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艳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89;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南国商学院,广东 广州 510545)
鲁迅眼中的《山海经》
张西艳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89;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南国商学院,广东 广州 510545)
在少年鲁迅的眼里,《山海经》是其“最为心爱的宝书”。《山海经》使鲁迅开始了解中国神话传说,并为其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基础。成年之后的鲁迅,不仅熟知《山海经》内容,对《山海经》深有研究,且在其文学创作中,能灵活地运用《山海经》的相关素材。鲁迅有关《山海经》作者、成书、性质、神话等的论述,也对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鲁迅;山海经;神话
关于鲁迅与《山海经》的关系,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第49篇的开头这样写道:“鲁迅与《山海经》的关系可以说是很是不浅。第一是这引开了他买书的门,第二是使他了解神话传说,扎下创作的根。”[1](P103)《山海经》影响了鲁迅,鲁迅对《山海经》的评价,也影响了后人对《山海经》的认识。时至今日,在鲁迅研究和《山海经》研究都已呈现出开放性、多元化趋势的背景下,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鲁迅眼中的《山海经》。
读过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的人,都会对《阿长与〈山海经〉》一文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篇回忆性散文里,少年鲁迅因一位远方叔祖的讲述,对《山海经》产生了无限渴慕,非常渴望看到叔祖所说绘图本《山海经》,因为那上面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2](P254)。当他听长妈妈说给他买来了《山海经》时,他竟然“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振悚起来”[2](P254)。从长妈妈那里得来的四本小小的《山海经》,是鲁迅最初得到的书,也成了鲁迅眼中“最为心爱的宝书”[2](P255)。直到1926年,45岁的鲁迅在写《阿长与〈山海经〉》时,还记得那四本书的模样:“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2](P255)
童年、少年时期的阅读,往往会对人的一生产生重要的影响。自从与绘图本《山海经》邂逅以后,鲁迅就开始搜集绘图之类的书。成年后的鲁迅,曾多次购买过不同版本的《山海经》。《阿长与〈山海经〉》写于1926年3月10日,最初发表于1926年3月25日《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6期上。在这篇文章的结尾部分,鲁迅这样写道:“《山海经》也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2](P255)除此以外,从鲁迅的日记中,也能找到几处购买《山海经》的记录,例如,鲁迅1916年的书账中便记有“《山海经》二册,二·〇〇,十二月八日”,其于1926年10月14日的日记里也有如下记录:“下午伏园往市,托其买《山海经》一部二本,五角。”[3](P641)由此可见,正如周作人所说,《山海经》引开了鲁迅买书的门。通过《山海经》,鲁迅开始了解中国神话传说,这为其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基础。
从1920年开始,鲁迅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等高校教授中国小说史课程,其讲义即为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所印的《中国小说史大略》,后经修改易名为《中国小说史略》,于1923年出版。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中,鲁迅指出:“《山海经》今所传本十八卷,记海内外山川神衹异物及祭祀所宜,以为禹益作者固非,而谓因《楚辞》而造者亦未是。”[4](P9)在此,鲁迅不仅指出了《山海经》的内容,还否定了《山海经》作者为禹益,以及《山海经》因《楚辞》而成书的说法。
关于《山海经》的作者,自西汉刘歆在校订《山海经》后的《上〈山海经〉表》中提到“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5](P188)之后,《山海经》为禹益所作的说法,持续了很长时间。延至宋代,有学者开始对“禹益说”提出质疑。尤袤在《山海经跋》中指出:“《山海经》十八篇,世云夏禹为之,非也。其间或援启及有穷后羿之事。汉儒云翳为之,亦非也。”[6](P253)朱熹则认为,《山海经》“往往是记录汉家宫室中所画者”[7](P769),是汉人所作。明朝时期,杨慎既不同意“禹益说”,也不同意《山海经》为后人伪造说。胡应麟认为,《山海经》是周末文人所作。王世贞通过列举《山海经》中所存在的大量商代和周代的内容,认为《山海经》不可能是禹益所作。到了清代,吴任臣重申“禹益书说”,汪绂否定“大禹书说”。毕沅认为,《山经》是大禹所作,《海外经》《海内经》成于周秦,《大荒经》成于刘秀。郝懿行坚持大禹作书假说。陈逢衡反对“禹益说”,提出“夷坚说”。清末刘师培甚至还提出了“邹衍说”,后经何观洲进行了系统论证。20世纪以来,禹益说开始遭到更多学者的怀疑和否定。至1920年,自幼熟知《山海经》的鲁迅在编写讲义时,在熟悉前人有关《山海经》研究的基础上,做出了“以为禹益作者固非”的论断。
关于《山海经》是否因《楚辞》而作,也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朱熹在《楚辞集注·楚辞辩证》中指出:“大抵古今说《天问》者,皆本此二书(《山海经》《淮南子》)。今以文意考之,疑此二书本皆缘解此《问》而作。”[8](P392)明代胡应麟等人也承袭朱熹的观点,认为《山海经》取材于《离骚》《天问》;然而,与朱熹同时代的尤袤则指出:“然屈原《离骚经》多摘取其事,则其为先秦书不疑也。”[6](P253)清代吴任臣也认为,《天问》中如“十日代出”“启棘宾商”等,皆源自《山海经》。
《山海经》与《楚辞》到底孰先孰后,今人已难以定论。早在东汉时期,王逸就认为,屈原是看到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的图画后,才创作《天问》的。关于《天问》,日本学者小川琢治认为:“《天问》虽是对于画像而发的问,可画像没有流传下来,今日难解之处颇多,实为理所当然。但是,如果参考《淮南子》的《天文训》和《地形训》、《列子》《山海经》等所传,其十之七八还可得解。”[9](P179)由此可见,小川琢治认为《山海经》是现今解读《天问》的可靠参考文献之一。
1902年3月,鲁迅公费赴日留学。1903年8月,鲁迅曾于《浙江潮》发表《中国地质略论》一文。1904-1905年日俄战争期间,小川琢治等日本地质学家曾被派往中国东北地区进行地质考察。当时在日本留学的鲁迅,对此非常关注。1906年5月,鲁迅与友人顾琅一起出版了中国第一部地质矿产专著《中国矿产志》。至鲁迅出版《中国小说史略》时的1923年,小川琢治已在《艺文》上发表了大量有关《山海经》的研究论文。而鲁迅则一直关注着日本文坛状况,并于1922年翻译出版了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一个青年的梦》。我们现在虽无法确认鲁迅是否读过小川琢治的文章,但鲁迅关于《山海经》“谓因《楚辞》而造者亦未是”的观点,与小川琢治的观点是一致的;只是,与身为历史地理学家并十分肯定《山海经》作为中国上古地志价值的小川琢治不同的是,鲁迅认为《山海经》“盖古之巫书”。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鲁迅应并未受到小川琢治的影响。
关于《山海经》的性质,自古以来,众说纷纭。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关于《山海经》的论述,不仅否定了《山海经》作者的“禹益说”,以及《山海经》因《楚辞》而成书的说法,而且指出:“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4](P9)此时的鲁迅,竟然将自己曾经“最为心爱的宝书”定性为“古之巫书”,这多少有些让人难以接受。纵观《山海经》研究史,鲁迅是第一个提出《山海经》“盖古之巫书”的人。
自鲁迅提出《山海经》为“古之巫书”的观点以来,这一推测引起了很大的争议。1980年,袁行霈在《〈山海经〉初探》一文中指出,《山经》是巫觋之书,《海经》是方士之书。1985年,袁珂在《〈山海经〉 “盖古之巫书”试探》一文中评价鲁迅的《山海经》“盖古之巫书”说时,这样写道:“‘巫书’的推论确实是眼光独到,具有真知灼见的。”[10]在这篇文章的结尾部分,袁珂进一步指出:“鲁迅先生谓为‘古之巫书’,诚为巨眼卓识。”[10]当然,对于鲁迅的这一观点,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1995年,林辰在《〈山海经〉不是巫书——读〈中国神话学〉想起的》一文中指出:“《山海经》是‘古之巫书’说,其理论逻辑是:夸大《山海经》的怪诞的一面,从而把书中的少数视为多数,将非本质的记载,说成是本质的内容。”[11]其实,早在1980年以前,顾颉刚就曾撰写过《〈山海经〉中的昆仑区》一文,只是这篇文章直到顾颉刚先生去世两年后才被发表。顾颉刚指出,在读《山海经》时,应该注意三点,其第一点便是:“这是一部巫术性的地理书。在神权时代,知识界的权威者是巫,他们能和天神交通,能决定人类社会的行动,能医治人们的疾病,能讲述古今中外的故事。他们上天下地无所不通,口含天宪无所不言,所以会有离开真实很远的假想。但因他们在那时究竟是智识最丰富的人物,所以他们对于历史、地理、生物、矿物却也有些真实的认识。在他们的头脑里,真中有幻,幻中有真,所以他们写出的《山海经》也是扑朔迷离,真幻莫辨;要做分析真幻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我们现在读它,必须随顺着它的巫术性,而不是处处用事实的眼光去看,才可显出它的真价值来。”[12]2010年,陈连山在《〈山海经〉 “巫书说”批判》一文中指出:“《山海经》的确具有一定的巫书色彩,山神祭祀活动与巫、祝密切相关,鲁迅的推测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鲁迅的推测并不符合《山海经》的全部内容。”[13]同时,陈连山在《〈山海经〉学术史考论》一书中还指出:“鲁迅的观点虽然在《山海经》性质的判断方面有一定偏差,但是,他确定了此书年代的古老,其影响十分深远。”[14](P194)时代在发展,关于《山海经》性质的争论还在继续,鲁迅的“巫书说”在学术界产生的影响也还在持续。
在《中国小说史略》的第二篇《神话与传说》中,鲁迅在陈述《山海经》的内容、作者、性质等观点之前,首先指出:“中国之神话与传说,今尚无集录为专书者,仅散见于古籍,而《山海经》中特多。”同时,关于《神异经》和《十洲记》,鲁迅还指出:“称东方朔撰者有《神异经》一卷,仿《山海经》,然略于山川道里而详于异物,间有嘲讽之辞。《山海经》稍显于汉而盛行于晋,则此书当为晋以后人作;其文颇有重复者,盖又尝散佚,后人钞唐宋类书所引逸文复作之也。有注,题张华作,亦伪”[4](P18);“《十洲记》一卷,亦题东方朔撰,记汉武帝闻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等十洲于西王母,乃延朔问其所有之物名,亦颇仿《山海经》”[4](P19)。从这些文字可以看出,在鲁迅看来,《山海经》不仅是神话特多的古籍,而且是神话古籍的典范。这也正如陈连山所言:“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不仅把《山海经》列入小说史的开篇,而且探讨了《山海经》的文学史影响,指出署名东方朔的《神异经》《十洲记》都是模仿《山海经》之作。后来的文学史基本都把《山海经》作为最重要的神话记录和志怪小说鼻祖加以叙述。”[14](P198)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袁珂不仅秉承了鲁迅的“巫书说”,继承发展了鲁迅对《山海经》神话的评价,并提出了《山海经》为“神话之渊府”的观点。
鲁迅尽管推测《山海经》为“古之巫书”,却对《山海经》中的神话特别重视。他不仅自幼熟知《山海经》里的神话,成年之后对《山海经》神话也深有研究,而且将《山海经》神话运用到了自己的创作中。《山海经》神话成为鲁迅文学创作的素材。从鲁迅的诸多作品中,都可以寻觅到《山海经》神话的踪迹;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鲁迅于1922—1935年间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故事新编》。《故事新编》收录了鲁迅13年内断断续续创作的8篇历史故事系列短篇小说,分别是《补天》《奔月》《理水》《采薇》《铸剑》《出关》《非攻》和《起死》,其中的前3篇都运用了《山海经》神话素材。《补天》写于1922年,原题为《不周山》。不周山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山名,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女娲补天》的故事虽然出自《淮南子·览冥训》,但最早记载女娲之名的则是《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的“女娲之肠”。《补天》中,有一段女娲从昆仑山上的火树林里抽出带火的大树点燃芦柴堆的情景,很明显运用了《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炎火之山”的素材。《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最早见于战国时期的《归藏》,但羿这一人物最早出自哪部文献,却尚有争议。鲁迅在《奔月》中所描述的正直仁义的羿,则是秉承了《山海经·海内西经》中仁羿的形象。《理水》运用了《山海经》中“鲧窃帝之息壤”的神话,其中描述的大禹治水的方法,也源自《山海经》。为此,孙昌熙指出:“鲁迅所用《山海经》里的材料往往在小说中起着关键作用。”[15]此外,在鲁迅的旧体诗和杂文中,也能看到《山海经》神话的影子。鲁迅1933年创作的七言律诗《题三义塔》中的“精禽梦觉仍衔石”一句,就取材于《山海经》中“精卫填海”的神话故事。在杂文《春末闲谈》中,鲁迅又援引了他自幼熟悉的《山海经》中“刑天舞干戚”的故事,歌颂了被统治者至死不屈的战斗精神。鲁迅之所以在文学创作中能够将《山海经》神话素材运用得恰到好处,一方面与他自幼深受《山海经》影响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深入研究《山海经》有关。鲁迅在神话研究方面的成果,限于篇幅,在此不一一列举,仅以陈连山在《〈山海经〉学术史考论》中对鲁迅的评价为例,足以证明鲁迅在《山海经》研究方面的贡献:“鲁迅、茅盾等人把进化的历史观念和文学史发展模式引入《山海经》研究领域,从而彻底改变了传统《山海经》学的研究模式,奠定了现代《山海经》神话研究的基本格局。”[14](P193)另外,李玉兰曾在其硕士论文《鲁迅神话研究刍议》中,对鲁迅的《山海经》研究做出了更高的评价:“他对《山海经》的研究,就是基于严谨细致的考证。其扎实的考据功夫,使得至今也没有人能够超越其《山海经》的研究。”[16]
综上所述,正如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所言,鲁迅与《山海经》的关系确实不浅。鲁迅自幼接触《山海经》,不仅对《山海经》深有研究,而且在文学创作中,能灵活运用《山海经》的素材。在少年鲁迅的眼里,《山海经》是其“最为心爱的宝书”。成年之后,鲁迅眼里的《山海经》却是“记海内外山川神衹异物及祭祀”的“古之巫书”。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关于《山海经》的论述,曾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直到今天还在持续。可以说,《山海经》影响了鲁迅,鲁迅也影响了《山海经》。
[1]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鲁迅.鲁迅全集(第1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郭璞.山海经·穆天子传[M].长沙:岳麓书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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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2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62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9](日)小川琢治.中国历史地理研究[M].东京:弘文堂书房,1928.
[10]袁珂.《山海经》“盖古之巫书”试探[J].社会科学研究,1985(6).
[11]林辰.《山海经》不是巫书——读《中国神话学》想起的[J].中国图书评论,1995(8).
[12]顾颉刚.《山海经》中的昆仑区[J].中国社会科学,1982(1).
[13]陈连山.《山海经》“巫书说”批判——重申《山海经》为原始地理志[J].民间文化论坛,2010(1).
[14]陈连山.《山海经》学术史考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15]孙昌熙.鲁迅与《山海经》[J].吉林师大学报,1979(1).
[16]李玉兰.鲁迅神话研究刍议[D].天津:天津师范大学,2006.
责任编辑 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
TheClassicofMountainsandSeasin the Eyes of Lu Xun
Zhang Xiyan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9;
Business Colleg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 510545)Abstract:Viewed by Lu Xun in his early youth as “the most beloved book”,TheClassicofMountainsandSeashelped Lu Xun to be acquainted with Chinese myths and legends and laid the groundwork for his later creative writing. In his adulthood,Lu Xun was not only well familiar with the book itself,but also made in-depth studies and investigations into it and flexibly used the material in his own literary works.TheClassicofMountainsandSeashas a great influence on Lu Xun,whose review on the author,compilation,nature,and myths of it also has substantial implications in academia.
Lu Xun;TheClassicofMountainsandSeas;myth
2016-05-22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课题(2015JX006)
张西艳(1982-),女,山东临沂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
I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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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 (2016)08-00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