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卞之琳“战时”系列小说的特点

2016-03-23 23:47谭颖君
关键词:卞之琳裤子战争

谭颖君

试析卞之琳“战时”系列小说的特点

谭颖君

卞之琳作为一位诗人、翻译家、文学评论家为大家所熟知。然而,卞之琳的小说创作长期以来却被人们忽视了。从人物、情节、语言和主题4个方面分析了卞之琳“战时”系列小说的特点:复杂而真实的人物形象,简单而戏剧化的故事情节,朴实而生动的语言风格,普遍而温馨的人情及人性。

卞之琳;“战时”系列小说;创作特点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作为诗人、翻译家和文学评论家的卞之琳为人们所熟知。然而,卞之琳在进行诗歌创作、作品翻译、文学评论之外,还尝试进行了小说创作,但长期以来却被人们忽视了。1929年,卞之琳创作了第一篇小说《夜正深》。1938年8月,卞之琳与何其芳以及沙汀夫妇一起,从成都出发前往“赤都”延安,从此正式开始了他的小说创作。在访问延安期间,卞之琳创作了《红裤子》和《石门阵》,回到大后方后创作了《一、二、三》和《一元银币》。“皖南事变”发生后,卞之琳放弃了诗歌创作,着手写作长篇小说《山山水水》,但“后来一直没有修改好拿出去出版,最终也自动把它一把火烧了”[1]263,因而留下的只是一些片段。虽然卞之琳的小说创作在数量与质量上可能远远不及诗歌创作,但对他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创作的研究,有利于全面认识卞之琳。下面从人物、情节、语言、主题4个方面来分析卞之琳“战时”系列小说的特点。

一、复杂而真实的人物形象

通常描写战争的小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容易呈现“公式化”“模式化”的特点。人物类型被简单地分成“好人”与“坏人”“英雄”与“敌人”的二元对立,从而使塑造的人物成为性格单一的扁形人物,人物呈现出脸谱化的弊端。然而,卞之琳在小说中通过一系列的细节描写,表现出了人物的复杂性,从而也使得人物更加真实。在卞之琳1939年创作的《红裤子》中,关小双是立了功的英雄,但是他并不是被神化了的没有任何缺点的英雄,而是也有脾气的复杂人物。日军来的前一天黄昏,关小双还 “在村公所和村副拌了几句嘴,心里老大不高兴”[2]197。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老婆还穿着红裤子时,脱了自己的黑布裤子,让老婆换上,关小双两次对老婆说道“你换上!”,一次比一次语气重。虽然关小双对老婆说话的语气并不温柔,但由于当时处于紧急关头,因而正是这种蛮横的大脾气体现了关小双对老婆的疼爱。因此,也使有勇、有谋、有爱、有脾气的关小双形象跃然纸上。

在小说《一、二、三》中出现的人物主要有8个:“一、二、三”、政治部主任和小勤务员,而最重要的还是小说题目所说的“一、二、三”:一个日本兵、两个朝鲜人、三个“皇协军”。“一、二、三”6个人都是被抓获的俘虏,如果按照战时敌我标准来划分,这6个人都是“敌人”。而卞之琳在刻画这6个“敌人”时,并没有将其妖魔化,而是充分展现了人物的丰富性。虽然“一、二、三”曾经因各种原因而成为我方的“敌人”,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们表现出了温情友爱的一面。临近新年,“皇协军”李拉着小勤务员给家里写信,表达了自己对老婆以及整个家的愧疚,他对亲人说:“不要想念我,我是不中用的男子,不能寄钱给你们,不能保护你们,连回家看看你们都办不到”,让家里 “至少不要把鸡蛋全卖了,留几个给自家过年吃”,并且为了让家人不再担心,故意在信里说:“我很好,我不想念你们……我不想念你们……”[3]208此时的李不是我们观念中的不分是非,帮着敌人胡作非为的“皇协军”,而是一位心中有爱有愧疚的丈夫。日本兵平田 “多少天来第一次有机会理了发,刮了脸”,抱着老百姓家的小男孩,“现在他让调皮的孩子拍拍自己的脸颊,取笑他说:‘鬼子掉毛了,变人了’”,并且说那个小男孩“他很像我的第二个儿子”[3]209。此时的日本兵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是非常和善的一位“父亲”形象。战争中的人,撕开“敌我矛盾”的外衣就变成了一个个普通的人,有血有肉有复杂的情感。所谓的“敌人”也有其温情的一面。卞之琳在塑造小说人物时,正是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写出了战时人物的复杂与真实。

二、简单而戏剧化的故事情节

情节是作者在进行创作时对一系列事件的艺术性安排。戏剧化的情节强调冲突,高度集中地安排人物、事件、时间、场景等,在极其有限的时空范围内展开激烈的矛盾冲突,情节的变化发展追求奇妙巧合与跌宕起伏,往往给读者带来强烈的情感反应。在《红裤子》中,当日军即将到达的紧要关头,关小双的老婆没能换下“红裤子”,关小双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让老婆换上后就出门了。当村民再一次陷入危险时,悬念揭开:关小双穿着老婆的“红裤子”,带来了救援的游击队,立下了大功。在《一元银币》中,随着那块银币的“奇幻之旅”,情节更是极具戏剧性。《一、二、三》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二、三”被俘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前的彼此不屑一顾却在一种非肌肤所能感觉到的暖和空气里,逐渐化得不显著了:“他们在村巷里碰见的时候,总很自然地互相举右手碰一碰帽檐”[3]207。尤其在面临去留时,都选择了留下来,但除了朝鲜人小金外,其他5个人都被劝离了,于是小说在一次庄严的送行中结束了。

虽然《一、二、三》这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但是卞之琳在安排小说情节时加入了戏剧性的因素。正当“一、二、三”与政治部主任一块儿吃饭、聊天过除夕时,突然一阵枪声打破了和谐的氛围。敌方的突袭让“一、二、三”面临是去是留的选择:日本兵平田立即奔出门去,“皇协军”郝“眼前一亮,说了声‘啊!’跟着奔出去”并且回头招呼“走了李和石”,朝鲜人大金和小金也在拉扯一阵后也疾步走了出去。当小说中的政治部主任和小说外的读者我们都以为 “一、二、三”选择了“离开”时,但“一、二、三”又陆续背着行李来到了政治部主任面前,他们选择“留下来”和游击队一起 “转场子”。从和谐的过除夕—敌人突袭—“一、二、三”面临选择—“一、二、三”离开—“一、二、三”背着行李回来,卞之琳巧妙地把小说的主人公们集中在一起过除夕,在短暂的时间内安排了多次突转,使小说的情节跌宕起伏而带有戏剧性的色彩。

三、朴实而生动的语言风格

卞之琳不仅对中国新诗语言的发展作出了努力,如新诗口语化、诗歌语言陌生化和智性化等,而且对小说语言的发展也进行了大胆尝试。

卞之琳在创作短篇小说时,不管是叙述语言还是人物语言,都非常通俗易懂。既不同于早期的诗歌创作,也不同于长篇小说《山山水水》的创作,卞之琳的“战时”系列小说体现了流畅、凝练、朴实而生动、趋于生活化、口语化的语言风格。在呈现口语化的同时,也体现了对陌生化的尝试。“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他认为“为了恢复对生活的感觉,为了感觉到事物,为了使石头成为石头,存在着一种名为艺术的东西”[4]63。

例如,在《一、二、三》中这样描述冬天屋檐上的冰棱:“下过一场雪,天气冷,几天化不完,屋檐都像长了长牙齿。”[3]207又如,写大金的泪痕:“眼梢头和鼻梁边各有一小段像蜗牛爬过的白痕迹”[3]210。卞之琳在描写冰棱和泪痕时并没有直呼名称,而是用口语化的语言描绘事物,给读者第一次见到这种事物的感觉,也就是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 “使石头成为石头”。卞之琳描写冰棱和泪痕的手法类似于《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曹雪芹描写刘姥姥第一次见到挂钟的手法一样,将要描写的事物还原成最原始的状态[5]100,然后用通俗的语言将其形象化,从而使描述对象更加生动。

除了口语化、陌生化之外,卞之琳短篇小说的语言还具有趣味性。在《红裤子》中,村里的妇女们迫不得已要换掉“红裤子”,并且剪短头发,“娘儿们无意中一下子就学了‘摩登’,把头发都剪短了”[2]196。通过“摩登”一词看出作者的语言幽默。之后汉奸在搜刮百姓财物的时候,一边连说了两次“‘皇军’绝不吃你们什么”[2]197,一边却是在不断地索取。这种充满矛盾的语言,使汉奸的走狗形象显得滑稽可笑。又如《一、二、三》中,当大家在一起吃饭,过除夕夜时,突然一阵枪声,当大家均感愕然时,“谁还放鞭炮!”[3]213,将枪声比作鞭炮声,并经政治部主任之口说出,不仅写出了政治部主任面对紧急情况的淡定,而且表现了他的幽默感。

四、普遍而温馨的人情及人性

一般以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大多注重战争场面的描述,用敌我厮杀来表现战争的残酷。卞之琳在创作“战时小说”时,将视角放在了普通的个体身上,关注残酷的战争给普通民众带来的改变。《石门阵》中的王生枝,作为一个木匠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极其精致的衣橱,然而因为战争,致使这个普通的愿望都不能实现。《红裤子》中的妇女们全部换掉了红裤子,“无意中一下子就学了‘摩登’,把头发都剪短了”,由于战争,致使这种人性中普通的爱美心理也被抹杀了。《一元银币》中的“老先生”,一辈子努力攒下的银元被搜刮了,因此导致“老先生”的精神支柱倒塌了。

前苏联评论家尼古拉耶夫曾经说过:“文学的任务不仅在于指出,人们如何‘获得’胜利,他们的功勋、英雄主义和忘我精神如何影响了战争的进程。文学还必须讲述另一个方面,讲一讲战争如何影响了人,影响了他的生活、他的命运。”[6]《一、二、三》中没有战争的血腥场面,只有作为普通人的个体。小说主要的篇幅在于叙述小通讯员去请“一、二、三”吃饭时,3个“皇协军”拖着小通讯员帮忙给家里写信,日本兵平田抱着小男孩想到自己的儿子,2个朝鲜人大金和小金“闹别扭”,以及后面吃饭时,大家关于家乡的讨论,“各种乡愁通过两种、有时候三种语言,一样颤动着,仿佛证明着他们只有一个母亲”[3]212。“一、二、三”本来就是6个极其普通的人,然而却因为战争远离家乡,有家不能回。卞之琳并没有像其他抗战小说那样强调正义战争的合理性,而是认为战争给正义与非正义双方的普通人民都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日本兵平田“提起了去年他们那边过年已经不装门松(注:一种由松枝、竹子做的装饰品,放在大门两侧,象征长寿),上个月家里来信说一盒火柴已经卖到三角钱。”[3]212可以看出作为非正义方的侵略国日本,其普通人民同样遭受这场战争带来的不幸,正常的生活遭到破坏。卞之琳没有花大量的笔墨去渲染敌方的残忍不义以及我方的勇敢正义,而是更多地以一种包容的笔调去关怀每一位主动或被动卷入战争的人,并对他们在战争中的个人命运以及人性、人情予以关注。

对亲人和家乡的思念是战争中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人们的共同情感。“一、二、三”6个俘虏在政治部主任那儿吃饭过除夕时,“看见代替了平日的小米饭的馒头,李讲了家里的老婆怎样留了好面粉到阴历除夕包饺子”[3]211,日本兵平田则想起了家里做的“通布雷”,谈起了在家里开的料理店,并在梦里梦到那儿的情景。这里就呼应了小说开头审问平田时,平田自动对小金说的那句“那天夜里做多了梦”,那个梦究竟是什么?在此处解开了,那个梦或许就是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就如同“水里的一片红影子也总漂不去”[3]212,永远荡漾在心头。虽然小说的基调基本上是轻快乐观的,但在战争的大背景下,一切乡愁与感伤时淡时浓,飘荡在人物的心头,也飘荡在读者的心头。

卞之琳不仅是一位诗人、翻译家、文学评价家,而且还努力尝试小说创作。人们不必要纠结于卞之琳是否称得上是一位小说家,但其在小说创作方面的努力是不容忽视的。在以《一、二、三》为代表的“战时”系列短篇小说中,卞之琳用朴实而形象的语言塑造人物,安排情节,没有讴歌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而是关注在战争影响下失落的个体及其内心深处最普遍的温情。

[1]卞之琳.山山水水[G]//卞之琳文集(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卞之琳.红裤子[G]//卞之琳文集(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3]卞之琳.一、二、三[G]//卞之琳文集(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4]什克洛夫斯基.艺术作为手法[G]//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5]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6]尼古拉耶夫.人的命运、人民的命运[J].旗,1957.

(编辑:文汝)

I206

A

1673-1999(2016)08-0083-03

谭颖君(1992-),女,西南大学(重庆400715)中国新诗研究所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外文化。

2016-04-27

重庆市研究生教育优质课程建设项目“文学研究方法论”(201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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