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艾柯早就醒来了。只是醒来也没啥事干,或者还是卧倒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书。反正肚子也不饿,反正今天是周末,反正都是卧,不如,卧在床上。朋友雅屏说,她最喜欢全身啥都不穿地钻进被窝,被被子包裹的感觉比被男人抱着还舒服。雅屏是艾柯多年的同事。都说一个单位里除了竞争和暧昧,什么都不可能有,包括友情。可艾柯和雅屏无话不说,不算朋友算什么呢?雅屏说这话的时候,艾柯不以为然。雅屏说许多话的时候都是肯定的口气,有下定义、贴标签的意思。比如她认为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没有一个不骚的,只不过没碰到她喜欢的男人罢了……可艾柯不是完全接受这些标签,即便她们是朋友。这也没什么。雅屏也认为没什么。艾柯比雅屏小将近十岁。都说三个月就是一道代沟了,她和雅屏差了这么多,有代沟是正常的。这都无妨,再说她们有那么多的相似。她们都不喜欢单位谁谁谁那样风骚的女人,不喜欢说话绕圈子,不喜欢在经理跟前摇尾巴谄媚,不喜欢一个女人不知道控制自己的体重……所以,差了十岁,她们依然建立了比友谊还要深一点的、好像姐妹的关系。
艾柯不起床也不打算继续睡了,顺手从床头拿起书。她的床头趴着好几本书。张爱玲的、韩寒的或者和前两者都不搭界的《世说新语》。上海的繁华冷漠,时下的光怪陆离,古代人的随意任性,她像一个吃大拼盘的人,换着口味看。每本都没有看完。有时候她想,因为自己看得慢,书里的情仇恩怨悲欢离合也暂时停止了,只等她再次翻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爱和恨才有了结果。不看书她干什么呢?艾柯不喜欢麻将不喜欢徒步不喜欢聚会,自从孩子到内地上学、老公工作调到外地后,大半的时间,艾柯除了上网就只有看书。
看到《刘伶病酒》,艾柯合了书,起床了。一个人刷牙一个人洗脸一个人吃饭,仿佛漫画里大龄剩女形单影只的生活。当然,自己是有老公的,她想。她拉开窗帘,阳光登堂入室,房间看上去没那么冷清了。
饭没有吃完,手机“叮”响了声。寂静的房间里,声音有些突兀,艾柯只望了眼,没有打算放下手里的面包去查看新到的信息。
睡得好胃口也好,吃得太多,艾柯在房间转着找活干。已经很干净的地再拖一遍,柜子桌子再擦一遍也无妨,反正不能让自己坐下来。尽管她不是那种爱发胖的女人,身材还不错,可奔四的年纪,发胖和皱纹和白发是深秋的寒意,不是暗自潜入而是堂皇直入。房间很干净。艾柯不能容忍凌乱。她喜欢清清爽爽有章可循的生活。不管是结婚时候住的小房子还是现在十五楼的大房子,艾柯都喜欢把窝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不明白有些女人人前穿得精致利索,家里怎么会一塌糊涂。充满凌乱和灰尘的房间,人住着心情能舒展吗?
擦桌子的时候,艾柯拿起手机看了信息——“亲爱的会员艾柯,今天是您的生日,光临本店将享受金卡会员专属8.5折优惠,祝您今天有个好心情。”哦,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日子快得无情,她居然就三十八岁了。
三十五岁的生日,是老公给她在外面过的。那天,她像芭蕾舞演员一样,把头发绕在一起,用紫色的发饰扎得高高的。可顺着修长光洁的脖子往上看,竟有一根白发窜出来,扎眼地翘在那里。她没有一点心情了。庆祝生日?不如说在庆祝衰老!人是糊涂呢还是真有勇气?明明还是镜子里的那张脸,今日一过,生命的年轮就又多了一圈——结结实实地奔四了。四十岁的女人豆腐渣,就连公司招聘保洁员的年龄限制都是三十五岁以下,说明以此为界,往上那就是人到中年了。真悲催。
老公催着,那边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艾柯的惆怅只能戛然而止。人岁数大了的好处就是知道自己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车停在市里那家新开的酒店。进去,几个人已经等在那了。都是艾柯见过的,一面或者几面。随后又陆续来了几个。
当年和安东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的场合。安东是个交际能力特别强的人,聪明幽默。艾柯笑点低,一次次被安东有趣的话语逗得发笑。艾柯父母都是那種老实人,说话直来直去有板有眼。她自己也差不多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一个在别人眼里不怎么说话的人笑出的声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包括安东的注意。艾柯那年不到二十三,五官秀丽,身材窈窕,清纯干净的气质像个大学生。艾柯笑声里有着孩子一样不谙世事的单纯。她真是被逗笑了,而不是别人的敷衍和刻意。安东多望了艾柯几眼,心里就有了柔情,后来紧锣密鼓地追求艾柯。相恋三年后,他们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朋友们都羡慕嫉妒着艾柯。安东,高富帅,相当于汽车里的奔驰、手机里的爱疯吧,多少女人艳羡的姻缘哪。艾柯也感觉良好,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艾柯的生日宴,充满了男人们对生意的交流和对市里头头脑脑的更替信息的打探,安东也在其中。一群男人时而目光凝重,时而眉飞色舞。女人的嗓子都唱哑了,男人们才来。安东给老婆唱了歌,表达了生日祝福,别人才恍然大悟,今天是艾柯的生日。
吃了唱了回来,艾柯就在沙发上发呆,锁眉不展。安东以为艾柯生气了。是为似是而非的生日宴吗?艾柯摇着头。问她那咋了?是的,咋了呢?想到自己三十五岁了,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可三十五岁了或者就是更老了又是什么大事情呢?和地球上发生的那些要紧事、市里换书记市长、安东公司里那些明争暗斗的商场游戏比起来,这连个鸡毛也算不上。哪有人不老的?自己的伤感也许太矫情了些。她不好脱口。吃饭的时候她憋着,喝酒的时候她憋着,就等回家。一进家门,她就像那些突然失了千金宝贝的人,重重地瘫坐在沙发上。安东到底知道老婆的敏感和细腻,哄劝了一会,安慰地拍着她的手。上了个卫生间后,安东拉着艾柯上床。黑暗中他搂紧了惆怅的艾柯,然后熟练地上下摸索,一会就调动了艾柯的激情。
得到满足后,安东挪回自己被窝,说了两句闲话。刚结婚那两年,看她生气,安东哄了又哄,直到艾柯露出笑脸。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艾柯闷闷不乐时,她不说,安东也不问。不问就免去了讨好艾柯的诸多麻烦,在公司费尽心机疲惫不堪的安东自是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艾柯呢,过了三十,也渐渐知道了人活着许多事都仔细不了,仔细了怕是更没意思。从被哄到不被哄,像这世上所有不痛不痒的事情一样,艾柯适应和接受了。
一会呼声起来了,安东居然睡着了。
两年前的今天,安东还在这边工作,过完年就去了那边。公司给升了职加了薪,算是把人调远的一个补偿。艾柯不愿意安东调那么远,可她不愿意有什么用呢?被上司重用的安东沉浸在对远方的期待中。说远倒也不远,五百多公里的路程。高速路跑得快,有五个小时就到了。每天不可能回来。一周或半月回来一趟。每天他们会打电话,这是他们说好的。有一段时间,仿佛新婚,安东每天至少打一个电话。说新公司的现状,说公司对外关系的协调,说新来员工如何笨拙。艾柯也像以前那样说。说公司里的钩心斗角,说闺蜜的婚姻,说以前说了好多遍的事情。彼此的热络和依赖,仿佛热恋时光重返。艾柯觉得和安东结婚后,自己能说了不少。原来自己不是什么内向的人,碰到想说的人也能源源不断地说呢。电话费自是耗费不少,可谁也没算过这账。半年过去后电话少了。一周一次,然后半个月一次。到现在一个月也就一次吧。通了也没多少可说的了。安东的电话和回来的次数就像临近更年期的女人的月经,越来越少,少得让艾柯觉得不踏实。不打电话的日子,安东在干什么,自己在干什么,彼此不清楚。他们好像成了旧日同学的关系,淡了也就淡了,她只知道他越来越忙了。
安东几天没打电话了,今天会打吧。想起他们才结婚那几年,艾柯有在天堂的感觉。安东深深的爱包裹着艾柯。他把艾柯当小公主,怎么疼都不够。除了出差不在的日子,每天他们都会精心策划,营造浪漫和开心。安东说,等到老时一起回忆。
回忆是愉快的,艾柯心情好了些,打算出去转转。把自己收拾下,做个身体护理,做个头发,既然三十八岁怎么样都要来,就好好面对吧。三十五歲生日后艾柯有涅槃重生的感觉。面对衰老谁也无能为力,雅屏说奥黛丽·赫本的胸部也会下垂,何况我们!是啊是啊,随它去吧,人活在世上不能控制的东西太多了。
换了衣服,艾柯来到美容院。美容院里躺满了人。因为是常客,大家彼此都很熟悉。每次去几乎都能碰到的张姐已经扒光了躺在床上。她正在做减肥,身上一览无余,肚子上的肥肉泄气般垂在狭小的床上。那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小女孩用一双小手正在她身上使劲推。肉,波涛滚滚,女孩推出了一额头的汗。
艾柯躺下,美容师捂着口罩过来了,眼睛在艾柯脸上扫了几下,大惊小怪地叫了声。艾柯把眼珠向上转,看到口罩上方那双惊得又大又圆的眼睛,问她咋了?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艾姐,你皮肤最近很不好呀。艾柯又说咋了?皮肤干的,你看眼角都有皱纹了。女孩怜惜的样子,仿佛是艾柯忧国忧民的长辈。哦,艾柯应了声。心想接下来就该推荐什么产品了。果然,这个连中学都没上完的女孩身子一转,手里变魔术般多了一罐化妆品,说了一堆的产品功能。艾柯反感得想起身走掉,结果女孩说的一句话让她没有立即起身。女孩说,姐姐。这孩子叫得真是时候。唉,只是和侄女差不多大的孩子,也难为她了。艾柯问,可以打折吗?女孩说,姐姐,这是今年公司新推出的产品,您知道的,不打折。但因为您是老顾客,可以打九折。艾柯算了下,九折也得小三百,再说家里好像也有类似产品。她没吭气。女孩继续说,不过今天如果是您的生日,就可以打到八折。噢,是呀,今天的确是自己生日。女孩搬着计算器说,算下来,是二百五十多点,二百五不好听。艾姐,要不您给个二百四十八。我等会用仪器导入,您感受下。容不得艾柯反应,小姑娘自作主张就推仪器去了。
艾柯躺在床上无聊地打量着天花板。张姐的电话响了,是她老公打来的。张姐用内地口音冲手机喊着。她和她老公十几年前从福建过来,代理了几个香港著名的珠宝品牌,生意很好。她老公出差一个星期了,本来说今天下午回来,现在打电话来说临时有事,得几天后了。这个“几天后”惹恼了张姐,浑身的膘肉剑拔弩张,你三天后不回来,老娘死给你看!
关了手机,张姐风平浪静的样子,但到底气不过,嘟囔着,你闲着老娘,老娘偏不能闲着。艾柯忽然就想起一次出美容院碰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男人开车来接张姐的情景。张姐快五十岁了吧,而那小伙顶多二十八九的样子。艾柯脑子里全是电视上看到的那些狗血剧情。张姐那副宽身板确实是海纳百川,旁人胡思乱想还没静下心来,她倒在小女孩的按摩中一会就扯起了呼。
从美容院出来的时候,艾柯手里多了瓶称为精华液的东西。推荐产品的小姑娘喊,艾姐,您看您的脸色现在多好呀,按时来呀。精华液按时擦,效果好得很。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哦,对了,艾姐,今天是您的生日,祝您生日快乐。楼道里刮来一阵清凉的风,艾柯一怔,呵呵,谢谢。
下了楼,阳光更加刺眼。美容真是件奢侈的事情,不止钱,时间也得耗上几个小时,一躺就半天。
正午了,安东没来个电话,连信息也没来。她知道他忙,不是在审核合同就是去看现场工地,要么就是陪各政府部门头头脑脑吃饭喝酒。每次电话快结束时他都这样说。总之,给她打电话变成他生活缝隙里小小的那么一点了。想到这,艾柯心情不那么好了。
手机来了信息。是安东的吧,艾柯高兴地赶忙掏出手机。划开一看,是一个家具品牌发来的。说在搞活动,敬请阁下光临。快一年前的事情了吧——和安东去看家具时,店家记录了她的号码。那时,安东每个星期还会回来一趟。周五坐几个小时的车回,周日坐几个小时的车走,回来就为了好好陪陪艾柯。搬到这十五楼都好几年了,艾柯想换家具。有次他们在街上逛,看到这家新开的家具店。在店里,她还和安东讨论了一阵买什么风格的家具。店家热情体贴地说,还会进一批新产品,到时候你们可以享受老顾客的优惠。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四方四正的小本子,登记他们的名字,留下了艾柯的手机号码。店家隔三差五就发来信息,仿佛要提醒你别忘记了它。
她打算去买点花。房间里太空荡了,多需要一把有生气的花呀。艾柯虽年近四十,可自有烂漫而娴雅的情致,这使她看上去比同龄女人显得年轻一些。
周末,又临近假日,姹紫嫣红的花市里人很多。花时正好,半开未开、娇美慑人、香气四溢。艾柯看上了一打才开了三四成的百合,想安东回来看到了一定也喜欢。
“我等你半年为期,逾期就狠狠把你忘记……”艾柯的电话铃声响起。是安东的电话。艾柯心里也开了一朵花,所有的不高兴烟消云散。安东说,你干吗呢?每次都这样开头。艾柯说闲转,又说了些别的,和以前打电话没啥不同。正说话的空闲,旁边两个停车的人因为会车时撞上吵了起来。一个对另一个说,急啥呢,投胎吗?另一个说你没长眼睛吗?不依不饶地都认为是对方的错……安东的电话听不清楚了,她往外使劲走。安东说,回去吧,别乱转了。我现在陪客人吃饭去,下午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容易从闹哄哄的圈子里出来,安东的电话那边没声了。
艾柯的喜悦几乎和安东的声音同时消失。安东居然忘了说生日快乐。站在热烘烘的太阳下,她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和他们的对话。
咋连个生日快乐也不说呢?
发着呆时,她忽然看到刚刚被她端详过的那束百合被一个男孩抱走了。而那男孩不就是来接张姐的……司机吗?她凌乱了。花是给谁的呢?那个老得像他妈一样的胖女人吗?阳光炙热,站久了似乎能被晒晕。她也不想买花了,甚至有些烦躁,就像被扔进了一个凌乱肮脏的房子里,她需要整理。
高楼下的阴凉里,一股风吹过后,艾柯冷静下来。安东说下午再打来,他一定会打来的。艾柯只好等待下午的安东对她说生日快乐了。想到安东的忙,她原谅了安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原谅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原谅又怎么办呢?年轻时毫厘必较的勇气早被单位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柴米油盐的日子废掉了、用完了。
艾柯想喊个朋友一起吃顿饭。她先给雅屏打电话。电话接通了,人说着话,和着的是麻将垛在桌子上的声音。雅屏是个麻将迷,她老公忙工作她就忙麻将。她说这是各得其所。那就惠吧。惠正在化妝,要去参加一个网友聚会。惠离婚好几年了,后来相亲见了几个人,但都是无疾而终。或许是麻木了,惠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只想跟你玩玩,来真的都不行。我现在也想通了,趁还不老……艾柯已经懒得听惠絮絮叨叨地说她的“治世宝典”了。她想起年轻时的惠,眼前浮现出一张生动俏皮的面孔。那时,惠才从学校毕业分配过来。天然的小麦色皮肤,活泼的性格,在那个小镇是与众不同的。她好听的普通话、大方的神态使人感到明显横亘的距离。她像明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多少男人都想蹭到她身边,多看她几眼,听她多说几句话。可红颜薄命是非多,她结婚离婚,又结婚又离婚,几年过去,名声和容貌一样走着下坡路。艾柯能想到电话那边惠的精致妆容下暗淡的气色、怨怼的目光。惠比艾柯大六岁,现在已然是凋谢的牡丹,过夜的残羹,秀色和味道大不如前了。曾经多么漂亮的一个人儿。艾柯真怕有一天自己比她老得还难看。
她再没有心情约谁了。无处可诉、若有所失的感觉好像用不出去的烂钱,她只得拢拢再装回去。百无聊赖,不如回家。上楼的时候碰到对面邻居家的男主人。那人原来也就是个建筑工地的民工,后来不知道怎么认识了个小工头,靠着脑子好使嘴巴会说,这几年事业风生水起。搬来没几年,就开着豪华车进出了。除此之外,还学会了打老婆找小三。他殷勤地向艾柯主动打招呼。艾柯和以前一样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冷漠地回应着。
关了门,换了睡衣,继续看书。大拼盘怎么吃着都不香了,好像闹肚子的人面对美食心不在焉。安东在干什么?眼前总是无端地出现安东和一个陌生女人约会的画面。这画面其实出现过好多次,在安东该打电话而不打电话、该回来而不回来的日子总会出现。时间艰难地行进。不如试衣服,试衣服的时候人就变得专注了。专注了就不胡思乱想了,而且被华服包裹的人是多么容易喜悦呀。几年前,休息在家时,她常试穿衣服让安东看。安东也乐于欣赏妻子的美。可现在她只能穿给镜子看了。
她从柜子里拿出几件新买的衣服,又把觉得能配上的旧衣裙拿出来,长的短的、素的艳的配了一遍。几年前安东给艾柯买的裙子也被翻出来了。人胖了,面孔也不是几年前那么年轻了,穿上效果大不如前。可那阵子穿上多好看呀。安东带着她参加同学或者朋友的聚会,衣服上好像都能闻到旧日的快乐气息。有一条裙子是惠去香港出差买给她的。裙子很好看,淡雅的粉色适合艾柯白皙的脸庞,低领则显示了艾柯长而细腻的脖子,胸部包裹得也很有型。到底是品牌的东西,各处设计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女人的柔美。优秀的设计师显然非常了解女人,艾柯甚至认为他们大概是怜悯女人的,能那么巧妙完美地包裹中年女人腰部、胳膊上的赘肉,掩藏了她们的自卑。安东一直不让她穿这件衣服,嫌领口低。
衣服横七竖八地乱躺着,全然没有挂在商场里的傲慢和优雅。突然,莫名其妙地,艾柯有了空虚感,像一个吃货面对美食没有了胃口。总有新衣穿,看上的衣服就买,是多少女人从小就有的梦想,也是艾柯懂得爱美之后一直以来的快乐。可现在,中年妇女艾柯最后的甜蜜好像也渐渐淡了。
折腾累了,她就势盖了毛毯睡倒在沙发上。
再醒来,已是午夜时分。她一把抓过手机。好像手机一直在等待她。其实手机和她一样,一直沉睡着。不过上面有一条信息,只有几个字:美女,生日快乐。没有署名,也记不清号码是谁的。她也没有判断的兴趣。她的生日随着她的消费和光顾存入许多大小商家的电脑,这不过是哪个没有感情的系统自动弹出的吧。
安东的电话还没有来。她知道他应酬多的时候会喝多喝醉,可今天……他会不会突然回来给艾柯一个惊喜?会突然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安东亲热地喊“老婆”——像他以前回来那样?可,这个念头也只是流星一闪。冥冥中,她是清楚的,这样的惊喜以后也不可能有了。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抱有希望的?就像默认了一件衣服终会掉色变旧。这仿佛就是生活的真相——所有人都过的日子。可心底的不甘心又让她再次失望。
夜静得如冰冻三尺的湖面,没有任何出现意外的征兆。艾柯拿过手机,放下,又拿过。忍到十二点,她终于拨了安东的电话号码。回应艾柯的是人人皆晓的女声。艾柯最担心的事情最终发生了——安东居然关机了。她第一次被安东遗忘了,千真万确。她下了床,一瞬间,之前的猜测等待似乎都变成了火燃烧在心里。打开空调,她想让自己的血液停止狂躁。可似乎没有作用,她实在安静不下来。安东能去干什么呢?他很少关机。不是说好要给自己打电话吗?他难道忘了?
注定是一个失眠的夜。艾柯打开窗户,世界依然忙碌,各种声音搅和在一起,让人听不出它的喜怒哀乐。从十五楼望下去,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花花世界像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有那么一瞬间,艾柯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的一个自己跳了下去。对,双臂展开,像只海鸟,海风拂面,长发像云彩一样舞蹈。她闭上了眼睛遐想。她知道真是那样的话,她不会像海鸟般轻轻地着地。她会摔得粉碎,像去年对面楼上跳下去的那个得了抑郁症的女孩。想起那个场景,艾柯的身体好像被摔裂似的,痉挛地抽搐起来。
她穿上了惠送的裙子。“往事如风”酒吧离艾柯家不远,常听公司那些爱玩的女孩提到这个名字。她打算去那里告别自己的三十七岁。一个人,就一个人吧。等白天到来,等白天到来她问问安东昨天是什么日子。
城市的夜不黑,更不寂寞,带着另一种时光才开始的热闹和亢奋。酒吧里面比外面还要昏暗,看不清四周。也许负载了太多的秘密,只能如此昏暗。片刻之后,眼睛适应过来,艾柯看到周围包括她自己都被一层红色的光晕笼罩。一个男歌手在舞台上唱《死了都要爱》,肝肠寸断,歇斯底里。歌曲激情四射,每个人仿佛都被强大的音乐牵制。人在旋转的彩灯下有摇晃的错觉。也许人就是在这样的摇晃中放松继而放纵起来的吧。酒吧,像一个亢奋的心脏,让艾柯有想把手放在上面拍一拍的冲动。
一个男人走过来优雅地问,小姐,能让一下吗?艾柯这才发现自己木呆呆地站到门口已多时。她趔了下身子。帅气的服务生端着酒水向那堆最嘈杂的桌子走去。那边男男女女一大群,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似乎很快乐。走还是留?留下,独自一个人在这黑暗里?但回去也是孤零零的自己,附加清醒的胡思乱想和失落。又一堆人,女人裸露到吝啬的着装,精致浓烈的妆容,三男两女。他们搭着肩膀,分不清谁和谁更亲近,看上去也并不年轻。他们活得真潇洒快乐。过道有点窄,被他们裹挟着,艾柯往里走了几步。
在酒吧的一个角落,艾柯坐下。她继续打量着四周,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独自坐着,好在昏暗和嘈杂很好地掩盖了她的孤独寂寞。
她要了一瓶红酒。几杯酒下肚,寂寞失落的感觉淡了一些。周围热闹明艳,不像她那所空荡荡的房子。真好!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一个年轻男人故作熟稔地凑过来说着什么。她想他认错人了,打算冷漠地回应他。昏暗里她看清那是一张英俊帅气的脸。在美好的东西面前,谁都会丢盔卸甲。艾柯把头斜了四十五度,有人说这个角度的女人看上去都很美。男人凑近的身体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像那张凑过来的脸。炫目的红色光晕下,她看到了一张干净光洁的脸。这让她想起多年前镜子里的自己。那时候她可真美呀!多少男孩喜欢她青春的光彩。她那时的美丽就是站在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旁边,光芒也丝毫不会暗淡。可时光真他妈是把杀猪刀。
年轻男人又拿来一瓶酒,带着好看的笑容说,好妹妹,再喝点。艾柯有了点醉意,她说,谁是你妹妹?我比你大多了。男人殷勤不减,你很年轻,怎么可能是我的姐呢?他就势凑近,似乎要打量仔细,棱角分明的双唇几乎要挨到艾柯的脸颊。没有挨上,可男人呼出的气息都窜进了艾柯的脖子里,艾柯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除了安东,没有男人离她这么近过。她第一次被安东亲吻的时候也是这么紧张。她不知怎么就想起美容院那个大姐的话——“你闲着老娘,老娘偏不能闲着。”想到此,艾柯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挪了挪身子,把自己的头歪得远点。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艾柯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酒。看来,挺能喝的。醉一次又何妨?正经八百地活了半辈子,不过如此。委屈、伤感像眼泪一样很快涌出来,大滴大滴往外渗,仿佛喝进身体里的液体找到了出口。“去他妈的安东,去他妈的爱情!”她低下了头,继而趴在桌子上。年轻男人凑过脑袋,搭上一只胳膊,语气温柔,怎么了,美女妹妹?她扭过头,天地旋转。她醉了。她扒拉掉男子摟她肩部的手,嘻嘻笑着,叫我姐,谁是你妹妹!年轻的男人油滑地说,别开玩笑了,美女。他又把胳膊放在了艾柯的肩上,继而惊讶道,你怎么了?艾柯擦了把眼泪,对着那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说,你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