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琼英
鲁迅早期文言作品“新词语”现象探析
黄琼英
在近现代中西文化的强烈碰撞中,面对西方文化中的新思想、新事物,在文言文本语境下,鲁迅早期的翻译和创作作品中出现了“新词语”的现象。文章对鲁迅早期文言作品中一些有典型意义的“新词语”的用法及出现的原因进行了探究。
鲁迅文言作品新词语
所谓新词语,是指内容新、形式新,原来的词汇系统中没有或虽有但内容是全新的词语。新词语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它能直观迅速地反映社会的发展,历史上社会发展的时期往往也是新词语产生的高峰时期。鲁迅早期的文言创作和翻译正值西方列强入侵之时,西方的新思想、新事物随之传入中国,对当时鲁迅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其早期文言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新词语”。
人们创造新词语作为新事物、新现象的名称时,总是以自己所认识的新事物、新现象的某些最能引起联想的性状特征为根据的,而人们从什么角度观察新事物,如何认识新现象的特征,以及产生何种联想,也都是由文化心理结构来决定的。新词语大都是旧词语的转化或组合,而人们在创造新词语时,以哪些旧词语为材料,用什么方法使之转化或组合,终究也还是由文化心理结构来决定的。所以,造词心理是文化心理的反映,独特的文化心理常常是通过词的“内部形式”表现出来的。从充满新奇感的新名词的创作过程中,去体验作者对西方文化所产生的新奇感受和心理状态——这正是中西文化在这个特定人物心灵上碰撞、交融所留下的生动迹印。下面以鲁迅作品中有典型意义的词语为对象,追踪其产生和演变的过程,来展示文言文本语境下汉语词汇走向现代的足迹。
“个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一个被人们言说最多的词。“个人”一语作为西方近代观念的引入,开始于1899年严复用“小己”对Individual的中文翻译,梁启超1903年在日本发表《中国之旧史学》、《论权利思想》、《论私德》等文章时,开始第一次使用“个人”一词,1904年,王国维在《叔本华与尼采》中,称尼采学说为“绝对之个人主义”。从1903、1904年“个人”的引进中国,到1908年鲁迅的《文化偏至论》,正好如鲁迅所说“入中国未三四年”。鲁迅介绍说:
而19世纪末之重个人,则吊诡殊恒,尤不能与往者比论。试案尔时人性,莫不绝异其前,入于自识,趣于我执,刚愎主己,于庸俗无所顾忌。
“自识”、“我执”、“主己”,前两者为佛教用语,曾是章太炎《民报》时期的文章中的关键词,不过在他的表述中,两者并非同一级别的词,“自识”与“自性”同属作为真如的圆成实自性,而“我执”则为偏计所执自性或依他起自性,前者为真理,后者则为要破除的对象,(章太炎,1985:403-429)但在鲁迅这里,两者与“主己”同属所要肯定的对象。这篇文章中鲁迅以较大的篇幅介绍施蒂纳的思想:
德人斯契纳尔(M.Stirner)乃先以极端之个人主义现于世,谓真之进步,在于己之足下。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惟此自性,即造物主。惟有此我,本属自由;既本有矣,而更外求也,是曰矛盾。自由之得以力,而力即在乎个人,亦即资财,亦即权利。故苟有外力来被,则无间出于寡人,或出于众庶,皆专制也。众意表现为法律,吾即受其束缚,虽曰为我之舆台,顾同是舆台耳。去之奈何?曰:在绝义务,义务废绝,而法律与偕亡矣。意盖谓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由者也。
鲁迅对施蒂纳思想的转述,有两组关键词,一是“进步”、“自由”、“国家”、“法律”,这是西方启蒙主义观念及其制度理念,一是“己”、“自性”、“此我”、“我性”等带有精神性的中国传统语汇,这是鲁迅对施蒂纳的“唯一者”的中文转述。值得注意的是,施蒂纳的“唯一者”由于剥去了关于人的任何外在的抽象观念,其内在并不是精神性的存在,而是具体、现实、活生生的肉体存在,当鲁迅以“己”、“自性”、“我性”等带有精神性的中国传统语汇去解释它的时候,其中无疑带入了对“我”的内在精神性的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本世纪初,鲁迅发表在《河南》杂志上的一系列文章《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和《破恶声论》中有关基督教词汇出现的频率之高,出乎我们的意料。
《摩罗诗力说》全文共九节,据日本学者考证,除前三节和第九节后半部分外,其余部分大多为翻译。鲁迅所以译著此文,是痛感中国传统文化之堕落,国民精神之委靡,而欲借异邦之新声,力图疗救国民,呼唤中国的“精神界之战士”。《摩罗诗力说》中大量出现的基督教词汇,表明了鲁迅对基督教的接受与《摩罗诗力说》的创作想像力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一些基督教的意象、叙述模式已经渗透到了鲁迅的文章之中,而这种渗透还隐藏在他后来的一些具体创作实践当中。“摩罗”是古代印度梵语Māra一词的音译,希伯莱语《圣经》叫作“撒旦”,原意是“仇敌”或“图谋反叛者”。他原为天上的天使长,后来因嫉妒上帝而反抗上帝,便被打入地狱而成为“魔鬼之王”,成为创世以来最初的叛逆者。19世纪初,诗人拜伦,英国社会的叛逆者,由于行为惊世骇俗,被时人视为“恶魔”,用“摩罗”来称呼他。浪漫主义里的“摩罗诗人”又称“撒旦派诗人”,该词来源于骚塞(Southey)的《末日审判的幻景》前言,它把拜伦、雪莱和亨特等一类作家称为“撒旦派”。撒旦派诗人以打乱《圣经》固定阐释模式的方式来反抗压制人们想像力的一切束缚,因为它给人们提供有条理的和谐的世界观并成为压制人们自由思想和自由想像力的有效工具。鲁迅推出英国“摩罗诗人”的背后隐藏着双重的文化策略,这也是他对“摩罗精神”含义的延伸和变形:一方面“摩罗精神”使人对既有的权威机制和思维模式进行“反抗”,并且在反抗中使人自觉“个体生命力的价值”,通过强烈的自我意识的树立从传统的“铁屋”中解放出来。鲁迅希望这种反抗力量也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中生长,能够使人建构个体的新观念“人格有己”、“朕归于我”,以自己的判断分辨善恶,而不被以往的“价值”所左右。这是鲁迅笔下的“摩罗精神”的第一重意义:个体的拯救。另一方面,鲁迅的“摩罗诗人”还要执行历史“拯救”的功能。它会使“萧条”状态的历史震惊,使“沉思”着的灵魂“觉醒”。因为鲁迅对个体意识的呼唤还是以民族危机感为前提的,摩罗的到来、个体的反抗和觉醒会拯救危机中的民族,为的是打破传统历史上的宗法等级观念和僵死的旧思想。这是鲁迅的“摩罗诗人”与其原意有所不同之处。如果用《圣经》的人物原型作为参照,那么“摩罗”除了扮演撒旦之外,他还执行了旧约式的“弥赛亚”(“救主”之意)的功能。“弥赛亚”一词来自《旧约》:神的百姓(以色列人)虽然遭到列国的欺压,甚至有灭绝的危险,然而神通过弥赛亚消灭了一切敌国,建立起新的国度。这种充满民族主义色彩的救世主形象也渗透于鲁迅所塑造的“摩罗诗人”之中。总之,在鲁迅那里,“摩罗诗人”执行着双重功能:个体信仰的确立与民族救亡。西方浪漫主义诗人曾经通过塑造“拜伦式英雄”,以强烈的自我主体意识和渴求自由解放的反叛冲动追求主体性的自我认同,他是孤独、忧郁的化身,对自由持有无限的渴望。同样,鲁迅所期待的“摩罗诗人”和“拜伦式英雄”仍带着这种现代性思考的成分,但又是与他的民族救亡思想分不开的,因此鲁迅的“摩罗诗人”还有旧约式的、民族的“弥赛亚”的成分,在形而上的个体性思考和对终极问题的深思背后隐藏着对现实的强烈忧患意识。
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新造了“意力”一词:
顾至十九世纪垂终,则理想为之一变。明哲之士,反省于内面者深,因以知古人所设具足调协之人,决不能得之今世;惟有意力轶众,所当希求,能于情意一端,处现实之世,而有勇猛奋斗之才,虽屡踣屡僵,终得现其理想:其为人格,如是焉耳。故如勖宾霍尔所张主,则以内省诸己,豁然贯通,因曰意力为世界之本体也;尼之所希冀,则意力绝世,几近神明之超人也;伊勃生之所描写,则以更革为生命,多力善斗,即迕万众不慑之强者也。
鲁迅是以“意力”翻译叔本华和尼采哲学的“意志”概念,同时用儒学术语“内省诸己”、“豁然贯通”来表达叔本华的意志主义哲学,这是一个绝妙的嫁接,对“意志”这一概念进行了意义上的改造。可以看出,鲁迅无措意于“意志”的形而上学旨趣,而看中了其中的“生命力”内涵。换言之,“意志”概念对于他来说就是“生命力”,他拿来“意志”,是要为委顿的国民性输入刚健动进的动力因素。对“力”的置重和强调,是晚清的一个普遍思潮,如谭嗣同的“心力”,严复的“民力”,在此视角中,鲁迅的“意力”正汇入晚清的这一普遍思潮。
文言为主导语言时期,鲁迅还是一个在林纾、严复、梁启超等先辈影响下成长起来的文艺创作和翻译的新手,在语言运用上,也必然受到他们的影响。梁启超的文章好用日本名称或日本所译的西洋词,年轻的鲁迅也常作效法。鲁迅的译文中出现了一些音译词,如《月界旅行》中的“众视其人,则躯干短小,鬓如羚羊,即美国所谓‘哥佚髯也’”;《地底旅行》中的“跌得”、“迷黎”、“呵黎夫卡”、“佛额”等,因为译文中对这些音译词没有加注,所以粗粗一看简直不能懂。后对照英译本才得知:“哥佚髯”是英文goatee的音译词。尺(foot)译为“趺得”,里(mile)变为“迷黎”,橄榄(olives)译为“呵黎夫卡”,无花果(figs)译为“佛额”。在鲁迅文言翻译作品中常常用音译或音译加上补充说明成分来填补词语空缺,指称新事物、新现象。
(一)对于外国的人名、地名以及物名采用音译。
1.列曼为博物学士,甚有盛名,矿物、地质两科,尤为生平得意之学。(《月界旅行》)
2.至于亚美利加独立战争一事,连孩子也晓得是惊天动地,应该时时记得,永远不忘的。今且不说,单说那独立战争时,合众国中,有一个麦烈兰国,其首府名曰拔尔祛摩,是个有名街市。(《月界旅行》)
3.所以连欧洲新发明的“安脱仑格”“排利造”“波留”等有名大炮也不免要退避三舍了。(《月界旅行》)
(二)对于中国没有或与中国不同的事物用音译加上补充说明成分来填补词语空缺。
1.故太阴周回地球,共距离远近不相等。天文家有谓“胚利其”(意即月球运行时与地球最近之处)或“爱薄其”(意即月球运行时与地球最远之处)者即此。(《月界旅行》)
2.这是纪元千八百三十二年顷,法国化学家勃辣工拿氏发明的名曰“奇录特因”。到千八百四十二年,舍密家司空培英氏始用之战争,那叫“幅录奇儿”的,就是此物了。(“幅录奇儿”译言“棉花火药”)
在文言文本语境下,面对西方文化中的新思想、新事物,鲁迅的翻译和创作通过运用文言语素创造新词、音译词或音译加上补充说明成分创造新词来指称新思想、新事物。文言文本语境及其语用策略形成了鲁迅文言时期的思想文化论文以及翻译作品语言特有的时代内涵以及过渡形态特征,这一时期语言的冲突与矛盾体现了鲁迅思想和思维上内在的冲突与矛盾,体现了中西文化的冲突与矛盾。鲁迅文言作品中的词汇的混杂色彩是无法避免的,这是传统语言迈向现代所必经的阶段。
[1]章太炎.《建立宗教论》和《人无我论》[A].章太炎全集(四)[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作者介绍:黄琼英,曲靖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翻译学、英汉语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