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斯鸠与现代世界秩序的生成

2016-03-23 18:19张国栋
关键词:君主制孟德斯鸠政体

张国栋

(福建江夏学院公共事务学院,福建福州,350108)

孟德斯鸠与现代世界秩序的生成

张国栋

(福建江夏学院公共事务学院,福建福州,350108)

当代世界秩序正在剧烈的转变之中。为了构想未来新世界秩序的蓝图,需要更彻底地理解现行世界秩序。孟德斯鸠是这一秩序最重要的理论构造者。他认为,为了避免专制主义的普遍统治,欧洲的君主国应当向共和国转型,而新生的现代共和国应当以商业贸易为重,并设立联盟以确保和平。孟德斯鸠的这一理论构想,已为当代各国普遍践行。这一秩序的弱点是容易为奢侈和贫富分化所腐蚀,孟德斯鸠没能为各国之间在财富上的巨大不平衡提供补救。

孟德斯鸠;世界秩序;专制主义;商业共和国

在上世纪末,亨廷顿理所当然地采用西方与非西方的二分框架来思考世界秩序。[1]而在当代,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考虑的是中国与美国,而不再是西方与非西方。[2]这种新的视角也为国内学者采用。时殷弘对当代世界秩序的思考,也不再考虑西方。[3]这一重大范式转换的主要原因为基辛格所揭示,即欧洲已经转向自我。[4]114可以看到,欧盟已逐渐失去对外施加影响的能力和意愿。这意味着再难将欧盟与美国视为一致行动人,因而意味着“西方”本身的解体。西方的解体,明确无疑地揭示了旧世界秩序的消逝和新动荡时期的到来。傅莹看到,在这一新时期,中国需要更多地参与国际事务,并思考未来国际秩序的蓝图。[5]

为了构想一种新世界秩序的蓝图,我们也许需要更好地理解已有的世界秩序。我们所知的这一秩序可概述如下:首先,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均采取共和政体。其次,这些共和国都有一个商业社会,并积极进行对外贸易。最后,这些国家很少互相征战,其和平由各共和国主导的联合国所保证。

这样一种世界秩序的形成非常短暂,从冷战结束算起只有三十余年,以至于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与孟德斯鸠在两百多年以前设定的世界秩序几乎完全相同。并且,在孟德斯鸠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其他人对此世界秩序做过更为完整的理论构想。这一理论及其与当今世界秩序的直接关系,久已为时光的尘埃所淹没。这一缺失导致许多现代学者已经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一世界秩序本身。如迈克尔·曼这样的学者,为理解现代世界秩序的历史变迁做出了伟大的努力,但是对我们当代世界秩序的解释却至为薄弱。[6]我们几乎无法从曼这样的学者那里知道,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世界秩序,以及这样一个世界秩序是否值得中国这样的现代世界中的后来者尊重。因此,本文致力于通过其早期设计者的视角来重新理解这一世界秩序本身。

本文致力于从孟德斯鸠的视角来理解现代世界秩序。孟德斯鸠是在对整个人类历史进行彻底思考,发现专制主义的危险,并为了避免当时欧洲各国向专制主义的普遍转变,而最终在理论上提出这一构想的。

一、孟德斯鸠的世界历史图景

孟德斯鸠也许是第一个对全人类的历史做整体思考的重要思想家。在他之前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被指责对城邦之外的世界漠不关心。霍布斯和洛克缺乏历史意识。马基雅维利虽然重视历史,但论述的中心只放在亚平宁半岛的狭小范围。而中国的古代思想家,甚少论述世界的其他部分。因此,孟德斯鸠几乎是独自开始了这项事业:探究人类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所有政体类型,一一分析其成败得失,并在最后提出全新的改进建议。

孟德斯鸠指出,“政体有三种:共和政体、君主政体、专制政体”。[7]9这种分类法是孟德斯鸠的独创。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六分法相比,减去了历史上从未存在过的完美个人的统治和纯粹的暴民统治。与马基雅维利的两分法相比,则加上了广泛存在于东方的专制政体。也就是说,孟德斯鸠的政体分类法完全着眼于现实,是在对人类历史的整体思考之后提出来的。

这三种貌似简单清晰,“用最无学识的人的观念就足以发现它们的性质”的政体[7]9,细究起来其实问题重重。萨拜因批评孟德斯鸠:“人们简直无法弄清孟德斯鸠的分类法遵循的是什么原则。”[8]623然而,只要跟从这一逻辑,相信只存有这三类政体,那么最后自然会注意到他的这一论述,“在亚洲,自由没有增加过,而在欧洲,自由则随着情形或增或减”,[9]329发生过巨大的变化。亦即孟德斯鸠相信,亚洲此前始终处于专制主义政体之下,而欧洲人则曾经生活在自由的政体之中。至于非洲和美洲,孟德斯鸠则简单地相信非洲始终生活在奴役之中,而美洲则有着原始人的自由精神,相对并不重要。

孟德斯鸠总结欧洲经历过的几段变迁:第一阶段,希腊罗马人建立了共和制,在共和制之下的人有着更多的自由。第二阶段,罗马的扩张走向了专制主义,导致自由在欧洲的归零。第三阶段,野蛮人的入侵导致了欧洲君主制国家的建立。这种政体虽然一般并不以自由为直接目的,但却怀有一种自由的精神。[7]197第三阶段结束之后,欧洲未来可能有两种走向:可能走向共和制的伟大复兴,带来自由的新生;也可能退回普遍的专制主义,导致自由的再度归零。

孟德斯鸠自己正生活在这个转折点上,看到了欧洲两条可能的发展路径。第一种路径为英国所践行。他看到:作为欧洲君主国之一的英国,已经转向共和制,变为一种特殊的所谓伪装在君主政体的形式之下的共和政体。[7]83因此,如果其他欧洲国家追随英国的路径,就可能实现共和制和人类自由在现代的伟大复兴。

第二条路径为法国所践行。法国与欧洲其余各国相同,在现代早期为君主制所主导。这种“君主政体的精神比较倾向于扩张主义”,[7]146而扩张的最终结果却只能是专制主义,“河川的水迅速地流着去同大海汇合,君主政体的国家就这样消失在专制主义的汪洋大海里”。[7]149因而在孟德斯鸠看来,如果欧洲各国坚持旧有道路,那么欧洲以及整个世界都将重新落入专制政体的统治之下。而且,这并不是想象中的遥远危险,而是迫在眉睫的现实危机。当时法国的君主路易十四正欲建立普世君主制,致力于通过武力征服把欧洲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10]129法国的军事实力其时无与伦比,该计划很可能实现,所以当路易十四的军事失败到来的时候,全欧洲的人都十分意外。而孟德斯鸠不能不为此感到十分幸运,把法国君主路易十四的失败看成是上天的恩赐。[7]160

孟德斯鸠极其认真地面对这种政治情势,非常担忧欧洲全面转向专制主义。[10]127-128并且,他的忧虑被历史证明并非杞人忧天。当时看似强大的君主制如过眼云烟,在十九世纪迅速消失。在欧洲取而代之的是共和制和拿破仑或希特勒的普遍性个人专制的艰巨抉择。又由于——在孟德斯鸠看来——亚洲和非洲还在专制主义的奴役之中,而美洲已经为欧洲所主宰,那么如果欧洲不能实现从君主制到共和制的艰难转变,那么等于整个人类都将再次生活在专制主义的可悲统治之下。孟德斯鸠直接面对这非常严峻的现实政治问题,因此,《论法的精神》是非常严肃的政治著作,这本书是“严峻而凛冽的”。[9]1为了抗拒专制主义的可悲前景,孟德斯鸠不得不去思考,人类为什么要建立这种奇特政体,而欧洲君主制又该如何避免向它转变。

二、专制主义的形成机制

专制主义一词并非孟德斯鸠所发明。[11]孟德斯鸠的贡献在于深化对专制主义的分析,超越一时一地的政治环境,把它放在更广阔的时空中加以思考,赋予它更深广的意义,最终使其在政治理论与实践中成为重要的惯用语。

对专制主义的抨击和痛恨,是孟德斯鸠思想中最无争议的部分。要说出孟德斯鸠的最佳政体是什么极为困难,说出孟德斯鸠的最差政体是什么却十分容易。在孟德斯鸠看来,专制政体集各种邪恶于一身。它依靠残酷恐怖的手段向被统治者灌输“恐惧”以维持自身,“人们谈到这些可怕的政府,不能不战栗”。[7]31在专制政体之下人被贬低得像动物,“在那里,人的命运和牲畜一样,就是本能、服从与惩罚”。[7]32在专制政体下教育是奴隶性的,[7]39在其下生活的每一个人都是奴隶,[7]285人民胆怯、愚昧而沮丧。[7]70在专制政体下生活难以改进,“在这种国家里,什么也不修复,什么也不改进。盖房子只够居住便罢;不挖壕沟,也不栽树;什么东西都取自大地,但不还给大地任何东西。全都是荒芜的地方,全都是沙漠”。[7]72“这些不幸的国家到处都是苦难。”[7]77在专制国家里赋税轻微而且不能增加,“因为奴役已经到了极点,无法再增加了”。[7]262专制政体无异于政治上的奴役制度,看起来就像是违反了人的本性,“就好像人类的天性将会不断起来反对专制政体似的”。但是,“虽然人类喜爱自由,憎恶残暴,大多数的人民却还是屈从于专制政体之下”。[7]75

人的本性与专制政体格格不入,因而专制政体的建立和维持,只可能是外在环境强加,或人自己缺乏应有理智的结果。孟德斯鸠谈到了专制政体被建立起来的两个原因:欠缺机会和欠缺审慎。[7]76孟德斯鸠诱使读者认为,专制政体在亚洲建立的原因主要是缺乏机会,在欧洲建立的原因主要是缺乏审慎。但深入分析后会发现,事情更加复杂。

孟德斯鸠认为,欧洲和亚洲的主要不同在于气候和地理环境,而这种二分法一向大有争议。学者们看到,孟德斯鸠对亚洲的看法,主要依赖当时旅行家的记载。[12]384问题是孟德斯鸠对他所看到的材料断章取义,随意选取合自己目的的判断。他的这种做法在十八世纪就受到了同时代人的抨击。晚近以来,有学者如杨更详尽地检查了孟德斯鸠对文献的使用,再次证实孟德斯鸠对文献的使用几近蓄意的歪曲。[12]401-2人们探究他的动机,不能不怀疑这是一种类型的“东方主义”,意在贬低亚洲民族,从而为欧洲的帝国主义扩张事业张目。不过孟德斯鸠总体上是反对军事扩张的,克劳斯通过论证否定了前面这个论点。[13]259孟德斯鸠对文献的歪曲使用,除了资料不足和偏见太盛的解释之外,也许最好应该被看成是他的简单模型和现实存在的复杂政体之间的张力所造成的结果,“虽然专制政府,从本质来说,到处都是一样,但是环境、宗教的意见、成见、被采用的范例、思想的倾向、习惯、风俗等等的不同都可以使它们之间产生极大的差异”。[7]250为了坚持他的简单模型,孟德斯鸠有时会对差异极大的材料加以剪裁。

孟德斯鸠对欧洲和亚洲进行比较:亚洲没有温带,欧洲有广阔的温带。南方的炎热气候使得人民软弱、懒惰、放纵情欲,北方比较寒冷的气候使得人民勇敢、勤劳、风俗优良。[7]326-329此后,孟德斯鸠以一节专论“上述情况的后果”。[7]329令人惊讶的是,孟德斯鸠此节实际所论,是战争而非气候的后果。亚欧各自都有民族都从事征服战争,征服战争的最终结果都是更大的帝国,而“一个广大帝国的统治者必须握有专制的权力”。[7]150气候对专制主义的这一形成机制并无影响。气候发挥影响是在专制政体建立之后,而且造成的不同也不是在欧洲和亚洲之间,而是在欧亚两州各自的南北方之间。专制主义国家如罗马和中国幅员广大,其南方和北方的气候很不相同。按照孟德斯鸠的观点,南方的气候导致人民性格软弱,容易忍受专制政体;他们懒惰不愿意劳动,因而建立民事的奴隶制;[7]295他们还放荡情欲,因而建立家庭的奴隶制。[7]315南方是专制政体巩固的根据地。而北方的气候导致其民族较为勇敢,因而会反抗既腐化又软弱的南方专制政体,最终可能征服并摧毁这种政体。如前所述,在这一点上欧洲和亚洲再一次没有什么不同。

欧洲和亚洲的不同依赖于一个非常偶然的区别——鞑靼人和哥特人的区别。分别征服亚欧的鞑靼人和哥特人同是北方的野蛮民族,他们所处的气候条件相同。再一次,气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鞑靼人和哥特人的不同,被孟德斯鸠追溯到一个气候之外的细微原因:鞑靼人受了中国文明的影响,[7]331而哥特人没有受到希腊罗马文明的太大影响。认真分析孟德斯鸠的繁杂论述可以看到,欧洲人的自由主要来自哥特人的野蛮,而非北方的寒冷。

气候对专制政体的形成机制几无影响,这也是孟德斯鸠为什么会担心欧洲落入专制君主手中的原因。气候和地理的阻碍在人缺乏理智的扩张面前变得次要了,而且孟德斯鸠不能指望文明化的欧洲还会出现新一拨的野蛮人,去摧毁未来的拿破仑或希特勒的扩张性的专制帝国。

战争必然导致普遍的专制主义,而非专制政体的建立纯属偶然。人的理性和审慎在此缺席。既熟悉人类历史也熟悉孟德斯鸠著作的汉密尔顿看到,此前的人类历史受强力和偶然的左右,审慎的选择并未发挥主要作用。[14]3分析孟德斯鸠的著作,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三、欧洲的大转型

专制主义因战争而形成,而现代史上充斥着战争,因此人类本来很可能走向普遍的专制主义。这种现象之所以没有发生,显然只可能是来自于人的有意识的审慎选择。换言之,必须有意识地使曾经支配欧洲的、本性倾向于扩张战争的君主制,转变为可以接受的共和制。

这种转变不仅困难,而且在今天不容易得到理解。共和政体和专制政体都是十分重要的持久现象。相形之下,君主政体只被看成是近代史上的次要过渡,桥接在黑暗的中世纪和文明的现时代之间。《论法的精神》出版于1748年,仅仅半个世纪之后,大革命的动荡就宣告了法国君主政体的破产。此后,君主政体大体上被看成一个不合时宜的怪物,已然腐朽,即将灭亡。那些君主政体的同情者们,如埃德蒙·柏克、约瑟夫·德·梅斯特、多诺索·柯特,被后人看成是顽固的反动分子,可悲地沾染了一身旧时代的腐朽气息,徒劳无益地试图反对一个光明新时代的到来。然而,现代世界秩序正是从欧洲君主制的衰败中脱胎而出,理解君主制对理解当今世界秩序的生成仍然是非常必要的。

在《论法的精神》第一卷中,孟德斯鸠提到的君主政体都是现代国家的政体,是英国、法国、奥匈帝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政体。在《论法的精神》第二章第四节中,孟德斯鸠实际上又把现代君主政体分为三类:首先是法国这种典型的以贵族团体为基础的君主政体,然后是两种特权贵族不重要的君主政体,分别是倾向于平民政体的英国和“倾向于专制政体的”西班牙和葡萄牙。[7]19前者可以向后两者转变,“请把君主政体中的贵族、僧侣、显贵人物和都市的特权废除吧!你马上就会得到一个平民政治的国家,或是一个专制的国家”。[7]18孟德斯鸠把法国、西班牙和英国看成是三个主要的欧洲国家。[15]124英国政体和西班牙政体的优劣一目了然,有问题的是法国的君主政体。由于法国在欧洲和世界中的重要地位,也由于它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的这种潜能,法国的君主政体受到了孟德斯鸠的特别关心。

在孟德斯鸠的分析中,法国的君主政体是参杂了君主制、贵族制等因素的一种混合政体。在其中,君主们压抑了贵族阶层,使贵族和第三等级取得了一定的平衡,并使自身取得凌驾双方之上的至高地位。君主的权力已经膨胀,并可能继续膨胀,而一旦贵族的权力继续被削弱至零,那么君主政体就会变成专制政体。这种弊病不可能在不改变君主政体本身的条件下得到解决。孟德斯鸠悲叹道:“河川的水迅速地流着去同大海汇合;君主政体的国家就这样消失在专制主义的大海里。”[7]149

君主制是不可持续的。孟德斯鸠看到它可能转向专制主义,也可能转向共和制。孟德斯鸠处在一个贸易迅速扩张的时代,贸易带来大量财富。孟德斯鸠看到,贵族制与时代精神完全违背:“贵族经商也违背君主国的精神。英国准许贵族经商,是该国的君主政体受到削弱的最重要因素之一。”[9]17而且“贸易上的巨大事业不适合于君主国,而适合于多人统治的政体”。[7]6这与其说是意味着君主政体会为了维持自身而禁止贵族经商,不如说意味着贵族们会为了经商而放弃君主政体,看起来这正是在英国实际发生了的情况。孟德斯鸠期待着欧洲其余各国放弃君主制的大转型。

四、新世界秩序及其可能的衰落

可以相信,支持着现代欧洲君主国的贵族们,会为了贸易致富而放弃作为障碍的君主制政体,从而放弃贵族制本身。因此,只要启蒙人民,让人民和贵族都了解经商带来的好处,那么君主制向商业性共和国的转变就是完全可能的。但是正如现代史所证明的,即使现代人理解共和制和跨国贸易的益处,也并不能完全免于希特勒及其扩张性帝国的恐怖。我们甚至可以做一个反事实的想象:若非存在美洲大陆这一外在偶然,那么奉行商业主义的欧洲各国很可能早已通过相互战争将现代文明毁灭殆尽、永久地落入专制主义的统治之下。因此,新的世界秩序还需要贸易之外的其他支柱。

孟德斯鸠为新世界秩序提供的另一根重要支柱是共和国的联盟。他相信:长远来看,人类只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是普遍性的单人统治,二是联邦性的共和国或共和国的联盟。[7]154在两者之间,孟德斯鸠无疑赞同前者。“联邦共和国能够抗拒外力,保持它的威势,而国内也不致腐化:这种社会的形式,能够防止一切弊害。”[7]155孟德斯鸠对联邦共和国的论述并非不存在内在的紧张,[17]但总体上是非常有力的。孟德斯鸠在这里说明,以长久计,人类只应选择联邦共和国的道路。

孟德斯鸠的以上构想,并没有当即化为现实。只是在随后的数百年间,现代人百般尝试却并没有发现更好的政治选择。因此,大多数国家最终还是走上了孟德斯鸠所推荐的这条道路。在今天,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些国家,无不艰难地抛弃了君主制或专制主义的古代政体,转而采用共和制的政体。同时,这些国家最终也都转向贸易,共享贸易红利。而他们相互之间的和平,则依赖诸共和国所主导的国家联盟即联合国的保证。

审视孟德斯鸠在理论中创造的这一新世界秩序,他并不认为它完美无缺。孟德斯鸠认为它的主要问题,在于商业共和国自身的固有缺陷。孟德斯鸠相信,主导着此类国家的是对财富的热爱。用后人的话来说,这个国家是一个由追逐财富的人主导着的资本主义国家。这样一个追逐财富的商业共和国,容易为富裕所带来的奢侈所腐蚀,而奢侈对共和政体是致命的,“一个共和国,奢侈越少,便越完善”。[7]116共和政体灭亡的开端正是人们变得奢侈而且贪婪。[7]134随着奢侈和贪婪主宰了共和政体,它就不可避免要腐败灭亡了。为了补救这一弊病,就只能采取相应的控制贫富分化的措施。对于现代商业共和政体的立法者们来说,这一点将会非常重要。

孟德斯鸠上述所有重要提议,均已为现代各共和国采纳。中国在今天也不例外,已经转变为以贸易为重的商业共和国,并通过种种福利政策控制商业可能造成的过度贫富不均。可以说,孟德斯鸠所构想的那个之前从未存在过的新的世界秩序,正是我们今天所生存于其间的这个世界秩序。孟德斯鸠没有为这个世界秩序的改变留下多少余地,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人类在普遍性或全球性的专制主义之外的唯一可行的政治选择。很难否认孟德斯鸠的推理。但是他未能预见到,现代的贫富分化更多地发生在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因而也没能为这一致命缺陷提供任何补救方案。这种毫无缓和趋向的全球性的巨大不平等,为这一秩序的继续存在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一个更好也更可持续的世界秩序,是新一代人面对的艰巨的理论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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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栋(1982-),男,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政治哲学、当代制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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