此次抄经活动的来龙去脉,机构设置及运行等俱见于《唐代咸亨至仪凤中宫廷写经机构研究》的长文中,文后并有四组关于现存宫廷写经状况、书手、僧人、寺院等详细附录。我们见到的最早有纪年的是S.5319《妙法莲华经》卷三,时间为咸亨二年(671)五月廿二日;最晚的是S.3094《妙法莲华经》卷二,时间为仪凤二年(677)五月廿一日,时间跨度正好为七年,或许早于咸亨二年五月廿二日,晚于仪凤二年五月廿一日的写卷尚存,但笔者迄今未见此时段之外者。

抄写《金刚经》、《法华经》为亡故亲人追福,在唐代咸亨二年之前已成社会风气。仅以敦煌所出有识语、纪年的《金刚经》《法华经》而言,就有多种,我们仅从显庆二年(657)至咸亨元年(670)的10种加以说明:

第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西域文献遗珍》第116号,《妙法莲华经》卷七,其后尾题作:

维大唐显庆二年(657)正月十五日,菩萨戒弟子钱唐县开国男南阳邓衡为亡息弘敬写法华经一部,愿亡者神生净土。

这件写卷有“木斋审定”“麐嘉馆印”二方印章,应出自李盛铎旧藏。

第二,《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西域文献遗珍》第117号,《妙法莲华经》卷三,其后尾题作:

显庆五年(660)三月十四日,济法寺沙门重迁,奉为师僧父母,法界仓(苍)生敬造《法华经》一部。愿以斯景福,拔济有缘,同离苦源,咸成佛道。

这件写卷引首有许承尧题识,隔水有陈季侃(誾)题识,原物应属陈誾。

以下诸条,从池田温先生《中国古代写本识语集录》[4]中引用:

第三。(541条)金刚般若经右长从题记:

显庆二年(657)岁次丁巳九月五日景申朔,右长从姜师仁为父母造金刚般若波羅密经两卷。今得成,敬报鸿慈,普愿六道四生,俱登正觉。(林能光旧藏)

第四,(548条)妙法莲华经卷二济法寺沙门重迁题记:

显庆五年(660)三月十四日,济法寺沙门重迁师,奉为师僧父母,法界仓(苍)生敬造《法华经》一部。愿以斯景福,拔济有缘,同离苦源,咸成佛道。

此件为滨田德海旧藏,笔者未照片,不知“重迁”后之“师”字是否为误抄,但此件显然与陈誾所藏为同一部《法华经》。

第六,(569条)妙法莲华经卷三速容题记:

乾封二年(667)五月二十四日,速容为忌孙造法华经一部。(北.1137)

第六(570条)妙法莲华经卷三阴智柱题记:

总章元年(668)十一月廿三日,佛弟子阴智柱为见在父母,先亡父母,敬造法华经一部流通供养。(S.4496)

第七,(571条)金刚般若经令狐石住题记:

第八,(572条)妙法莲华经卷一清信女孙氏题记:

总章三年(670)三月廿四日,清信女孙氏为亡母敬写法华经一部。愿亡者神生净域,面覩弥陁,法界含灵,俱登佛道。(P.2881)

第九,(573条)妙法莲华经卷七崔安居题记:

咸亨元年(670)闰九,崔安居为钟氏亡姉敬造。(S.3655)

第十,(574条)妙法莲华经卷二氾怀信题记:

咸亨元年(670)十二月,弟子氾怀信敬为亡妻赵、亡姪阿奴写。(S.2215)

上面共检出十则题记,有两则是为父母各造《金刚经》二部,八则是造《法华经》,有为亡故父母、亡妻、亡息、亡姪、亡姉等造,造经人员,地位最高的是钱唐县开国男南阳邓衡,其余有僧人重迁,右长从姜师仁,佛弟子阴智柱、令狐石住、氾怀信,清信女孙氏等僧俗人等。时间从显庆二年(657)至咸亨元年(670),跨度为14年。在数万件敦煌写卷中有纪年的写卷占比例很小,14年中仅在敦煌一个藏经洞里,就有十则为亡故亲人造《金刚经》《法华经》以祈冥福,可见在咸亨时,为亡故亲人抄写《金刚经》《法华经》祈冥福,做功德已成为社会风气,武则天为其亡故父母造三千部《金刚经》《法华经》也是时代的产物。耐人寻味的是,一般官吏及僧俗人等,发愿文皆在写经经题之后,而贵为天后的武则天“御制”发愿文却作为“经序”置于佛经正文之前,正可对应北宋初年僧统赞宁在大相国寺对宋太祖赵匡胤所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龙门石窟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与武则天之关系

奉先寺是龙门石窟造像中最大者,开窟、造像、建寺的过程,具见于“大卢舍那像龛记”,为便于讨论,先将此“龛记”录文如下:

大唐高宗天皇大帝之所建也。佛身通光座高八十五尺。二菩萨七十尺,迦叶、阿难、金刚、神王各高五十尺。粤以咸亨三年(672)壬申之岁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奉敕检校僧西京实际寺善道禅师,法海寺主惠暕法师。大使司农寺卿韦机,副使东面监上柱国樊元则。支料匠李君瓒、成仁威、姚师积等。至上元二年(675)乙亥十二月卅日毕功。调露元年(679)己卯八月十五日。奉 敕于大像南置奉先寺。简召高僧,行解兼备者二七人,阙即续填。创基主持,法英律而为上首。至二年(680)正月十五日,大帝书额。前后别度僧人一十六人,并戒行精勤,主持为务。恐年代绵邈,芳纪莫传,勒之铭颂,庶贻永劫云尔。佛非有上,法界为身,垂形化物,俯迹同人,有感即现,无罪乃亲,愚迷永隔,唯凭信因。是赖我皇,图兹丽质,相好稀有,鸿颜无匹,大慈大悲。如月如日,瞻容垢尽。祈诚愿毕,正教东流,七百余载。大龛功德,唯此为最。纵广兮十有二丈矣,上下兮百卅尺耳。

关于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始凿年代及功德主,学术界有各种不同说法,我赞同阎文儒、常青著《龙门石窟研究》第七章奉先寺中的说法:

又碑文中说:“粤以咸亨三年壬申之岁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至上元二年十二月卅日毕功,调露元年己卯八月十五日,奉敕于大像南,置奉先寺。”据此可知,关于奉先寺的开凿年代,碑文中没有明确的记载。唐高宗咸亨三年,当为武则天施脂粉钱二万贯的年代。而大像龛完成于上元二年十二月卅日,这正是武后称天后的第二年。再从浩大的工程来看,推想大像龛的开凿可能在上元二年之前的一、二十年内,其功德主实为武则天,而非高宗李治[5]。

笔者同意大卢舍那像龛的功德主为武则天,但仍有些问题值得讨论。

第一,“大卢舍那像龛记”提供了时间座标,即咸亨三年(672)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上元二年(675)十二月卅日毕功,其时长为三年又九个月;调露元年(679)八月十五日,于大像南置奉先寺;至二年(680)正月十五日,大帝书额。先有大像龛,后在大像南置奉先寺,次年由高宗书寺额。则奉先寺得名在大像龛落成后。

第二,武则天为什么要建大卢舍那像龛?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咸亨元年(670)九月,卫国夫人杨氏去世后,开凿石窟寺成为诸种为已逝父母做功德的一部分,“记”中“大龛功德,唯此为最”,点明大像是武后所做功德。所以,大像龛的开凿应在咸亨元年九月之后。

第三,大像南置奉先寺,且由高宗题额,功德主既是武则天,则奉先之意甚明,即石窟大像是武后为其先人所做功德。

所以,笔者以为,龙门石窟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为咸亨元年九月,武则天之母杨氏辞世后,武后为其母所做功德,其后在大像南设立的奉先寺,更能证成此说。正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武则天为其已逝父母抄写三千部《金刚经》《法华经》的工作,从咸亨初已开始,至少在仪凤二年(677)五月廿一日,仍在进行中。相对来讲,辟崖造大像龛的工程在上元二年(675)十二月卅日即已完工,且在调露元年(679)八月十五日在大像南设立奉先寺。我们对龙门石窟大像龛性质的认识,对奉先寺的得名原因,就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

四、武则天造经活动的目的及其影响

武则天在其母卫国夫人辞世后举行了一系列祈冥福、做功德的活动,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她的这种做法影响到底有多大?这是我们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十年前,笔者在《武则天为已逝父母写经发愿文及相关敦煌写卷综合研究》一文的第三节“4.武则天造经活动的目的及其影响”中已有阐述,基本看法未变,本文只是加一些补充。

(一)以佛、道外表,体现儒家的子孝、母慈的底蕴

武则天动用官方力量,为已逝父母造三千部《妙法莲华经》和三千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已逝长子李弘造《一切道经》三十六部,是一次“巨大的工程”,之所以这样做,我们不能仅用武则天本人的佞佛或崇道这样的简单方式来解释。武则天从永徽元年入宫后,已经成为重要的政治人物,晋位中宫和高宗显庆以后苦于风疾,政事多决于武则天的政治现实,使武则天既居于权力的顶峰,又处在政治漩涡的中心,她的所有活动,无不打上鲜明的政治印记,只有从这里出发,我们才会对她的所有活动作出合理的解读。

众所周知,纪元初,佛教即已传入中国,但佛教的生存,端赖政治的庇护,“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是僧人的心里话;同样,佛教也必得服从政治需要,中国政治思想的核心是儒家的忠孝、仁义、孝悌,造寺、度僧、写经、施舍等功德实际上围绕着儒家的内在要求进行。武则天造《妙法莲华经》《金刚经》及连带的给父母做功德的一切活动,体现的是儒家“孝”的观念;为李弘写《一切道经》及度人出家,表现的是“母慈”的形象。儒家的内核披上了佛、道的外貌。

武则天选中《妙法莲华经》及《金刚经》为其父母做功德,实乃当时社会风俗。《太平广记》卷120报应一至一百八报应七为《金刚经》;卷190报应8《法华经》条;卷110报应9至卷110报应十《观音经》条,所载故事数百则,都是用各种方法劝人读、诵、抄写《金刚经》《法华经》或《观音经》(作者按:《观音经》乃由《法华经》析出单行者,实为《法华经》之一部分),故事中的神验、灵异虽然不可尽信,但确是人们在生活中对《金刚经》《妙法莲华经》普遍看重的真实反映。武后的做法,是迎合与适应当时社会环境的,因而,取得的效果应该是显著的,即彰显她为子孝、为母慈的“形象”。

上文排比敦煌显庆二年(657)至咸亨元年(670)十则抄写《金刚经》和《法华经》的题记,这些“发愿文”均是“神生净土”“咸成佛道”“具登正觉”所作的功德,正是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下,武则天为已逝父母抄写三千部《金刚经》和《法华经》更加具有“形象塑造”的现实意义。

(二)敦煌本宫廷写经现状及研究愿景

《唐六典》卷六祠部郎中员外郎条载:

凡国忌日,两京定大观、寺各二散斋,诸道士、女道士及僧、尼,皆集于斋所,京文武五品以上与清官七品以上皆集,行香以退。若外州,亦各定一观、一司以散斋,州县官行香。应设斋者,盖八十有一州焉。〔原注:谓四辅、五府、六雄、十望、曹、濮、兖、齐、豫、徐、陈、青、亳、仙、凉、秦、瀛、贝、邢、恒、冀、定、赵、沧、德、深、博、易、相、梁、襄、泽、安、绵、梓、遂、眉、邛、果、彭、蜀、汉、润、越、常、苏、杭、婺、衢、湖、宣、洪、潭、广、桂、陇、豳、泾等州是也。〕

这是“开元盛世”时规定国忌日必须行香的州名,仅八十一州,不到全国州数的三分之一,沙州这样的僻远小州自然不会列入,而咸亨至仪凤中的宫廷写经却颁赐到沙州,足见武后写经影响的“深远”。

笔者已经检出的《金刚般若经》共有十四号写卷,其中高博001号在经文前有武则天御制经序;S.7236存一纸,前后均残,现存26行,行 17字,内容是《金刚般若经序》;S.5710存一纸,下半残去,现存29行,238字,可贵的是首行存“金刚般若经序”六字。除以上三号外,其余十二号写卷中,除Дх.11013+Дх.11014两号拼合后(中间有残缺)与高博001号对勘,行款格式全同,虽然未见经文后半及抄经列位,从格式、字迹、纸张判断,它们属于宫廷写经。这里有一个疑问,S.7236及S. 5710不知从除高博001号之外的哪件《金刚经》正文前脱落。

截止目前,笔者检得宫廷写《妙法莲华经》写卷共有四十三号,其中P.3788前残,据格式、字迹、纸张判断,应为宫廷写《妙法莲华经》卷1;P.4621,一纸,残,存下半截,为《金刚般若经序》;《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西域文献遗珍》之第175号,存18残行,为《金刚般若经序》的下半截;另有三号写卷据尾题和抄经列位,知是宫廷写《妙法莲华经》卷1。《妙法莲华经》卷2存六号。《妙法莲华经》卷3存十号。《妙法莲华经》卷4存六号。《妙法莲华经》卷5存六号。《妙法莲华经》卷6存四号。《妙法莲华经》卷7存四号,另有Дх.04930不知属卷2或卷6。这里仍有一个疑问,即P.4621和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卷不知从《妙法莲华经》卷一哪个写卷上脱落。

一个不能列入开元盛世81州之数的沙州,在莫高乡莫高窟某个寺院的藏经洞中,居然保存了如此数量的咸亨至仪凤中的宫廷写经,可见武则天这次写经活动的影响。抑有进者,我们现在发现的14号宫廷写《金刚般若经》和 43号《妙法莲华经》仅是根据《序》及抄经列位而判定的,仍然会有一些残头缺尾的写卷属这次宫廷写经活动的产物,那么,我们如何将这项工作推进呢?《敦煌研究》2014年第3期刊发了日本学者石塚晴通《从纸材看敦煌文献的特征》一文,其中言道:

唐代的写经纸张过去也认为大多数是黄麻纸。现在的科学分析表明,只有初唐宫廷写经及官府文书是由特殊的麻纸书写而成,大部分的普通写经都是由楮纸写成的。

石塚晴通文中又说:

初唐宫廷写经用纸是生漉原料加工较好的麻纸,纸的纹理(帘目)数为11根/1cm(33根/3cm),其优点是极其细密,纸张原料、制纸技术都是最好的。图2-1、图2-2是守屋本《妙法莲华经卷第三》上元二年(675)写经的电子显微镜200倍、500倍摄影图,图3-1、图3-2是对同一文书帘目的机械测定法纪结果的表示。此写卷中每一纸高26cm左右(界栏高20cm左右),长约47cm,按一行17字,一纸 31行的规范楷书体抄写。楷书的字体反映了初唐确实存在的标准字体,同一字两种以上写法的异体(字)率较低,为0.5-0.8%,说明是一种接近规范的字体。

石塚晴通的研究结果对判定初唐的宫廷写经又增加了新的方法,在以后的研究中完全可以借用,届时,一定会有更多的咸亨至仪凤中的宫廷写本被发现。

(三)武则天《妙法莲华经序》与石刻《张君浮屠铭》的关系

武则天《妙法莲华经序》全文上文已录。陈尚君《全唐文补编》卷 134阙名《张君浮屠铭》(拟题)[6],是一件立于“大周证圣元年(695)七月十五日”的石刻,陈氏注此石刻出自《八琼室金石补正续编》卷23,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18册。笔者在《S.5710〈经刚般若经序〉初步研究》一文中已经将两文作了比勘,《张君浮屠铭》这件石刻的背景数据不详,但从文字中可以读出如下信息;此石刻成于大周证圣元年七月十五日,即武则天已正式称帝后证圣元年的中元节,即习称的盂兰盆节,纪念亡故亲人的日子;立碑人魏收进、魏哲进及妹尼恒娥、月娘等为其曾祖徽、祖正、父隽追福所立;我们据此需要强调的是,魏收进、魏哲进为其三世先人追福碑文所用文字,竟有两段109字与《妙法莲花经序》文字相同,可见武则天在咸亨至仪凤中抄写三千部《金刚经》及《妙法莲华经》,并下发到各地的活动,对全国各地发生了影响,不仅仅是敦煌。

五、余 论

武则天与佛教的的关系一直是海内外学者关注的课题,她在生母卫国夫人杨氏辞世后所作的诸种功德,今天留给我们的遗产,既有精美绝伦的龙门石窟奉先寺卢舍那佛大像龛,又有数十件精美的咸亨至仪凤中宫廷写本,现存于北京国家图书馆、英国国家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俄国圣彼得堡东方学研究所、德国慕尼黑图书馆、日本许多公私藏家、天津艺术博物馆、上海图书馆、甘肃高台县博物馆、东北某家博物馆等世界各地,一千三百多年前古物古迹处处显示着盛唐气象,恐怕是武则天始料未及的吧!其实,正如马德博士指出的,武则天与佛经、佛教的关系学界关注度仍然欠缺,各地的大云寺、各地现存的弥勒大像,敦煌石窟中壁画、敦煌写卷中武则天时代的译经、抄经活动等等,是我们必须要关注的课题,任重而道远,同志仍需努力。

[1]马德.敦煌遗书研究误区检讨 [J].敦煌研究,2014,(3):152-159.

[2]马德.敦煌本唐代“御制经序”浅议[J].敦煌学辑刊,2014,(3):25-42.

[3]旧唐书:卷58[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日]池田温.中国古代写本识语集录[M].东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90:202-211.

[5]龙门石窟研究所.阎文儒、常青.龙门石窟研究[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

[6]陈尚君.全唐文补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责任编辑:赵旭国)

Restudy of Prefaces to Duhuang Buddhist Scriptures Authorized by Empress WU Zetian

ZHAO He-ping
(School of History,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Except in Dunhuang written volumes,there are no records of prefaces to Buddhist scriptures of The Vajra Prajna,Latus Sutra and Yiqicdaoauthorized by empress WU Zetian in any other literature,which is of great importame.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hese prefaces involves with blessing of the empress's deceased parents.By the vehicle of Buddhism and Taoism,the prefaces reftect connotation of Confucious filial piety and maternal benevolence.WU Zetian was Punna of Vairocana Buddha Niche in Fengxian Temple in Longmen Grottoes.Herauthorized writing ofthe Buddhistscripturesbroughtfar-reaching influences to not only Dunhuang but to the whole country.However,few studies focu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Wu Zetian and Buddhism as well as Buddhist scriptures,which is of academic value and needs studying.

Dunhuang Buddhist manuscripts;Wu Zetian;Preface to The Vajra Prajna;Preface to Lotus Sutra;Preface to Yiqiedao Scriptures

G256.1

A

1671-0304(2016)06-0025-08

2016-02-01

时间]2015-08-31 8:10

赵和平,男,北京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主要从事敦煌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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