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真实,犹太的伤痛
——《布拉格墓园》中艾柯的阴谋观探识

2016-04-03 16:31何文玉石云龙
关键词:艾柯阴谋论议定书

何文玉,石云龙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虚构的真实,犹太的伤痛
——《布拉格墓园》中艾柯的阴谋观探识

何文玉,石云龙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在引发过反犹与阴谋论讨论的小说《布拉格墓园》中,安伯托·艾柯将犹太人长期遭受的伤痛归结于基督教社会的强加之罪,指出“犹太阴谋”的实质为共谋者背离现实的捏造。基于艾柯“阴谋生成”“阴谋接受”理论下的阴谋建构模式,解释了犹太阴谋论缘何能被反犹人群接受并利用,而文本历史脉络观照下的“阴谋检验”最终将还原阴谋的原型。这四个层次彼此依托、层层递进,形成艾柯复杂而立体的阴谋观。

安伯托·艾柯;《布拉格墓园》;反犹;阴谋观

当代欧洲重要作家安伯托·艾柯①国内对Umberto Eco的翻译尚未统一,有安伯托·艾柯、安伯托·艾可、乌蒙勃托·艾柯、翁贝托·埃科、翁贝尔托·埃科等,本文采用安伯托·艾柯。常被冠以符号学家、哲学家、小说家、历史学家、美学家、文艺批评家等各种称号。作家与批评家的双重身份为他提供了充分的表达手段,而让他名声大噪的则是其名号“写小说的符号学家”。阴谋论是艾柯一直关注和思考的题材,贯穿在他各个时期的创作当中。他曾在早期小说《玫瑰之名》(1980)中带领读者近距离聆听福尔摩斯式主人公威廉解析修道院谋杀案;在《傅科摆》(1990)中,主人公利用中世纪历史学者卡索邦博士在“圣殿骑士阴谋论”得到的灵感编织计划,几乎颠覆世界历史;在《波多里诺》(2000)中利用波多里诺及其朋友捏造致敬信与邀请函,伪造圣杯“葛拉达”;而在长篇巨制《布拉格墓园》(2010)中,艾柯表现阴谋论方式更为直接:主人公西莫尼尼以其专业阴谋缔造方式伪造了世界著名反犹文件。后现代批评家琳达·哈钦用“历史编纂元小说”定义以艾柯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创作的历史小说,认为“此类小说在与历史的互文中作为一种严肃而又诙谐的戏仿,在重塑现实世界和文学作品中发挥着平行(虽并非平等)作用”[1],可以看作是“历史编纂学”(historiography)和“元小说”(metafiction)结合的产物。此言一出不仅解释了艾柯以“伪造”和“恶作剧”为题材进行小说创作的原因,而且点明“伪造”对历史书写的重要作用。《布拉格墓园》继承了艾柯一如既往的百科全书式小说特征,却在评论界引起争议。《罗马观察家报》刊登《安伯托·艾柯的邪恶旅程》一文,认为小说中谈及的犹太人负面形象会混淆读者视听,由此对该书进行严厉的批判;而西班牙《国家报》则刊文认为,这是艾柯继《玫瑰之名》后最好的小说。历史上,伴随十月革命中大量俄国贵族出逃,《犹太人贤士议定书》(又称《锡安长老议定书》,以下简称《议定书》)初版被带到欧洲,在灭犹浪潮中发挥过作用,因而“它被广泛认为是现代阴谋文学的开端”[2]。小说中,艾柯将法国大革命、十字军东征以及意大利复兴统一等历史事件与虚构主人公西莫尼尼的叙述杂糅在一起,亦真亦幻地展现欧洲中世纪风土人情的同时,影射出作者的阴谋论观点,有人评论说:“艾柯让我学习了温文尔雅地运用谋杀的形式”。本文拟从艾柯的符号学观点切入解读阴谋的谎言实质,以艾柯的阴谋生成与接受理论探析阴谋的建构模式,同时将《议定书》置于历史语境之下,还原犹太阴谋的本真面目,揭示出作者关于检验阴谋论断真伪的方法,旨在说明犹太阴谋论的虚构性及其给犹太人造成了难以弥合的伤痛。

一、阴谋的实质

艾柯为《布拉格墓园》设计的许多背景、情节、人物经历都与阴谋相关,展现出阴谋的内涵。从开篇西莫尼尼的化妆道具、贯穿整部小说的当局政府秘谈以及主人公的伪造文书职业等,无不散发着阴谋气息。在艾柯看来,阴谋的实质甚于小说本身,对阴谋的认识和处理已成为社会文明和道德伦理的重大问题。根据布莱克法律词典定义:“所谓阴谋,即在两者共谋或更多人合作下从事一些不合法的或者犯罪活动”[3]。C.R.皮登认为,“阴谋就是某个群体通过反向行动来影响事件的秘密计划”[4]。以上表明,“人口并不多的犹太人密谋控制世界”无疑符合阴谋概念的要件。

《议定书》作为阴谋介质,反映着阴谋实质,折射出人类阴谋的符号学意义。艾柯曾在专著《符号学理论》中谈到,“符号学也许给人以骄横的印象,因为它把‘每种东西’都界定为研究对象”[5]5,阴谋亦属于符号学研究范畴。小说中随处可见符号,如政治文书、信笺材料、日记甚至遗书等。西莫尼尼长期搜集信息,以反犹符号《议定书》形式编码呈现。书中12位犹太教拉比相约每隔100年齐聚布拉格墓园,密谋各种计划企图让犹太子民控制全球。拉比的言论涉及商业、农业、宗教、司法等社会各行各业,其清晰、真实程度堪比会议记录,受到反犹群体重视。长期以来,《议定书》沦为犹太妖魔化的符号介质被奉为反犹宝典甚至成为希特勒的枕边读物。

艾柯的谎言理论显示,符号学既可阐明真理,亦可用来说谎。“符号可以认为是从能指的角度替代他物的东西。这种所谓的他物未必非存在不可,或实际就表现在符号介入进来以代表它的时候。符号学研究可用以说谎的每物,能否用来说谎是判定一物是否为符号的标准”[5]5。《议定书》被看作说谎符号,书中记录着对犹太人最严厉的指控,如犹太人杀死基督教小孩祭神,犹太人拥有超强免疫力而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生物侵略者,“他们犯下的都是最恶性的重大罪行,好比诈骗、伪造、高利贷、恶性倒闭、走私、制造假钞、盗用公款、商业诈欺,多到说不完”(250)。①文中对《布拉格墓园》的引用均出自安伯托·艾柯《布拉格墓园》.蔡孟贞译.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版,以下只在引文处标注页码。随着理性化社会和信息流动的加强,这一切指控已被证明为背离事实。然而,这种谎言在一定时期内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轻松取得人们的信任。换言之,符号的有效性并非要得到真实存在的印证,符号存在于人们意识而被赋予意义。让虚构罪名成为真实指控,这是犹太民族伤痛的符号学解释。

作为阴谋介质的《议定书》,其子虚乌有的文本来源亦反映出阴谋的实质是谎言。艾柯曾这样解释谎言:“一个符号X,代表的是一个不存在的Y”[6]。挖掘《议定书》的伪造过程,可以发现这是由一位精神分裂症者拼凑道听途说的信息得出的作品。整部小说由西莫尼尼、皮克拉教士与一位不知名叙述者共同书写,艾柯以三种不同的字体区分这三名叙述者。西莫尼尼一觉醒来发现诸多诡异情况。由于记忆出现断层,西莫尼尼仅保留语义学上的记忆,并不知道现实之物的指代含义。如,他记得自己是文书伪造者,认识大仲马,光顾飞利浦小馆时会点什么菜,但对行为的来龙去脉茫然无知。为了厘清身份,他用日记记录日常事务。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发现自己竟然就是皮克拉教士!参与阴谋策划和伪造文书是同一人所为。小说还不止一次提到西莫尼尼求助精神病医生,暗指他患上了人格分裂症。由此可见,《议定书》是人格分裂症患者乔装身份混迹监狱、酒馆、社团刺探的信息拼贴。西莫尼尼有丰富的伪造经验,善于模仿笔迹、调整声音,加上教士的证言,使人无法质疑文件真实性。西莫尼尼-皮克拉的默契,使他在完成《议定书》后说,“自从人格分裂症痊愈后,我甚至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了”(503)。以上分析表明,西莫尼尼是一位身份含糊、记忆游离、人品低下的职业谎言家;《议定书》纯属来历不明、凭空堆砌。然而,这样一部精神分裂症者抄袭、改造之作,竟被当作真实存在,长期占据人们心理,成为反犹权威依据。

阴谋论中的“倒果为因”手段也直指犹太阴谋论实为谎言。一直以来,人们都在讨论看似荒诞不经的犹太阴谋论为什么会被采信甚至利用。从阴谋产生的时间来看,在证据缺乏、理性或非理性分析都无能为力的年代,“倒果为因”的故事趁虚而入,成为滋生阴谋的温床。小说中,犹太人阴谋曾多次准确预知未来事件,不难看出人们对“先知”功能的信任。究其原因,艾柯建议从“线性运动”概念开始理解,即“如果一个东西的运动方向是从A到B,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它从B到A”[7]32。常识告诉我们,线性运动从A推测出B需要大量数据、计算、分析甚至假设,但从已知结果B反推条件A就相对容易。艾柯以《赫尔墨斯神智学》的创作为例阐明由果推因,文艺复兴时期学者曾公认该书由摩西之前埃及的赫尔墨斯所著,而学者伊萨克·卡索邦提出此书没有埃及惯用语的痕迹,最终证实《赫尔墨斯神智学》先于基督教写成并影响了基督教。按照这种逆推,《议定书》的预测也在现实中一一应验。如西莫尼尼安排犹太阴谋涉足城市地下工程:“每座城市将拥有地铁和地下道:从这些地底隧道,我们可以把全世界的每座城市炸飞,一道毁了它们的机构和文献”(497)。面对俄国老板果罗明斯基有关地铁的质疑,西莫尼尼给出倒果为因的解释赋予《议定书》先知预卜的特点:“您如果看过10年前刊登在《当代杂志》最后一版的拉比发言内容,就会知道布拉格墓园会发生在1880年,那时候,我依稀记得,伦敦已经有地铁了”(497)。亦即,阴谋家刻意打乱线性顺序,因果链中原先的线性秩序不复存在,“果”有可能作用于自己的“因”。这种“倒果为因”的情况常在阴谋论中发生。

阴谋的实质为谎言,佐以先果后因的时间发展轨迹,使虚构的《议定书》一步步走向“真实”,大大增加阴谋劫持真相的可能性。

二、阴谋的生成

除上述理论前提,阴谋生成方式也是建构阴谋的重要手段。如何编造出一个“荒唐”却“可信”的谎言实则有一套现成思路。从《布拉格墓园》可见,“炮制犹太阴谋论”这个活动本身就是由“一小撮人背地里筹划出的”阴谋,参与者为职业文书伪造者和俄国特工。艾柯认为,“人们感到不安全或不满足时,需要一种看得见的敌人让其坏情绪具体化,即制造出一位敌人供他们谴责,这比抽象的或者非人类的敌人要有效的多”[8]。犹太阴谋便是反犹政府利用各团体之间嫌隙安插的阴谋。

利用谎言作品对现实的真实影响是阴谋生成的基础。“小说使人们陷入美梦的同时,亦能制造梦靥”[9]10。虚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往往起到“简化”世界的作用。小说“叙述者”乘虚而入,将基督教社会经济危机、暴力革命、黑死病等复杂矛盾简化为“犹太阴谋论”,使无处求证的阴谋更为可信。海登·怀特曾说:“区分真实与想象事件正如历史与小说的区别,……只有‘叙述者’存在的时候,‘真的’就是‘存在的’”[10]。真实与虚构、事实与伪造等二元对立无疑互为解释。其中一元悬而未定时,另一元的真伪也无法确定。人们在无法判断犹太阴谋的真伪时也不乏怀疑,这种怀疑对抵制阴谋产生过一定的作用。可悲的是,怀疑并未引领大众走向真理,因为“极端的怀疑主义只会自我驳斥而陷入死路”[9]9。历史事实表明,犹太阴谋论长期劫持真相,鲜少有人拿出证据推翻。从阴谋特征来看,阴谋存在着不可证伪性,无直接证据证明《议定书》里的论断错误。长期“没人寻找证据——事实上也没有证据”[11]12,危机中的人们面对虚假与伪造难辨真假,情愿相信小说中的“事实”。用证据去证明不可证伪的阴谋恰恰证明了阴谋的存在性,人们采信了阴谋比它的真伪更关键。“一个阴谋越彻底,相关证据就越少。阴谋最奇异的特点就是人们在追寻证据的过程中发现‘难以相信的事情却是他们唯一可信的’”[12]。在辨别阴谋真伪的过程中,怀疑主义竟成兴盛阴谋论的“酵母”。因为“人类对未知恐惧感到不安时,就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想象出一个世界,找到根源”[13]。以《议定书》为例,很多人相信“这是一部足够引人入胜、让人迷惑的真实会议报告,其主题可以造就完美的惊悚:阴谋、谋杀、特工行动。”[11]12。在信息闭塞的年代,这种作品足以让人们无法分清虚构与现实,为阴谋生成提供了土壤。

采用相同题材的文学作品混淆虚实,以虚构指涉现实世界是阴谋的生成方式。《布拉格墓园》中,犹太阴谋论内容被《议定书》高度概括,即西莫尼尼以犹太贤士指导新进成员的形式入手,说明犹太人要从社会各方面恶意取代现存社会。追溯其成书过程发现,它由一系列虚构事件堆砌而成并以真实文件呈现,最终形成实实在在的“阴谋”。小说中,西莫尼尼借用大仲马的历史小说框架、参照狱友德国人若利的情节并整合尤金·苏、杜森乃尔的作品精华拼凑了《议定书》。纵观历史,同样题材的作品不在少数,如《马基雅维利与孟德斯鸠在地狱的对话》(Maurice Joly)、《比亚里茨》(Hermann Godsche)等,这些作品虽独立存在,但相互指涉,致使意义发生辐射、无限延异。时至今日,仍有人用“国际犹太阴谋”来解释战争与革命、经济危机与市场萧条、恐怖主义与艾滋病。从《议定书》的生成对犹太阴谋论的影响上来看,犹太人总是与大量反犹题材文学作品纠葛不断。所以,人们在阅读《议定书》这类作品时常容易混淆现实与小说的界限,游离在各个版本“虚构的真实”之中。《议定书》正因为与其他虚构作品一起互为佐证,抹掉了虚实之线,给犹太人带来无尽的灾难。

历史总是无法避免地受小说元素干扰。这种干扰如来自别有用心的阴谋家,则会更加危险地改变现实。阴谋制造者在利用小说时会产生不同结果,而《议定书》的结果是“危险地改变现实”。西莫尼尼承担了包括框架构思、资料搜集、内容撰写甚至维护“版权专利”的任务,使作品最终以完整会议记录的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艾柯赋予他一套缜密清单式的阴谋构建条件,从时间、地点、实施者、步骤、道具等要素都反复试推,而后以“嫁祸”方式屡屡得手,海格力斯号一案便是明证。

小说中,试推法实为阴谋建构者生成阴谋的思路。艾柯认为,作为“科学的想象”,试推法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解决问题的功能。当一系列奇怪的事件用现成规则演绎或者经验证据归纳都无法得到合理解释时,“事件调查者于是跳出‘正常思维之盒’外,基于充分的条件而非直觉提出一系列假设。错误和运气在试推过程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14]。西莫尼尼接受销毁尼耶佛少校随身账本的任务后,经过认真试推,得出紧盯账本毫无益处的结论。于是,“要让账本消失尼耶佛势必得跟着一起消失,而且消失的方式得让世人因为注意他的消失而忽略了账本的消失”(192)。如果直接烧毁或炸掉官邸,那么行动太过惹人注目且有迹可循,说不定西莫尼尼还会受到指控。若想使阴谋密不透风,就得让它远离人群且不留痕迹。于是,一场海难阴谋初具雏形。对西莫尼尼来说,试推的清单越长胜算就越大,如果连最坏的结果都能应付,那么阴谋就可付诸实施。小说中多次阴谋策划中,正是西莫尼尼的试推经验和伪造职业使犹太阴谋作品让“毫无防备”的人们深信不疑。

谎言强大的干扰力、文学作品错乱的指涉以及阴谋家缜密的创作,将阴谋的生成基础、方式和思路三个层面全面而深刻地展现出来。事实上,艾柯这一阴谋生成理论在小说中得到充分显现,虚构作品《议定书》在成为现实存在之后影响了犹太人命运。

三、阴谋的接受

阴谋的生命力取决于阴谋的接受,受众对阴谋的理解是阴谋建构模式的另一个关键点。接受理论批评家姚斯认为:“一部作品,即使他以崭新的面目出现,也不可能在信息真空中以绝对的新姿态展示自身”[15]。艾柯“开放的作品”理论正是把目光转向“非真空的信息”,包括两个层面意义:其一,这是一种呼吁受众参与的“能动的作品”,相对于“封闭的作品”。由于受众身处各种情境,对于《议定书》的诠释不可能局限一种。其二,“这类作品由于能够显现出在自然法则之下无法实现的出人意料的多种多样的结构”[16]14,被称为“运动中的作品”。以《议定书》为例,章节拼贴使整部作品犹如各式拼盘,造就一部影响力巨大的作品。

在艾柯看来,受众在接触作品前有一定的阅读期待,这种期待的形成与其身处的社会历史环境关系密切。受众通常带着自身理解或“成见”参与到作品意义诠释中去,因此各个时期对反犹作品的诠释势必产生对文本理解的偏差甚至误读。以“犹太教堂”一词为例,其词义衍变体现了这一能指如何添加“反犹”所指。“犹太教堂”(synagogé)一词最初仅指“聚会场所”,引申作“秘密集会”。随着犹太教与基督教矛盾激增,该词不可避免地带有贬义并产生新内涵。对艾柯来说,“犹太教堂”是一种让能指自由显现的符号方式。他认为“词汇所代表的含义是由历史赋予的”[17]22,通过基督教社会不同时期的诠释演变可以窥见受众制造的反犹历史。他曾两次撰文探讨“犹太教堂”如何飘离词汇本意、最终与撒旦形象联系到一起。16世纪巴鲁埃尔神父的《关于雅各宾派历史的回忆录》直指法国大革命实为一场耶路撒冷圣殿骑士团和共济会的阴谋,之后犹太人被认为是一切暴力的罪魁祸首。古德切小说《比亚利兹》中以色列12部落代表在布拉格公墓商谈征服世界的情节,被各类作品不断运用,最终出现在《议定书》上。《共济会,撒旦的犹太教堂》(1893)一书使这一说法广泛流传。艾柯通过“考古”发现,随后出现的“撒旦的犹太教堂”这一说法主要出现在19世纪正统天主教,经受众不断沿用、引申、夸大而偏离该词原意。艾柯认为这是捏造,“即使在特定的说教场合使用,我们也能听出它背后的来龙去脉”[17]25。众所周知,欧洲许多国家都有反犹倾向或爆发过驱犹事件,主要原因在于犹太教与基督教社会的宗教、经济、种族冲突以及地域和社会隔膜。“犹太教堂”的诠释虽然满纸荒唐,但基督教受众在一定想象和推理后愿意接受,因为这种歪曲的诠释满足了反犹群体的阅读期待和心理需要。在基督教社会反犹前提之下,“犹太教堂”衍生出反犹意味不足为奇。

此外,“运动中的作品”从结构角度解释了以《议定书》为介质的反犹作品如何被受众采用。艾柯认为,这种作品结构“不是不同作品的个别结构,而是一种一般模式,它描绘的不仅是一组作品,而是一组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在它们同其接受者之间存在一种确定的欣赏关系”[17]22。小说中,《议定书》的作者西莫尼尼,正是这样一位编排组合高手,其创作过程中充分考虑到各类身份的受众,让不同人群各自找到相信犹太阴谋的理由。阴谋论断从简单的一统作品走向不确定的个性化版本,从而在现实中获得生命力。

他不该只准备单一的布拉格墓园故事,一份拉比的演讲稿,而是好几份演讲稿,一份针对教士读者群,另一份则针对社会人士撰写,一份给俄罗斯人看,另一份则是写给法国人。而且,不应该预先写妥全篇,而是要像制造单页的纸张一样,分别写成单张,再以不同的排列方式混搭,创造出各种不同的演讲稿——这样一来,就能卖给各式各样的买主,并且根据每位买主的需求,安排创造出符合他们需求的演讲稿内容(320)。

文本意图让不同受众在不同立场得出不同推测。正是这种“运动中的作品”,给当时陷入怀疑主义的不同受众量身定做出不同的“可能的场”,从而使他们对犹太阴谋论深信不疑。小说中,西莫尼尼采用让读者试读、质疑、作者解答等环节来强化受众的参与作用。看似简单直接的提问实则是大众质疑的典型问题。《议定书》的第一位试读者是标准读者、普通大众的代表,他提出“杜林犹太区的拉比怎么会用法文来做会议记录?”此外,果洛明斯基还提出需要为俄国大学生人群专门设计,因为他们是需要严格监控的热血分子。西莫尼尼专门为大学生安排了一段内容,涉及到课程纲领、科目、教材等。出版之前多次修改,周全地解决了作品发表之后可能遭遇的提问,为《议定书》广泛成功的接受做好铺垫。打乱传统的线性叙述顺序、充分考虑各类受众的需求并请读者试读、反馈,甚至预料作品的反响,造就了情节合理、反响剧烈的阴谋作品。

“能动的作品”与“开放的作品”的完美组合构成艾柯阴谋接受理论,其观照下的《议定书》达到最大开放程度,为召唤受众理解与接受提供理论支持。

四、阴谋的检验

艾柯文本策略中常提到的“过度诠释”、“历史脉络”等思想与其阴谋建构模式中的“阴谋检验方法”颇为契合。在艾柯看来,虽然各类受众对《议定书》都有诠释的权利,但这并不能带来无数种正确的诠释版本。根据过度诠释的思想,文本诠释和意义产生不再以作者意图或读者解读为指导,对文本解读的无限衍义也不能得出任意诠释的结论。“一个表达只有在与其相关的内容联系起来时才具有意义”[18]。在对阴谋论断真伪的检验中,艾柯试图设置诠释的界限,超出历史范围的诠释则被认为是过度诠释。偏离历史语境的文本诠释如果没有界限,历史脉络将被割裂,极度危险的过度诠释现象会将世界置于混乱。因而,在没有与给定编码相关的历史内容联系之前,任何诠释都毫无意义。阴谋论作为一种历史文本,对其解读需要在历史检验下完成。

与以往小说相比,《布拉格墓园》随处可见对现实世界的隐喻,绝大部分情节可以溯源,这一点也暗示出作者对历史脉络的强调。艾柯在小说末尾附上“老学究的多余解释”,说明除西莫尼尼是由几位真实历史人物拼凑起来的人物,其余绝大部分人物情节都确有其人其事。静态地审视《议定书》,它由阴谋家精心策划,符合当时基督教社会的排犹心理和欧洲统治阶级的利益需要,似乎合情合理。“从理论上说,人们总是可以创造出某种体系使原本毫无联系的东西产生出合理的联系”[7]41。但艾柯认为有必要从历时角度挖掘这部会议纪要的真实性。

面对真假难辨的《议定书》,艾柯开始思索有效、明确的方法对其加工和检视。其中就包括文本真实意图的检验方法,即“对一个文本某一部分的诠释如果为同一文本的其他部分所证实的话,它就是可以接受的;如不能,则应舍弃”[7]78。艾柯认为微观层面中词义确定需要验之于词义同位群;同理,宏观文本的真实性检验则需要在整个历史脉络中考察。《议定书》声称,拉比大力摧毁基督教义原则,破坏人民对君主的敬意,“犹太人控制下的共济会”以隐秘方式操纵着世界。那么,在同一历史时期内,“犹太人文本”的诠释与“共济会文本”的诠释真的能互相检验吗?根据《共济会·宪章》记载,检验文本之一的“共济会”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4000年。圣经时代的石匠掌握着知识,秘密交流着天文、几何、解剖等知识,被认为企图以科学理性方式重建世界秩序,但是,他们一直深陷阴谋论的漩涡,沦为恐惧、异端、神秘事件的箭靶。另一条检验文本“犹太人”是“一个贱民民族,犹太人对周遭环境所保持的态度的所有基本特征,都可以从他们这种贱民存在里推衍出来”[19]。自公元前4世纪,希腊化运动、罗马暴行统治、臣服他国直至失去家园,都使犹太人遭受很大冲击。由于信息和舆论被集中掌控,1903年俄国《旗帜报》首次刊载一系列“犹太人控制世界”的文章,使得“共济会”和“犹太人”这两条平行发展毫无干系的文本结结实实地联系到一起。这便是历史上“犹太共济会”的文本由来,其中“犹太人”与“共济会”并非能相互证实,因而衍生出的犹太阴谋论也不足为信。然而,历史上犹太阴谋论产生之后愈演愈烈,除为宗教领袖利用排除异教,更多时候也为政客服务,此后形成一种更强大的社会无意识。由于长期受到歧视与镇压,犹太人怀着争取社会公正和自身解放的目的投身革命,各种革命中都活跃着犹太人的身影。企图坐稳统治地位的欧洲上层社会流行着这样的看法,是犹太人带来了各种思想激流和社会革命。“人民将不满投注到沙皇身上。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敌人。能被辨认出来的敌人,能让人害怕的敌人,一定是已经出现在自家家里,或者登堂入室的人。所以犹太人是最佳人选”(408)。于是,辨识犹太人的“记号”便逐步归纳出来:有体臭、特有姓氏、生育能力强、超强免疫力的犹太人在共济会的掩盖下利用秘密而又隐形的手段暗地里操纵着世界的各个方面。而基督教社会中,一个公认而又公开的事实是似乎人人都知道犹太人的阴谋甚至能轻松获得他们的“会议记录”。再次启用艾柯的阴谋真伪检验法,发现《议定书》中的“犹太人的密谋”与“基督教社会的熟知”自相矛盾,因此,应摒弃“犹太阴谋论”的论断。对艾柯来说,检验阴谋论断的真伪与某一民族、阶层或群体无关,任何文本都应符合同一历史语境下的其他文本。

在阴谋检验方法中,不同的文本只有在相同历史脉络下相互印证,才能确定其存在。艾柯直言《布拉格墓园》是一部“千真万确的小说”,仅展现《议定书》的伪造过程并将检验阴谋的砝码留给历史,这也彰显出其后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伦理责任。

《布拉格墓园》被看作考察历史上犹太阴谋论的文化语境再现,是艾柯谎言实质、虚构生成、开放接受以及历史检验等繁杂阴谋观的直接体现。谎言理论下的阴谋实质是解释阴谋生成与接受的符号学前提,阴谋的检验则是前两者的深度延展。艾柯的阴谋构建模式揭示出《议定书》经过多次伪造与抄袭、采信与利用终究造就一部迫害犹太民族的文件。而作为后现代主义学者,艾柯不乏看到阴谋表层含义以外的历史文本检验法实为人们观察历史的态度,亦是构建与重建历史的砖瓦。《布拉格墓园》中蕴含的阴谋观超越了小说本身的情节内容,可从中窥见特定历史语境下犹太民族的伤痛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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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Caesar,Michael.Umberto Eco:Philosophy,Semiotics and the Work of Fiction[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9:120.

[19]马克思·韦伯.韦伯作品集XI古犹太教[M].康乐,简惠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3.

(责任编辑:李金龙)

I546.06

A

1001-4225(2016)09-0017-07

2016-03-22

何文玉(1987-),女,安徽马鞍山人,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英语系讲师。

石云龙(1955-),男,江苏南京人,文学博士,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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