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昱诗歌中的文化安全
——以《双性人》与《倾听一个伦敦大巴上的家伙》为例

2016-03-24 05:11
长春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文化安全故国他者

熊 霄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9)



欧阳昱诗歌中的文化安全
——以《双性人》与《倾听一个伦敦大巴上的家伙》为例

熊霄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9)

摘要:欧阳昱,澳大利亚华人作家,坚持用中英双语写作,尤以诗歌见长,较多关注澳洲华人的文化身份问题。文化安全属于非传统安全研究,主要关注在两种文化接触过程中,一方感受到来自另一方的威胁或/和侵蚀,从而唤起对自身文化安全的担忧并采取相应的防御措施。选取欧阳昱的两首诗,从文化安全的视角,探讨澳洲华人进不去(澳洲主流文化)且回不去(中华文化)的文化精神分裂症。

关键词:欧阳昱诗歌;异乡;故国;他者;文化精神分裂症;文化安全

20世纪70年代,澳大利亚废除“白澳政策”(White Australian Policy),被压抑多年的少数族裔得以发声,多元文化(Multiculturalism)逐渐繁荣。澳洲华人书写(Chinese Australian Writing)随之兴起,其使命之一是矫正过去100多年澳洲文学中对华人的歧视(Discrimination)与对华人形象的歪曲(Discrimination)[1]。越来越多的声音通过文学表现澳洲华人的生存状态与文化身份,欧阳昱是其中较出众的一位。

自有人类且有族裔之分以来,就有吾类/异类(他者)之分。“异类”指生理和文化的身份不同于一个族群,特别是,保留了属于较保守稳固的大陆文明的故国文化身份的华人——说写汉语、和华人交往、中华文化的思维方式,并没有太多途径融入移居国的主流文化。异类/他者的原型可以追溯到《圣经》中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以寻找应许之地的摩西;被迫害并被逐出欧洲而到美洲大陆寻找新的应许之地的清教徒;小说《大白鲸》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圣经》中的弃儿Ishmael。异类/他者是离开出生地或故国并漂流到异域或另一族群的移居者。“每个人都是移民,每个人都在迁徙。没有人会像棵树一样永远待在一个地方。人生来就要移民,只是远近不同罢了”[2]29。多数移居者都会有生活在文化夹缝中的感受,包括移居国对移居者的接受和/或排斥和故国对移出者的接受和/或排斥。

文化安全是20世纪末由传统的国家军事安全延伸出的非传统安全研究领域,主要关注在两种文化接触过程中,一方感受到来自另一方的威胁或/和侵蚀,从而唤起对自身文化安全的担忧并采取相应的防御措施。海外华人文学是文化安全研究与文学研究的切入点之一,亦是文学研究助民济世的意义所在。

生活在中澳文化夹缝之中并对文化安全有所思考,是澳洲华人文化身份的应有之义。文化安全指“人们相信他们自己的国家-民族的‘基本价值’和‘文化特质’不会在全球化的大潮下消失或毁坏”[3]208。安全体现于一方在另一方进攻态势下的防御意识。当今世界,全球化不可避免,两个或多个文化之间的碰撞亦不可避免。每个个体是其所属文化的一员,文化间的碰撞会通过个体与个体的接触与交流表现出来。文化安全中与文学直接相关的是“语言安全与传统文化与价值观的安全”[3] 目录。语言是文化最主要的载体之一,欧阳昱的诗歌是文化现象最敏感的探索者和最犀利的表达者,本文选取《双性人》[4](“我的姓名/是两种文化的结晶/我姓中国/我叫澳大利亚/我把它直译成英文 我就姓澳大利亚/我就叫中国/我不知道祖国是什么意思/我拥有两个国 或者/我一个都不拥有”)与《倾听一个伦敦大巴上的家伙》[5](下称《倾听》)(“我出生在这里/父母是印度人/但你知道吗/如果我去了印度,那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 / 他们会叫我外国人/即使是在这里 / 他们也叫我外国人/因为我的肤色”)为例。

1异乡的他者

“我姓中国/我叫澳大利亚”,符合中国的命名传统,暗含澳洲华人移民身份意识的第一阶段,与陌生国家和文化的“第一次接触”[2]30。实际上,这不仅是命名或语言的问题。在中华文化里,姓在前名在后,子女一般随父姓,父亲姓氏较母亲的强势,象征父系家族的延续。当华人刚踏上澳洲土地时,中国文化身份占主导地位。思乡、(对移居国的)文化排斥和保护(故国)文化,是华人移居澳洲第一阶段的文化身份。此时,中国是姓氏,是占主导地位的文化身份之根;澳洲是名,是移居国和异乡。华人在陌生环境里会对故国和异乡作比较。外界投射于意识中的意象或观念不断影响华人,其文化身份会被两种文化拉扯,如“文化精神分裂症”[2]32。在其第一阶段,故国的印记仍旧深刻,难以被异族文化改变。“……即使我宣称我的澳洲公民身份,人们(澳洲人)仍坚持认为我是中国人,除非我能撕掉这中国肤色的脸并换上其它的脸,任何民族的都可以,除了中国的”[6]52。显然,诗人不可能撕掉中国的皮肤。欧阳昱在他的另一首诗中写道:“无论你去哪/中国总是跟着/像个影子”[7]。作为故国的中国,不仅给予中国人黄皮肤和黑头发,还有独特的语言和文化,造成迁徙异乡的华人在语言与文化上的隔阂。

“我在这里出生/我父母是印度人”,表明“我”是在英国的印度二代移民。印度曾是英国的殖民地,虽然已独立多年,但曾经宗主国的生活与思维方式还深植于曾经的殖民地国民的集体文化记忆里。“这里”或英国,承载了“我”的英国公民身份。同理,这两句可以转换为“我在这里(澳洲)出生/我的父母是中国人”。“即使我在这里/他们叫我外国人/因为我的肤色”,“这里”是身份的归属,“他们”通常指和“我”不一样或远离“这里”的人,但其实“他们”是和我有同样国籍的英国人。“这里”和“我”是主体符号,但被“他们”分割开来。“他们”站在“我”的对立面。“我”出生的国家并非“我的”故国,“他们”才是真正属于“这里”的“我们”,所以“他们”叫“我”“外国人”,“他们”把“我”当作真正的他者,这一切仅仅因为“我的肤色”——身体特征割断了“我”和移居国之间的归属联系。这是其他种族移居者必须面对的问题。如果想彻底融入移居国的主流社会,就不得不改变身体特征。“但我不能做身体上(的改变)”[6]52。因此,“我”或者像“我”一样的移居者不可能真正融入移居国的主流文化。置身英国本地人之中,“我们”变成了他者,仅仅因为“我们”的肤色较盎格鲁-萨克森人的后裔更深。但颇为讽刺的是,多数印度人和英国人同属印欧人种,而且英语为印度的官方语言之一。尽管如此,印度移民还是很难融入英国的主流社会。表象上只关乎肤色,其实关乎文化——盎格鲁-凯尔特中心主义。尽管文化霸权与种族歧视通常以隐性的方式存在,但其影响不可被忽略。这一点和华人很难融入澳洲主流文化稍有不同——属于大陆文明较强大而保守的中华文化,不易被异族文化影响或征服;相反,它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向四周辐射。中国独特的地缘和文化特征使得中华文化相对独立,也确保中国从未成为任何西方国家的殖民地。此外,欧阳昱“对中国文化的力量是如此自信以至于他认为……中国文化是解决西方世界或白种人的问题的良方”[8]183。

移居者很难融入移居国的主流社会。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因素是语言——和本地人不同的语言导致初次接触时语言的隔阂与陌生感。随后,移居者会逐渐体会到生活与思维方式上的差异,这会进一步导致疏离感。尽管在移居国成长的第二代的语言和本地人一样地道,也有和本地人相似的生活与思维方式,但本地人还是可以发现细微的差别。语言、生活与思维方式都和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紧密联系,而文化是一个族群能立足于世界的合法性基础,也有助于形成国民的身份标识。“传统文化不仅仅是国家-民族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成果的总和,而且还是国民对国家-民族文化的集体身份认同。”[3]85

因此,移居者成为异乡的他者也有其积极的一面,即坚实的、强大的、能把不同个体凝聚成独一无二的整体的文化,此文化中的每个个体才不会被消解,也不会成为无根的飘萍。移居者融入移居国主流社会的难度越大,其故国文化就越强大。在面对移居国文化侵蚀时,每个移居者都是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故国文化捍卫者。这体现在一些移居他国多年的华人依然说写中文(华语、粤语),依然吃中餐,依然按中国(中华)式的思维方式生活,体现在世界上的每个主要城市都有华人聚居地(唐人街或中华街)。唐人街(中华街)是华人在移居国的文化飞地,筑起无形的文化之墙以阻隔移居国的主流文化,使生活于其中的中国人(华人)成为他者。

2故国的他者

“我把它(名字)字面(literally)翻译成英语”,似乎仅是从汉语到英语的转换,但隐含意思是:“我”,一个中国人,像候鸟一样离开中国来到澳洲并生活了一段时间,已有意愿融入移居国的主流文化。移居者能做的是改变自己的身份符号——外部标识之一(“字面地”可以理解为“表面地”)。“那么我就姓澳大利亚/我就叫中国”意味着移居者逐渐开始模仿并遵循英语式的表达,把有中国特点的姓名“中国澳大利亚”译成“中国.澳大利亚”。曾经的姓氏成了现在的名,而曾经的名是现在的姓。父母亲的结合正如“我的姓名/是两种文化的结合”。孩子是父母的结晶,但孩子的姓氏,却是父亲家族的延续,母亲的姓氏被消解。移居者曾经的姓氏属于中国文化,但现在被英化为澳大利亚的符号。姓名的转换意味着接受并愿意融入移居国的主流文化,也意味着故国文化意识的淡化。“从Motherland到Otherland,把象征‘Mother’的‘M’拿掉,意味着远离故国而把故国变为异乡”[6]50。尽管移居者的肤色和身体特征没有也很难发生变化,但其表达方式、生活和思维方式都发生了变化。移居者回到故国,会感到很难再融入故国文化或被当作外国人。欧阳昱的小说《东坡纪事》的男主人公道庄说:“曾经,它有一个家,这个家叫中国。中国,作为国家,仍旧在那;它只是不再在我的身份意识里,至少部分。现在我回了家,奇怪的是,它已不在。”[9]289

“我的父母是印度人”,从生物学角度“我”是印度人,但“如果我去印度,那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他们叫我外国人”,正如“这里”的英国人叫“我”一样。印度和中国都曾是世界上的伟大文明,也都曾被西方国家入侵,并且完全或部分被殖民。“我从没去过的地方”表明“我”对隔着万水千山的真正故国很陌生。移居者的第二代和“双性人”中的第一代不同:“我”在英国长大,很自然地把自己当作英国土地上的主体,并把生活在“我”的真正故国的人们称作客体的“他们”。“我”所知道的真正故国的信息来自于“我”的父母(家人)、书籍和大众媒体。“我”的真正故国和现在的“故国”之间的万水千山隔断并割断了“我”和生活在那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的同胞的血脉。“只有在你的出生地你才最不会有家的感觉并且才最有被隔离的感觉”[9]195。尽管“我”和印度人有相同的肤色和身体特征,或许“我”还会说印度语言,但在印度,“我”还是被当作外国人,因为“我”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元素和在印度出生的人不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外国人”不仅指身体特征,还包括思维方式和文化身份意识。“在移民的过程中归属感被摧毁了”[8]182。

移居者成为故国的他者虽无奈,但很难避免。移居者接受并愿意融入移居国的主流文化,逐渐无意识地成为移居国文化的捍卫者。其原因虽多样,但最主要的是移居国的主流文化亦坚实与强大,对他们有吸引力而且他们不愿意返回故国或不再能融入故国文化。移居者即使返回故国,已被异化的文化身份亦在其与同胞之间筑起无形的文化之墙;在同胞的眼里,移居者是墙内的他者。移居者在移居国生活得越久,就可能越不适应故国文化,对故国的归属感会逐渐减弱。

在全球化的时代里,不同文化通过个体的流动而接触、碰撞、融合,每个个体的观念与意愿也呈现多元化。移居者(或移民)不应以道德审判的方式被标记为背叛自己的祖国与文化,而且对有意移居他国的个体不能阻止或加以限制,而应充分尊重其对生活方式与未来的选择。这既是对作为个体的人的尊重,也体现了一个族群对自己文化的自信,相信即使移居者对故国的归属感逐渐减弱,但因故国文化的强大这种归属感而不会完全被移居国的主流文化征服或同化。换言之,移居者之于故国的他者性并不纯粹。

3文化精神分裂症

“移居国的他者”和“故国的他者”的双重身份,如“(夹心)三文治”。《东坡纪事》的主人公道庄是“澳洲华人的新物种。既不反中国亦不反澳大利亚(‘既不偏向中国亦不偏向澳大利亚’),他生活在夹缝中,他是不偏袒的观察者”[10]。“新物种”虽有更模糊的文化身份,但更容易看到两国和两种文化中的问题并更精确地批评问题且给出更全面的解决方法。欧阳昱这样评论对故国和故国文化的批评:“我那本书(《东坡纪事》)里面的主人翁,对中国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恨也有爱,否则就会与中国一刀两断,如果真恨,他还回去干吗?!”[2]32还可以理解为“爱之深,恨之切”。在《倾听》中,“我”的真正故国和现在的故国都不接受“我”,我们能从中读出一点抱怨或批评。欧阳昱也批评澳洲主流社会对移民和少数族裔的态度,他写道:“In joyful constraints then let us sin/Advance Australia Unfair.”[11]在《双性人》中,“我的姓名/是两种文化的结晶”说明“我”是两种文化的结晶,但这没有婚姻的结合神圣,诗人不仅把澳洲的月亮(澳洲的身份象征)解构为“杂种月亮”[12],也不太看重中国人的身份,如道庄父亲见到他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杂种”[9]300。在全球化的时代,一个国家-民族的个体移居到另一个国家-民族,或多或少会受到异质文化的影响而不能有纯粹的文化身份。如果两种文化都较强大且稳固,移居者就会成为两种文化的载体,既不能完全摆脱故国的文化特征,亦不能完全融入移居国的主流文化。即两种文化都不可能征服对方。因此,两种文化夹缝间的移居者不能进一步深入移居国主流文化的核心(即完全异化为移居国国民),亦不能退回到不受移居国文化影响的身份状态,即患有“文化精神分裂症”。移居者既是中国人亦是澳洲人,既不是中国人亦不是澳洲人,正如“我曾有两种语言/一种是汉语,另一种是英语/我曾有两颗心/一颗属于东方,另一颗属于西方/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仅剩再次游荡的本能”[2]29。

4结语

来自强势文化并进入强势文化的移居者,更易遁入两种文化的夹缝并被它们不断拉扯。这会导致“文化精神分裂症”乃至文化失根,正如“我有两个国家 或者/我一个都不拥有”和“我不知道我是谁或我是什么”。但这并非仅让人担忧,而具有令人惊奇的鼓励性:“我”和很多移居者一样,既是两种文化的捍卫者,也是促进两种文化交流的使者。这两种文化不会在全球化和文化交流与碰撞的进程中消失,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颇具中国文化中“和合”的意味。

参考文献:

[1]黄源深.Discrimination and Distortion:The Chinese in Early Australian Literature[J].外国语,1995(3):55-59.

[2]梁余晶,欧阳昱.关于反学院、“愤怒”与双语:欧阳昱访谈[J].华文文学,2012(2).

[3]潘一禾.文化安全[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

[4]杨邪,欧阳昱.诗就是自己的一条河:欧阳昱与杨邪对谈录[J].华文文学,2012(2):36.

[5]Ouyang Yu.Listening To [M].Sydney:Vagabond Press,2005:4-5.

[6]Ouyang Yu.Motherland, Otherland:Small Issues[J].Antipodes,2004(6).

[7]欧阳昱.墨尔本之夏[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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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Ouyang Yu.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M].Blackheath,Australia:Brandl & Schlesinger,2002.

[10]Ding Yongjiu.Ouyang Yu’s Representation of Chinese Australians in 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J].Cultural Studies and Literary Theories,2008(2):79.

[11]Madsen Deborah L.The Exception that proves the rule? National Fear, Racial Loathing, Chinese Writing in “UnAustralia”[J].Antipodes,2009(6):17.

[12]Ouyang Yu.Moon over Melbourne and Other Poems [M].London:Shearsman Books,2005:68.

责任编辑:柳克

Cultural Security in Ouyang Yu’s Poetry—Taking Doubleman and Listening to the Big Bus Guy in London as Examples

XIONG Xiao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Abstract:Ouyang Yu, a Chinese Australian writer good at poetry creation, keeps writing in both English and Chinese. His poetry lay much eye on the issue of cultural identity of Chinese Australians. Cultural security, a part of the study on non-traditional security, mainly focuses on one culture’s sense of security aroused by the threat or/and erosion from the other culture and the corresponding measures taken to defend itself. Based on two poems written by Ouyang Yu,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reasons that Chinese Australians can neither integrate with Australian mainstream culture nor return to Chinese cul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security.

Keywords:Ouyang Yu’s poatry; otherland; motherland; the other; cultural schizophrenia; cultural security

收稿日期:2016-01-12

基金项目:国家教育部留学基金项目(201506770028);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CCNU14A03035)

作者简介:熊霄(1982-),男,湖北武汉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61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3907(2016)05-006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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