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华
金星在古代军事中的禁忌内涵及其文化意蕴
王光华
金星在中国古代被赋予了重要的文化意义,司主兵象与战争。金星是否在天空中准时出现是可否举事用兵的标志,金星与其他行星冲撞违逆的特殊星象被视为军事禁忌。金星军事禁忌的哲学基础根源于阴阳五行思想,是阴阳五行复杂体系在军事领域的重要表征。
阴阳五行说;金星;军事禁忌
金星是天空中除日、月两星之外最明亮的星体,也是离地球最近的行星,是重要的天文术语“五星”之一。中国古代天文在政治运转中具有先验警喻的特殊功能,其达到的高度也成为文明先进的重要表征。对五星的探究与占测是古代天文学的重要内容。《汉书·艺文志》曰:“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古人将五星与五行完美结合,各有寓意及司职,成为古代以五行为本文化体系的重要节点。金星在五星中最为明耀,常被称作“明星”“启明”“长庚”“太白”。《诗经·小雅·大东》曰:“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毛注曰:“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尔雅·释天》曰:“明星谓之启明。”郭注曰:“太白星也,晨见东方为启明,昏见西方为太白。”金星在五行中方位配西、时节属秋,主掌军事和刑罚。《吕氏春秋·孟秋纪》曰:“立秋之日……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诘诛暴慢,以明好恶,巡彼远方。”金星亦因此成为古代军事行为的喻示与指引,衍生出繁多歧义的吉凶宜忌。金星的军事寓意是古代兵学的重要内容,但对其军事禁忌内涵的研究甚少。本研究对中国古代金星军事禁忌内涵进行梳理,据此结合阴阳五行思想对其文化意蕴加以挖掘阐析。
太白金星历来被当作军事行动的指引,其主要内涵是主兵象。《史记·天官书》曰:“察日行以处位太白。曰西方,秋,司兵。月行及天矢,日庚、辛,主杀。杀失者,罚出太白。”《汉书·天文志》曰:“太白,兵象也。”“荧惑主内乱,太白主兵,月主刑。”唐人李荃取义“太白主兵,为大将军,阴主杀伐,故用兵而法焉”,名其著作为《太白阴经》,为中国古代重要兵书之一。《虎钤经·五星统论·金星》曰:“金星者,西方之宿,金之精也。岁行分方,主义,主将策,主奸谋,主诛伐,将军之象也。”揆诸文献,自战国迄于明清,太白主兵乃古人不变之共识。
太白主兵也出现在众多文学作品中。汉杜笃的《论都赋》曰:“要龙渊,首镆铘,名腾太白,亲发狼弧。”唐李白的《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曰:“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庙。太白昼经天,颓阳掩馀照。”宋范成大的《水调歌头》曰:“分弓了,看剑罢,倚兰时。苍茫平楚无际,千古锁烟霏。野旷岷嶓江动,天阔崤函云拥,太白暝中低。老矣汉都护,却望玉关归。”汉赋、唐诗、宋词中皆有以太白寓意军事行动的词句,其例不胜枚举。相较于历史文献,文学作品具有更为普遍的影响力。不同时代大量太白主兵文学意象的存在,表明该共识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命题。
因太白主兵象,古人进而认为军事行为必须以金星行度变化为依据,制定相应的行动策略,与太白金星所喻示不一致的军事行动皆为不吉,故由此衍生出一系列的军事禁忌。
金星军事禁忌内涵,指的是因金星的运行态势变化而滋生的各种避忌行为。《易·系辞》曰:“天垂象,见吉凶。”在古人心里,天象昭示着人间祸福。金星行止有序、明暗合度,喻示天意和顺,人世吉祥。若金星进退失序、形状畸奇,则寓意天帝怨怒,人间将遭罹祸患。天象吉则顺应,凶则避忌,一系列的禁忌由此产生。金星主司兵象,其运行轨迹直接预示了用兵宜忌。当其运行失序时,举事用兵自当避忌。金星军事禁忌内涵本质上是一种畏忌天意而自我抑制的心理暗示。从内容上看,主要可以从太白金星本身运行状况的禁忌预示和太白与其他行星聚合散离所产生的禁忌占验两个层面加以考究。
太白本身的禁忌预示。金星主兵,是军事行为的主要指引者,其本体的运行轨迹直接预示着用兵吉凶。一方面太白是否准时出现是可否用兵的标志。《史记·天官书》曰:“太白伏也,以出兵,兵有殃。”《淮南子·天文训》曰:“当出而不出,未当入而入,天下偃兵;当入而不入,当出而不出,天下兴兵。”《宋书·臧质传》曰:“废帝之殒也,攸之欲起兵,问其知星人葛珂之,珂之曰:‘自古起兵,皆候太白。太白见则成,伏则败’。”1973年出土的马王堆帛书“是现存最早的一部天文书,在天文史的研究上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1]28-36,其中有名为《五星占》的专述五大行星的内容,尤以金星最详。帛书《五星占》曰:“将军在野,必视明星之所在。”[2]65凡用兵,视太白出入状况,太白出现则可以举事,太白隐伏则不可行。另一方面,军事行动必须与太白运行态势保持一致。《史记·天官书》曰:“用兵象太白:太白行疾,疾行;迟,迟行。角,敢战。动摇躁,躁。国以静,静。顺角所指,吉;反之皆凶。出则出兵,入则入兵。”《汉书·天文志》曰:“太白,兵象也。出而高,用兵深吉浅凶;埤,浅吉深凶。行疾,用兵疾吉迟凶;行迟,用兵迟吉疾凶。”《晋书·天文志》曰:“太白进退以候兵,高埤迟速,静躁见伏,用兵皆象之,吉。”帛书《五星占》曰:“[星高],[用]兵入人地深;星卑,用兵浅。”[2]74用兵之前,必须视太白是否出现;用兵之中,必须视太白运行轨迹而与之相应。金星本体的出现与运行直接预示着用兵吉凶宜忌,是古代军事行动的先验与神谕。
特殊星象的禁忌占验。这里的特殊星象指的是金星与其他行星之间在天空中因距离较近而呈现出的非正常聚合状态。金、木、水、火、土等行星在运行过程中,往往出现多星刚好会聚到同一行度的现象。此类特殊星象在天象预兆时变的古代,必然引起占验与猜忌。古籍中常有对特殊星象的记载和解释,往往带有浓厚的政治意义,如“史书中且不乏因政治目的而伪造天象的事例”[3]120。金星与其他行星之间的特殊星象,在文献中常常用凌、犯、掩、守、从、离、入、斗、食、合、聚等术语表示,皆指行星间因距离远近不同而在视野中形成的相处状态差异。《史记·天官书》曰:“同舍为合,相凌为斗。”《乙巳占》卷三“占例第十六”:“犯者,月及五星同在列宿之位,光耀自下迫上,侵犯之象,七寸以下为犯,月与太白一尺为犯。”凌、犯、掩、斗、食有冒犯、迫近、掩盖等含义,守、从、入、合、聚有驻留、临近、跟从等含义,皆是引起军事禁忌的特殊天象。《史记·天官书》曰:“荧惑从太白,军忧;离之,军却。”《汉书·天文志》曰:“荧惑与太白合则为丧,不可举事用兵;填与辰合则将有覆军下师;与太白合则为疾,为内兵。辰与太白合则为变谋,为兵忧。”《后汉书·天文志》曰:“荧惑与太白相犯,为兵丧。”帛书《五星占》也有较多相关内容:啗太白,有[亡]国[2]76。视其相犯也:相者木也,殷者金,金与木相正,故象与殷相犯,天下必遇兵。[2]78太白与营(荧)或(惑)遇,金、火也,命曰乐(铄),不可用兵[2]79。荧惑从大白,军忧;离之,军[却]。凡大星趋相犯也,必战[2]81。此类特殊星象的军事禁忌内涵其理论基础是天象预示人事、人事顺应天意的天人感应学说。行星之间各有行度,按规则正常运转。当两个或两个以上行星运行到较近距离时,就会发生冲突和摩擦,同类相应则预示人间将发生战争。故凡行星相迫皆视为军事禁忌。
关于金星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天象就是太白经天。经天是古代描述行星运行象状的天文学术语,指行星、地球、太阳处于同一直线时,由于行星与太阳方向相反,太阳落下后行星立即升起,地球对行星整夜可见。由于金星亮度达到高值,天明后依然可见,是谓昼见。太白经天乃大凶之天兆。帛书《五星占》曰:“凡是星不敢经天,经天,天下大乱,革王。”[2]62《史记·天官书》曰:“其出不经天,经天,天下革政。”《开元占经》卷四十六“太白占二”引《荆州占》曰:“太白昼见于午,名曰经天,是谓乱纪;天下乱,改政易王,人民流亡,弃其子,去其乡里。”唐易静的《兵要望江南》曰:“金昼见,名号是经天。其分用兵兵必罢,未曾动处却兵连,人马满郊田。”太白经天是天下大乱的先兆。《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曰:“建元六年(前135),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彗星乃金星之散气,军事禁忌内涵与金星一致。淮南王听信客言谋为叛逆,后身死国除。《新唐书·高祖本纪》曰:“武德九年(626)……六月丁巳,太白经天。庚申,秦王世民杀皇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此即著名的“宣武门之变”。淮南与太宗最终结局相去甚远,但二者起事皆源于军事类星象的推动与激励。太白经天的特殊天象常被用作起兵的借口与动力,在现实中被实际利用。
古人认为人世法天象地。对天宇星体赋予了类似国家政治管理的层级体系,各大星宿皆有分职。金星作为五大行星中的亮星,主司极为重要的军事与刑罚。为何将与杀戮有关的军事与刑罚功能赋予金星而非他星?究其哲学与文化根源,与阴阳五行思想密切相关。
阴阳五行思想是中国哲学与文化的重要渊薮。阴阳五行思想起源甚早,阴阳最早见于金文,五行最早出现于《尚书·洪范》,后逐渐合流归一。早期的阴阳五行仅为自然物质类属,因对世界的高度概括而被抽象赋予了普遍性的哲学含义。经过管子、邹衍之流的有意推动,逐渐形成神秘世界观的庞杂体系,囊括世间万物于一炉。汉代与儒家思想相结合,成为主流政治思潮,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五星逐步被有意与五行附会,配附了一系列神秘含义。金星乃金行代表,方位居西,季节属秋。《史记·天官书》曰:“金星者,西方之宿,金之精也。岁行分方,主义,主将策,主奸谋,主诛伐,将军之象也。”《淮南子·天文训》曰: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其神为太白,其兽白虎,其音商,其日庚辛。四季五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夏乃万物生长之季,不可斩伐而抑其生气。与自然顺应,故春、夏不可兴兵。冬慎藏,不可妄动。唯金星居西方而主秋气。西方荒僻寒冷,秋日阴气渐盛而阳气伏藏,充满肃杀残酷之感。《春秋繁露·五行顺逆》曰:“金者秋,杀气之始也。”《五行大义·辨体性》曰:“金为少阴,其体刚利,杀性在外。”秋季开始,可以作战用刑。《吕氏春秋·孟秋纪》曰:“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始用行戮。”金为兵器,秋主杀戮,按照阴阳五行观念,金星自然成为了战争的代表。
阴阳五行观念很早即被运用于战争。《左传·昭公三十一年》载:“十二月辛亥朔,日有食之。是夜也,赵简子梦童子臝而转以歌,旦占诸史默,曰:‘吾梦如是,今而日食,何也?’对曰:‘六年及此月也,吴其入郢乎,终亦弗克。入郢必以庚辰,日月在辰尾。庚午之日,日始有谪。火胜金,故弗克’。”史默所谓“火胜金”者,盖针对日辰庚午的干支五行属性而言。午属火,庚属金,火胜金,即支克干。《吴越春秋·夫差内传》引子胥曰:“今年七月辛亥平旦,大王以首事。辛,岁位也。亥,阴前之辰也。合壬子,岁前合也。利以行武,武决胜矣。然德在合,斗击丑。丑,辛之本也。大吉为白虎而临辛,功曹为太常所临矣。大吉得辛为九丑,又与白虎并重。有人若以此首事,前虽小胜,后必大败。天地行殃,祸不久矣。”所论六壬十二神之法也是以五行生克为依据的。李学勤先生认为,“这一记载虽未必能上溯到春秋,也可能有一些根据。”[4]64张家山汉墓竹简《盖庐》带有浓厚的兵阴阳色彩,其中包含与后世五行相克完全一致的内容。田旭东先生指出:“春秋战国时期五行相生相克思想在民间的普遍化已成为术数流传的背景,用于军事也是极其常见之事。”[5]167《汉书·艺文志》曰:“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以为助者也。”“推刑德”即顺阳背阴,“因五胜”即运用五行生克制化。汉代对兵阴阳的理论与运用到达顶峰。“汉代一切军事活动,都深受术数与兵阴阳学的影响和支配,战争不仅表现为激烈的武装冲突,同时也是术数的诡谲对抗。”[6]81兵阴阳学说萌芽于春秋战国,鼎盛于汉代,后世兵家相延以用但日渐衰微。兵阴阳以阴阳五行思想为理论基础,宜阳忌阴、宜生忌克,禁忌是兵阴阳的核心。兵阴阳在中国古代兵家中一直延续,军事禁忌也因之成为古代军事的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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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文汝)
P1-092
A
1673-1999(2016)08-0089-03
王光华(1974-),男,博士,重庆科技学院(重庆401331)人文艺术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先秦、秦汉思想文化史。
2016-07-12
重庆市社科规划项目“中国古代军事禁忌研究”(2009LS05)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