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宁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隐形的女主人公
——《甄嬛传》与《蝴蝶梦》的对比分析
钱宁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电视剧《甄嬛传》和电影《蝴蝶梦》都改编自比较流行的同名小说,两者的主要相似之处在于都存在一个从未出场的女主人公:《甄嬛传》中的纯元皇后和《蝴蝶梦》中的丽贝卡。从艺术表现手法来看,她们都是贯穿全剧必不可少的隐形主角,是推进情节的重要因素;而从伦理上讲,她们却分别代表了善与恶这两个极端。通过对她们的分析,观众和读者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剧作所处的不同社会历史背景以及人性的善与恶。
甄嬛传;纯元皇后;蝴蝶梦;丽贝卡
热播电视剧《甄嬛传》(2011年出品)改编自流潋紫著的小说《后宫·甄嬛传》,原为网络小说,七册纸版小说于2009年9月出版齐全。小说的背景是架空的历史,但是电视剧的导演郑晓龙将故事安排在雍正年间。该剧不仅具有较高的艺术性,人物各异,语言生动,布景讲究,情节曲折,悬念丛生,而且展现了清代的历史、政治和文化特点,蕴含较强的思想性。该剧获得了2012年度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的最佳导演奖等多个奖项。
电影《蝴蝶梦》(Rebecca)(1940年出品)改编自英国女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Daphne du Maurier)的同名小说。该小说获得美国1938年的“国家图书奖”,属于浪漫主义小说,也呈现明显的哥特式小说特征,情节跌宕,悬念频出。由于电影《蝴蝶梦》的美国制片人大卫·O·塞尔兹尼克(David O. Selznick)坚持执行电影情节忠实于原著的理念[1],并由好莱坞著名导演阿尔弗莱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执导,加上演员的出色表演,该片获得该年度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影片奖和最佳摄影奖。
以上两部影视剧作产生于不同的国别和时代,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仔细斟酌情节,还是能够发现两者的联系。《甄嬛传》巧妙地塑造了从未现身的神秘女主人公——“纯元皇后”,而《蝴蝶梦》中的“丽贝卡”也从未出现,神秘莫测。这两位隐形女主人公具有诸多相似和不同之处,令人深思。
(一)无形的线索
《甄嬛传》中的“纯元皇后”和《蝴蝶梦》中的“丽贝卡”虽然始终没有出场,却是分别贯穿全剧始终的主线和无形的主角,使剧中人和观众时刻感受到她的存在。这种似无却有、似有却无的神秘感,产生了颇为有效的悬念效果。在《甄嬛传》中雍正皇帝对昔日的纯元皇后念念不忘,甚至在临终前还感叹再也不能重温与纯元相聚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在《蝴蝶梦》的开场情景中,男主人公马克西姆·德文特(Maxim de Winter)站在悬崖边回忆着噩梦,梦到的就是他已经去世的妻子“丽贝卡”。他的再婚妻子无名女主人公“我”在曼德利庄园随时能够感受到丽贝卡的影响,看到她的豪华房间和奢侈物品,仿佛她还在世。在影片结尾,即使大火烧毁了曼德利庄园这个深受“丽贝卡”影响的有形所在,她的无形阴影却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二)推进情节的工具
“纯元皇后”和“丽贝卡”分别是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工具。在《甄嬛传》中,起初甄嬛深得圣宠,还以为皇帝看中的是自己美貌、智慧、端庄的独特气质,后来方知是由于自己的长相和性格与纯元相似,即皇帝所谓的“类卿”,于是甄嬛伤心欲绝,对皇帝彻底绝望,愤而离宫去甘露寺修行。而引发甄嬛遭受冷落的事件是,她在即将受封妃子的当天,受骗穿上了纯元皇后昔日的礼服。剧中的镜头跟随着皇帝,皇帝隔着宫中朦胧的帷幕,隐约看到身着华贵的红色后服、端庄大方之人,似是故人来的强烈感情促使他兴冲冲地呼喊着纯元的昵称“宛宛”,并拨开帐幕奔向心爱之人,紧握其手,激动而茫然地呆立。直到甄嬛自报姓名,皇帝才如梦方醒,倍感尴尬、失落和恼怒,当即严厉斥责甄嬛冒犯纯元皇后,将其囚禁于碎玉轩。场景充满喜庆艳丽的红粉色彩,而事件却令人伤感、唏嘘和愤怒,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一事件是该剧的高潮,也是甄嬛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此后,甄嬛在宫外备受磨难,为她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成长为精明强干的妃子埋下伏笔。
在《蝴蝶梦》中,相似的一幕场景出现了。马克西姆的现任妻子“我”受到管家丹福斯太太的哄骗,穿上了丽贝卡昔日穿过的豪华晚礼服,马克西姆惊讶万分,他的姐姐更是不禁惊呼“丽贝卡”。当马克西姆意识到自己出现幻觉后,也是愤怒地勒令她换下衣服。这部电影是黑白片,没有明显的色彩对比,但是,影片恰到好处地运用光与影的变化展示了人物鲜明的心理变化,烘托了尴尬气氛。当“我”小心翼翼而又仪态万方地走下楼梯时,从窗外透进的阳光时明时暗地照射在“我”的脸上,衬托了“我”那兴奋而忐忑不安的心情,也暗示着以后的命运扑朔迷离。“我”受到呵斥后也是备感伤心、绝望,从天真无知逐渐走向情感和心智方面的成熟,从而逐步摆脱丽贝卡阴影的控制。
(三)重要的参照物
“纯元皇后”和“丽贝卡”在剧中的重要性在于,都是女主人公的重要参照物或者衬托,但是,她们所起的作用不尽相同。在《甄嬛传》中,纯元与甄嬛相比只是陪衬,该剧的真正主人公是甄嬛。纯元皇后被皇帝视为模范皇后、理想的妻子。相比之下,甄嬛不仅容貌与纯元相似,而且同样心地善良,头脑聪慧,所以深得皇帝宠爱,但是也不可避免地成为纯元的替身。纯元从未出现,但是从皇帝、太后、妃嫔和宫女的言谈中,观众很容易形成一种印象、一种意象。这不禁使人联想到20世纪以美国诗人庞德为代表的意象主义运动的概念,即用语言直接描述客观事物,用鲜明的意象直接表达诗人的感受。剧中人的言语描绘了纯元的生动形象,纯元比较软弱,不如甄嬛坚强,却更加宽容,不用权谋,可以说是真、善、美的典范。按照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观点,纯粹的真、善、美的“理念”是不可见的,却是人们追求的最高理想。而剧中不可见的纯元皇后确实类似这种不可见的至善理想。
《蝴蝶梦》中的“丽贝卡”在开场之前已经去世,始终没有出场,也给观众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然而,与纯元主要作为甄嬛的陪衬不同,因为电影和小说《蝴蝶梦》的名字直译都是“丽贝卡”,所以有批评家认为真正的主人公是“丽贝卡”。本文认为,丽贝卡与无名女主人公“我”平分秋色,观众和读者既可以认为《蝴蝶梦》的目的是批判丽贝卡,也可以解释为颂扬“我”的品格,描写“我”的成长经历。《蝴蝶梦》运用移动摄影、小道具、画外音及反应镜头制造神秘的心理效果,以舒缓的节奏逐渐对丽贝卡的形象加以塑造。马克西姆的亲戚透露出“我”与丽贝卡截然不同,经理弗兰克承认丽贝卡聪明、美丽,这使“我”时时自危。影片经常在缓慢的场景中插入出其不意的场面,令人悚然,例如丽贝卡的邪恶忠仆管家丹福斯太太就时常不期而至,对“我”恐吓和诱骗,使“我”认为马克西姆还深深爱着丽贝卡。后来,马克西姆向“我”坦言对丽贝卡恨之入骨,因为她是道德败坏的放荡女人,是邪恶的化身,这使“我”如释重负。在丽贝卡的反衬下,“我”是纯洁、善良、忠诚、谦虚的,按照经理弗兰克的说法,“对于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来说,善良、忠诚……谦虚远远胜于世界上所有的机智和美貌”。这些品质是她受到马克西姆爱慕的重要原因。
在剧中,纯元皇后和丽贝卡都死于非命,但是性质截然不同。纯元遭受其同父异母妹妹、现任皇后宜修的谋害而死,但却在临终前嘱咐皇帝善待宜修,充分体现出她的善良和宽容。而丽贝卡明知自己身患绝症,却故意激怒丈夫杀害自己以便达到陷害和报复的目的,她的恶毒昭然若揭。
虽然《甄嬛传》的“纯元皇后”和《蝴蝶梦》的“丽贝卡”都衬托了女主人公,但是两人在人品、性格、行为等各方面截然相反,对于她们的对比可以深刻揭示剧中所表现的历史文化背景和伦理思想的差异。
(一)纯元皇后
电视剧《甄嬛传》展现的是清朝雍正统治时期,清朝统治者效仿汉朝以来统治者的做法,也吸纳儒家思想,继续利用儒家思想统治人民,在宫廷之中尤其如此。宫廷之中皇权至上,等级森严,各居其位,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后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生存规则又将封建社会森严冷酷的等级制度展露无遗。
纯元皇后是真、善、美的典型,也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服从者和牺牲品。纯元皇后只是宫廷等级的一员,宫廷棋盘中的一个棋子,她身不由己,不得不服从皇权专制和传统道德。在爱情方面,当年她入宫探望妹妹,被当时还是亲王的雍正看中并执意迎娶,而后封为皇后。虽然剧中没有明说纯元是否爱皇帝,但是剧末皇后宜修对皇帝的哭诉:“皇上以为姐姐(纯元)和熹贵妃真的爱你吗?”这里当然有宜修挑拨离间的可能,但是,纯元皇后对皇帝无论是否爱慕却必须遵命,这是毫无疑问的。另外,纯元对皇帝百依百顺,对太后毕恭毕敬,表现了对于封建等级制度和传统道德的完全服从。
宫中的“名分”至关重要,这源于儒家思想的创始人孔子的“正名”思想,也就是说事物应当与它们名字的本来含义一致。孔子认为,一国之君必须先要正名分,“必也正名乎!”(《论语·子路》)。《论语·颜渊》中记载,孔子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父、子各有其名,也就应当在社会上承担其相应的责任和义务。[2]47那么,女性的名和地位是什么呢?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西汉思想家董仲舒提出“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义》)[2]183这种根据宇宙论中的阴阳学说推广到社会伦理学领域的方法论本身就有问题,因为阴阳学说是否完全正确还有待探究,而把阴阳学说推广到伦理、政治领域就更加不科学,混淆了伦理学中“是”和“应该”的区别。这种“三纲”思想将臣子、儿子和妻子置于君王、父亲和丈夫的统治之下,森严的等级制度摒弃了社会正义、公平、公正、平等的理念,反映了“强权就是真理”的霸道思想,使得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被统治者的人性受到压抑,使得女性一直处于被压迫的从属地位。而可悲的是,这种封建残余思想至今依然存在。
在个人品德方面,纯元皇后更是遵循儒家学说的典范。儒家学说强调“五常”,即“仁、义、礼、智、信”这五种德行。孔子提出的仁者“爱人”,即对别人存有仁爱之心。纯元皇后善良、仁慈,善待他人,甚至是下人。甄嬛的贴身侍婢槿汐姑姑在刚入宫做宫女备受欺压时,就得到过纯元皇后的保护。“仁”意味着尽忠,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纯元皇后对皇帝和太后敬爱服从,是忠实的被统治者。“仁”也有“恕”的含义,即孔子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纯元皇后宽容大度,对其他妃嫔不曾压制胁迫,在临终时还嘱咐皇帝善待其妹妹。但是,纯元皇后过于善良、柔弱,没有践行宫中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因而遭受暗害,最后成为封建制度的殉葬品。
(二)丽贝卡
小说《蝴蝶梦》于1938年出版,1940年被搬上银幕。小说和电影都没有指明故事发生的年代和具体的历史背景。但是,从电影中人物的服饰来看,应该是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因为,女性的服饰已经摆脱了20世纪伊始爱德华时代的紧身上装和束腰长裙的特点。在当时的英国,资本主义早已经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流行思潮是现代主义。人们通常听到的是“都市现代性,科学的认识论,机械的、技术的和实验的形式”。[3]219读者能够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发现“现代主义对于自然、人类与自然的相互依赖,甚至自然的保护怀有持久的兴趣”。[3]219本文认为,《蝴蝶梦》隐含了自然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主要体现在“我”与“丽贝卡”之间的冲突。不仅是在作品中地位主次的表面上的冲突,或者是在马克西姆心目中地位的冲突,而且是代表了善与恶之间的冲突。“我”代表了下层无产阶级中自然、清纯、善良的人群,而“丽贝卡”代表了英国上流社会中出现的腐化堕落的恶人,批评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物欲横流、虚伪浮华。
在电影开篇,“我”出身低微,马克西姆对“我”没有平等的感情,只是把爱作为赏赐。“我”时刻需要对丈夫察言观色、百依百顺,以防惹恼他。然而,在影片接近尾声时马克西姆对“我”说:“啊,我所珍爱的你那动人的、天真有趣的神态从我眼前消失了。它永远不会回来了。是我破坏了它。由于我告诉了你丽贝卡的事,它消失了。在短短几小时内,你老了这么多。”这透露了马克西姆喜欢清纯女孩的潜意识,也表现了“我”的成长。而“我”的成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于丽贝卡的认识。
丽贝卡与《甄嬛传》中的纯元皇后形成鲜明对比。与纯元被动地为封建等级制度殉葬相比,丽贝卡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女性的反叛和斗争,表现出女性主义思想。她没有懒惰地依赖于丈夫,而是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曼德利庄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备受欢迎。这充分反映了一战之后英国的女性主义运动蓬勃发展。由于大批青壮年男性奔赴战场,大量女性进入劳动大军,获得经济独立地位。“1919年,英国议会通过一项意义深远的法律——‘性别失衡法’,规定不能因性别或婚姻的原因使任何人丧失担任公职的权利。”[5]女性的经济地位显著提高,从而在社会和家庭中的地位也随之提高。丽贝卡虽然没有在外担任公职,但是尽职尽责地管理家庭,尽享贵妇人的地位。丽贝卡并不顺从丈夫的权威,而是勇于从事自己喜欢的航海、宴请、舞会等娱乐活动,展现了独立的人格和卓越的才干。.
然而,丽贝卡身上体现的女性主义光辉被她的骄奢淫逸完全遮蔽。她风流成性,爱慕虚荣,追求奢侈享受。她既看中马克西姆的贵族地位和财富,却又不爱他本人,而是沉溺于婚外情。这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沉溺于情欲,还是有其他原因?她也喜欢独自驾船出海,这是为了寻求冒险和刺激,还是逃避现实,寻找心灵真正的自由?电影和小说都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在电影和小说中,马克西姆向“我”坦白他对丽贝卡的评价:“她邪恶、可憎、坏透了。我们从来没有爱过彼此,从来没有过一刻的幸福。丽贝卡不能爱,不温柔,不正派。她甚至不正常。”[4]283正是马克西姆的坦白,使“我”完全改变了对丽贝卡的认识,从而走向成熟。应该说,丽贝卡是彻底地道德沦丧,腐化放荡,享乐至上,从对她的描写中可以看出小说和电影对于英国上层社会中的势利伪善、穷奢极侈、尔虞我诈等现象的生动揭露。
但是,究竟是什么造成丽贝卡的这种放荡个性?小说和电影依然没有任何提示。这不得不使人感到小说作者杜姆里埃的女性主义倾向发生某种倒退,因为她只表达马克西姆的一面之词,完全剥夺丽贝卡的话语权。这从侧面反映了当时虽然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却依然笼罩在男性的阴影之下。当然,从艺术手法上来看,这种处理方式使得情节悬念陡增,引人入胜。
总之,《甄嬛传》和《蝴蝶梦》这两部影视剧作不仅表现出比较高超的艺术水平和审美价值,而且蕴含深刻的伦理思想。“纯元皇后”作为真、善、美的典型,始终在剧中赢得赞美;而“丽贝卡”作为假、恶、丑的代表,在剧中遭到谴责和横死的结局。两位女主人公虽然都没有出场,却非常有助于揭示当时的社会背景和人性的善与恶,而且更增加剧作的艺术表现力,激发观众的想象力。这是两部剧作的共同魅力。
[1]Edwards, Kyle Dawson. Brand-Name Literature: Film Adaptation and Selznick International Pictures’ Rebecca (1940) [J].CinemaJournal, 2006, 45(3):32-58.
[2]冯友兰.英汉中国哲学史[M].赵复三,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3]Ross, Stephen (ed.).ModernismandTheory:ACriticalDebate[M].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4]Du Maurier, Daphne. 蝴蝶梦Rebecca(英文版)[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2.
[5]钱乘旦.20世纪英国的妇女与家庭问题[J].世界历史,1996(5):3-10.
[责任编辑亦筱]
2015-11-20
钱宁(1970- ),女,天津市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西方哲学与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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