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涌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经济安全研究中心,北京100081)
金融化与工业化:两条不同的发展道路
江 涌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经济安全研究中心,北京100081)
构建具有高技术进步率和高技术扩散效应的发达的现代工业体系是一国走向富强的必由之路,工业化是一国实现繁荣的关键,并能增进国民福祉。符合经济发展阶段的金融发展,对社会财富的增进具有良好的引致增长效应,但超越发展阶段的过度的金融化会弱化其经济增长效应,并可能引发价值分配的引致贫困效应,甚至导致后发或转型国家丧失在实体经济领域的竞争力,沦为发达国家的附庸。对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的大国,在壮大实体经济的基础上适度地促进金融发展,推行包容性的金融发展模式,可能更有利于国民财富的增进和人民福祉的提高。
工业化;金融化;发展道路;李斯特经济学;新自由主义
世界发展史表明,工业化是现代化的核心,是一国实现繁荣富强的关键,工业化带来的收入潮水可以浮起港湾内所有的船只,催生培育中产阶层,令全体国民受益。适度的金融化,可以加速国民财富的增进和人民福祉的提升。但过度的金融化则在根本上属于零和游戏,只能让极少数人获益而绝大多数人受损,甚至导致中产阶层蜕变为负产阶层而固化为无产阶级,并可能使诸多后进国家成为先进国家的经济附庸。近年来,由于受新自由主义的误导,我国在工业化远没有完成的情形下,出现了过度金融化的苗头,这种超越发展阶段的金融化进程使国民经济出现了“虚热实冷”的迹象,进而使中国面临去工业化的风险。
金融化与工业化对立统一于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进程。金融化与工业化两条发展道路的激辩与不同国家的选择,是理解当代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关键。金融资本越来越脱离产业资本循环而具有独立化的倾向,并凭借其强大的资本实力与特殊的组织形式,逐步使工业资本从属于金融资本。金融资本的强势扩张,代表金融资本的势力开始逐步控制西方社会与政府,甚至利用大众舆论与国家政权,用金融化的逻辑来刷新经济、刷新世界,是谓经济金融化与金融全球化,由此逐渐形成了“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的核心——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的中心——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外围”这样一个不公正的国际秩序,广大发展中国家客观上面临成为国际金融资产阶级以及西方发达国家的附庸的危险境地。
1.商业资本、工业资本和金融资本
资本的本性就是追逐利润,哪里的利润率高就流向哪里,从流通领域、生产领域转移到金融领域,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与之相对应,资本主义具有商业资本主义、工业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三种主要形态。
商业资本主义,从15世纪初到18世纪中叶的英国工业革命,为期约300年。威尼斯人、热那亚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等都曾热衷于商业贸易,但这种贸易主要是面向落后地区。在商业贸易乃至整个经济形态中,“占主要统治地位的商业资本,到处都代表着一种掠夺制度”。[1]369商业资本是具有高利贷性质的生息资本,“有资本的剥削方式,但没有资本的生产方式”,[1]676侵占和欺诈是商业资本获取利润的典型手段与特征。
工业资本主义,从18世纪中叶的英国工业革命到20世纪70年代资本主义世界出现的经济滞胀,为期约200年。工业资本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生产力,社会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被空前地创造出来。“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2]在追求利润的动机下,经济生活中的各类商品应有尽有,与工业资本主义相适应的各种规则与秩序纷纷呈现,如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各类非政府组织成为社会基础。
工业资本主义的伟大成就是使生息资本从属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条件和要求”。[3]但是,20世纪70年代资本主义世界出现的“滞胀”的危机,对利润的追逐驱使资本不断向金融领域集中,生息资本的实力与势力得到前所未有的膨胀,成为现代金融资本。金融资本以其自己的标准对生产过程进行了重组并主导着企业的兼并与收购,并以所谓市场的力量迅速向社会与政府渗透,在逐步控制社会(舆论、大众)的同时,成功地把权力关进了由资本设计的制度笼子里(集中体现于新自由主义理论、政策与机制),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纷纷被金融资本逻辑所刷新,是谓金融资本主义。
2.美国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的斗争
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之间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止。作为宗主国与殖民地,英、美资本主义的传承与继起,完整地演绎了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的复杂斗争。从1775年独立战争到2008年金融危机,美国经济、社会与政治发展史始终贯穿着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工业化与金融化两条发展道路的斗争。
美国建国伊始,就存在经济自主与经济依附、农业化、工业化与金融化的发展道路的分歧。由于受英国自由经济思想的深刻影响,以及以伦敦城为代表的金融资本的广泛渗透,美国的政治精英对国家开办银行、节制金融资本一直持怀疑态度,这就使第一国民银行(1791~1811年)以及第二国民银行(1816~1836年)在到期后都没有被延续。一直到1863年《国民银行法》通过,美国一直处于所谓的自由银行时代,也是金融资本发展的繁荣时期。在所谓的自由主义思想的引领下,银行象野草一样疯涨,出现了一大批“野猫银行”。①但是,这一时期,美国的主要矛盾,并不直接表现为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的矛盾,而是集中于北方工业领域的民族资本与集中于南方农业领域的附庸买办资本之间的矛盾,走独立自主的工业化发展道路还是走国际分工的农业化发展道路,成为美国社会政治斗争的主旋律。
南北战争解决了美国独立自主与殖民依附的选择问题,为其工业化扫清了经济、社会与政治障碍,美国工业化迅速推进。到19世纪70年代,美国就已超过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以电力的广泛应用、内燃机和新交通工具的创制、新通讯手段的发明以及化学工业的建立为代表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在美国进展得如火如荼,工业资本及其意识形态在国民经济与国家意志中占据主导地位,强调用关税保护市场借以保护工业资本成长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与英国鼓吹的自由主义、国际主义在世界体系内形成鲜明对立。这段时期,美国经济上的保护主义与外交上的孤立主义是一致的。
然而,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的产业并购浪潮,使得以约翰·皮尔庞特·摩根(J.P.Morgan)为代表的金融资本的实力与势力快速提升,在对政府权力操控、国家意志、经济发展以及对外交往等一系列政策上,与以安德鲁·卡内基(Andrew Carnegie,1835~1919)和亨利·福特(Henry Ford,1863~1947年)为代表的工业资本的矛盾日益突出。最终,金融资本制造并利用金融危机(“1907年恐慌”),成功将金融资本的意志上升为国家意志,进而把国家力量嬗变为金融资本的力量,其重要标志就是1913年美国联邦储备局成立,货币(美元)发行权由财政部移交给美联储,而美联储实质上是华尔街的代理机构,由此,金融资产阶级窃取了美国的货币主权。“在资本主义制度中,掌握货币的人也就是最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人”,[4]金融资本再次取得了对工业资本的竞争优势。
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大发横财,美国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比翼齐飞,相安无事。战争结束时,美国已经从资本输入国变为资本输出国,从债务国变成了债权国,而且还是世界最大的债权国。“大萧条”出现前10年,美国工业生产增长近一倍,美国工业的标志性行业——汽车制造业实际生产量从1919年到1929年增长了255%,汽车保有量从1921年的1050万辆增至1929年的2600多万辆,1929年资本主义世界使用的汽车81%是美国制造。[5]由此出现了所谓“柯立芝繁荣”(1923~1929年)。但是,经济繁荣背后潜藏着日益严重的结构失调:金融资本势力扩张导致虚拟经济——股票市场的日益膨胀。金融寡头操纵证券交易,操控舆论,把社会各个阶层都吸进了证券市场,使其渐趋疯狂地追逐股票价值上涨,金融泡沫越吹越大。然而,色彩斑斓的肥皂泡终究要破灭,经济学家鼓吹的“永久繁荣时代”在1929年10月23日迎来了终结,股票市场坍塌,犹如拦洪堤坝决口,冲跨了沉浸在泡沫中的各类金融机构,然后危机席卷了各个经济部门,整个美国经济濒临崩溃。
金融资本、金融寡头是“大危机”的主要始作俑者,“大危机”引致“大萧条”,产生的“大冲击”终结了“镀金时期”(Gilded Age)。代表工业资产阶级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D.Roosevelt)上台后,基本上终结了古典自由主义理论与自由经济政策,代之以凯恩斯主义与干预经济政策,通过系列政策手段打击金融资本。1933年,美国国会通过的《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简称GS法案),严格禁止商业银行从事投资银行业务,尤其是证券承销和自营买卖业务,严禁商业银行和从事证券业务的机构联营或人员相互兼职。罗斯福政府在对金融资本实行抑制与打压的同时,积极鼓励和支持工业资本的发展,把福特及其所代表的汽车业树立为美国社会发展乃至国家振兴的典范。“罗斯福新政”为美国工业资本的发展拓展了空间,也为美国经济社会迎来新的繁荣开启了一个所谓的“伟大社会”的时代。然而,金融资本与工业资本的争斗并未因此而画上句号。
20世纪70年代,西方世界的普遍“滞涨”使凯恩斯主义日渐式微,新古典自由主义即新自由主义在重构中复辟。1980年,作为金融资产阶级代理人的罗纳德·威尔逊·里根(R.W.Reagan)赢得了美国大选。在1981年就职典礼上,里根急切地表白:“政府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政府本身才是问题所在。”里根政府的整个施政理念集中体现在所谓“里根经济学”,实际是以哈耶克的思想为基础,以拉弗、费尔德斯坦等为代表的供给学派的理论。供给学派极力鼓吹“资本优先”,主张国家的收入分配、税收财政政策向资本倾斜,并以刺激资本投资、增加供给的名义,主张降低资本所得的边际税率。里根担任美国总统时期,实施了新自由主义的减税、去监管和削减政府开支的“三大”标志性政策,削减了食物券、住房补助、教育津贴、医疗救济等一般社会福利的支出,努力使政府变小,把政府权力关进所谓的制度笼子。美国政府也相应地放松了金融监管,增加金融垄断资本的自由。“美国真正开始放松行业监管是在20世纪80年代罗纳德·里根执政期间。从那时放松对交通业的管理法规开始,美国政府对银行、电信、能源和媒体的监管在接下来几十年发生了巨大变化。”[6]
工会是社会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里根政府在削弱政府权力的同时,以铁腕手段镇压工人运动(如1981年对美国职业航空交通管制工会发起罢工运动的镇压),打击、肢解、改造各种有组织的社会力量。由此开启了用“铁扫帚”——休克方式——积极推进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先河,巩固金融资本在美国的政治统治。金融资本借助政权力量,全面而深入地向经济领域渗透,企业管理由多年来的“企业利润最大化”向“股东利益最大化”转变,如此导致越来越多的企业更像一个金融公司而不是生产实体,企业利润越来越倚重于金融资产运营。
美国企业——国民经济的微观基础——纷纷走向金融化,导致国家产业空心化,利润的源泉愈发枯竭,国家债务迅速攀升,财政悬崖日趋逼近。为持续获取利润,金融资本积极推动经济金融化由生产者转向消费者,各类消费信贷层出不穷,家庭金融化的结果是家庭负债迅速攀升,房奴、卡奴纷纷涌现。华尔街金融化不仅通过资产证券化广泛影响了中产阶级,而且还通过债务证券化广泛渗透了无产阶级,由此出现了日趋庞大的次级债券产品,最终引爆了2007年“次贷危机”以及2008年国际金融大危机。
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动机就是赚钱,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因此,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都周期性地患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媒介而赚到钱。[7]资本主义发展到金融资本主义阶段,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掌握最先进金融工具与最强大金融机构的国家——就可以省去“必须干的倒霉事”而“不用生产过程作媒介而赚到钱”。为了轻松赚取更多的利益,就必须用金融资本的逻辑对整个国民经济进行格式化,这就是所谓的经济金融化,通过金融游戏,将秩序与规则直接兑换为利润与金钱。
1.现代金融的“艺术性”远大于“科学性”
金融化是金融市场、金融机构以及金融业精英们对经济运行和经济管理制度的重要性的不断提升,金融资本对实体经济持续渗透、融合与操纵和金融资产阶级用金融资本的逻辑对整个国民经济进行格式化的过程。随着经济金融化的推进,“经济活动的重心从产业部门(甚而从诸多正在扩大中的服务业部门)转向金融部门”。[8]约翰·福斯特将金融化定义为资本主义经济重心从生产向金融的长期转变,其转变包括以下一些基本指标:其一,金融利润占总利润比重的不断上升;其二,不断上升的债务/GDP比例;其三,FIREs(即金融、保险与房地产)占国民收入份额不断增长;其四,舶来的和不透明的金融工具的不断扩散;其五,金融泡沫的不断膨胀。[9]
早在17世纪,威尼斯金融家就首创了泡沫经济骗局,就是把相关资产价格拼命炒高,诱骗当地市场投资者跟风追涨,金融家获利后突然撤资,使泡沫破灭,迫使套牢者恐慌抛售,等相关资产价格大幅下跌后,金融家再杀个回马枪,实施廉价收购。这就是著名的“威尼斯骗局”。后世的各类金融骗局,都可溯源到威尼斯金融家的“垂范”。因此,金融化进而泡沫化不是金融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有金融资本抑或有金融家就会有金融化、泡沫化,只是在金融资本主义下伦敦城、华尔街的银行家将金融化玩到了极致——将一个个主权国家玩于鼓掌之间,将整个国际经济体系玩到近乎崩溃的边缘。
经济金融化首先损害的是金融资本的宿主——金融资本发育成长的母国。美国资本主义黄金时代孕育成长的福特主义,代表着工业资本,本质上必须形成资本家与工人——谁也离不开谁的利益共同体,劳资间斗争与合作构成经济社会的主旋律。在这一矛盾相互作用的历史进程中,工业资本的社会责任感(如福特T型车的大获成功)推动着企业创造出使用价值与价值,进而推进国民经济增长与社会进步。然而,与工业资本不同的是,生息资本而后金融资本无视乃至蔑视社会责任,过去的银行家以及而今的金融家在经营与投机时并无什么道德羁绊,所谓无德一身轻。著名金融投机大师乔治·索罗斯曾经反复强调,“我绝没什么错。人们很难理解这一点,因为我在金融市场进行投机,是按照通行的规则来做的,如果禁止投机,我也不会投机。如果允许投机,那我就会投机,所以我实际上是参与者,一个金融市场的合法参与者。我的行动无所谓道德或不道德,这里没有所谓的道德问题。”[10]实际上,整个经济金融化程序,就是一整套游戏规则,正是金融资产阶级自己或通过政权代理人制定了这些游戏规则。
事实上,索罗斯这位喜欢哲学思考的金融投机家对金融有着不同一般的深刻理解,“理性预期理论认为,按照定义,市场总是正确的;但我认为,金融市场几乎总是错误的,只不过在一定的限度内它有自我验证的能力罢了”。[11]很显然,投机大师否定了新自由主义者所一贯鼓吹的市场正确性,实际上从根本上否定了金融资本乃至于现代经济学的固有逻辑。现代经济学中貌似科学的理论,最终也未能将现代金融(学)打造成一门真正的科学,而是改造成为一门实在的艺术,即一门赌博的艺术、投机的艺术。最起码,现代金融的艺术性要远大于其科学性。经济金融化就是金融资本试图把整个经济物品(各类商品与服务)变为艺术品,其价值与价格可以严重分离,如今已经分离到十分离谱的境地。因此,现代金融远远背离了传统金融的存在与发展宗旨,即为实体经济服务,为创造价值服务而严重异化——独立并控制实体经济,罔顾实际价值而直接作用于资产价格,将以钱生钱的游戏发展到极致,甚至成为金融资产阶级实行新殖民主义统治的工具。
2.金融化使美国成为“半殖民地”
从美英等国的金融化实践来看,经济金融化的结果必然导致一国的国民经济“去工业化”以及产业空心化,整个经济基础愈加脆弱,从而使资本主义危机呈现常态化,从时有发生到随时发生。在不时发生的危机中,美国这个当今不可一世的霸权国家,竟然也沦落为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的“半殖民地”。
经济金融化导致美国经济日趋泡沫化。依照不同口径计算,美国虚拟经济是实体经济的数倍,数十倍,甚至数百倍。“次贷危机”爆发前,美国GDP不到14万亿美元,而各类金融资产最高达到GDP的440倍。美国经济出现严重泡沫化。企业、机构等各类市场主体日益依赖金融游戏,以钱生钱,投机逐渐取代了投资,成为日益显著的经济活动,资本拜物教在美国社会各个社会阶层愈演愈烈。金融投机一方面由单一化趋于立体化,如外汇投机就有即期外汇、远期外汇、外汇互换、外汇期货、外汇期权等等;另一方面愈发严重的杠杆化,以小博大、以少博多的金融赌博掀起一波接一波、一浪高一浪的投机热潮,从而放大了金融市场的波动性。经济金融化、金融赌场化、赌场社会化,使金融资本主义由此蜕变为“赌场资本主义”。
产业空心化,经济泡沫化。经济金融化既广且深地改变了美国的经济结构,虚拟经济膨胀,实体经济萎缩。根据美国经济分析局的统计资料,自1950年以来,金融、保险、房地产业(FIRE)部门在美国GDP中所占份额由1950年的约10%持续上升到1990年的约18%,首次超过制造业,2005年达到约25%,到金融危机爆发前的2007年,更是达到约30%的历史高点。与此同时,实体经济在美国GDP中所占份额不断下降,1950年为61.78%,2007年则为33.99%,其中同期的制造业由27%下降为11.7%。日趋严重的产业空心化使得经济体系的内在不稳定性不断增加。普遍的金融投机以及家庭、企业与政府的过度负债,推动国民经济尤其是房地产市场和股票市场走向“非理性繁荣”,由此制造出一个又一个而且一个比一个更大的经济泡沫。一旦泡沫破灭,经济衰退就不可避免。
中产阶级坍塌,社会两极分化。经济金融化导致国民收入分配越发有利于金融机构和金融寡头、高层经理。与此同时,随着工会组织的削弱和集体谈判工资合同能力的下降,工人的工资和大众福利被不断削减,两极分化日趋严重。自1980年以来,美国的收入不平等开始快速度扩大。“前10%人群”(对应“资产阶级”)的收入比重从20世纪70年代的30%~35%,上涨到21世纪伊始的45%~50%,提升了15个百分点。[12]在金融危机爆发的2008年,“前10%人群”的收入略超过美国国民收入的50%,而90%人群分享另外不到50%的国民收入。2007年,美国福布斯400人的财富几乎等于美国社会最底层50%人群(对应“无产阶级”,大约1.5亿人口)的财富总量(1.6万亿美元)。[13]
3.金融化使后进国家成为先进国家的附庸
今日美国俨然成为金融资本的天堂,华尔街的银行家俨然成为立在针尖上的天使。在工业资本统治下,美国创造了诸多的世界辉煌,赢得了世界的尊敬,美国梦风靡天下。金融资本统治下,美国不断丧失过去的荣耀,美国梦断,美国由昔日的资本主义世界灯塔,逐步沦落为展示资本主义弊端的橱窗。
著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罗莎·卢森堡认为,资本主义总是以非资本主义存在为前提,剥削掠夺落后地区内在于资本主义制度,因此殖民主义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然而,到了金融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因为产业空心化,资本丧失了利润的源泉,因此,资本主义发展客观上更需要非资本主义的存在。集中于华尔街的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以美国为平台和工具,借助美元、美军、美谍,不断向世界扩张,将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变为金融资本盘剥的对象,变为西方发达国家的附庸。于是便有了在经济金融化、金融自由化基础上的金融国际化——“新殖民主义”。新殖民主义的实质是,在金融资本的控制下,发展中国家从理论上说是独立的,而且具有国际主权的一切外表。但实际上,它的经济制度,从而它的政治政策,都是受外力支配的”。[14]1“新殖民主义是以大财团控制名义上取得独立的国家作为基础的”。[14]33
新殖民主义一开始用贸易、投资把发展中国家纳入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分工体系,在该国际分工中,发达国家处于设计、专利、核心制造、营销的“微笑曲线”高端,而发展中国家则处于代工制造的“微笑曲线”的低端。随着金融资本在美英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占据主导地位,在完成国内经济金融化——所谓“去工业化”与“后工业社会”之后,金融垄断资本操控国家政权以及国际组织,以所谓的“华盛顿共识”施压于一个个发展中国家尤其是新兴市场,使其致力于金融开放,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资本账户开放与货币自由兑换。
自由主义是工业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体现了工业资产阶级(集团)的意志。工业资产阶级借助自由主义(理论与政策),推进国际分工与贸易自由化;新自由主义是金融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体现了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的意志;金融资产阶级借助新自由主义(理论与政策),推进金融自由化。新殖民主义推销员,他们手中拿的是计算器而不是枪枝;他们穿的是上班时的服装,而不是战斗服装;他们宣传的是自由市场经济的福音,而不是传教的福音。新殖民主义者是以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首的国际捐赠者,但也包括西方各国大使馆、商业银行和新兴的非政府组织人员。他们并不大肆声张,也不使用枪炮,便在发展中国家里扩展了势力,这种势力要比任何武力所达到的大得多和阴险得多。在新殖民主义推销员推销的一揽子“华盛顿共识”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中,经济金融化是核心内容,是金融资本主义的主导经济政策。广大发展中国家,在经济金融化、金融自由化能增进资源配置、促进经济增长的海妖歌声的诱惑下,相信并接受新自由主义。这样新自由主义便在相关发展中国家落地生根、发芽成长、开花结果。“当发展中国家向全球资本的动物本性敞开胸怀的时候,它们与魔鬼达成了一笔交易”。[15]如此,继发达国家之后,国际金融资本逻辑开始刷新相关发展中国家的理论与政策,金融资本开始渗透到相关发展中国家的每一个领域,如此,经济金融化便在世界范围内浩浩荡荡近乎成为一种潮流。西方发达国家“要求广大发展中国家特别是社会主义国家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模式和经济政策,取消国家对经济生活的管理特别是计划管理,洞开国内市场,与西方国家牢牢控制的世界经济接轨,其目的无非是要在发展中国家恢复殖民主义统治,在社会主义国家搞和平演变,演变为资本主义,或外围资本主义”。[16]
自阶级国家形成以来,国家之间的竞争一直存在。近代以来,尤其是西方开启资本主义文明以来,民族国家之间竞争日趋激烈,由此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区域与次区域战争更是不计其数。落后国家在国际竞争中通常处于被动挨打地位。因此,争取或保持先进性成为国家治理的主要目标。从世界发展史来看,国家先进性就是要实现现代化。就发展中国家而言,实现现代化是毋庸置疑的国家战略,而现代化的核心是工业化。上世纪80年代以来,在参与国际分工的思想指导下,中国的工业化走上了并非完全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近些年来,受新自由主义的误导,在工业化远没有完成的情形下,中国开启了金融化的魔瓶,国民经济出现了“虚热实冷”的迹象。
1.工业化是实现国家富强的关键
工业化给国民经济带来的不仅是量的增长,而且还有质的改善。著名经济学家、“德国经济民族主义之父”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给工业化的神奇功效作了鲜明注解,“工厂和制造业是催生国内自由、智慧、艺术与科学、国内外贸易、航海、改善交通、文明以及政治力量的原因,是冲破农业的枷锁使其重获自由并提升其商业地位的手段,它使租金、农业利润和工资大获增长,使土地财产大量增值。”[17]105“制造业对国内贸易、对国家的文明和实力、对国家独立自主地位的维护以及对由此取得的物质财富的能力等方面都有影响。”[17]165
在欧洲,英国原本是一个不起眼的蕞尔小国,长期受到欧洲大陆强国的欺凌,甚至还有北欧海盗的不时骚扰。有鉴于此,后来的英国统治阶级励精图治,以发展工业来富强国家。“每一个欧洲大陆国家都是这个岛国的老师,它的每一种工业技术都是向这些国家模仿得来的,它学会了以后就把这些工业建立在自己的国土上,然后在关税制度下加以保护,促使它们发展。威尼斯在玻璃制造技术上(还有其他许多奢侈品制造业)不得不甘拜下风;波斯对于地毯织造与染色的技术终于不得不告放弃。”[17]45
英国以工业实现富强的同时,全力遏制潜在对手发展工业,推进工业化。1815年英国国会议员亨利·布鲁阿姆勋爵公开宣称,“为了将外国工业扼杀在摇篮里,英国工业品出口就是有些损失也是值得的”。[17]90另一位国会议员休谟则叫嚷,“大陆工业应趁其蓓蕾之时加以剪除”。[17]91英王明令,在北美殖民地区就是一只马蹄钉也不准制造,北美殖民地的一切工业都垄断在英国手里。
在美国独立并建国后,英国的著名理论家亚当·斯密和萨伊都断言,美国“就像波兰一样”,注定应当经营农业的。[17]102两位理论家认定,“在美国以极低代价可以获得最丰饶的耕地,情况既然是这样,美国人民就生来被老天指定专门从事农业的。美国人民就能这样老老实实地服从造物主的安排,在这一点上诚然是对他们作了很大的赞扬,事态若果是如此演变,自由贸易原则在这里就可以获得极其圆满的应用,就可以为这些理论家提供一个理想的范例。”[17]103“据说像美国这样一个国家,还有着无限广阔的膏腴之地没有开垦,工资又这样高昂,要充分利用国家的物质财富与增加了的人口,再没有比发展农业更好的方法;而且农业有了充分发展,工业到那时自然会跟着兴盛起来,更无需用人为方法督促;如果美国使工业作不自然的发展,不仅将损及久已享有文明的那些国家,而且受害最大的就是美国自己。”[17]103可以想见,原宗主国英国对新生美国的发展道路是如何关切。然而,美国后来的工业立国战略及取得的成就,毫不客气地否定了两位“先贤”。
2.中国的工业化仍未完成
多年来,在“不求所有,但求所在”的思想指导下,从中央到地方,从沿海到内陆,政府的首要任务就是迅速把GDP搞上去。当然,不容否认,在“唯GDP主义”下,中国的经济建设取得了巨大成绩,GDP总量位居世界第二。这一成就美国用了100多年,日本从明治维新开始也用了100多年,而新中国只用了60年的时间就坐二望一。如今,世界都在关注中国赶超美国的时点。华尔街机构高盛最初认为是2027年,后来修正到2019年。2014年4月30日,世界银行更新数据,认为中国已经超过美国成为世界头号经济体。由于存在很多重复建设,产品低端同质恶性竞争,国内外市场需求很快就一个接一个趋于饱和,由此导致中国产能严重过剩。有鉴于中国GDP的快速提升以及产能严重过剩,一些学者专家认为,中国的工业化已经完成,未来面临的主要任务是产业转型升级。在产业发展布局上,应大力发展服务经济,尤其是着力于发展城镇化与金融化。
新中国建立后,虽然在工业化方面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但由于受多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工业化并不均衡。事实上,我们的工业化还存在诸如工业化时间延续不够长、地域展开不够广、行业推进不够深入、定价权与关键技术掌握在国际资本手中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因此,中国的工业化仍在路上。历史上,英国、美国与日本都曾因为成功的工业化而形成强大的制造能力,先后扮演了“世界工厂”的角色,源源不绝地生产出各色产品、各种机器与各类设备,成为“全球经济和贸易的核心国”。从英国、美国、日本的成功工业化的硬指标来看,倘若中国完成了工业化,中国为世界贡献了什么?是富士康的“军事化管理”?小米手机真假难辨的模仿?是用廉价资源、廉价环境、廉价货币、廉价劳力制造出廉价商品的比较优势?我们不用妄自菲薄,但也不能妄自尊大,我们应当老老实实承认,中国还没有完成工业化。
3.持续推进工业化的战略选择
工业化对于一国现代化——繁荣富强如此重要,怎么强调似乎也不过分。那么,如何实现工业化?对德国、日本等国的成功工业化有着显著影响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在《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书中对英国的经验以及他国的教训作了细致而深入的总结。
(1)工业化应在适度保护中成长。李斯特执着地坚持“在保护中成长”主要源于他所认定的常识以及对英国成功经验的观察。“固然,经验告诉我们,风力会把种子从这个地方带到那个地方,因此荒芜原野会变成稠密森林;但是要培植森林因此就静等着风力作用,让它在若干世纪的过程中来完成这样的转变,世上岂有这样愚蠢的办法?”[17]113
英国的工业革命由纺织业开启,第一桶金主要是由纺织业积累的。但是,英国的纺织业原本无任何竞争优势可言,完全是在高额关税与强权政治保护下逐渐成长的。为了鼓励本国纺织品的发展,同时抑制殖民地印度纺织品的壮大,英国采取严重失衡的关税政策。1814年英国对来自印度纺织品的进口关税是70~80%,而英国向印度出口的纺织品关税只有3.5%。英国控制伊朗后,在伊朗大肆开采石油,但是为了抑制伊朗能源工业的发展,老奸巨猾的英国在开采石油时的用电,竟然用进口煤炭、燃煤发电提供,而白白浪费掉采油过程中冒出的油层气。在最大也是收益最丰厚的殖民地印度,英国统治的一切努力,集中于一点,就是吸取在北美统治的教训,不让印度走向近代化、工业化,而是努力使之传统化、农业化,为此英国不惜恢复印度王室以及消失已久的种姓制度。
“英国一旦掌握了任何一个工业部门就锲而不舍,给予密切的注意和照顾,经几个世纪而不倦,就像保护幼苗那样地小心周到。任何一种工业,靠了勤奋、技术和节约,不久总有所成就,总有利可图的;任何一个在农业上、文化上已经有了发展的国家,其幼稚的工业如能加以适当的保护,不论开始时怎样缺点累累,成本高昂,通过实践、经验与国内竞争,其产品一定能够在任何方面与国外竞争者的老牌产品相匹比而毫无愧色;任何一种工业的成功总不是孤立的,总是与许多别的工业的成就相辅相依的;任何一个国家,对于工业工作如果能代代相传,历久不懈,把前一代留下的工作由后一代紧接着继续下去,这个国家的生产力就必然会发展——如果还有人不相信这些,或者对于这些情况完全无知,那么在他大胆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以前,或者在他向操着国家祸福之权的执政诸公献策以前,我们敢请他先读一读英国工业发展的历史。”[17]45
基于英国的成功经验,同样还包括波兰、葡萄牙、西班牙等国的失败教训,李斯特得出“在自由竞争下一个一无保护的国家要想成为一个新兴的工业国已经没有可能”[17]144的结论,并认为“事实上最大限度的国际贸易自由,它的结果甚至能使国家沦落于奴隶地位”。[17]18
(2)渐进地有重点地保护本国工业成长。李斯特极力倡导用关税制度保护,并非是不加甄别地保护,而是适时地保护,阶段性保护,为了未来更好地竞争而保护。李斯特强调,“第一个阶段是,对比较先进的国家实行自由贸易,以此为手段,使自己脱离未开化状态,在农业上求得发展;第二个阶段是,用商业限制政策,促进工业、渔业、海运事业和国外贸易的发展;最后一个阶段是,当财富和力量已经达到了最高度以后,再行逐步恢复到自由贸易原则,在国内外市场进行无所限制的竞争,…保持既得的优势地位。”[17]118
就第二个阶段的商业限制政策,李斯特指出,“实行保护制度时也并不是没有步骤的,如果一上来就完全排除国外竞争,使处于这样制度下的国家同别的国家完全隔离,那么这样的制度…与正确理解下的国家本身利益相违背。如果要加以保护的那个工业国还处于发展初期,保护关税在开始时就必须定得相当轻微,然后随着国家的精神与物质资本以及技术能力与进取精神的增长而逐渐提高。工业的不同部门也并不是一定要在同等程度上受到保护的;应当予以特别注意的只是那些最重要的部门。这里所谓重要的工业部门,指的是建立与经营时需要大量资本、大规模机械设备、高度技术知识、丰富经验以及为数众多的工人,所生产的是最主要的生活必需品,因此按照他们的综合价值来说,都有着头等重要意义的工业。”[17]175
当今世界,无论从广度还是深度来看,潜力最大、增长最快的市场当属中国市场,单位资本收益率数倍于发达国家市场,国际资本包括世界500强企业都将进入、拓展中国市场当作战略选择。中国市场培育了众多跨国企业,其中包括三星、现代等巨型韩国的跨国企业,成为众多跨国公司成长的摇篮。然而,多年来,中国的经济自由主义者跟随世界银行的指挥棒,拼命鼓噪“华盛顿共识”,推行经济自由化,一方面在国内资本严重过剩的情势下,依旧用诸多优惠政策积极引进外资进入高附加值行业,依靠外资来实行产业结构升级;另一方面积极鼓动中资企业“走出去”,“充分利用国际资源与国际市场”,到国际“红海市场”去拼杀,而把国内的“蓝海市场”让给跨国公司。
(3)规制金融,节制资本,推进工业化,避免落入系列陷阱。多年来,受到新自由主义理论的蛊惑,利益集团的诱导与误导,很多发展中国家认为,经济金融化与金融自由化是促进经济增长、增加国民收入、追赶发达国家的捷径。实际上,经济增长与社会发展,对于后进国家而言,没有捷径可走,只有老老实实发展实体经济,走农业现代化进而工业现代化道路。工业化是发展中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大国稳定增长、持续发展、不断追赶、实现强大的不二选择,任何试图寻求发展捷径——抛弃工业化而追寻城镇化、金融化、信息化——都是机会主义,最终可能招致失败。
新殖民主义的“核心——中心——外围”的世界秩序,有利于“核心”——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也有利于“中心”——西方发达国家,因此为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所主导的西方发达国家,不可能让发展中国家走上成功工业化进而实现富国强兵之路。于是,它们不断通过变换马甲的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以及以经济金融化与金融自由化为内核的经济政策,通过在发展中国家内部培育买办利益集团、跨国金融资产阶级代理人,将经济自由主义的工业化与金融化的发展思路兜售给发展中国家,企图将发展中国家引向邪路,从而使之成为“核心”与“中心”的长期甚至永久的经济附庸、低端商品的代工生产基地、环境污染的集中地,成为源源不绝的利润来源地。
值得注意的是,在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金融不仅独立于实体经济,而且越来越广泛深入地控制实体经济;金融资本实力与势力得到空前提升,金融资本控制社会大众与政府官员越来越突出。更为突出的是,发展中国家的金融资本并不必然地成为民族资本的一部分,而是越来越多成为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的附庸与代理,由此使得发展中国家的金融资本服从并服务于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为国际金融资产阶级(集团)的利润最大化而兢兢业业,从而陷入“过度金融化”的陷阱。
注 释
①美国俚语:指在偏远地区(有野猫出入)开设的银行。1836年第二国民银行的特许经营被终止,各州只能根据本州立法机关的专门法案来批准银行。1837年密歇根州率先采用自由银行制度,任何人只要符合那些相当一般的条件就能开办一家银行,并可发行银行券和接受存款。一些投机者有意将银行开设在偏僻地区,使客户难以将所持银行券向其兑现铸币,赚取不正当利益,这就是所谓“野猫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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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 旭
F041
A
1005-2674(2016)02-049-10
2015-10-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4ZDB122)
江涌(1968—),男,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经济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经济安全与世界经济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