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法权
序幕
雪莲花开了
开在高山之巅
我却看不见
却能想起来
想起来一样的美
——仓央嘉措
唐古拉山是雄壮的,它以五千二百米的最高海拔耸立于“天路”的屋脊之上。无论是谁,来到它的脚下,都会俯首称它为巨人;蓝天被它顶着,那一片片一簇簇洁白的云朵,像一个个妩媚深情的少女环绕着它,可它却不为所动,它知道那不是女人,是来去无影的云朵。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山是寂寞的,有时甚至是脆弱的。
生活就是如此,山越高越荒漠的地方,越是没有女人,只有戍边的男人。
一生都在写青藏线的著名作家王宗仁在他的长篇散文《藏地兵书》一文中说:四十年前,慕生忠将军的那句话不仅震醒了格尔木,也撼动了包括唐古拉山在内的中国西部高原,那就是:“青藏线上离开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作者在文中说,这句本不该由他这个身份的人说的话,蕴含的人生体悟无疑更深了。他是站在一面山坡上讲这话的,本来山坡比他高得多,此刻却被他踩在脚下。
在《藏地兵书》中,作者讲了很多过往高原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在这里,我要讲的是新时代军人坚守高原与他恋人的故事。
在氧气稀薄的青藏高原唐古拉山上,有一个输油泵站,站里的陕西籍战士邱宏涛与浙江湖州女青年丁赟靠一纸书信鸿雁传书,情牵万里。他们俩,一个家在秦岭深处的小山村,一个家在有着“太湖明珠”美誉的富饶湖州;一个是初中毕业入伍的士兵,一个是浙江经贸大学的毕业生。他们经过漫漫8年的通信,冲破重重阻力,终于走进了婚姻殿堂。婚后,邱宏涛仍在唐古拉山服役,丁赟辞去湖州中石油会计工作,只身来到秦巴山区的丈夫老家照顾公婆、抚育幼子,用柔弱的双肩担起了持家的重担。转眼之间,大学女毕业生、城市女白领,骤然变成了一个砍柴种田的普通农妇,至今已近10年。军嫂丁赟的事迹在四千里青藏线广为传扬,让无数人感动不已。2015年5月,丁赟被共青团中央授予“中国青年五四奖章”,并被评选为“全国向上向善好青年”,她是全军唯一的这两项荣誉获得者。有了爱妻的默默奉献、倾情支撑,丈夫邱宏涛安心在六月飞雪的高原驻守边关,而今已满17个年头,成为全军在无人区极度恶劣环境下坚守时间最长的士兵。2014年年底,他荣立二等功,并被破格选升为青藏兵站部唯一的五期士官。
第一章
要想把这个旷世爱情讲得明明白白,最好的办法是按时间顺序娓娓道来。邱宏涛与丁赟相互通信的那年,邱宏涛还是刚刚分到唐古拉输油泵站不久的新兵蛋子,刚刚拉开他在唐古拉山服役的人生序幕;丁赟是一个高中即将毕业的花季少女,一个沉浸在父母规划的无忧人生梦里的准大学生。他们两个相隔千山万水、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依靠一纸书信穿越时空,竟然成就爱情的神话,给人以万里姻缘一线牵的无限感慨。
说起邱宏涛到唐古拉山当兵,还必须再从源头追述。
一九九八年十月,邱宏涛从陕西汉中南郑黄家寨下的木坪村应征入伍,他怀着报国守边、不教胡马度阴山的理想,来到了青藏兵站部敦煌某新兵教导大队。
在新兵连,邱宏涛不怕吃苦一学就会的机灵劲头,让新兵班长十分喜欢。新兵班长是山东人,来自唐古拉山,也许是因为看好邱洪涛有理想有追求的缘故,在邱宏涛面前也就放下了新兵班长严肃的面孔,一来二去,一个新兵与一个老兵就多了些深入的交流,闲聊之余,新兵班长无意之中给邱宏涛讲了很多关于唐古拉山的故事,让邱一下子对四季飘雪的雪山、雪原上时常出没的棕熊、雪夜里敲门的狐狸、结队炫耀的狼群以及奔流咆哮的沱沱河产生了无限的憧憬。邱宏涛从小到大就一直对边塞边关古诗词特别钟爱,诸如“金戈铁马,大漠孤烟,边关冷月。”又诸如“功名只从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诗句牢记在心。久而久之,充满豪情的古诗词,像母鸡孵化小鸡一般,孕育了他驰骋疆场的梦想。他渴望长大后,自己能够像李广那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也许是受诗词的鼓舞,也许是受家乡汉中点将台上韩信等历史名人的熏陶,他高中毕业后,立志报国戍边。参军入伍前,武装部的人告诉他,今年你们这批新兵将到青藏兵站部服役,那里环境艰苦,气候恶劣,一般人都难以长期坚持,问他怕不怕。他看了看周围的新兵,豪迈地一拍胸脯说:“温室里长不出大树,艰苦才锻炼人。”就这样,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在新兵连,邱宏涛表现出色,很受班长的喜欢,班长有意给他介绍了青藏兵站部的地域分布、部队的结构、履行的任务等情况,邱宏涛也就对分布在昆仑山、唐古拉山的兵站有了初步了解,尤其是对昆仑山、唐古拉山的高度、一年四季多变的气候、常年缺氧对人的身体所产生的危害隐隐约约也有了一知半解。艰苦难熬的新兵生活,对邱宏涛来说可谓是凤凰涅槃。他基本实现了由老百姓向军人转变的艰难历程,实现了由一个乳臭未干的高中生向合格战士的华丽转身,军人所具备的远大理想得以树立,军人所具备的坚强意志得以磨砺,做兵站部军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的顽强作风得以建立,这一切的过硬素质,为他日后在高原漫长的军旅人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在后来给丁赟的信中是这样介绍新兵生活的:
在新兵连,我分在一连四班,班长是一个很不错的山东大哥,他带兵很有原则,平时训练对我们要求很严,可以说是新兵连最厉害的人物。可他在训练之外,竟和我一起谈天说地,没有了那张人见人怕的面孔。说起来,新兵连是很苦的,比如说训练正步时,可谓“金鸡独立”,一只脚保持身体平衡,另一只脚离地面二十五厘米,脚尖要直,身体要平衡,保持这种姿势虽然很难,但我们要站一个多小时,等训练结束,简直没法走路。就为这,我流过一次泪,但与同班战友相比,我流的泪最少。希望你不会认为这是脆弱的象征,我们把这种“流泪”当作一个男子汉、一个军人成长成熟的过程。今年我们军训由规定的三个月改为六个月,六个月的训练使我们变得更坚强,所以说流过的泪、吃过的苦,现在看来很值得,因为军人就要挑战人生的极限。
正是因为有理想、有意志、有体格的准备,新兵下连时,邱宏涛怀着报效祖国的强烈愿望以及对唐古拉山的好奇,写下了自愿申请到最艰苦的地方为祖国人民站岗放哨的决心书。他的举动,让新兵团的领导对这个表现优秀、五官英俊、身材挺拔、闪烁一双大眼睛的机灵新兵更加刮目相看。他的愿望受到了组织的肯定和褒奖,他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了唐古拉山输油泵站。
唐古拉山输油泵站地处唐古拉山主峰之上,高寒缺氧,人迹罕至,是羌塘草原“无人区”最尽头的门户。邱宏涛虽然对高原缺氧早有心理准备,但现实的恶劣气候,严重的低压缺氧,还是让邱宏涛心生畏惧。上山头两天,也许是对特殊环境的兴奋,也许是身体对气候反应的迟缓,进站之初,他并没有像其他战友那样反应强烈,感受到缺氧的痛苦。可是,好景不长,一个星期后,缺氧的感觉才一天天明显起来。夜里睡觉时,胸口像压着一块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走路脚下发飘,人仿佛走在厚厚的海绵地上,严重时还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与他一同分到山上的新兵有一半病倒了,呕吐,头疼,发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些高原反应是他们刚到唐古拉山的新兵共同的生理表现,也是必须过的一道关口。有一个战友实在承受不了缺氧之痛,闹着要下山,说不能把自己年纪轻轻的生命丢在唐古拉山。
现实生活总是与理想有着很大的距离。是生活与自己开了玩笑,还是理想与现实本身存在差距,邱宏涛一时找不到答案。
面对恶劣天气环境,邱宏涛在内心里对自己的举动也产生过怀疑和动摇,他甚至对自己理想驱动下的莽撞有过悔恨。如果不是一时冲动,凭他高中文化的优势,凭他在新兵连的出色表现,凭他讨人喜欢的长相,他完全可以像其他战友那样,被挑到兵站部机关和驻西宁、格尔木的师团一级机关当一名公务员。木已成舟的现实,让他一度难以释怀,他闷闷不乐的愁容,引起了老班长的注意。一天晚饭过后,老班长将他带到营房门前的公路上散步,落日余晖映照下的高原,就像铺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天穹下的雪山更加洁白耀眼,那一缕缕白云就像千条万条的金丝彩带,他一时出神地望着眼前起伏的山峦,望着又黑又大又笨的乌鸦,望着大雪过后茫茫无边的雪原,望着脚下平坦、蜿蜒向着拉萨伸去的公路。
老班长对他说:“唐古拉山其实也是好地方,它的景色在祖国的大美河山中是独一无二的,它虽然苍凉,但它巍峨辽阔,你只有发现了它的美,又有欣赏这种高原美的素养,你就会毫不犹豫深深地爱上这片神奇的土地和浩瀚的天空;唐古拉山的恶劣环境也是独一无二的,它高寒缺氧,方圆上百里荒无人烟,你们当新兵的初来乍到,有高原反应很正常,不少人因为身体和心理原因,在恶劣环境面前低了头,打了人生败仗,可当你以坚强意志战胜了它,努力适应了它,你就会在今后的人生中走得更顺更好。”老班长语重心长的一席话,让他醍醐灌顶。望着落日余晖下的壮美雪山,邱宏涛像喝醉酒一般深情地对老班长说:“我就是为了这片神圣的土地而来,我会始终不渝地爱着这里,你放心吧,我会尽快地适应这里。”
因为邱宏涛爱唐古拉山,他也就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动力。他咬紧牙关,以最短的时间适应了高原对身体造成的不良反应。他的工作虽说不是每天拿枪站岗放哨,但工作任务同样不亚于站岗执勤,甚至比站岗还重要得多。正是因为有他们输油泵站,建立起了内地联系西藏的大动脉,西藏人民群众所用的煤油、柴油和汽油才能得到有效保障,驻藏部队军事训练和国防建设才得以稳固发展。
邱宏涛高中毕业,人不仅聪明机灵,而且厚道老实,为人谦虚,干活卖力,很让老班长喜欢。如此一来,老班长也就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绝活传授给他,诸如依靠耳朵听音,辨别发动机运行情况,发动机出现故障究竟是坏在哪个部位,如何拆开发动机进行修理维护,当然也包括如何安装。邱宏涛分到输油泵站时,传输油料的发动机还是上海生产的老式柴油机,运行的时候不仅噪音大,而且常常因故障停机。为保障输油任务完成,在紧张的输送油料的日子里,他跟着班长常常是不分昼夜地坚守在输油泵房里,只要机器发生故障,他们就马上展开抢修,哪怕是半夜三更出现了故障,他们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发动机抢修好。那个时候,邱宏涛与同年入伍的新兵相比,他表现得更不怕累、不怕脏、不怕那轰鸣的噪音。在学习技术时,他更有灵犀,常常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再加上人又勤快,老班长更是喜爱有加。
在唐古拉山,最好的季节不是春天,春天在唐古拉山不仅来得晚,而且还像兔子尾巴一样十分短暂。在稍纵即逝的春天里,唐古拉山依然寒冷,依然有冰雪的交替。唯有夏天才是唐古拉山一年四季最好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冰雪消融,万物快速复苏。在这段美好的日子里,那些不惧高原反应的老兵家属,会怀着急迫的心情千里迢迢来到唐古拉山,一睹唐古拉山的真面目。
就在那一年的夏天,老班长的妻子带着儿子从老家来到了唐古拉山探亲。既机灵又勤快的邱宏涛在老班长妻子的眼里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在一次聊天中,老班长的妻子对邱宏涛说:“小邱,你人长得英俊,又有文化,还好学上进,我认识一个小姑娘,不仅人长得水灵好看,而且特别善良,学习也好,从小到大特别崇拜军人,不妨我把那姑娘的姓名和联系地址给你,你们先通信交朋友,这样一来免除了你在唐古拉无人区的寂寞之苦,二来你也可以通过与她交往了解了山外面的信息,还增长了知识。”
邱宏涛听后心里加速跳动,那张被高原紫外线晒得像红苹果一样的脸越发地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在高原上当兵,一封信过去,别把人家姑娘吓着了。”
老班长的媳妇不容分说,从桌子上撕下一张过时的台历,一边写一边说:“我也是女人,高原也没把我吓着,我这次是第三次上唐古拉山,你就放心吧。”
邱宏涛从老班长妻子手中接过了那张写有丁赟名字、联络方式的纸条,他下意识地将那张纸条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就像担心一不小心被风刮走了一般;回到宿舍,手心里满是汗水,那张纸条像是被雪水浸泡过了一般。
这天晚上,对邱宏涛来说,注定是不眠之夜。当然,他的失眠不是因为高原缺氧而无法入睡,而是因为那张纸条上叫丁赟的姑娘。唐古拉山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个大灯笼挂在窗前,屋子里被明亮的月光照得如同白昼。同寝室的战友,有的打着响亮的鼾声,有的正说着甜蜜的梦话,有的脸上盛开灿烂的笑容,有的则因缺氧而眉宇紧锁,只有他心潮澎湃,怎么也无法入眠,即使是采取惯用的方法数数也是枉费心机,他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题:要不要给女孩写信?如何写信?写些什么内容?写了人家不回信怎么办?回信了又怎么办?这些问题让青春勃发的邱宏涛兴奋得辗转反侧,一夜失眠也就在情理之中。邱宏涛并没有因失眠而烦恼,他第一次如此有滋有味地在失眠中感受到了人生向往的乐趣。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邱宏涛开始动笔给远方的那个叫丁赟的女孩子写第一封信。他想好了,不写唐古拉山的高寒缺氧,如何艰苦;也不写高原单调枯燥的军营生活,他笔下写的是窗外远方一年四季不化的绵延雪山,雪山的巍峨,以及雪莲花盛开的传说;写唐古拉山上的蓝天和白云,走在地上,白云就在头顶,坐在屋里白云就在窗前;写营房之外的长江源头沱沱河和唐古拉河,在夏天冰雪融化后,碧波荡漾,涛声似鼓琴相伴;写门前那条纯净清甜的河水,吸引来了在雪山里的棕熊、狐狸和狼,它们在河边狂饮解渴,在河滩尽情嬉戏。雄壮的唐古拉山,在他眼里和笔下,成为名副其实、美不胜收的风景画。
当然,邱宏涛还是以军人爽直的性格,直来直去地在信中写道:我希望能交下你这个朋友,希望用友谊的芬芳来陪伴我高原孤独的生活……
远方的丁赟纯洁宛如生长在唐古拉山的雪莲,洁白得近乎透明。在她那花季少女的心中,始终对戍边军人、对边关冷月、对圣洁的雪山充满了好奇与憧憬。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收到一封来自驻守在唐古拉山上的战士的来信,当然,她更没想到就是这封信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她怀着少女的好奇,竟然激动得双手发抖,拿在手中轻如鸿毛的信封却因为写有唐古拉山几个字,让她感到分外沉重;当她用剪刀剪开信封时,信封里仿佛吹出了一股股唐古拉山沁人心脾的凉风;当她读完那不长的文字,一幅由雪山、棕熊、狼和狐狸组成的图画,仿佛让她看到了美到极致的自然世界。当初收到信时,原打算看完了就扔掉,可当她看完信后,却情不自禁地拿起笔,给那个她并不认识的邱宏涛写了回信,她以江南女子的柔情,对唐古拉山的雄伟给予了深情的赞美,对邱宏涛坚守在唐古拉山给予了热情地赞扬。
从此,邱宏涛就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期待。过去他从不看桌上的台历,因为日子照样像沱沱河水经久不息地流淌,自从给丁赟写的第一封信发出后,他就有了在台历上做标记的习惯。每次给丁赟发出信和收到丁赟的信后,他都会在当天的台历日期上画一个圈圈,那个圈圈中的日子就成为他心中寄托期盼的钟点。他每天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台历翻到新的一页,每翻一张就代表着信在路上走了一天。日子一天天无声无息地流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邱宏涛便开始揣摩丁赟在回信中写一些什么内容,他也会想如何给丁赟回信,这种揣测与腹稿,时常让他兴奋地笑出声来。他没想到一个高三的学生,一个女孩子,把字写得如此清秀,语言写得如此流畅,表达得如此得体准确,那一行行文字就如家乡门前流淌的溪水,奔流有声,清澈见底。邱宏涛怀着激动的心情反复看过之后,再以澎湃的心给丁赟回信,然后在台历上做标记,再抱着台历计算哪天丁赟收到他的信,自己哪天能够收到丁赟的回信。
他乐此不疲,周而复始,信就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唐古拉山的苍凉巍峨与江南水乡的美丽姑娘组成的风景画似乎南辕北辙,但现实让冰与火、蛮荒与柔情步入了一个同频共振互为吸引的相同频道。
第二章
唐古拉山的雄伟与博大,让邱宏涛很快从内心爱上了脚下这片广袤而又神奇的土地。为了增加写给丁赟写信的厚重,他像地质学家那样怀揣极大的好奇心,去探寻脚下丰富的矿藏。
在青藏线上,他的老班长是出了名的故事篓子,每到茶余饭后,爱听老班长讲故事的邱宏涛便与同宿舍的新兵小金,在看过新闻联播之后,邱宏涛则打开抽屉拿出专门款待老班长爱抽的好猫烟,小金就会提上热开水,一同到老班长的单身宿舍去听他摆龙门阵。老班长是四川人,在唐古拉山整整工作了十三年,寂寞的生活,使他爱上了喝茶、抽烟和聊天。他们两人都是老班长的徒弟,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小金进屋后,为老班长冲上一杯热茶,邱宏涛为老班长点上烟。随着老班长一口烟雾从鼻子里喷出,他才用四川话慢悠悠地摆起龙门阵来:
“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们唐古拉山虽高,海拔有五千多米;我们脚下的土地虽处于永冻层,一年四季都有可能飘雪,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却有着让人想象不到的神奇,在西边那条山沟里竟然有一处温泉。”
“妈呀!太神奇了”,新兵小金与邱宏涛同时发出惊叹和疑问:“是真的吗?”老班长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有意停下来,先喝了一口茶,然后才认真地说:“那还有假?等天气好了,我带你们去泡一个温泉澡。”
邱宏涛心怀疑虑地问:“太神了,我们为什么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老班长不屑一顾地说:“你小新兵蛋子一个,上高原才几天,唐古拉山这么大,要想全面了解,早着呢!我这肚子里的故事你一辈子也听不完。”
老班长说,有一年,有两个汽车兵在青藏线唐古拉山上开车抛了锚。那时车况太差,走在半路上抛锚的事时有发生。正驾驶员老王,副驾驶小张,都是在青藏线上跑了好几年的老兵。于是两人赶紧下车修车,捣鼓了一阵车依然打不着,两人没了办法,只能等待救援。那晚天公不作美,风雪大得很,因发动机停止工作,驾驶室里冷得如冰窖一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走出驾驶室,在轮胎的背风处找来一根圆木,用捆棉祅的腰带麻绳沾上油点燃放在圆木下。寒冬的夜晚,那圆木只冒青烟不出火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老王决定自找一条生路,希望碰上救命的“活菩萨”。老王很有经验地沿着一条山谷四处搜寻救命的生机。天虽然冷得出奇,老王还是怀着对生的期盼,希望自己运气好能碰到藏村、夜行人,或者微弱的灯火,那样他就算找到了救命船。
奇迹还真的出现了。在一个陡坡处,老王异外发现了一个洞,那洞在白雪皑皑的世界中是那样的显眼,而且还冒着热气。老王像发现了新大陆,急不可待地钻了进去。洞内地盘不大,地上无雪,潮乎乎湿漉漉的,但关键是很暖和,就像一个洗澡堂。这让老王有了一种虎口脱险的感觉。老王待身子暖和了些,才想到还在风雪中的驾驶员小张。他赶忙原路返回,为的是叫小张也到洞里暖和暖和。小张听了觉得是天方夜谭,怀疑老王在风雪中遇到了仙或者鬼。老王好说歹说,小张才相信,决定到那个洞里去暖和一下身子。没过多长时间,小张喘着气又跑了回来,说洞里有奇异的响声,像是人在叫,又像是狼在嚎。老王听了也觉得稀奇,扔下拿在手中正扇风的破报纸,就往那山谷里走。老王再一次钻进洞里,并有意往洞里走了两步,一开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觉得更缺氧、更加胸闷,过了好一会,一种叮咚的滴水声才传进他的耳膜。老王弯着腰又往里走了两步,声音更加清晰了,地上更加潮湿,温度也明显高了许多,老王用手一摸,还有点烫手。老王情不自禁地高叫:“温泉……”
雪山温泉让四季不化的积雪层形成了一个天然雪洞,那温泉在高原之上,在冰层的深处,在雪山的肚子里。驾驶员老王毫不犹豫地脱掉大衣,跳进了那个让他温暖、幸福的世界里。
黎明来临了,雪山温泉让两个汽车兵躲过了人生一劫。他们迎着朝阳走到洞外,在温泉的不远处,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具尸体,那冻僵了的尸体裹着皮大衣、头戴栽绒帽、脚穿翻毛皮鞋,左手握着半拉窝窝头,右手握着一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是一个兵。
后来老王痛心地反复说,那个死去的战士只要再往前爬几步,就可以抵达温泉。
此时,房间里寂静无声,唯有西北风的呼啸声像浪潮拍打着铝合金窗。新兵小金待老班长喝过水之后连连哀叹几声说:“太惨了,那战士怎么会一个人倒那个山谷里的呢?”
老班长看了一眼小金说:“那个年代,不仅公路状况差,而且运输装备差,汽车半路抛锚是常有的事。汽车上都装着军用物资,一旦抛锚就必须有人看守。”
邱宏涛接过话说:“那战士一定是冻得受不了,才去寻找生命的出口,只可惜离温泉只有几步之遥,却没能走到。”
老班长说:“你可别小看那几步,看似举手之劳,看似近在咫尺,对于到了生命极限的人来说,却有万里之遥。”
邱宏涛对新兵小金说:“太神奇了,你想去看看那温泉吗?待雪停了,我们去看看高原上的温泉是什么样子。”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西北风像发了疯,要把房后的山脊削平,要把房子抬走。邱宏涛因为夜晚气温太低,而不停地咳嗽,有好几次在无意识的咳嗽中把自己咳醒了,每醒一次他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入睡,脑子里一会儿是雪中温泉,一会儿是倒在温泉旁的战士,一会儿又是远在太湖边的丁赟。
第三章
唐古拉山,高寒,缺氧,一年四季没完没了地刮风,而且风就像长着刺。环境恶劣且不说,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输油泵站建在无人区,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寂寞和无聊是每一个爱它又恨它的官兵发出的无奈的诅咒。可是自从邱宏涛收到丁赟的信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丁赟的赞美与认同,让他深深感到,老班长的话千真万确,没有一丝的夸大,唐古拉山的美既是苍凉的美,更是雄壮的美;既是纯洁无瑕的美,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美。关于唐古拉山的讨论,随着与丁赟通信的深入交流,邱宏涛才发现自己以前对于唐古拉山的感知是多么的肤浅,对于唐古拉山的认识也都停留在表层,对于唐古拉山知识的掌握也是一鳞半爪、一知半解。他在给丁赟的信中这样写道:我既没有全面掌握唐古拉山的地理、人文、历史,更没有从自然的美学中去认识,也没有从原始的美学中去发现。
为了全面了解唐古拉山,邱宏涛通过军线电话找到一个同乡入伍分在西宁青藏兵站部的战友,让他在新华书店帮助购买关于唐古拉山的相关书籍。这个老乡很热心,不仅帮助他购买了一本《中国地理》,还给他购买了一本《青海志》,并给他买了著名作家王宗仁《季节河没有名字》一书,委托汽车团一个上线执勤的战友直接送到了他的手中。从以上几本书中,邱宏涛对唐古拉山有了更理性、更全面、更透彻的认识,他才真正知道,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上,除喜马拉雅山之外的第二大山为唐古拉山,它横卧青藏高原中部,西接喀喇昆仑山,东南延伸接横断山脉怒山,北起小唐古拉山,南至西藏安多一带,南北宽一百六十公里。唐古拉山的主峰海拔六千米以上,最高峰格拉丹冬海拔6621米,是长江的发源地。在唐古拉山宽广的山幅之间,分布着众多的河流和湖盆坝子,水草丰美,是优良的天然牧场。
他还从书本中知道了唐古拉山名字的来历。唐古拉山,藏语“高山上的山”,又称“当拉山”,在蒙语中意为“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这些古老的名称,并非一味地夸张。在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氧气含量只有地平面的一半左右,来到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面临缺氧的困扰。
如果说邱宏涛从《中国地理》和《青海志》一书中了解的是地理、地貌和人文,那么他从老班长所讲的故事和一本《季节河没有名字》一书中读到的是人性的温度、人性的体恤,读到的是青藏官兵几十年艰苦奋斗、流血牺牲的奉献精神,那珍珠一般的文字成为他生命缺氧时的精神补给,更是他给丁赟一封封书信的知识补给。
高原的一切对丁赟都是新奇的,她在给邱宏涛的信中,以极大的好奇心,问一些她不明白的事情,其中一封信中她就问高原的雪莲长得什么样子。邱宏涛根据自己亲眼相见和书本知识,专门在一封信中介绍了雪莲:
在“世界屋脊”唐古拉山的悬崖峭壁、千峰万壑之处,举目可见雪地上盛开的雪莲花。当然,雪莲花并非生于雪地的莲花。书上说,它与莲花并无亲缘,而是菊花的远房兄弟,属于菊科,凤毛属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
常常有人问,雪莲花既然是草本植物,为什么不畏寒冷,能盛开在雪山上呢?这就是雪莲的不平凡之处,就如梅花只有在寒冬腊月开放才香气扑鼻一样。
雪莲花落户在高山之巅、冰川雪线之上,扎根于岩石缝隙、冰碛物、砾石或风化石之中。它不畏强烈的紫外线、暴虐的风雪、寒冷的低温、贫瘠的土壤。在一般植物无法生存的环境里,她傲然挺立,悠然自得沐浴着阳光,眷恋着雪山的土壤……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雪莲长期在高山恶劣的环境中,形成了与众不同的体态和独特的生活方式。它们有强劲的根系穿行于砾石之间,可以吸收到养分和水分,抵抗着疾风的吹袭。雪莲有30多种,如天山雪莲,它是雪莲中最为艳丽的一种,故称之为“雪荷花”,多生长在天山海拔三千米至三千五百米冰线处,背坡居多,阳坡则少。据《纲目拾遗》中记载“雪莲产于伊犁西北及金川等大寒之处,积雪春夏不散,雪中无草。雪荷花独茎,亭亭雪间可爱”。这种雪莲茎高四十多厘米,茎粗壮,叶色绿中带紫,在茎端开棕紫色的小花,躲藏在黄色或紫色膜质透明的包片里,状似莲花瓣,故有“雪莲”之称。这包片如同少女头上的轻纱,既能减少紫外线对它的损伤,又增加了“容颜”之美。它迎着山风,好似彩蝶翩翩起舞。
另一类雪莲,全株披有白色长绒毛,像轻裘披在身上,仿佛是只蹲着的小白兔。有植物分类学家就将这类雪莲叫“白兔子”。雪莲能在气温高寒的雪山上,从七月一直盛开到初秋时节,是因为它全株长有白色绒毛,既能防寒,又能保温,还能反射过强的辐射光线。
雪莲不畏寒冷,盛开在雪线上,它不仅成为雪山上的一大奇景,它还含有挥发油、植物碱及酚类等物质,具有药用价值。最早可见于公元七世纪的藏族医典中,它有除湿祛风、调经活血的功能。
雪莲是高贵的,雪莲是美丽的,雪莲是严寒中盛开的花朵。通过交往,我感觉到,丁赟,你就有雪莲的品格、雪莲的气质、雪莲一样美丽的外表和心灵。
一切关于唐古拉山的地理知识和人文知识的丰富,使邱宏涛写给丁赟的信不再寡淡无味,唐古拉山增加了他写给丁赟信的厚重。
这一年九月,在唐古拉雪莲花盛开的时候,丁赟走进了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
丁赟在信中传递给邱宏涛的是充满朝气活力、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邱宏涛传递给丁赟的,则是独特的唐古拉山的地理风景、人文历史以及自己对唐古拉山的热爱和理想的坚守。
通过书本的学习,邱宏涛结合现实感受,在一封封信中他把自己通过书本学到的唐古山相关知识介绍给丁赟。其中有一封信这样写道:唐古拉之巅的积雪终年不化,奇峰冷峻,气候酷寒,最冷时可达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甚至零下四十摄氏度。狂吼的暴风雪在唐古拉山是家常便饭,老兵们说六月飞雪也很常见,冬季常常大雪封山,山就变成了孤岛。从古到今的一句民谣很形象:“唐古拉山一年只刮一次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氧气奇缺,身临山中的人因为缺氧常常气短吁吁,随之而来的是头疼剧烈,眼花目眩。
邱宏涛在给丁赟的信中,还介绍了修通“天路”的慕生忠将军的一系列故事。他在信中说,唐古拉山是青海与西藏的分界线,也是阻隔西藏与内地的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盘踞青海的马步芳曾派了两个团的军队,打算打进西藏侵扰藏民,可是行至唐古拉山,因为冰雪封道,寒气袭击,冻饿交加,不能前行,全军覆没于雪山下。解放后,慕生忠将军带领部队和民工,将公路从格尔木修到了昆仑山上,还将公路修到了唐古拉山,硬是从它的胸膛剪开一道缝,让公路越过唐古拉山,跨过安多、黑河、当雄,一直延伸到西藏的圣地——拉萨。慕生忠将军坐着他那部小汽车,在布达拉宫的广场前,转了好几圈,英雄气概何等了得。
在头几年里,邱宏涛给丁赟写信的内容,除了少量介绍官兵的日常生活,更多是在介绍唐古拉山的过去和现在。当然,受丁赟的影响,他也时不时谈一谈自己的理想和未来,即使是谈理想和未来,也是建立在唐古拉山的基础之上,脚踏实地从不空谈。在最初的几年里,邱宏涛满脑子里塞满了唐古拉的传说,这些传说和英雄人物又进入了他的头脑,伴随着理解的深入,他的血液深深地与长眠在唐古拉山的英雄融为一体,日久天长慢慢地渗透到他的灵魂中,他决心把军人对祖国的忠诚转化成实际行动,让坚定不移的信念在唐古拉山闪耀出耀眼的光芒。
对于唐古拉山的理解,丁赟因邱宏涛在信中谈的多了,也在一天天接近唐古拉山,纵然在万里之外,可她与邱宏涛一样怀着无比的崇敬和热爱。丁赟在写给邱宏涛的回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可以窥见她对唐古拉山的向往:
李之仪在《卜算子》里说,“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宏涛,这好像在写我们,特别是前面那句,长江的发源地就在你们唐古拉山,你在信上说叫格拉丹东,还好像与沱沱河相关,太神奇了……
丁赟对唐古拉山的好奇与热爱,让坚守在唐古拉山的邱宏涛时常庆幸自己找到了与自己一样热爱赞美唐古拉山的知音,从而他对唐古拉山就有了别人无法理解的热爱,工作起来也就有了无穷力量,在他的生命的意识之中,他把爱唐古拉山作为爱远方姑娘一样去爱唐古拉山的一切。
一个高原战士,一个在校读书的大学生,两个富有追求的年轻人成了笔友,虽然素不相识,但他们凭借共同的理想,交流独特的高原生活,交流多彩多姿的校园生活,谈人生理想和未来追求。这种不曾见面的笔友,因为理想的趋同,爱好的相近,使他们成为知心朋友。
在信中,互相关心是必不可少的,相互鼓励也是必不可少的,相互化解人生的困惑更是必不可少的。邱宏涛在一封给丁赟的信中这样写道:
赟芸:
你好!
昨日收到你的来信,高兴的心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只有在祝福你的同时,说声“谢谢”!有了你这位朋友,以后的日子不再寂寞,用你的话就是“相识恨晚”。
祝贺你在作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我替你高兴。另外我也有一个好消息,今年我被评为优秀士兵,要知道这可是我们十几个新兵里唯一的荣誉。说实话,我真的应该谢谢你,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是因为你以一份珍贵的友谊出现,枯燥的生活从此离我而去。你给我送来的不仅是朋友的真诚,还有幸运的花环。心烦的时候,我拿出你的信,仔细品味,心情会顿时清爽起来,就如暴雨过后的天空,湛蓝无比。丁赟这个名字我会记在心间,虽然我战斗的地方,高山严寒,远离人群,但我并不孤单,因为我从此拥有了你这样一个理解军人、理解我的知心朋友。对此,我的心始终充满激情,雪域高原不再可怕,寂寞的日子也同样不再可怕……
想念你的朋友:涛
二〇〇〇年元月九日
信是友谊的使者,信成为他们跨越万水千山沟通心灵的真正天使。一封信从唐古拉山到美丽西湖,至少需要十五天的路程,要是到了漫长的冬季,碰上大雪封山,信就得在格尔木睡上几天甚至是一周的大觉,等路好走了,才由送给养的车辆送到沿线的各个部队。邱宏涛在与丁赟通信谈到天气的时候说:
唐古拉山天气寒冷,夜里零下几十度,你那里下过雪吗?我们这儿可是经常下雪。你见过六月下雪吗?记得我刚从格尔木上到唐古拉山第三天,唐古拉山就下了几次雪。雪是唐古拉山的风景,唐古拉山因为有雪才美丽,可我并不喜欢下雪,因为雪一旦下大了,送给养的汽车就上不了高原,那样我就收不到你的来信,因为我们的信也一同由他们专送,所以我是不喜欢下雪的……
在出现那种特殊气候的日子里,邱宏涛常常在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收不到丁赟的来信(丁赟,又叫丁赟芸,小时上户口时,户籍人员一时疏忽,将“芸”字漏写,故上学后,大名为丁赟,小名为赟芸)。可有时在某一天,他能够同时收到丁赟几封甚至是十几封来信。丁赟的信就是他满足精神需求的甘霖。收到信后,他会一边如饥似渴地读,一边激情澎湃地一封一封地回信。邱宏涛在给丁赟的信中这样写道:
赟芸:
你好!
每次收到你的信,都是特别的高兴。虽然又是一个下雪的星期天,然而此刻的心情却热血沸腾不会冰封,寒冷的冬季你也要保重身体!
你的信我元月九号才收到,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以后每周给我写一封信,要是太忙的话,至少两周写一封信。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高、有点不讲理?因为我这里最大的烦恼就是寂寞,可我又不是内向的人……
本来打算今年春节回家休假的,但现在看来,实在走不了。部队过春节真的孤独,新兵营在敦煌时还可以出去看看灯,打打电话,现在守在唐古拉山,方圆几百里荒无人烟,什么都没有。站里人又少,我想春节的活动也没有多吸引人,最多就是唱歌、看电视,我真担心到时候不知怎么过,想家,想朋友,那时,我只有一个人单独面对。唉!
……
致礼!
想念你的朋友:涛
二〇〇〇年元月十日
窗外飘着雪花,雪花在空中缓慢下落,辽阔的高原早就成了白茫茫的世界。谁说雪落无声,坐在窗前的邱宏涛在微弱的雪声中,一边看着丁赟的来信,一边写着回信,情从心生,字从心出,那写在纸上的语言也就分外的丰富。在下雪的日子里,除了看窗外的雪花,邱宏涛只要没事就忙于给丁赟回信,他要把自己拉长的思念写在纸上,把满腔的激情化为字字珠玑。当窗外的雪花堆积一尺多高的时候,邱宏涛靠墙码着的信也就有了厚厚一摞。
高原就是雪多、雪大,望着漫天大雪,邱宏涛在给丁赟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给你写的三封信收到了吗?为何盼不到你的回信,我想也许你已经回信了,只是大雪封山没有车带上来罢了,放心,我仍会继续等待,虽然这种漫长的方式令人有些不安,但我已经习惯了等待后的激动……
雪停了,几天之后,青藏线的公路上又有了长途奔驰的汽车。这时送给养的车也上了山,他在收获丁赟的一封封来信时,也将堆积在书桌上的一封封书信交给运送给养的司机带回格尔木发走。一封封写着各自心声的回信,随着邮车,越过千山万水,将两颗年轻人的心紧紧串到了一起。
就这样日复一日,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渐渐地丁赟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与邱宏涛独特的高原军人生活,形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互补。
从此以后,邱宏涛再也没有感到高原生活单调枯燥,原因是他拥有了丁赟给他的一封封来信,那种“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的寂寞生活彻底不复存在。春天,当高原还处于寒冬时,他从她的来信中感受到了春暖鸭先知、百花争艳的江南水乡;夏天,唐古拉山的沱沱河刚刚解冻,他从她的来信中看到了长江的波浪滚滚,闻到了长江两岸稻花的芬芳;秋天,唐古拉山雪花纷飞,他从她的信中看到的是稻香果熟,一派丰收景象;冬天,唐古拉山白雪皑皑了无人烟,他从她的信中看到的是人头攒动的街市。当然丁赟给邱宏涛讲得更多的是火热的校园生活,什么歌咏会、读书会、诗歌朗诵会、运动会等等,这一切使邱宏涛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和精神营养,他的高原生活也因此而大放光彩。
丁赟不愧是江南才女,每一封信都写得体贴入微,写得文采飞扬,写得丝丝入扣,写得激情澎湃,有时那缓缓的语言,平静得就像一条小溪,激荡之时又像川流不息的河谷,激励的话语也极见文学功底,再加上她字写得好,信也就美到了极致。她在给邱宏涛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话这样写道:
你心中对我的思念也一定不逊于我,万里之外的高原早已是“水寒伤马腿,大雪满弓刀”了。冬季是严酷的,但是白雪皑皑的山顶藏着我们最初和最终的浪漫和誓言,骄傲如我们,雪山佐证我们的忠贞!蓝天见证我们的约定!刺骨的寒风、凄冷的霏雨,我看见的是你的坚强……
如此美妙的语言,读起来就像一首诗,看起来就像一幅画;如此充满激励的语言,就如吹在邱宏涛心坎上的冲锋号,让他激情满怀。自然邱宏涛的脸上每天都挂着笑容,那美滋滋的神情,就如雨后的彩霞,就如大雪过后的日出,就如黑夜之中狂风过后的皎月。正如邱宏涛在信中写的那样:
终于等到了你的来信,一切都那么令人高兴。这些天我过得很不好,说不出的难受,最烦的时候,最想收到你的来信。芸,既然你不后悔与一个普通一兵做朋友,做好朋友,那么我为什么要后悔?能在大千世界与你相识、相知,是我这两年来最大的收获。是你,是你的出现,让我的生活不再有寂寞、孤独;是你,可以让我说出心里话,有了知心人;也是你,让我如此的思念牵挂着,军营枯燥的日子从此多了一抹靓色。你可知道,在训练之余,在闲暇之时,我唯一最想做的是什么?那就是盼望收到你的信和给你回信。
同样,对丁赟来说,盼信、读信、品信、回信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要件,有时甚至与空气和水一样重要。她从他的信中看到了唐古拉山的壮美,了解了唐古拉山的神奇,懂得了坚守唐古拉山的军人职责、使命与奉献的不易,也看到了高原战士的平凡生活。邱宏涛在一封信中是这样介绍高原泵站春节生活的:
春节前十几天,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看似很平常的战备值班,值勤时全副武装,值勤的山路就是我们的输油管线,山上虽然白雪皑皑,但它挡不住我们的脚步,每次值勤巡线要走十几个小时,有时值勤中途,突然遇到下雪,我们照样顶着风雪,人虽然很累,但那是职责所系。第二件事就是利用空闲时间装点“年”的氛围,贴对联,挂灯笼,整理房间卫生,虽然很琐碎,却很开心。快过年的前两天,战友们都忙着准备年夜饭,包饺子是我们每年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是最大的乐趣,也是最麻烦的,和面、剁馅,撖面皮,包出的饺子也就奇形怪状、大大小小。饺子包得好不好看不重要,关键是饺子下锅后,经不起“考验”,下锅就破,因为水不够开,最后煮成了面疙瘩……
邱宏涛常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拿出丁赟的信,一字字一句句品读,感受那纯真的友情。他看着信,丁赟那诗一样的文字,有时就会变成美丽的丁赟,那清溪一般的大眼,那柳叶眉,那樱桃小口,就出现在信纸上。窗外又飘起了雪花,风打着滚,发出凄厉地尖叫,狼的嚎叫声从远处传来,白茫茫的世界里,他望着纸上的美人发呆。
第四章
雪终于停了,风还在使劲地嚎叫。太阳被云朵裹着,像一个藏在门后害羞的姑娘。这天是个星期天,忙碌了一个星期的兵们都沉浸在美梦之中,与邱宏涛同住一个房间的新兵小金却按点起了床。其实,他很想在被窝里多躺一会,只因为他们早就说好了,只要星期天天晴,两人就到营房西面的沟谷里去寻找温泉。起床洗漱完毕后,他们就开始着手准备,其实,他们在昨天睡觉前,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军用挎包里,他们装了手电筒、背包带、火柴和打火机等等。在出发前,他们很仔细地又检查了一遍,然后才到食堂吃早饭。
食堂与宿舍由一条内走廊相连,如此设计就是为了解决漫长冬天到食堂吃饭的寒冷的问题。两个人走进食堂时,三张桌子只坐了一桌的人,一桌人还不满,除了几个新兵,就是队长、教导员和两个班长。因为是星期天,时间一到食堂就按时开饭不等人,早来的早吃,晚来的晚吃。早餐主食是面条和馒头,一盘榨菜、一盘油炸花生米。邱宏涛与小金一人吃了两碗半生不熟的面条和一个馒头,就回到宿舍准备出发。
他们穿上了皮大衣,戴上了栽绒帽,穿上了翻毛皮鞋,背上挎包正准备出门,却碰到了老班长,老班长笑着问:“你们真去啊!小心碰着狼,把铁锹带上,一来防身,二来好探路,别跌进山谷里。”
于是邱宏涛与小金从二楼下到一楼,在楼梯下的杂物间里,他们一人拿了一把铁锹。
早晨的风冷得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人生疼。路上的雪被冻成了颗粒,人走在上面,脚底会发出嗞嗞的响声。眼前的山川一片雪白,白色的光芒直刺人的眼睛。邱宏涛与小金不约而同地打了几个寒颤,小金很不解地说:“这鬼天气,这鬼地方,不下雪了比下雪还冷。”邱宏涛没有接话,万分小心地踩在冻硬了的雪粒上,沿着青藏公路一路向西走去。
老班长说的那条大山谷到了,大山谷没有名字,在唐古拉山有很多山川没有名字。站在山谷边,他们找不到通往沟谷里的路,在荒无人烟的唐古拉山上也许本就没有路,即便有路也被大雪盖住了,没有路是不能盲目乱走的。虽然山坡地势不陡,可也有30多度,因为雪都被冻硬了,人站在斜坡上根本无法立足。邱宏涛用铁锹在雪面上点了几下,锹尖就像是碰到了硬石块,又被弹了回来。一阵狂风从山对面刮了过来,小金冷得跺着脚说:“别试了,路都找不着,回去吧!”
邱宏涛又用铁锹试了几下,发现从公路上下到无路的沟谷里确实比较困难,于是对小金说:“回去吧,我们可不能为了找温泉而当烈士。”
当两人一脸僵硬地走进营院大门时,老班长像专门迎接他们,站在大门门岗旁笑呵呵地说:“看来你们还是嘴上没长毛啊,这冷的天,地上是冰冻三尺,你们也敢去,好在你们俩还不糊涂,没有贸然下到沟谷里,不然我还得准备担架去营救你们。”
小金本想开口说上几句,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老班长用手拍了拍小金的肩膀说:“赶快进屋暖和吧,别把下巴冻掉了。”
又到了晚上,邱宏涛与小金来到老班长的宿舍,只见老班长一个人站在窗前专注地看着窗外漆黑如墨的世界,指头夹着的烟火将他那黑红的脸膛映衬得一片暗红。
小金虽然是新兵,可小金见了老兵并不胆怯,常常没大没小地与老兵们逗乐开玩笑。他见老班长又一人站在窗前吸烟,便开老班长的玩笑说:“老班长一定是想嫂子想娃了。”
老班长也不隐瞒地说:“等你将来结了婚有了娃,你就会有我现在的感受了。”
小金与邱宏涛进了老班长的屋,邱宏涛从口袋里掏出茶说:“这是小丁从湖州邮来的,人家那边新茶都下来了,我们这里还是冬天,还在下雪。”
老班长反倒自豪地说:“你也别羡慕她们那地方,内地人还羡慕我们这高原呢,见了雪稀罕得不行。”
邱宏涛深有感触地说:“班长你说得对,小丁就是因为对唐古拉好奇,所以特别爱听我在信中讲唐古拉山的事。”
老班长深有同感地说:“当初,你嫂子也和小丁一样,对唐古拉山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就好像唐古拉山是一座奇幻王国。不过话说回来,只有好奇才会有吸引力。”
小金接来凉水,用电壶烧开水。没烧多长时间壶里的水就沸腾了,他们都知道水并没有完全烧开。小金给每个人的茶杯里倒上开水后说:“老班长,听你讲雪中温泉的故事,好像话中有话,那荒无人烟的温泉旁,怎么会有帐篷呢?”
老班长抽上一口烟,眯着眼说:“你小金就是人精,我留下一个话把子都能被你逮着。”
邱洪涛递上一根烟说:“老班长你就讲吧,我们就是来听你摆龙门阵的。”
老班长端起茶杯,揭开杯盖,用嘴吹了吹,喝上一口茶,才开始了他的讲述。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个在青藏线上跑了好几年的汽车老兵,后来成为大作家,到唐古拉山体验生活。有一天,那作家闲来无事,就像你们一样进山寻找温泉,巧遇一个老猎人,当时老猎人正旁若无人赤裸地站在温泉旁洗澡。温泉自然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汽车兵找到的那个温泉,只是没有找到雪洞,让人仿佛感到温泉移动了位置。细心的作家在温泉旁的雪地上,发现了残留的半圆帐篷的遗址、残存灰烬的地灶、结着酥油硬疤的土墩、散落四周的帐篷碎片。作家凭直觉判断,温泉旁一定住过人。
就在作家环望四周孤山的时候,老猎人洗好了澡,穿好衣服,主动与站在不远的作家搭话说:“你站的地方,以前是一个藏家老嫂的家。”
作家十分惊奇地问:“难道这里真的住过人吗?如今她又到哪里去了。”
老猎人用手指了指面前不远的两座坟堆说:“哪也没去,就在那里埋着,靠西边的是老阿妈,靠南边的是那牺牲的战士。”
老班长讲到这里,一时陷入了深思,他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烟,那烟头便像一个燃烧的火球。
此时,熄灯预就寝的哨声吹响了,邱宏涛和小金十分自觉地站了起来,老班长显然也是困了,连打了两个哈欠说:“洗了睡觉吧,想听明天我继续往下讲。”
第五章
战士、温泉、帐篷、老猎人组成了一幅神奇的风景画,让雪山一下子有了生气。邱宏涛把班长讲的故事几乎完整地记录下来写在给丁赟的信中,信也就有了特别的韵味。
从笔友到朋友,从友情升华为爱情,对同处一地的年轻人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只要两人情投意合,就可以定下终身。但对邱宏涛与丁赟来说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们不仅相隔万里,而且有着昆仑山、唐古拉山的阻碍,更有着地域的差别,一个生长在富裕的江南水乡,一个驻守在寒冷缺氧的雪域高原,单靠一纸书信,实现从单纯朋友到相恋表白的过度,对邱宏涛来说既需要非凡的勇气,更需要对爱情的自信;同样对丁赟而言,她既要理智地认清什么是爱,为什么爱,爱一个高原军人将来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同时还要冲破家庭的阻拦,承受亲朋好友不理解的劝解,接受爱对她来说不仅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承受更多有形和无形的压力,那样才能走进爱的伊甸园。
随着频繁的通信,邱宏涛率先跌进了爱河,他在后来给丁赟的信中,以不断加温的方式实现由友情向爱情的过度。在信中,他采取暗示、幽默、调侃甚至是直白的手法进行不间断的试探。有着江南古典美的丁赟,一方面为爱而激烈燃烧,一方面她以稳重、沉着和冷静,对待事关自己一生的不同寻常的爱情。
在他们通信第二年的时候,丁赟已走进了大学校园,邱宏涛在当兵两年后,也顺利地选改为一级士官。如何推进两个人的友谊,让友谊浸染爱的甜蜜,如何让孤独的心灵感受爱的春风,邱宏涛怀着美好的向往,向着那爱的彼岸发出深情的呼唤。
思念至深的芸:
望穿秋水,终于收到了你的来信,近来我一切都还算不错,就是仍然沉浸在思念的苦海中,难以自拔。
这些天,虽然没有见到你的来信,我从你前几封信中,感受到了你那种切切实实的痛,我理解那也是真真切切的思念,因为你那么纯净,你不会因别的事而忧愁,但我并不想让你因为给我写信而放弃那难得的休息时间,那是我所不希望的。我日夜思念着的人,你明白吗?想到你夜里趴在床上给我写信,几次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想到这些,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疼,我要的是快乐的你,明白吗?
我相信,我们会有见面的机会,如果你同意,今年或明年,我决定去看你,这一直是我所希望的,但我并不想让你因我的到来,如你所说“激动地死掉”,如果是那样,我宁愿放弃,宁愿留下美丽的缺憾,我不想因为人为的原因而失去你,你可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无人代替……
芸,试问,你如果不能快乐,我的快乐又从何而来,能为你分担忧愁是我最大的快乐,以后不论你有多少烦恼,不要不告诉我,我时刻希望你能快乐幸福。芸,难道隔开我们的是那遥远的距离和空间吗?难道距离真的不可战胜吗?不,这不是理由,我始终坚信,感情非空间所能阻挡,只要情深意切,一切的困难都将被克服。我对你的爱是纯洁的,不带一丝杂质,就如唐古拉山雪山上生长的雪莲,它之所以能在高原高寒的气候下生长,它之所以被称为雪莲,关键在于它有奉献的品质。我虽然不能与雪莲相比,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纯真的,我对你的爱从不奢望得到任何回报。我虽然爱着你,但我也知道,我没资格向你表达那份埋藏至深的爱,如果能让你永远幸福,我情愿用一生换回,仍然虔诚地期待着能永远让你快乐幸福,永远……
我要让你知道,芸,这几年来,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骗过你,我发誓,我们交往的这些日子,我从没有骗过你的念头,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如果有将来,我也不会骗你。为你付出,我无怨无悔,也是今生最大的满足。大千世界,一个人能找到红颜知己,谈何容易,可是我却是幸运的,能在芸芸众生中有缘遇到你,是命运,是缘份,是老天的安排,我想都是吧!能为你付出,即使生命,那又能算得了什么……
你可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你一直是我放心不下的人,你每一次来信,我不知要看多少次,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满是你的名字,空间像堵墙,横亘在我俩之间,思念像虫子时时刻刻咬着我,鸿雁传书,成了我们联系的纽带,当我经过一天的摸爬滚打,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看见你的信,身体上的疲惫顿时化为乌有,读你的信便成了我最好的放松办法。
赟芸,其实部队里也有不公平的地方,上次我考军校失败,不是我不努力,即便考上了,也会因别的原因而望而止步,但这些又怎能动摇我报效祖国奉献人民的决心?部队的确也有让人喜欢、让人忧的感觉,但那些如同社会上的勾心斗角还算是少数,部队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军人职责是保家卫国,我决不会因为那些不如意的事而放弃当个好兵的决心,而放弃我的人生追求。
对了,是你忘了,还是我没有收到信?你既没告诉我你的生日,我也没收到你的照片。芸,不论什么原因,我都想下次见到你的照片,知道你的生日。告诉你,我很想你,我也知道你也在想我,对吗?今夜的梦中,但愿见到你,你能认出我吗?心中只有你。
祝:一切都好!
邱宏涛
二○○一年二月二十四日
邱宏涛当兵第二年参加了全军统考,凭他自己的估算,他够了录取的分数线,至于能上哪个军校,那是另外一回事情。可最终他没能跨进军校的大门。为这件事,我与一位曾经在兵站部工作并分管干部工作的领导进行了探讨,他说在那个年代,分数够了不能如愿上军校的现象确实存在,原因是多方面的,这个领导讳莫如深、模糊不清的回答,稍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人都能明白。邱宏涛为此纠结郁闷了很长时间,他能不郁闷纠结吗?上军校可是事关他一生的前途和命运。是丁赟以春风般的语言化解了他的忧苦,是丁赟春雨般的爱抚吹走了他心中的阴云。
邱宏涛在与丁赟通信不久,他就将自己的一张戎装照片主动地邮给了丁赟。那张照片是他即将结束新训生活,由连队统一组织在敦煌一家照相馆里拍摄的。当时不知是人太瘦,还是军装太肥,他一米七八的身材,穿上军装后却看不出一点英武,那嫩白的脸被西北风吹得又黑又糙不见一点光亮,唯有他那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忠诚与坚韧、理智与灵气。丁赟收到邱宏涛的照片后,她并没有按照通常礼节马上回寄一张玉照,相反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她也没有及时满足邱宏涛索要照片的期望。她有她的考虑,她认为一个女孩子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高原军人通信,其初衷仅仅局限于交朋友,而且是只通信的普通朋友,既然只是普通朋友,没有上升为恋爱关系,那么通信就可以了,就没有必要邮寄照片。
也许是因为丁赟的字写得极其隽秀工整的缘故,邱宏涛的脑子里就有字如其人的想象和判断。每每读丁赟的来信时,邱宏涛的脑子里便有了江南美女的画面,丁赟恬静美丽的面容从此像生了根印在他的脑子里。因而,邱宏涛就更加渴望有一张丁赟的照片,更加希望通过丁赟的芳容来验证自己的想象。为此,他以极大的耐心和恒心一次次在写给丁赟的信中写下:“希望下一次收到你的照片”这句话。在邱宏涛给丁赟的信中,几乎有近大半的信提到了照片,丁赟的照片对处于“跌入爱河之中”的邱宏涛来说无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是爱的升华,是爱的见证,还是爱的享受。
见不到照片,能够听到声音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啊!在丁赟走进大学校园第一年,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次语音交流。那是一个秋日高照的星期天上午,按照预先的约定,邱宏涛早早地候在电话机旁,等待相隔万里的电话,室内静极了,窗外也没有风声,邱宏涛说因为过于激动,他都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电话铃声终于如期响了起来。他一把抓起话筒,因为紧张的缘故,他一开始还把话筒拿倒了,好在屋子里没有一点杂音,再加上丁赟的声音优美清脆,拿倒了也能听到丁赟的声音。邱宏涛说自己第一次听到丁赟的声音感觉极其微妙,他的内心深处带着紧张害怕的情绪,他害怕那声音很快消失,他害怕自己说话紧张结巴,他害怕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他们在电话里说了很多,就像分别已久无话不谈的老朋友,时间是有限的,他们总不能抱着电话讲一辈子。在丁赟挂掉话筒时,他的心里虽然有千般留恋、万般不舍,但话筒还是挂掉了,他一时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浸在刚才通话的喜悦之中,手里还拿着话筒,傻了一般立在那里,任凭话筒发出“嘟嘟”的声音。丁赟甜美的声音依然余音绕梁,依然在他耳边回响,强烈的幸福感反复地拨动着他的心弦,他内心一角慢慢潮湿,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发出难以割舍的心痛。邱宏涛说自己虽然坚守高原,似乎习惯了枯燥寂寞的日子,但自己依然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平时,在战友面前,他表现得比较乐观,看似无忧无虑,可在他掩饰的笑容背后却是长长的寂寞。他让丁赟先挂电话,其实内心里,他是多么希望她能再讲一会,可他不敢说出来,他希望她能与他一直聊下去,可他的心又是善良的,他又害怕浪费她过多的学习时间,他知道把学习搞好对丁赟来说是最重要的。
高原的夜色是美丽的,那闪亮的星星就挂在窗前,挂在一座座山冈上。邱宏涛望着天上的星星,满脑子里却是丁赟的声音,深度的回忆便成了他最快乐的幸福。他也想让自己尽快入眠,可那美妙的声音像扎了根似地在他的头脑里生长,赶是赶不走的,他只能让那声音飞翔,让通话的幸福在无休止的想象中延续。
一年之后,为了听到各自的声音,他们不惜花钱买了手机。用手机通话,发短信,成为他们通信的弥补。可那时唐古拉山信号十分的微弱,大片的原野就没有信号,一旦没了信号,打不了电话,邱宏涛说自己一天都打不起精神,感情的旋涡搅得他常常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在一封信中,邱宏涛这样写道:
亲爱的芸儿:
没有信号的日子度日如年,今天一天我都没有什么精神。今天星期天休息,也不想出门去看路上零零星星的汽车,看离营区不远的河流,只想一人坐在屋子里,让空旷的脑子里只有对你的思念。我太想你了,希望收到你的来信,看到你发来的短信,接到你的电话,可在这一天里,一切都是奢侈的妄想。
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过了中午,一阵狂风过后,格拉冬雪山又像昨天一样出现了彩虹,粉红色的彩带绕在半山腰间,美得让人看了心颤。这个季节(七月)是唐古拉山最漂亮的季节,天气好的时候,我常坐在外面院子中央一块有花的草地上,一边给你——我心爱的姑娘发短信,一边领略这迷人的景色,远处的雪山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蓝天下,云雾缭绕,那雪山时隐时现,不远的唐古拉河两岸的平地上,有牦牛和羊,有放牧的牧民,一幅草原牧歌的美丽画卷。只可惜,如此美丽的景色却少了一位可以相拥终生的你,不免让人失望,看景也就少了一些意蕴。
在那段时间里,邱宏涛除了训练、工作和执勤,他把闲暇时间都用在给丁赟写信和发短信上,从他给丁赟的信中可以看到,从那一年七月十号开始,到八月底,他将丁赟发给他的信息,以及他自己给丁赟回的短信,都用卡片纸抄了下来。那卡片纸还是他在格尔木花了很大功夫才从一家店铺里淘到的,左边打着圆孔,可以用线绳子系到一块,抄错了字,便容易更换。他每天都将丁赟发来的信息工工整整地抄在卡片纸上。有个老兵说他是脱了裤子放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却笑着说:“把信息抄下来,不仅有益保存,还可以边抄边回味,同时还练了字。”他说丁赟的字写得好,自己的字不能太差了,抄写信息的过程既是精神的享受,又把字也练了,一举两得。就这样,在那段时间里,他整整抄了四十多张。他说他会一直这样抄下去,一直抄到见到丁赟本人为止,他要把所有的思念和爱用文字记录下来。
在常人的眼里,手机短信只是一条短信,但在邱宏涛的眼里、心中,丁赟发给他的短信,既是心灵的鸡汤,更是他军旅生活不可缺少的甘露。所以,他从没有把过时的短信当作垃圾来处理。最终,手机短信变成了他一本写满甜言蜜语的爱情宝典。
信息的快速发展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有了手机,只要一方想念另一方,就可以随时联系;只要有信号,只要时机合适,都可以马上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们虽然有了手机,可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用书信表达各自的感情和思念。邱宏涛说,对于高原军人来说,书信是最好的一种感情表达方式,写信不在于省钱,关键是写信能够准确全面细致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表达自己的苦闷忧愁;写信体现的是文字表达,当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时,可以怀着深情去写心中想写的,然后反复阅读,不像手机,说过的话容易忘记,即使有短信记录,也会因为手机的原因,最终无法存在。为此,书信始终是他们表达感情的重要纽带。尤其对邱宏涛来说,丁赟的每一封信,就像他生命中的及时雨一样,哪怕是一言半语,对他来说都是闪亮的雨珠,是他生命的绿洲上空翩翩起舞的蝴蝶。
邱宏涛的判断是准确的。丁赟确实长得美丽,我在见过丁赟之后,我常对人说,丁赟的美,不是那种艳丽的美,表里不一的美,她是那种古典的美,江南才女的美,内心世界里包含了传统贤德的美。她美得端庄,美得大气,美得让人只有仰慕而不会产生任何邪念。丁赟还具有才女的美,其实她就是一个才女,她写给邱宏涛的信,不仅字写得好,而且极富才情,浪漫中不失朴实,感人不失真情,娓娓道来而充满情感的起伏。作为战士的邱宏涛自然感到了极大的压力,甚至是自卑。可是在邱宏涛丰富的精神世界里,他爱丁赟确实爱得如痴如醉,爱得神魂颠倒,爱得无法自制,他只能在一次次信中,以直言不讳的方式表白,他要让一个漂亮女大学生知道一个高原战士的心声,对爱的呼唤与追求。面对丁赟羞涩、婉转、含蓄的心声流露,邱宏涛在读罢信后,感到并不解渴,那爱的火苗还不足以让他为爱而燃烧,因为他爱她爱得死心塌地,就如他爱唐古拉山一样无怨无悔。
我一直在想,一个高原战士,敢于向一个比自己条件不知好多少倍的女孩大胆地发起追求,除了爱的驱动,只能说明,他不仅具有高原军人的独特血性,而且具有唐古拉山的气魄和情怀。
当然还有自信。几年来,邱宏涛经过高寒缺氧的唐古拉山的摔打,人迹稀罕的雪山高原的陶冶,他在自卑中逐渐走向自信,尤其是与丁赟的通信,他从她的引领与鼓舞中一步一步地走向成熟,他越来越坚信自己是一个能够克服一切困难的男人,是一个适宜特殊环境成长的特别战士,是一个敢于向恶劣环境挑战的勇士。为此,他坚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不同凡响的军人,他坚信自己纯洁的爱情追求,坚信像雪莲一样圣洁的丁赟,只有坚守在雪山高原的战士才有资格去追求;他深信自己能够坚守高原、保卫国家,同样可以保卫爱情和自己的爱情家园。
第六章
连续几天的油料输送任务完成后,输油泵站的兵们又一时闲了下来,每天除了机器维护保养、业务知识和政治理论学习,兵们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干。人闲了,也就又有闲心听老班长摆龙门阵。
又是一天下午,理论学习讨论完毕,一班人都从老班长的房间离开回到了各自的宿舍,唯独邱宏涛与小金留了下来。邱宏涛掏出烟给老班长点上,老班长猛吸了几口后说:“我知道这烟是不能白抽的,待会我接着往下讲,故事精彩得很。”
那个老阿妈叫德吉达娃,当时她从寺庙里朝觐回来走过公路时,确实遇见了那个兵了,那时天空的雪花正满天飞扬,就像一道道纱帘,几米之外就人影模糊。那兵在雪中艰难向前移动的身影,德吉达娃应该是看到了,她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又自己走自己的路了。
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候,德吉达娃回到了山脚下的家,回到了被牛粪火烟熏得像铁皮一样用牦牛绳编织的帐篷。
那一夜,雪下得真是大啊!大雪掩埋了山嘴上的喇嘛庙,掩埋了德吉达娃的帐篷。那一年,德吉达娃老人近八十岁了,一辈子守着半栏羊窝在山沟里,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一生忠诚于佛祖,是佛教虔诚的信徒。坐在火炉旁的德吉达娃,却无法静下心来,因为那个兵艰难爬行的姿势时不时在她眼前浮现。你们不要埋怨老阿妈心狠,自从老人离开那个兵回到帐篷后,悔恨的心绪像弥漫的大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种灵魂深处的忏悔如帐篷外尖叫的北风撕咬她的心。
德吉达娃老人肚子饿了却没有心思和心情吃饭,多年到时间就睡觉的习惯被扰乱,她六神无主地围着火炉转着圈圈,当一阵阵狂风刮过,帐篷像大海里被浪潮掀起又坠下的小船,德吉达娃面对门帘一直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为那个兵祈祷。
听老兵说,那天晚上雪下得太大了,在唐古拉几十年不曾有过。老阿妈自然是没有胆量迈出帐篷到雪野去追找那个兵,但她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还是打开帐篷门,在离帐篷不远的石板上点燃了一堆牛粪。牛粪对老阿妈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啊,在那个冬天里老阿妈用于取暖的牛粪贮存的并不多,但她还是把牛粪烧得旺旺的。因为佛祖告诉她,一个信徒如果能把满腔的热情都掏出来给予饥寒交迫的善良人,这样你的心才能暖和起来。
在老阿妈的心中,她始终坚信,牛粪火能够传递热能,能把热能传送到那个兵的身上。在佛祖的信条里,所有的距离都是虚幻的现象,只要心与心沟通,山不隔身,水不断音。
那一夜,老阿妈一夜不曾入眠,她每隔一定时间都走出帐篷去添火。到了白天,她也没有让火熄灭。她让那牛粪火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
老班长讲到这里哽咽了,血红的眼睛充满了泪水。
那个兵是否感受到了老阿妈点燃牛粪火的真情,我们无法知道。但他在倒下的最后一刻一定感受到了寒夜中的温暖,感受到了人间最后一丝的真爱。
第七章
当夜,邱宏涛无法入睡。洗漱完,关了灯,老班长讲的故事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闪现,他只得将身旁的手电筒打开,趴在被窝里给丁赟写信,将自己一天的所见所历尤其是老班长讲的故事一字一句写在信纸上。
从此,邱宏涛写给丁赟的信就有人还有事,有了生动的故事,不再只是对唐古拉山的空洞赞美,实实在在的内容,有血有肉的人物,再加上他的感想,信也就有了分量。有事可写,有话可说,信就像那雪山上的温泉源源不断地涌出,信便像雪片一样飞到美丽的烟雨江南,飞进了生机盎然的大学校园,飞进丁赟那充满梦幻的心田。
刚开始,那信中的语言像缓缓飘飞的雪花,让她那颗少女的心发出清香的芳菲,随着爱河的小船向前划行,双方的语言逐渐变得柔情蜜意,尤其是邱宏涛不断提高爱的温度,并逐渐灼热起来,她的心如琴弦一般被拨动着。
在鲜花盛开的五月,丁赟又收到了邱宏涛热烈的来信,那信像西北的狂风,搅动了丁赟的心绪,今晚对丁赟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作为学生晚会的主持者,她第一次成功组织了“五四”青年晚会,并朗诵了诗歌《致橡树》和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富有激情的主持,富有诗意的朗诵,将晚会一再推向高潮。晚会结束后,学校团委书记请丁赟和几个主力学生演员一道到校园外面吃宵夜。演出结束后吃饭本来是早就说好了的,在大家欢声笑语即将走出校园大门的时候,一个女孩子突然惊喜地高叫:“今晚的夜色真好,月亮好亮,你们看那一向明亮的北斗星,今晚却暗淡无光,像是遇到了忧伤。”丁赟抬起头,一眼从繁星中看到了那颗熟悉的北斗星,一种揪心的牵挂,一声如深夜中的敲门声般的深切呼唤,顿时使她沉浸在一种恬然幸福的思念之中,她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她想起了邱宏涛的来信,脑子里便出现了唐古拉山五月飞雪,邱宏涛一身戎装被雪花包裹的身影。
她找了个借口,没有去吃宵夜,而是转身沿着开满鲜花的林荫小道走去。她既像陶醉又像担忧地在心底里说:“现在我真的跌进了爱河。”这句话,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其实这句话,是邱宏涛一年前在写给她的信中写到的,她从此敏感地记下了。她走到亭台下,靠柱而倚,一眼就扫到了那颗今晚不太明亮的北斗星。她望着深邃无边的天空,面对静静的夜晚,她先是听到了蛙鸣,后来听到了一只夜莺曼妙的鸣唱,附近一对恋人在窃窃私语,男的声音粗厚,女的发出欢快的呵呵哼哼声……
丁赟感觉到,自己宁静的生活早已泛起了道道涟漪。她冥想,是谁让他走进了自己的芳心,是何时走进自己的芳心,如果是自己,你就认命吧,是命运的安排,是自己认可、接纳并爱上了高原军人。想到这里,她的心开始激动不安。可一想到养育自己的父母殷切期望,精心培养自己的老师的谆谆教诲,她心里又开始躁动不安。一位她最喜欢的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爱就是命运”,是顺从命运的安排,还是像父亲那样划着船,在宽阔的江面上,重新开启人生爱的航道,那需要多么大的力量啊!她无数次地发现,那个坚守高原的邱宏涛,已经深深地根植于她的大脑之中,根本挥之不去,他的声影简直如影相随。刚开始她还以为只是同情和怜悯,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情,几天不与他通话,她就会牵挂他,惦记他,一段时间收不到他的来信,她就会思念他,就像丢了魂,这种如痴如醉、难舍难分的相思,不正是人们赞美的纯粹爱情吗?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星星似乎稀少了许多,北斗星也更加暗淡了,她在想,唐古拉山也是清风明月的夜晚吗?如果是,邱宏涛此时在干什么呢?是与她一样在想念对方吗?此时,一阵醉人的春风吹了过来,风里夹带着湖里的荷香,园子里的花香、草香,她深情地吸了一口。
丁赟一时沉醉于婆娑的景致之中,眼前平静的湖面上便有了月亮和星星的身影,那比绸缎还要柔软的湖面衬托着它们的光辉,一只水鸟扑向了湖中,那冲击的姿势不是为了捕食,而是为了那闪着光芒的月亮。
她眼睛一片朦胧,那腾飞的水鸟仿佛变成了她心爱的人儿,是那样的勇敢,为爱而不顾一切。她终于清楚地明白,爱一个人是没有条件的,爱是任何外力无法阻挡的,她发现自己心中的爱恋从来没有这样专一、深沉、热烈!
她知道爱可以隐藏,可以拖延,但无法拒绝,她向他抛出了爱的橄榄枝,在后来的书信中,她这样写道:“你是我认识最棒的男青年,昨天耶稣托梦给了你吧,说我要嫁给你,你注定是我最美好的选择……”
第八章
“在那个风雪狂啸的夜晚,那个兵如果能够再往前爬五十米,他就不至于被风雪淹埋;如果老阿妈有勇气走出帐篷、走出牛粪火堆几步路的勇气,也许就能救了那个兵。可惜,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老班长轻声细语地说。
邱宏涛听了急不可耐地刨根究底地问:“老阿妈为什么不再多走几步呢?”
小金也补上一句说:“那战士都看到火光了,为什么不拼命一搏?”
老班长轻声地说:“话好说,你们怎么没敢下到沟谷里去找那温泉,任何事都是有极限的。在风雪中,那战士已经走完了他一生的路程,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哪怕是活的希望近在咫尺,没有外力相助,他也无法到达。”
老班长摆龙门阵讲到关键处常常来个短暂的停顿,这种停顿是非常重要的,他给听众留下了思考的空间,也给自己留下了整理接下来所讲故事的思路。
老阿妈真正良心受到极度的自责是五年后,那是头上戴着闪闪红星的一队军人做了她的邻居之后。那是一帮汽车兵,开着载重卡车在高原到处跑的人,他们到西藏运输物资,去班戈湖运硼砂,执勤之余把德吉达娃阿妈家里的活儿几乎全包了,什么挑水、贴牛粪饼、赶羊归圈等。最让她开心难忘的是有两个娃娃兵,到兰州执行任务回来,给阿妈买了一身深蓝色织贡呢棉袄棉裤,那天老阿妈穿上这套崭新时髦的衣裳后,整座雪山都亮了许多。
有一天,老阿妈在与兵们闲聊时,得知好几年前他们的一位战友因跑单车在雪山迷了路而走失。老阿妈的心顿时像被锥子猛扎了一下,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老阿妈把兵们领到雪峰上,在一座坟茔前停下,将一条雪白的哈达献给那个因迷路而长眠在此的士兵。
老阿妈十分痛心地说:“你们四个人的年龄摞起来也不及我的岁数大。年龄大有什么用呢?阿妈我是个糊涂人。你们搬来后,我才弄明白,头上戴着红五星的金珠玛米是藏家的菩萨兵。睡在雪峰上的那个兵也是你们队伍里的人,当年,我要知道是金珠玛米,我多走几步,也许就救了他……”
时隔不久,解放军小分队调离了雪山。
不久之后,德吉达娃老阿妈就把家安到了温泉边,将那顶像铁皮一样的帐篷撑在温泉一旁的塄坎上。
那就是当年那个兵穿过青藏公路的地方,她请人竖起一块木牌,上面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温泉茶水房”,字的下面,还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山中。
很快,“温泉小站”的美名在青藏公路上传开了。人们都说,唐古拉山有一个心肠最善最美的老阿妈。事实上到茶水站喝茶的人并不多,大家都不忍心麻烦年迈的老人。倒是那些汽车兵隔三差五地总去老阿妈家一趟,除了喝酥油茶,更多的是把老人的活干完,就连山脚下的那个简陋厕所也给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到了德吉达娃老人九十九岁的那一年,她突然提出,要外出赎罪。别人问她赎什么罪?她说,每个人有什么罪,自己知道,佛祖都知道。佛祖会惩罚一切有罪的人。有人又问:“去哪儿赎罪?”她说:“拉萨大昭寺。”
德吉达娃老阿妈真的说走就走,走的那天她一把火点了那顶像铁皮一样的帐篷,将那把大铜壶擦得锃亮闪光,灌满泉水,放在温泉边。
老阿妈踏上了去日光城的漫漫征程。她穿的是兵们给她买的那身衣裳,外面套一件藏袍。她没有坐车,三步一叩长头,两步一个朝拜,虔诚得让人敬佩。
最奇怪的是,那铜壶不仅没有被人偷走,而且从来不见水少,冬去春来,都是满当当的澈清。每逢晴天的夜晩,满天的星星,仿佛都落到了水里,闪闪发光,美丽极了。
再后来,青藏高原又有了一个新传说:唐古拉山有一眼神泉。
邱宏涛与小金不约而同地赞叹说:“太神奇了。”
小金接着又问:“老阿妈年龄那么大,能一路叩拜到拉萨吗?”
那是老阿妈的愿望。老阿妈没有走到拉萨,她永远地倒在了冈斯山的怀抱里。从此,在唐古拉山的雪峰上,有了两个坟包,一个是那战士的,一个是老阿妈的。
这是一个死者对另一个死者永远的忏悔和思念。
两座坟包,其实就是两个土堆。没有墓志铭,那永远不曾干枯的温泉,既是老阿妈一生的圆满句号,也是大爱的真情流淌。
第九章
德吉达娃与温泉的故事深深感染和鼓励了邱宏涛,他以真切的心、纯洁的爱不断地向丁赟射出丘比特之箭。
光阴飞逝,丁赟在与邱宏涛通信交往中不知不觉迎来了毕业,她以优异成绩和出色的表现应聘进入湖州石油公司做财务工作。这是让不少女孩子十分羡慕的职业,风不吹日不晒,工作强度也不大,收入也不低,她在确定被聘用的当天,就用手机短信,将这个好消息发给了远在唐古拉山的邱宏涛,她要让他一起分享喜悦。
丁赟走进公司上班那天,正是桂花飘香的金秋十月,她身穿蓝色的连衣裙,脚穿不高不低的黑色高跟鞋,发型还是上大学时选择的淑女型,一根辫子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落在肩上。她那瓜子型脸透着青春的秀美,额头上搭着十分规则的留海,两只大眼睛清澈见底、顾盼生辉,高而端庄的鼻梁使她尽显江南女孩的清秀。在她走进公司的第一天,她的漂亮、文静和知书达礼的气质就受到了公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赞美,一些未婚青年男子夸她是下凡的仙女;一些老道世故的老员工则无不感叹地说,好多年公司没招一个像丁赟这样漂亮的女孩了。“肥水”哪能肥外人田。同办公室一个阿姨,在丁赟走进公司第一天就开始对她的一言一行进行细心观察,一个星期下来,发现这女孩子与众不同,人不仅漂亮,而且淡定沉稳,不像现在好多女孩子把自己漂亮的脸蛋和文凭当资本,高傲而又轻浮,办事不讲规矩,也不懂得尊重他人。于是瞅准机会当起了红娘。一天,那阿姨见办公室的人都已下班,便和颜悦色地对丁赟夸赞说:“小丁,阿姨看你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水平也高,待人谦虚有礼貌,阿姨打心眼里喜欢。”
丁赟一边收拾办公桌一边笑着说:“阿姨过奖了,我还小,又是刚进公司,有做得不好的,还望阿姨多指点。”
阿姨满脸笑容地说:“小丁,阿姨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丁赟听后一时有点发懵,还没开口说话,那阿姨抢先说开了:“我一个朋友家有一个独生儿子,小伙子工作单位很好,前年大学毕业,二十六岁了还没谈对象,在你之前,我也给他介绍过,他都没看中,我想给你牵牵红线。不知你愿不愿意?”
丁赟听了一时没有接话,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没有想好怎样用最合适的方式婉拒人家一片好心。再说了,同在一个公司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弄不好双方都会很难堪。那阿姨见丁赟微笑着没接话,自己又说上了:“我那侄儿条件也好,长得一表人才,二十六岁就当上了项目主管,很有发展前途的。”
丁赟知道,自己再不说话,那阿姨还会继续说下去,那样她就更不好拒绝了。丁赟先是谢了那阿姨一番好意,然后才说:“我刚刚大学毕业,刚上班,年龄还小,现在暂时还不打算谈男朋友。”
那阿姨不甘心地说:“我那侄儿年龄也不大,你们先见个面,如果都乐意,等一两年再谈结婚的事也不迟。”
那阿姨的话让丁赟一时没了退路,丁赟只好说:“谢谢你一片美意,只是我刚工作,我真的不想年纪轻轻就谈男朋友。”
丁赟之所以拒绝那阿姨,关键是那个时候她心里已有了邱宏涛,虽然他们还没见面,虽然她还没有最终表态下决心嫁给他,虽然她的父母还没有同意,但她的整个心只装着邱宏涛,她是一个爱情至上的信仰者,她从来没有想过拿青春、拿美丽和好的工作条件去攀附名门和富贵。为此,她没有任何犹豫,拒绝了亲朋好友和单位同事给她介绍男朋友的美意。
在介绍男朋友的事情上,丁赟在给邱宏涛的一封信中讲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今天下班之后就去逛街,我的任务是帮助那个姐姐选好一件适合她的晚礼服,我在前一封信中给你讲过的,那个姐姐在前段时间拉我去看她试婚纱,没完没了的那个,五月二日是她结婚的日子。她只有一米五六高,商店里根本就没有她那么矮的人穿的晚礼服,真害苦我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并且成为好姐妹的吗?她男朋友的叔叔是我们石油公司的老师傅,这老师傅在认识我不久后就要给我介绍男朋友,人选就是他的侄儿。当时老师傅并不知道他侄儿有女朋友了,那男孩的名字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因为我没有答应,人也就一直没见过。我和那姐姐相识,不是在公司里,而是在医院里。有一次我感冒了在医院打点滴,刚好一旁也有一个女孩子,她看上去很难过很痛苦,并不是一般的感冒,后来听医生说她得住院,她哭了,我问她才知道她不是湖州本地人,没有亲人,男朋友远在一个小县城上班,赶到医院还需四五个小时。到了晚上,我帮她去买晚饭回来见到一个男孩子在病房里,他自我介绍,我吓了一跳,原来这个人就是老师傅的侄子,太好玩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女孩也在我们同一个公司里,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成了好朋友。有时想想觉得人真的很有意思,会有感情,那么复杂也那么简单,复杂的有时捉摸不透,简单的让人近乎透明。
邱宏涛深知自己与丁赟之所以不能确定恋爱关系,最关键最核心的因素还是地域之差,有很多现实的问题难以解决。再说,丁赟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子,她是一个重感情、有自己爱的追求、有自己爱的信仰的人。所以在没有考虑成熟之前,她是不会把爱情轻易说出来的。而陷入苦恋之中的邱宏涛,只能一封又一封地写信表白,他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爱你,但不是不择手段地得到你。”邱宏涛深知像丁赟这样才貌双全的女性,身边优秀的青年很多,自己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间,只能排名靠后。这句话也是丁赟在一封信中和他半开玩笑半认真说的。为此,丁赟的同事还给她排了一张表。邱宏涛心里清楚,与那些青年相比,自己实在比不过。邱宏涛甚至发出无奈的感叹,自己要是军官就好了。可是,他不死心,不甘心,自己即使是普通一兵,献身国防同样可以做到问心无愧。他在给丁赟的另一封信中写道:“我也不管我在你同事那张表格中排名第几,即使是最后一名,又怎样?我坚信你就是我的爱人。”
伴随着岁月的脚步,邱宏涛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丁赟的来信,盼信、看信、回信一时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一段时间收不到丁赟的来信,他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他坚信自己一定是跌入了爱河,徜徉在爱河边上的他情不自禁地向着对岸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