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图谱

2017-07-21 10:58周齐林
清明 2017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周齐林

到了腊月,整个故乡便活泛起来。集市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在阵阵叫卖声中,一切显得热闹而富有年味。幼时,打工的浪潮还没兴起,每逢赶集,方圆十里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他们牵着牛,挑着担,抱着孩子,三五结伴,像是去赶赴一场盛会。眼下的热闹却带着一丝虚空,带着一丝苍凉和撕裂感。这种热闹是暂时的,宛如集市旁的那片墓地,喧嚣过后,终归要归于宿命般的沉寂。我站立于故乡喧嚣拥挤的街道旁,仰望着阳光灿烂的天空,独自在外流浪时的所有黑暗逼仄的角落仿佛顿时被擦亮了。风吹起,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呈现在我眼前,他们过往的命运在我心底呈现……

米 婶

米婶住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小泥路,相距不足百米,门前种着一棵枇杷和桂花树。深秋时节,桂花的幽香就会氤氲整个院落。在孤寂的院落,它独自绽放,独自飘零辗转成泥,显得有些落寞。除了这两棵树,米婶还养着一条老黄狗,狗瘦骨嶙峋的,终日摇着尾巴跟着她,像一个老孩子,显得温顺乖巧。米婶在门槛前静坐发呆时,老黄狗蜷缩成一团,在晚风里酣睡。

米婶住在大儿子三层楼高的洋房里,照顾着两个孙女。后来,两个孙女渐渐长大,米婶就渐渐闲了下来。整个房子空荡荡的,就剩下她一人。老伴和她话很少,经常一整天在茶馆里打牌,独来独往。

母亲和米婶走得近。听母亲说米婶是从我外婆家那边嫁过来的,年轻时和外婆是好姐妹。留守在寂寥故乡的她们彼此照应着,有点相依为命的味道。

米婶的儿媳比较强势,心底瞧不起她,嫌她人老不讲卫生,浑身是病,啥农活都干不了,是家里的累赘。米婶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大儿子,大儿子在老婆面前不敢吭声。大儿子逢年过节背着老婆偷偷给米婶一些生活费,也不敢多给,老婆那边看得紧。

米婶在老屋里躺了几天,再次出门时左手提着一只蛇皮袋,右手拿着一把生锈的火钳。她开始走街串巷捡破烂了。

她走一段路,就在石墩上坐下,休息一会儿。米婶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

空荡荡的乡村,米婶走了一圈下来,只捡到一双破鞋,两个酒瓶,外加一只塑料可乐瓶。捡的次数多了,米婶就有经验了,镇上的中学每天放学后,她就提着蛇皮袋在学校放置垃圾的那块空地上寻觅着她眼里的宝贝。垃圾场旁边是学校厕所,臭气熏天。学生捂着鼻,把篓子里的垃圾一扔,匆匆转身离去。一个酒瓶一毛钱,一双破鞋五毛,废纸三毛钱一斤,废铁八毛,铝制的易拉罐,一斤能卖到五块钱。米婶把捡到的破烂积攒起来,凑够了,便拿到山下的废品站卖。一天能卖个七八块,运气好,能卖个一二十块。

2004年的中秋,天空下着一丝毛毛雨,米婶在细雨中捡着破烂。村里人见了,看不下去,说,米婶,下雨天还捡破烂,你这身子骨要紧!大概是有人实在看不过去,电话打到米婶在外打工的儿子和儿媳那里,骂他们没孝心。儿媳见老人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家的名声,一时怒火中烧。

那年年底,米婶外出捡破烂被一条烈狗咬伤,小腿肚流了很多血,在家休养了一个礼拜才好。这些事情成了她与儿媳吵架的导火索。

腊月,儿媳打工回来。看着小屋里堆积的废品,满是污垢,憋着的那股火气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大骂道,好好的新房,被你弄成这么脏,我是叫你看房子的,不是叫你把它当成装破烂的地方。

儿媳在大厅里骂,米婶孩子般躲在屋里不敢吭声。“老不死的!想死怎么不早点死!”屋外的儿媳骂骂咧咧着。米婶承受不住,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生闷气。吃晚饭时,她就一直躺在床上,孙女来叫,她也不去。她听见儿媳在下面骂,最好早点饿死,不要再来害人!米婶听了,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关系闹僵后,米婶就独自住在灰暗潮湿的老屋里,逢年过节,任孙女和儿子怎么请,也不上儿媳的门。儿媳见状,丢下一句,给脸不要脸,爱来不来!这话传到米婶耳里,米婶的心就打上了一个结,再也没进过门。大儿子和儿媳出门打工时,看管新房的任务就落到了米婶她老伴身上。

米嬸感觉自己活得像一条狗,一条看门的狗。她心里难过。

母亲瘸着疼痛的腿,去老屋里看米婶。米婶躺在床上,埋在被窝里哭泣,像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米婶紧握着母亲的手,说着她曾经的过往。米婶说,那时年轻多好,能吃能干,挑着一担一百多斤的稻谷,走在田埂上,健步如飞。米婶说着沉沉地叹息起来。人老了,浑身是病,成了一条没用、遭人嫌的看家狗。米婶边说边用手帕擦眼角的泪。

母亲安慰完米婶出门时,李婶后脚走了进来。她也是来看米婶的。

李婶跟米婶年纪相仿,晚年的境况却迥然不同。李婶身子骨好,没什么病,年逾七旬了,依然能吃能干。一个人带着两个孙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照看两个孙子之余,李婶还独自种了两亩地,菜园子里种上了许多蔬菜,每到逢墟赶集时,就会早早起床,摘一两担子蔬菜去街上卖,换一些钱来贴补家用。深秋时节,收割完稻谷,她就种上油菜。几年下来,她仓库里积攒了足够的菜籽油和稻谷,足够她一人吃到老。她家的儿子和儿媳每年过年回来,看见满仓库金黄的稻谷和油菜籽,心底很惊讶。他们心疼李婶的同时,内心却又感到十分宽慰,娘不仅给他们带着两个娃,还给他们减轻了这么大的生活负担。李婶吃的都是自己种的东西,米婶因身患多疾,米和油都需要儿子儿媳寄钱回来买。

米婶和李婶,因为疾病之隔,呈现出两种不同的乡村命运。

米婶和我留守在家的母亲相互照应着。村里的二流子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在窗户口徘徊,伺机偷点东西。时常,半夜里窗外有个人影徘徊,母亲就跑到隔壁房间的窗前,朝着小路对面的窗户喊,米婶,米婶,你睡下了没有?人老了,睡眠跟着锐减。通常我母亲一喊,几秒钟后,对面窗户的灯就亮了,紧接着就响起米婶的声音。窗户那边,米婶故意大声说着话,而后拉亮屋外大门口的灯,披着衣服走了出来。暗夜里,米婶的声音让母亲惶恐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

母亲跟米婶一样,常年在疾病中煎熬。她们日渐苍老的脸庞和瘸着的步履,慢慢在我内心深处行走成一枚细小的针,在时光的打磨下,它显得愈加锐利无比。

母亲患有几十年的风湿病,她弯曲变形的手脚成为天气的晴雨表。每逢天气突变,手脚的疼就慢慢钻进骨子深处,疼痛蚂蚁般撕咬着她,她疼得浑身打滚,彻夜难眠,苍白的月光映射着被虚汗浸湿的脸庞。天亮时,她扶着墙壁一步步行走。从床上下来,她浑身沉重,仿佛灌了铅一般。她躺在床上,努力把自己弯成一张弓,试图穷尽全身的力气拧去身体里藏着的水分。

我五岁的侄女,從小由我母亲带大。见奶奶扶着墙壁去厨房给她做饭,就步步紧跟在她身后,一双小手紧紧拽着她衣角的一端,担心母亲摔倒。实在疼痛难忍,母亲就在窗户边喊米婶,叫她帮忙煮一碗面给我五岁的侄女婷婷吃。侄女开始懂事了,见奶奶喘着粗气,一脸病容地躺在床上,从厨房里端来小板凳,一边吃面,一边静静地守候在她身旁。时常,感觉浑身湿气很重时,母亲就会去找米婶帮忙刮痧。米婶拿着一把光滑的瓷调羹,在灰暗的房间里,撩起母亲的衣服,一下又一下的在她瘦弱的身躯上刮着,很快,一道道鲜红的血痕就呈现在眼前,有些地方呈现青黑色,暗喻体内寒气逼人。刮完痧,母亲顿觉轻松了许多。米婶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通常给我母亲刮痧完,她就会趴在床上,让母亲按摩下疼痛难忍的腰部。

长年疾病缠身的米婶躺在床板上,像一尾风干的鱼,我五岁的侄女站在暗房的门口,似懂非懂地目睹着这个场景,母亲撩开米婶的衣服,呈现在人眼前的是她肋骨横突的身躯,皮肤松弛下来,带着色斑,写满岁月的苍凉与残酷。她靠着以前积攒下的微薄的积蓄和政府每个月补助的68块钱,艰难度日。在外打工的大孙女每隔一段时间会偷偷寄给她500块钱,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她患有严重的肺病,一声声干咳。我走出屋,刺眼的阳光落进眼底,耳边却始终回荡着米婶那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在来回地抽动着,发出异响。

米婶终日住在灰旧的老屋,她老伴则守在大儿子的新房里,他们是夫妻,却形同路人。即便如此,毕竟是夫妻,有一些温暖可以相互汲取和守望,就像两片树叶,风吹雨打之下抖擞着,却不显得孤零零。

世事难料。2006年,那个闷热的夏天,米婶她老伴从茶馆喝茶回来,彼时正是薄暮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晒在楼上的稻谷正等着收仓。三楼一直没有弄栏杆。米婶她老伴莫六爷上三楼收稻谷,一个不慎,双脚踏空,从三楼坠落下来,重重地掉落在两屋之间的过道里。逼仄的过道还没有铺上水泥,满是棱角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地分布其间。

米婶、李婶、我母亲,呼喊着莫六爷的名字,寻找了半夜也没找到莫六爷的人影。次日清晨,李婶推开后门,看见莫六爷仰躺在地,整个身子骨早已僵硬,双眼圆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神情。米婶顿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身体伏在莫六爷身上,喊着,你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米婶和莫六爷好几年不说话了,外人眼里以为两人感情淡了,没想到老伴的死,米婶哭得这么伤心。米婶是在哭自己的老伴,更是在哭自己晚年悲苦的境遇。米婶的哭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他们循声而来,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人影缭乱,他们纷纷行动起来。米婶的大孙女连夜从深圳赶回来,长跪在家门口,哭泣不止。

天仿佛塌了下来,大半年的时间,米婶才从极度的悲伤中缓过神来。

莫六爷去世后,米婶她大儿子买了中药,给米婶治腰椎间盘突出症。米婶慢慢恢复了一些元气。

2015年,米婶大儿子在给别人家做室内装修时,一下子踩空梯子,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拉到医院抢救没几天,撒手而去。命运突如其来的两击重拳,白发人送黑发人,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这一幕发生在米婶身上。一夜之间,米婶坍塌在地,像一堵经年失修的墙。我无法去揣摩一个晚年丧子的老人那种悲伤的心境,她迷茫空洞的眼神一直在我眼前晃荡,挥之不去。下葬那天,米婶和儿媳抱在一起痛哭,彼此曾经的疙瘩在共同的悲伤里消融殆尽。

儿子下葬后,孙女返深圳前一晚,来到米婶面前,说,奶奶,以后我养着你。孙女说着说着,忽然又哭起来,扑在米婶的怀里,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次日,米婶送啊送,一直坚持着把孙女送上车。

米婶完全苍老下来,她蹲在老屋的门前,静静地凝望着大山,老黄狗蜷缩成一团,紧挨着她,偶尔从悠远的睡梦中醒来,缓缓抬头朝她张望一眼,又埋下头。

家清:留守80后

盛夏,灼热的阳光让眼前的事物呈现出苍白的色泽。一股沉闷的风裹着丝丝热气从过道里袭来,牛皮癣一样裹在人身上,让人产生一股窒息感。穿过过道,再拐一个弯,来到广州中山大学附属医院。

医院矗立在喧嚣的街头,街头的人走进医院里,医院里的人重新融入街头,院内拥挤的人群映衬着马路上拥塞的车流,同样的喧嚣里,却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

家清一路小跑着从医院出来,他消瘦,脸色蜡黄,一脸病容。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像是久未相见的亲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大学毕业,由于身体原因,家清选择在家乡的小学教书。

医院一直往前走一段路,是一个很大的公园。我们静静地坐在湖边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望着天空翻飞的云朵发呆。聊完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忽然间,我们陷入一阵巨大的沉默之中。不远处,一对甜蜜的夫妻在湖边漫步着,爸爸牵着女儿的左手,妈妈牵着女儿的右手。他们漫步在林荫道间,孩子一蹦一跳,嘟着小嘴,满是幸福。我微微转身,看见家清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幸福的小家庭,直至他们消失在视线尽头。

这几年,每到寒暑假,他就候鸟般在广州和江西老家两地之间来回颠簸着。他来广州这边的医院,住一个月或者半个月,差不多要花费他三个月的工资。

时光回到2009年的春天,在东莞一个五金塑胶厂打工的我忽然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里,家清吞吞吐吐地让我先借出一万给他。他说他后天就要做脾脏切除手术了。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那一年几乎成了他生命的分水岭。家清几乎从不向朋友求助,只有在最无助时,他才会向别人开口。

在广州那一晚,我们又几乎聊了一个通宵,一直到凌晨三点半才昏昏沉沉睡去。每次我们聚在一起,他总会跟我聊起他的那些事情,以前是一点点,像挤牙膏一般,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世界的那道门完全向我打开了。在如水般流逝的时光里,家清仿佛意识到,死亡的阴影正一步步向他靠近,加快速度,笼罩在他头顶,乌云密布。

以下是家清的讲述,我试图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还原故事每一个真实的细节。

1988年,我已经四岁多了。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奶奶抱着我在厨房的柴火旁烤火时,我不慎掉落在燃烧正旺的柴火堆里,造成脸部烧伤。治疗过程中,屋漏偏逢连夜雨,引起急性肾炎。那时家里三四个孩子需要照顾,烧伤治好后,因为拖延,急性肾炎最终转化成慢性肾炎。

脸部的烧伤导致年幼的我脸上有一块比较大的疤痕,下巴有些歪曲。我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静静地发呆。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内心升腾而起的是一种陌生感。去村里的小学上学时,同学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班里的女同学见到我像是见到怪物般,都躲得远远的。在学校受了委屈回来,总是独自一人躲在被子里哭泣。母亲见我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多磨难,心底挺自责,在生活上对我倍加关心和照顾。

在隔壁镇上读高中时,因和同班同学在同一个饭盆里吃饭,我被同学传染上了乙型慢性肝炎。那时的我脸很黄,没食欲,浑身无力。肝肾同源,肝肾都染上了慢性疾病,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吃治疗肝炎的中药对肾脏不利,因而肝炎病情得到稳定和控制后,慢性肾炎病情又加重了。我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高中毕业那年,慢性肾炎已经病变,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大鱼大肉之时,我只能吃些素菜。吃荤就会引来疼痛。痛风成了一种自修课,一痛就会持续一周,疼起来时,双腿不能动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瘫痪了一般。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来自身体的疼。高考完,我去了福建福州大学大哥那里玩,大哥在福州大学读研,土木工程专业。在那里结识了他一个学医的朋友,比较年轻的医学博士。

在得知我痛风比较厉害的复杂病情后,博士给我开了一个方子。服药半年后,痛风得到了缓解,但这种毒性比较重的药物却加重了肝病的病情。原来方子里有一味药叫雷公藤,这种药毒性较大,虽然能治痛风,但对肝脏副作用很大。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回到老家的乡村小学教书。看着同学们个个南下广东打工,心底想出去打拼一番的愿望由于身体原因顿时化为泡影。

2009年夏天,我的脸色变得异常蜡黄,身体十分消瘦,浑身乏力。去医院一检查,结果是肝硬化压迫脾脏,必须尽快进行脾脏切除手术。这个结果让母亲的心彻底凉了下来。她抱着我,无助地流着眼泪。长期的服药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

在南昌省医院,医生以风险太大为由,不敢做手术。如果不做手术,回家就意味着死亡。我还想继续活下去,哪怕一天。我一直坚持着不出院,任凭医生怎么说。后来这个科室的大主任在得知我的病情后,权衡之下,做了立刻做手术的决定。三个小时后,我从手术室推出来,脾脏摘除了。一个月后,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我回到了老家。

脾脏切除后,免疫力骤然降低,身体变得异常虚弱。但春意荡漾时,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金黄麦浪里闪烁着的陽光,心底是欢喜的。

从读大学开始,我几乎一直在服药,每个月要花费一千多。做完脾脏切除手术后的一年,每个月吃中药和西药的费用增加到了三千多。在乡村小学做老师,2007年毕业到现在,转眼8年过去,我的工资刚好三千。一个月的工资刚刚够我每个月的医药费。第一年每个月的医药费是哥哥负担的。第二年,我没再麻烦大哥。

为了省点钱,我去县城的图书馆买了几本专业的药用书籍,对照着上面与自己相同的病例,然后照着书上的药方,去药店抓药。母亲看我隔三岔五去药店抓药,问我哪里来的药方。我搪塞过去,不敢告诉她真相。

有一次,当天黄昏把药煎好,服下,到了晚上,忽然拉不出尿来。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热锅上的蚂蚁,膀胱越来越涨,几乎要炸裂开来。看着窗外浓浓的黑夜,我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慌里。一直熬到半夜,正当我一脸绝望时,闸门开启,一泡尿终于拉了出来。躺在床上回想起去药店抓药时,药店老板指着药方上的一味药说,熟附片没有,用生附片可以吗?我当时说可以。深夜迅速打开电脑,查生附片的药效,原来一字之差,生附片服用后对身体泌尿系统有很大影响。我离开电脑,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忽然悲从心来。我一抬头,仿佛就看见了自己的宿命。在自己日渐衰败不堪的躯体里,我看见死神正加快着步履朝我赶来。我站在房门口,听见隔壁传来母亲微弱的鼾声。因疾病长久的折磨,对于生死,我早已看透。只是想起日渐苍老年迈的母亲,心底便禁不住涌起阵阵心酸。从小到大,而今已年逾三十,一直还在花家里的钱,未曾孝敬过父母一回。而母亲,她关爱的眼神里,一直在担心着她哪一天老去,谁来照顾多病的我?

次日,倩发来短信,询问我身体好点没,叫我注意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回复她。我心底很爱她,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拒绝她,不能去害她。倩是三年前大学毕业时来到我所在的乡村小学教书的,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性格也很温柔。在她没来之前,整个小学就我一个年轻老师,其他的老师都已近中年。倩的到来给学校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每天看着她穿着洁白的裙子,仙女下凡般在学校里蹦蹦跳跳,一脸可爱的样子,我的心底就涌起一股深沉的爱意。不时有老师撮合我们,但我内心却本能地排斥和抗拒。我想起她刚来学校实习那段时间,我们经常骑着自行车一起去郊游,在灿烂的油菜花里嬉戏。那个深夜,她发高烧,我焦急地把她送到医院,看着她孩子般躺在怀抱里的样子,心底是甜蜜而又忧伤的。寂静的深夜,我想着时光的脚步就在此刻打下永久的停顿号该多好。爱情多么美好,慢慢潜入心尖的爱意却让我心生恍惚,让我更加意识到自己的生存处境。我残缺的身体经受不住时间的煎熬,在药物的折磨下,生命加速苍老。长痛不如短痛,爱她,就应该远离她。

过了三十,时光的脚步就匆匆起来,年轻的一辈一拨拨上来,芝麻开花节节高一般,90年代出生的一辈,在我眼里他们一直是孩子,十多年过去,他们的孩子已经满地疯跑。年老的一辈,仿佛悬挂在枝头的树叶,一个个离开人世。老弱病残把冷寂的故乡掏出了一个个窟窿,遍体鳞伤。

年前,1996年出生的表妹生下一个男娃。作为1984年出生、比表妹大12岁的我却还深陷疾病之中,婚姻情感仍是一片空白。曾经长辈眼里不懂事的1980年代的后辈,早已走向中年。我几乎整日待在家里,足不出户。每次走出房门,村里人总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问我怎么还不结婚。不时有媒婆上门来向我介绍女孩子,都被我愤怒地赶了出去。在乡里人眼里,我成了一个怪人。与我家有矛盾的乡里人,每次在路上擦肩而过,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眼底满是不屑、嘲笑和可怜的复杂意味。我视而不见,然而当这种带有明显优越感的示威降临到父母头上,那种精神的倾轧感在内心深处所带来的伤却是难以言喻的疼。我把自己关闭在屋内,自虐般紧握拳头,使劲捶打墙壁,直至拳头溢出血丝来。我试图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压抑和无奈。

年底,村里在外打工的人都回来了。高中同学辉跟我聊起刚在外买下一套房子,月供要三千多,一个月工资才五千多,上有六十多岁刚做完一次大手术的母亲,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压力巨大。我说你身体这么棒,怕什么?熬一熬就缓过劲来了。我想起自己这些年每个月吃药钱都要花费三千多,也相当于供着一套房子,相当于房奴。我藏身于疾病缠身的肉体里,靠每天煎服中药来延缓肉体这座房子坍塌下来的可能。

去年,年迈的父母四处筹钱给弟弟一家四口盖了一栋新房。今年初,父母打算也给我建一栋房子。打地基时,却被我强行制止了。他们一脸无奈地看着我。那晚,我用央求的语气说,爸,妈,你们把给我建房子的钱好好存着,将来老了好养老。我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愈来愈重的病情已经在不断地提示我死神即将来临。死神将带我回家。每个深夜,躺在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触摸自己肋骨横突的病躯,想起这些年深夜不时袭来的疼痛,看着手机里储存着的病历,一种不祥的预感早已在我心底扎根下来。这不是悲观的表现,而是自我清醒的认识。当我当着父母的面,把这句话说出来时,父母亲顿时眼眶湿润起来。撕开那层隐藏的面纱,瞬间暴露事物的真相,在经过短暂的阵痛后,有时反而能让我们得到心灵的舒缓。

死神的脚步愈来愈近,它要带我回家了。我已经买下了大病保险和汽车意外险,以后的日子,哪一天我离去,这些保险能给我父母的晚年提供一些保障,这样长眠在地下的我会安心许多。

兰伯一家

茶馆是乡村的一个精神符号,它是人气聚集的地方。茶馆相当于一个乡村新闻发布会的发布场所,乡村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这里聚集,而后又口口相传地散播开来。在岁月的腐蚀下,凋零的茶馆带着一丝腐朽气息。

盛夏时节,在地里忙碌了一天的男人,晚上会到茶馆泡上一阵,他们抱着一杯茶,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电视上不停闪动的画面,听聚集在这里的乡里人扯家常或者吹牛皮。隆冬时分,村里的老人喜欢抱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围在茶馆烧得通红的炉火边烤火,安静而又温暖。有人静静地坐着,抱着一杯茶,茶喝干了,又继续续水,不吭一声;有人一进门就唠叨着,说着村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情,说到起劲处眉飞色舞,许多人围绕着他,顿时成为人群聚焦的核心处。

兰伯的茶馆位于村子的中央,四五条路交叉着抵达这里,而后又伸向远方。乡里方圆几里,就数兰伯的茶馆最热闹。

兰伯性格随和,好说话,人也大方,他经常拿零食给我吃。在兰伯的细心经营下,茶馆生意红红火火。茶馆紧邻村里的小学,兰伯又在茶馆的大门口开辟出一个小卖部,下了课,学生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纷纷往兰伯的小卖部跑,小卖部生意出奇的好。那时缠着爸妈要来的零花钱,几乎都花在了兰伯的小卖部里。年幼的我十分貪吃。记得八岁那年春天,午饭后,嘴馋的我趁着父母午睡的空隙,偷偷爬上楼梯拿母亲晾晒的兰花根吃。上楼的过程,一个踏空,我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只听啪的一声,我摔在地上,嘴巴瞬时肿胀起来,肿得像猪八戒一般。正在午睡的父母循声赶来,吓坏了。母亲一脸心疼地看着我,父亲满脸愤怒,巴掌扬到半空中又缓缓放了下来。这次摔倒换来了父亲给我的两块钱零花钱。我拿着父亲给的钱买了四毛钱的葵花籽。两毛钱一杯,兰伯舀了满满的两杯给我,我裤子左右两边的裤兜装得满满的。兰伯见我下巴肿了,故意问我缘由。我不好意思说。他见状又从货架上取了一个面包塞到我的怀里。兰伯儿子明华和我是同班同学,他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零食,我像跟屁虫一样步步紧跟在他身后。那时年幼的我经常幻想着哪一天能过上明华家那样幸福的日子。

读高一时,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兰伯家那栋灰旧的老屋在庄里众多泥瓦匠的帮助下,坍塌在地,激荡而起的灰尘弥漫在空气中。兰伯站在坍塌的老屋旁边,双手插着腰,一脸激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准备盖一栋三层楼高的洋房。那年暑假,我家准备盖房子,父亲打好地基后就外出打工了。填地基需要雇货车去河边装沙石来填充,成本比较贵,为了省一点钱,母亲跑去兰伯家,询问能否把拆老屋时产生的废土和废砖拉去填地基。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兰伯正愁怎么运走这些沙石,他立刻答应下来。烈日下,我跟着瘦弱的母亲拉着板车一车一车地把废弃的土块拉到几里之外的空地上,而后把一板车的废土推倒进一米深的宅基地里。中途,兰伯见我们母子俩在烈日下拉废土拉得辛苦,主动雇了一辆卡车,帮我们填了两天。两个月下来,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七八个一米多深的地基终于填满。对此,母亲心存感激。

那年年底,兰伯家那栋三层的小洋房矗立在村子中央,一时传为佳话。一个黄昏,我从明华家门前走过,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正围坐在饭桌前,香气弥漫,此后多年这幅温馨的家庭画卷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着,挥之不去。

高中毕业后,明华上了省城的一个大专院校,毕业后留在省城南昌做销售,很快成为销售部经理,一时顺风顺水。而彼时的我们还在异乡的烈日下为一份工作四处颠簸着。明华成了我们羡慕的对象,我们羡慕命运对他眷顾的同时,感叹着自己生活的种种不如意。

多年后的今天,村里的中心小学在一旁的空地上建起了新的教学楼,十几年前的旧教学楼废弃在一旁,成了危房,绿绿的青苔爬满墙头。兰伯十几年前盖的那栋房在村里处处拔地而起的新房里,早已泯然众人矣。兰伯的小卖部依然开着,生意冷清,偶尔有一两个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履,过来买盐买味精。茶馆里几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在里面喝茶,人影寥落。一旁的学校已经实行封闭式管理,上课时,学校的那扇门紧锁着。透过学校校门,能看见学校门里有一个小卖部,学生下课后都往里面涌。教室里传来响亮的读书声,朗朗上口,惊醒了沉睡中的故乡。

2010年,我因病回到了故乡。家里附近的学校放学后,我常抱着一个篮球在宽敞的操场上打篮球。经常会看见兰伯抱孙子来学校里玩耍。明华结婚好几年了。学校里静悄悄的,兰伯一脸幸福地跟他孙子玩着捉迷藏。空旷的校园里,他孙子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我耳边。兰伯年轻时很少干农活,看起来依旧那么年轻,头上鲜见白发。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命运曲线上升的趋势里隐喻着坠落的疼痛。一年后,当我重新回到外面打工时,中秋打电话回家,忽然听母亲说兰伯快不行了。那年夏天,兰伯干农活时不小心被一块玻璃划破了脚,出了很多血。到乡镇诊所包扎,伤口也没有止住,一直血流不止。紧急送往县医院后,被诊断为急性白血病。县医院招架不住,连夜送往省医院。省医院也束手无策。兰伯坚持着一直撑到儿子回来。一星期后,兰伯撒手离开人世。

兰伯走后,家里只剩王婶一人,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空荡荡的村庄,老弱病残留守着,村里经常会发生偷盗现象,时不时会有人家丢了钱财。附近村里的二流子瞄上兰伯家,他们趁着黑夜的掩护,爬上楼,盗取钱财和一些家电。一次王婶醒来,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大厅走动。她起身,正准备开灯大喊,一把明晃晃的刀搁在她的下巴。王婶哭喊不得,只得任人摆布。这些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们掳去王婶身上的贵重物品,而后迅速消失在夜色里。王婶呆呆地端坐于夜色之中,心神恍惚。她怀念起曾经那些温暖的日子,老伴和儿子陪伴在身边,而今老伴早已深入泥土深处,儿子则在几百里之外的异乡。

明华匆匆赶到家里装上了防盗窗和防盗门,而后把母亲接到南昌。王婶住了一个月,感到十分不习惯。白天,儿子和儿媳都去上班了,孙子也去附近的幼儿园上学,他们一走,整个屋子就空荡荡的。一整天,她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王婶说,住在那里感觉像坐牢一般,白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是老家好,没事可以在菜园子里种菜,还可以四处串门聊聊家常。两个多月后,王婶憋不住,回到了村里。

2013年初冬,寒风呼啸,患了重感冒的王婶在镇上的诊所连续挂了三天点滴,独自回到家里时已是深夜。王婶回到家里不到一个小时,心脏病突然发作昏倒在冰凉的地上。一星期后,明华往家里打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他托人去他家看一下,一推开门,却看见他母亲僵硬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着,浑身早已冰凉。连夜赶回家,明华长久地跪在地上,满心内疚。三年间,父母相继撒手而去,他的头发瞬间白了很多,心底的那股涼意慢慢渗透到骨子里去。

几年时间,当初我们羡慕无比的明华,转眼间成了大家同情的对象。命运像过山车一般,一下子从顶端滑到底谷。他长久地沉默着,神思恍惚,从他头上矗立着的几根醒目的白发里,我窥探到悲伤的河流。

此后,每年春节,他都坚持着回家过年,清扫干净屋子,给父母上一炷香。他静静地坐在屋子里,仿佛又看见父母在他眼前走动的身影。他从这种冥想里缓过神来,回应给他的是空荡荡的屋子,风吹到屋内,吹动门板,发出咔咔的响声。

过完年,明华带着妻子儿子又回到了南昌。在温暖如春的客厅里,他却一脸忧郁。他久久地望着大厅墙壁上悬挂着的父母的遗像,而后是长久的沉默。他感觉自己就像钟摆一样,在异乡和故乡来回摇摆着,始终停不下来。虽然有妻儿相伴,他始终感觉自己像孤儿般存活于世。

茶馆还在,门紧闭,布满灰尘。黄昏时分,在春节浓浓的鞭炮声里,我从茶馆门前走过,一只蜘蛛悬挂在窗户的蜘蛛网上,一脸落寞。我在茶馆门口驻足了一会儿,那些儿时鲜活的记忆迅速涌现在脑海里,像是被某种东西激活了一般。夜完全黑了下来,我重新走进浓浓的黑夜,一股深沉的忧伤忽然把我攫住。

花姐的爱情

1990年代初期,花姐是我们村数一数二的美女,个子高挑,皮肤白皙,长发飘飘,粉嫩的脸上总是红扑扑的。

彼时,年幼的我每次从睡梦中醒来,窗外的溪流旁就会传来浣洗衣服的声音,棒槌敲打在湿淋淋的衣服上,发出清脆的拍打声。打开窗,会看见村里年轻的女子都聚集在溪流边洗衣服,晨曦中,她们的倩影倒映在水中,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半空中。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见花姐夹杂其间。彼时的我还只有五六岁,还未出嫁的花姐看见我,总会亲昵地把我抱在怀里,然后捏捏我的小脸蛋。

母亲一直都夸花姐长得标致,她走在大街上,回头率很高。给花姐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当我们一直以为花姐会嫁给一户富有的人家时,她却跟村里的木兴走到了一起,引来她父母的一致反对。村里人一片哗然,说这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粪上。木兴家跟我家同属村里的一个组,他家穷,他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

木兴为人憨厚老实,长得高大帅气,略显清瘦。花姐母亲说下一句狠话,你要是嫁给他,就不要认我这个娘。花姐心一横,未婚先孕,嫁给了木兴。她母亲抱着白白胖胖的孙子,心底那股怨愤也顿时消失,满心欢喜。

木兴虽然年轻,但手艺好,是村里排名前三的木匠,颇受人喜欢。他能吃苦,在两个人的苦心经营下,日子也逐渐过得敞亮幸福起来。几年后,花姐又生下一个女儿,儿女双全,两家人都皆大欢喜。打工的热潮兴起后,木兴随着村里人外出打工,每年农忙时节和年底才回来。花姐独自在家带着两个孩子。

花姐家在街头的那一排新房里,她家的那栋两层新房就在里面。街头相比其他地方人流多一些,孩子每天放学都要从这里经过。花姐见门口人多,就在门口摆了一个小卖部,卖烟酒和小孩子喜欢吃的零食,一个月下来挣的钱足够一家人的生活费。花姐头脑灵活,又在家里支起几张折叠桌,供村里的老人和妇女打纸牌和麻将,一桌收十块钱茶水费。花姐一下子就把一个沉寂的家盘活起来,村里都说她能干。

去花姐家打牌的人以老人妇女居多,也有年轻人往里钻。不少男子冲着花姐的漂亮和性感才去她家打牌。村里的一些二流子和中年男子,色迷迷地看着她,像饥饿的狼一般,垂涎三尺,虎视眈眈。暗地里,男人们对她议论纷纷。他们叼着一根烟,喷着唾沫星子,说,看着她颤悠悠的奶子,真想扑上去狠狠地抓一把。早晚我要把她上了。这话传到花姐耳里,她脸上一热,直感到头皮发麻,对不正经的男子来打牌就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那些男人见她挂着个脸,都暗地里骂道,别装了,男人一整年不在家,你自己就不想要?说完,他们又一脸猥琐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个个试图放长鱼饵,欲钓上一条鲜美滑嫩的美人鱼。只是等了良久,却迟迟不见上钩,反而被对方耍得团团转,便失了耐心,愤愤而去。

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年逾35,但花姐依旧耐看,爱打扮的她在时光的精雕细琢之下愈加显露出成熟女人的韵味。晚上,花姐经常会收到暧昧的陌生短信,她不为所动,直接删除,或者拉入黑名单。也有胆大的人,直接把电话打到座机上,花姐把话筒放在耳边,却始终不见那边有人说话。花姐冲着电话筒大骂着,直至对方砰的一声挂掉。花姐跟木兴商量后,把座机给停掉了,一时屋里清净了许多。

2008年那年夏天,花姐患了流感,硬撑几天,却愈来愈严重,晚上八点多头晕脑涨,浑身发烫,跑去镇医院打点滴。开了药,花姐独自坐在在镇医院三楼的点滴室挂点滴,室内空荡荡的,山风从窗外吹进来,花姐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她举起悬挂的药瓶,正欲起身去关窗时,适才给她开药的王医生走了进来。王医生见状,迅速走过去把窗户关了。王医生正好这周值班,是隔壁油田乡的人,30出头,白白净净的,带着一副眼镜,面相斯文。王医生跟花姐聊了几句就下去了。

夏季,故乡的夜,窗外蛙声片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气息。整个镇医院人迹寥落,门口值班的保安靠在床头打着酣,偶尔有人进来,便冷不丁从睡梦边缘惊醒过来。

花姐打完点滴已是深夜12点半,值班的护士已经睡下。血倒流进针管里,花姐呼喊几声护士,没有回声,正欲出门,王医生又走上楼来,出现在她眼前,像救命稻草一般。王医生拿来棉签,娴熟地帮她拔了针。花姐下楼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屋外伸手不见五指。见花姐在门口徘徊犹豫,王医生问要不要送她回家。他边说边把墙角的摩托推了出来,说道,你一个人走回去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骑摩托也就十分钟,走路恐怕要二十几分钟。花姐犹豫了下,便坐了上去。一路无语,花姐心底却挺感激的,回到家躺在床上,她心底感到一股莫名的温暖。连续四个晚上打点滴,花姐缓过劲来。四天时间,花姐跟王医生渐渐相熟起来。后来花姐的儿女身上有个小毛病,她都会带到王医生那里看看,一脸斯文的王医生总是笑脸相迎,对她和孩子嘘寒问暖。

一段时间,王医生经常去花姐家打牌。一来二去,两人慢慢熟络起来,话不多,却用眼神交会着。花姐就这样陷了进去。传闻四起,有人说经常看见这个医生深夜进她家的门,次日清晨趁孩子还在熟睡中就早早离开。那天,王医生值班,花姐假装去看病,在王医生的私人休息室里被王医生他老婆堵在门口,两人被抓了个现行。

花姐顿时成了村里的荡妇。消息一传开来,炸开了锅,死气沉沉的乡村,顿时热闹不已。村里一直以来对花姐垂涎三尺的男人,变态似的打听着故事的每个细节,试图满足内心残存的那丝欲望。

花姐在情感的深渊里挣扎着,她以为自己付出了一段真挚的感情,没料想到一脸斯文的他,竟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她丝毫没想到,医生的嘘寒问暖,其实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猎艳,他给她挖了一个坑,看着她一步步跳进去。在异地分居所产生的情感空白里,他趁虚而入。

王医生的风流韵事迅速在村里散播开来。整个乡镇里,稍微有点姿色的留守妇女,几乎都与他有染。众人倍感惊讶,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颗如此肮脏的心。他成了村里的猎艳高手。乡里的男人都骂骂咧咧,说要拿刀去把这个人砍死。他们需要一个人来给他们出头,出这口恶气。

木兴充当了这个角色。一个月后,在外打工的木兴毫无征兆地突然坐车回乡。下车后,他在医院旁的饭店一脸从容地吃了一碗汤米粉,而后走进这个医生的诊疗室,从背后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铁棍,砸在医生的膝盖骨上。面对突袭,医生顿时瘫倒在地。木兴又抡起铁棍朝医生头上抡去。旁人见状,迅速拉住了他。医生瘸着腿,逃了出去,满脸鲜血。木兴在后面追赶着,他明显想把他打残。

这件事当年在村里迅速成为一个波及很广的桃色事件,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在村里人一遍遍的复述下,开始变味。木兴在持棍的追赶里,发泄着淤积在内心深处的愤恨和一个作为男子的尊严。许多男人暗地里为他鼓掌,仿佛他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在村里已经无法待下去,像是逃跑一般,暑假,木兴带着花姐和兩个孩子出去打工了。曾经活泼开朗的花姐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一两年,已经没有他们的音讯。有人说他们早已经离婚,有人说木兴原谅了花姐,他们已定居在外面。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激荡而起的浪花,最后又重新消失在水中。他们慢慢消失在人群中,离村庄越来越远。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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