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磊
试论谢飞电影的叙事策略
沈磊
叙事是电影艺术最具有表现力和最富于魅力的因素之一,正是主要依靠叙事因素,最终促使电影成为一门独立的第七艺术。电影的叙事策略又决定着电影所讲故事的成败。谢飞电影作品就十分注重叙事策略,并形成了独特的环形叙事结构和叙事链条。在独特的叙事“环”中,谢飞将理想、现实、命运的悖论、破灭、轮回等展现给观众,引人深思。
谢飞电影;叙事策略;理论价值
[作者]沈磊,青年导演,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电影自诞生之日起就在讲述一个或多个故事:在某时某地,某些人发生了某些事——电影天然是一个故事的叙述者。叙事是电影艺术最具有表现力和最富于魅力的因素之一。“电影影像是依据真人言行(或近似真人言行的表演)和真实场景(或模拟真实场景)拍摄或制做出来的。它也是一种虚拟,只不过用的是可视可听的形象。它的表达手段——视听元素不须想象就可以直接呈现到人们面前,使其产生一种仿佛直接目睹真人实物的感觉。电影影像不是人们主观世界里的虚象(即语言文字的形象感),而是存在于客观世界里的具象,通常也称作‘视象’(同时含有‘听象’)。”①宋家玲:《论电影叙事之当代生存状态》,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年。电影叙事能突破戏剧分幕分场的时空局限,而且能把故事演绎得十分神奇,令观赏者在昏暗的影院里产生一种亦真亦幻的梦幻感。
谢飞的电影叙事在遵循电影叙事的线性与非线性结构的基础上,形成了他惯用的环形叙事结构。即使是影片中的典型景物,谢飞也有意或无意地将其进行前后呼应,呈现为封闭的环形,如《湘女萧萧》中的屋顶、《香魂女》中的淀水、《本命年》中的黑夜、《黑骏马》中的黄昏、《益西卓玛》中的雪山,等等。
从《我们的田野》开始,谢飞就纯熟地运用这一叙事结构,陈希南的行为从有理想的行动到理想幻灭再到回归原处,这一系列的行为构成了一个环形循环结构。这一环形结构在《湘女萧萧》里表现得更为明显和深刻。萧萧是一个天真烂漫尚不知现实、苦难的小女孩,但她还有另外一个枷锁般的身份——童养媳,这一身份规定着她的行为方式和未来的生活。当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长大成人,意识到“童养媳”这一身份给她的压迫时,她选择了抗争和“自由”。导演将萧萧与花狗碾坊相遇的段落处理得极具人性和感性,让观众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他们放纵式的爱情表达,也预见了这种不被传统伦理所允许的青春、爱情的表达最终会走向深渊。虽然萧萧与花狗的行为不被伦理道德所容许,但在生命本能、人性、人情意义上却是极具正义和张力的。在生命的激情过后,萧萧深知自己与花狗已经触犯了封建道德的“天条”,必然会遭受到“雷霆之罚”,想到与花狗一起私奔出逃“到城里去自由”,虽然主要是因为对自己将要遭受的惩罚的逃避,但在一定程度也是对“吃人”的封建伦理和道德规范的反抗和对抗。至此,萧萧一直以不自觉的意识反抗封建礼教与道德规范的行为体现着正面积极意义。懦弱的花狗留下可怜的萧萧独自出逃,本来将受“沉塘”之刑的萧萧意外地得到了“宽恕”。当儿子出生后,已经成为年轻母亲的萧萧选择了忘记自己遭受的苦难和“童养媳”身份,欢天喜地地为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物色媳妇,心安理得地准备做婆婆。她成了她婆婆及荒唐的“大媳妇小丈夫”婚姻中无数女人命运的循环,从而又体现为“负面意义”。从春官娘到萧萧,从无数坚信终有一天熬为“婆婆”的“媳妇”们的人生历程,在无形中构成了又一个圆形循环。《香魂女》这部影片的叙事主题和叙事结构与《湘女萧萧》非常类似,香二嫂自己从小被卖,是买卖婚姻的牺牲者。而当她具备了经济实力后,运用各种手段逼迫环环,最终高价将环环聘进家门,亲手葬送了环环美好的青春,使其成为买卖婚姻的又一个牺牲者。这在深层次上表现了在封建伦理和道德规范之下女性命运的可悲而又无奈的循环。在整部影片的叙事内部时间组接中,天然地构成了谢飞电影特殊的叙事结构。
在谢飞的另一部现实批判意味浓厚的影片《本命年》中也运用了环形叙事结构。影片一开始,主人公李慧泉在一片黑暗的地下通道中出现了,而后沿着狭长、曲折、昏暗的小径走到早已破旧不堪的小屋。刚刚刑满释放的李慧泉完全处在无意义的状态——身份、地位、未来、生活等都看不到希望,更得不到认可和关心。此时的李慧泉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母亲早已病逝,好友一死一入狱,童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罗小芬已经要嫁给他人为妇了,没有正当职业——街道工厂已经破产无法接纳他。他只有那间曲折幽暗胡同深处的破旧小屋,罗大妈、方叉子一家、倒爷崔永利、哥们刷子等都不能让李慧泉体会或者感受到理解与认可。刚刚走出一座监狱的李慧泉仿佛又进入了另一座更大的监狱,让他极度的空虚寂寞,酒馆醉酒的段落便预示着他险些回到从前的那种“负面意义”的状态,多亏了户籍警小刘的帮助与教导,还有罗大妈的关心。但李慧泉身上依然有着对社会、公众的正面意义,如选择经商自食其力、拒绝不可告人目的的性诱惑、劝告方叉子自首等。越狱的方叉子打破了李慧泉平静的生活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符合主流社会要求的价值体系。同时,在与赵雅秋相识、相处的过程中,李慧泉将心中最干净、最温柔、最真实的一块地方留给了赵雅秋。但赵雅秋对李慧泉劳改犯的身份极为嫌弃甚至轻蔑,致使李慧泉心中那块最干净、最温柔、最真实的地方也慢慢地被孤独、寂寞、无助所侵蚀,他生命中刚刚出现的温馨与希望被赵雅秋的不信任、轻蔑、无视扼杀了。方叉子无法忍受监狱生活再次出逃,赵雅秋为了歌星的虚名委身倒爷,李慧泉心中苦心经营的价值世界轰然崩塌,从此彻底地陷入了孤独苦难绝望的深渊不能自拔。最终,李慧泉倒毙在了黑暗笼罩的广场上,归于虚无。谢飞塑造的李慧泉这一形象经历了一个“无意义—正面意义—负面意义—无意义”的循环过程,构成一个封闭的环形叙事结构。
在最能体现谢飞对“精神家园”关注的影片《黑骏马》中,他同样选择了环形叙事结构。影片《黑骏马》一开始,在草原上流传已久的《黑骏马》的歌声中,白音宝力格回到了离开12年的草原。回归就意味着曾经的离开,在现代城市文明中生活了12年后的白音宝力格回到草原寻找自己丢失了的“精神家园”,他的一系列回忆表明他对养育自己成人的草原的热爱(对额吉奶奶、索米亚的热爱)。他离开草原是因为他无法接受爱人索米亚怀有了别人的孩子,而草原的女儿(额吉奶奶、索米亚)则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当他离开12年之后再次回到草原,了解了索米亚一家人的生活(尤其是认识了索米亚的私生女其其格以及他离开后索米亚的艰难生活),心中对自己曾经的选择懊悔不已。当影片结束时,索米亚在送白音宝力格再一次离开草原的时候,她希望能够帮他抚养孩子,草原儿女对生命的尊重,深深打动着白音宝力格和观众。可以说,谢飞在《黑骏马》中最想表达和展现的是白音宝力格——一个游子心灵回归的痛苦历程。在这个过程中,“精神家园”到底在那里可以寻找到,谢飞给我们指出了可能性。
在影片叙事环形发展过程中,为了加深电影的内涵,谢飞还精心地在文本中设置了另一种循环——传统观念的惰性循环。
由“童养媳”经过种种苦难最终熬成婆的萧萧忘记了曾经的痛苦,极为顺从地继承了传统,欢天喜地地为还在襁褓中的儿子迎娶已经能够操持家务的“童养媳”,忘记了这种所谓的传统曾经带给她的伤害,自觉自愿地接受这一传统;刚刚刑满出狱的李慧泉对生活和未来有着美好期待,但现实与梦想的巨大鸿沟让李慧泉心中苦心经营的价值世界轰然崩塌,从此彻底地陷入了孤独苦难绝望的深渊不能自拔,最终,李慧泉倒毙在了黑暗笼罩的广场上,归于虚无;香二嫂的初步觉醒与环环已然失掉摆脱封建束缚的勇气形成鲜明对照,环环痛彻心扉的哭喊声是对自己的人生遭遇和命运的对“天”质问。种种生存境遇的现实都预言着理想重建的艰难性,也折射出进行历史反思与道德重建的必要与必须。作品所采取的无我/导演陈述方式,造成了主观评判的退隐,客观上形成了更大的文本张力,批判触角直指封建文化的惰性之根,形成对受众情感与理性的双重冲击。
仔细分析谢飞最为重要的几部影片如《我们的田野》《湘女萧萧》《香魂女》《本命年》等,便可发现谢飞一直坚持着环形叙事链条,显示出“无意义—正面意义—负面意义—无意义”,以及《黑骏马》的“离去—归来—离去”、《益西卓玛》的“聚—散—聚”的循环过程,构成一个封闭的环形叙事结构。在谢飞的影片中,被描述的对象从某一状态开始,经历了许多事件和变化之后总是回到与原初类似的终点,在故事的进程中总有一种变化的结果否定变化自身的悖谬成分。这一模式让谢飞电影的主题内涵和思想深度无形中加强了,在让观众感动的同时引起反思,这或许也是谢飞电影广受好评的另一重要原因。
从谢飞电影的叙述策略中可以很清晰感受到他影片的核心所在,如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对人性内涵的深入开掘和充分表现,理想主义情怀以及对纪实风格和诗意表达的追求等。谢飞的学者和诗人特质,使他的电影洋溢着一种学者化的诗人情怀,这种诗人情怀决定了他电影的风格特征。对回荡着上古之音的湘西土寨女性命运轮回的感慨(《湘女萧萧》),到凝视现代都市中无处安放心灵的浪子(《本命年》),现代农村被婚姻交易的年轻姑娘悲剧命运的重现(《香魂女》),以及对广袤苍凉草原的博大胸怀的敬仰(《黑骏马》),都让我们感到直扣心扉的惊叹。谢飞的电影专注于对中国社会现实、民族命运的精心思考,对各种人生意蕴的倾心探寻,对崇高理想世界的不断求索。谢飞的电影呈现出诗化的影像风格,并形成了独特的诗意表现手法,以朴素的电影语言,在常规的叙事中追求某种诗意的营造。因此可以说,谢飞电影具有一种鲜明的民族特色,体现着传统的价值。
在今天的中国电影界,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浮躁,是游移,是面对诱惑的艰难选择,是对各种利益处心积虑的平衡,也许,谢飞的真诚、坚定、真情正是他们所缺少的。坚定、开放、真诚、真情,这也许就是谢飞成功的原因,是谢飞电影最大的价值所在,也是谢飞带给中国电影和中国电影人最大的一笔财富。[本文系2013年贵州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地课题成果(项目编号:JD2013075)]
[1]谢飞.谢飞集[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8.
[2]宋家玲.论电影叙事之当代生存状态[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