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学中的“变位思考”与生态整体主义的反思
——以《三体》为例

2016-03-19 19:22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丛林三体主义

王 茜

(华东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062)

科幻文学中的“变位思考”与生态整体主义的反思
——以《三体》为例

王 茜

(华东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062)

本文借助刘慈欣的小说《三体》中的“变位”视角对生态整体主义进行反思。“变位”是指人从地球上的优势文化地位变为宇宙中的弱势文化地位,在《三体》中,变位视角既体现为作者不自觉地从文明弱势的身份进行作品构思,也体现为在作品具体内容中人类被想象为宇宙中的弱势和非中心文化群体。语义分析学认为,真理是通过心灵的真诚和命题的准确性而得以保障,心灵的真诚信念与符合论的客观真理并非等同,《三体》则进一步使读者看到,对于非中心的弱势文明群体来说,既有的文化观念和来自直接生活经验与现实生存处境的自主判断比来自强势文明的客观真理更能影响人们的心灵信念。生态整体主义中包含的生态系统理论与环境伦理准则的一致性,其实也只是理性文明体系中具有文化优势地位的判断者的心灵认定,它具有布洛赫所说的“希望的乌托邦”的性质。而对于人类社会中具有差异性的多元文化群体特别是弱势文化群体来说,生态整体主义可能并非是一种得到心灵真诚认定的真理,它所提出的环境伦理准则也只能基于自由选择而生效。

生态整体主义;变位思考;语义分析;环境伦理;生态系统理论

科幻文学是基于科学理论以及技术发展的可能性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也是人类在现实中的文化心理投射在未来时空中的镜像。对于生态批评来说,科幻文学的一个重要启发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变位思考”的视角。所谓“变位”,是指人类从在地球上唯一具有高等文明的优势物种的中心地位,变成科幻文学中与其他可能更加高等的星球文明共存的非中心地位;从掌握知识话语权的具有文明优越性的地位,变成科幻文学中面对巨大宇宙知识“黑洞”的科技弱势地位。在科幻文学作品中,变位视角既体现为作者在进行作品构思时不自觉地从一个弱势宇宙成员的身份进行思考,也体现为作品具体内容中人类被想象为处于宇宙中的非中心地位。刘慈欣荣获2015年“星云奖”提名和“雨果奖”两项世界科幻文学大奖的小说《三体》,讲述了人类作为宇宙中的一个弱势星球在宇宙多元文明关系中的命运,展现了人类在代表宇宙社会学基本规律的“黑暗丛林法则”和人类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善意倾向之间无可避免的裂痕冲突,描绘了一条人类在客观规律与主体性文化价值观念的合力作用下走向未来的道路。借助《三体》从“变位”视角对宇宙生态和人类生存问题的理解,生态整体主义中的生态系统理论与环境伦理准则之间的不一致性显露出来,从而让我们更加理性地理解生态整体主义和人类的生态未来。

一、“黑暗丛林法则”与生态系统规律

与现实中科学技术能够认知并掌握世界的自信心态不同,科幻小说常常流露出人类在面对宇宙时充满不安全感的弱势心态,这固然是由当前科技发展水平在探索宇宙方面的能力不足够强大所致。在弱势的视角下看宇宙,无论是宇宙的面貌还是人类自身的生存处境都表现出与在充满理性自信和乐观的心态下之所见完全不同的特点,《三体》中的“黑暗丛林法则”正是人类弱势心态下的宇宙观和生存观的写照,此处所说的“人类弱势心态”并不直接体现为作品的内容,而是作者刘慈欣想象宇宙法则的方式。根据刘慈欣的想象,“黑暗丛林法则”是一条关于宇宙中星际文明关系的基本法则,它认为宇宙就像一个资源有限的黑暗丛林,各个文明星球对其他星球来说都是存在生存竞争的潜在敌人,它们就好像丛林中带枪的猎人,一方面尽量隐藏自己,另一方面一旦发现敌人就立刻将其消灭。“黑暗丛林法则”是一个被各星球心照不宣地遵守并践行着的“客观真理”。之所以说“黑暗丛林法则”是作者基于一种人类在宇宙中弱势生存心态的想象,是因为除此之外,《三体》并没有再提供其他任何关于宇宙的普遍价值准则,这是由于当地球仅仅是宇宙中的一个微小存在,并且在人类对宇宙知之甚少的情况下,人们根本就无从把握宇宙中普遍的伦理价值准则是否存在。想象者只能保证一种最低限度的正确性,即每个星球都要维护自己的生存,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条绝对真理,但也完全是一种基于弱势防守心态的想象方式,其中看不出任何自认为洞悉宇宙奥秘的文明优越感和自信心。那么“黑暗丛林法则”又是一个怎样性质的真理呢?

从话语分析的角度看,“黑暗丛林法则”包含两个基本组成部分:一部分是对基本事实的客观陈述,即“宇宙的资源是有限的”,“宇宙中存在着大量的星球文明”;另一部分是基于此事实陈述的一个基本逻辑判断,即“为了争夺宇宙资源,各个星球尽量隐藏自己,消灭他者”。作品并没有告知读者“黑暗丛林法则”源出何处,它是某个具有高级智慧的宇宙科学家的发现,还是众多高等星球文明默认的共识?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是先被某些宇宙科学家发现,然后作为一种共有知识传播到各个星球上而获得了普遍认同?由于文学世界作为一个虚构世界具有认知的有限性,是艾柯所谓的“残缺的世界”,这注定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然而这却不妨碍我们作出如下判断:“黑暗丛林法则”是一个站在客观知识论视角得出的结论,就像人类可以站在一个超越性的视角对自然进行客观的科学研究并且得出具有普遍性的结论一样,不妨假设“黑暗丛林法则”也是某个高等智慧对宇宙进行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并在宇宙中被普遍认同。具体地说,“黑暗丛林法则”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宇宙社会学或者宇宙生态学的结论,是从社会学或者生态学角度对宇宙生存状态或者生存法则的客观描述。

这样的“黑暗丛林法则”属于符合论真理,所谓符合论真理是指陈述与事态相符合,即陈述的真或假原则上完全取决于它是否准确地描述了(或者符合于)实在,是否描述了真实独立地存在着的事物的秩序。实在论真理所陈述的客观事态可能会影响人们的心态,但是反过来却不会成立,按照伯纳德·威廉斯的说法就是:“在那种陈述中提到的对象可能与我们具有因果关系,并在我们的真信念的形成中起到了一个因果作用,反过来,我们关于那些对象的思想,尤其是我们的愿望,并不影响它们的存在,除非那些思想用因果上有效的干预来作为中介。”*[英]伯纳德·威廉斯:《真理与真诚》,徐向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74-175页。作为符合论客观真理的“黑暗丛林法则”与各个星球文明所拥有的价值观念没有直接关系,各个星球必须按照“黑暗丛林法则”才能最大可能地存活下去,这只是一个既符合事实且合乎逻辑的中立判断,与善恶的价值标准无关。比如说,当一个星球按照“黑暗丛林法则”消灭其他星球时并不能证明该星球文明就是恶的,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被消灭者会认为消灭者一方是恶的;对于有善恶标准的人类来说,“黑暗丛林法则”显然也是冷酷无情的,然而从那个具有超越性研究视角的高等智慧看来,它又仅仅是一个符合事实的客观真理。

如果说“黑暗丛林法则”是小说中假想的某个宇宙科学家(其实就是作者本人)观察研究宇宙所得到的符合论客观真理,那么作为生态整体主义理论基础的生态系统理论就是人类科学家观察研究地球生态系统所得到的客观真理。因为它们都使用了与研究对象保持一定距离的超越性视角,也都不包含任何价值判断。生态系统理论是生态整体主义的理论基础,生态系统这个概念,“最初是由英国生态学家Arthur. G. Tansley(坦斯利)爵士在1935年提出的。……1925年,物理化学家A.J.Lotka在其《自然生物学的要素》一书中提到:有机与无机世界是一个功能整体,如果不了解整个系统是不可能了解其中任何一部分的。……直到20世纪中期,和其他一些生态学家发展了一个普适系统理论,尤其着手发展了生态系统生态学这一明确的、定量的领域。生态系统作为一个综合系统,其实际运行的程度和其自组织的程度仍处于不断研究和讨论之中。”*奥德姆(Eugene P. Odum):《生态学基础》(第五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页。根据生态系统理论,构成地球生物圈的各个物种互相联系、彼此依赖,谁也不能脱离这个整体而独自存活。正如“黑暗丛林法则”中的“各个星球尽量隐藏自己、消灭对方”并非一个包含价值倾向的要求或者命令,而是对宇宙生存法则的客观陈述,生态系统理论中“各物种的互相依赖和联系”也不包含任何伦理学意义上的应然意味,而仅仅是对各物种生存行为的客观描述。

“描述性的规律和规范性的规则是一对流行的哲学范畴,它们之间的区别显示了科学与伦理学之间的边界。规律用的是陈述语气,属于自然科学和历史学的领域;而法则却总是含有祈使的语气,属于伦理学的范围。”*马兆俐:《罗尔斯顿生态哲学思想探究》,东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黑暗丛林法则”与生态系统规律都是呈现客观世界固有规律的“客观真理”,都不是用于规范主体行为活动的伦理价值准则。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作者以一种不自觉的弱势心态去想象宇宙整体时,其想象便止步于“黑暗丛林法则”这个客观真理,并没有再进一步去想象宇宙整体层面的普遍价值准则。在《三体》中,关涉到“如何行动”的价值标准体现在地球内部的人类的行为活动当中,体现在作者想象的罗辑、程心、云天明等一系列重要人物的故事中。在作品中,人类的价值准则构成了与宇宙客观生存法则相并立的另一条重要线索推动情节的展开。

二、“执剑人”的选择与关于“真”的语义辨析

宇宙中孤单弱小的人类应当按照什么标准行动以维系生存?这是《三体》中最重要的,也是最能引发情节戏剧性的核心问题。在小说里,当人们最初了解到“黑暗丛林法则”的存在之后,先是选择遵循它,于是掌握了三体星宇宙坐标以及坐标的宇宙广播方法的罗辑成为执剑人,日夜守候在可以将三体星置于全宇宙打击中的坐标发射按钮前,一旦发现对方有任何进攻地球的可能性行动就会按下按钮。但这种情形渐渐发生了变化。当地球与三体星在执剑人造就的威慑关系中度过了几十年的和平时代后,人类逐渐褪去最初的恐慌,平静地接受了三体星的存在,三体星也不断学习研究关于地球的各种知识,人类开始相信三体星人已不是地球的敌人而是有着和平之心的宇宙伙伴。在罗辑卸任之际,人们几乎已经完全将“黑暗丛林法则”弃之脑后,于是程心——一个代表着善良和爱的女性被推选为新的执剑人,结果是一直等待机会的三体星人在程心接任执剑人的刹那开始攻击地球,宅心仁厚的程心最终没有勇气按下按钮而导致地球的沦陷。程心的行为不仅代表她个人,其实是代表推选她做执剑人的民众的普遍心理,她代表了人类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善”的倾向,倾向于用善意去想象他人,憧憬和平友善的人际关系。一方面基于文化中善的因子,一方面根据来自直接生活经验的自主判断,二者相结合就导致了程心及其推选者们对三体星的友善判断,这种由直接生活经验和既有文化观念构成的“信念”渐渐压倒了“黑暗丛林法则”所代表的客观真理。

《三体》让读者看到了人的价值观念与宇宙社会学客观法则之间的断裂。客观真理指导人认知世界,伦理法则指导人如何行动,在康德的三大批判中,它们分属于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的范畴。但是在人类文化系统中始终存在着将二者加以统一的倾向,人们总是倾向于将用于认知世界的客观真理转化成用于指导行动的伦理法则,并且相信如果能够按照客观规律去行事,那么其行为也会是正确的。客观规律的“真”与伦理法则的“善”之间的联系常常被认为是自然而然的,尤其是在科学已经成为普遍世界观的现代文明世界中,客观真理更是几乎不加反思地被认定为行动的善的前提。《三体》中最早发现三体星存在的女科学家叶文洁就是这种看法的代表者,在小说里,叶文洁负责向宇宙播放人类寻找异星文明的信号,第一个接收到信号的三体星人善意地提醒叶文洁停止发送,但叶文洁却坚信更高的科技水平必然意味着更加完美的文明状况,又因为“文革”期间父亲和自己的不幸遭遇而对地球文明倍感失望,反而更加迫切地进行广播,希望早日被三体星人发现并能够替代人类来管理地球。叶文洁的心理体现出人们将客观真理与伦理实践法则相统一的倾向,真即意味着好。

然而客观真理与价值准则之间的不一致性也早已为思想家们所论及,雅斯贝尔斯早就坦言:“科学真理不能给生活提供任何价值目标。首先,我们不能通过科学真理,例如,经济学和社会学的真理,把人应该做的推断出来并加以证明。……其次,即使人取得了许多方面的关于实施的真理,也丝毫不能保证他不会毫无所知地犯下最肮脏的罪恶,这是无法解决的‘真理与生命的迷津’。在此,科学真理在普遍有效性上并不能完全把我们结合为真正的人类。它只把我们结合于所理解的对象上,特殊的事物上,而不是把我们结合为人类整体,结合作为真正的人。这样科学真理便不是真理的唯一形式了。”*李步楼:《现代西方哲学中的真理观》,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24页。另一方面,客观规律本身的复杂性也使其不容易被人认知把握,因而难以作出行动可以遵循的标准判断。比如近年来出现的复杂性科学理论就认为,“复杂系统由大量要素构成。当要素数目相对较小时,要素的行为往往能够以常规的术语赋予正式描述。不过,当要素数目变得充分大时,常规的手段(例如某个微积分方程组)不仅变得不现实,而且也无助于对系统的任何理解。”*[南非]保罗·西利亚斯:《复杂性与后现代主义:理解复杂系统》,曾国屏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页。这就意味着经典科学的客观真理只能是在其研究方法有效性限定范围之内的真理,是有局限性的。

《三体》中执剑人的故事表明的正是价值观念与客观规律之间的断裂,不过它也同时表明,支配人们作出行动的首先是价值观念而不是客观真理。我们不妨就此继续追问一下,为什么人们能按照价值观念而不是客观真理行事呢?就像《三体》中的程心及其选择者为什么宁愿相信三体人是善良的而忽视“黑暗丛林法则”的存在呢?这意味着人所遵循的价值观念中必定有某种普遍性的力量。在思考究竟如何界定真理的时候,伯纳德·威廉斯并没有使用传统的符合论真理观,他将一个命题与客观事实是否符合悬置起来,转而从语义分析的角度提出真理可以被理解为人们的一种“断言”,“断言是对信念的一种直接表达”,“信念”则意味着一种真诚的心灵状态。“断言履行了它们最重要的职能之一,即在信任的情况下把信息传递给将要依靠那项信息的一个听者。此外,如果一个人在信任的情况下是在本着良心行动,那么他不仅就会说出他所相信的东西,而且也会尽他的最大努力确保他所相信的东西是真的。”*[英]伯纳德·威廉斯:《真理与真诚》,徐向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02页。这就是说,当我在陈述一个被自己信任为真理的命题时,我首先必定是真诚的,同时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保证我所说之事的真实性;而对接受我的话语的一方来说,他和我必有共识,即他也信任我的真诚(相信我没有在欺骗他)以及我尽己所能所保证的话语的正确性。对于说出真理的这一方,他所能保证的只能是自己的真诚心态和尽己所能去发现真实情况,却无法保证他所发现和说出的就一定与客观事实相符合。事实上,从语义分析的角度来看所谓的“客观事实”原本就是被悬置的,因为话语就是事物和世界的唯一存在方式。语义学在理解真理这个问题上为人的心灵活动留下了空间,“准确”和“真诚”而并非“与客观事实相符”才是确保真理的必要条件,“准确”可以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是否尽量如其本然地认识客观事物,“真诚”则是指心灵的真诚相信。

心灵的真诚信念与客观真理并不矛盾,在“按照客观规律可以正确行事”这种看法中,真正发挥作用的其实也正是人们心灵中的真诚信念,并非客观规律本身真的可以保证正确行事,而是人们“相信”客观规律可以保证正确行事。客观规律虽然如复杂性哲学理论所揭示的那样只能在其限定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层面上保持其正确性,但是它依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指导人们作出正确的行动,从古至今人类社会物质文化水平的不断提升足以证明科学可以帮人更好地认知世界,这正是人们相信“按照客观规律可以正确行事”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我到底或者我最终相信什么,往往取决于经过全面的考虑以及在我所关心的语境中我准备断言什么”*[英]伯纳德·威廉斯:《真理与真诚》,徐向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 第105页。,如果一个命题与客观事实相符合那么它可能会得到心灵的认同,但是另一方面,根植于传统的文化观念、对现实情境的综合衡量、直觉和经验也都是能够推动心灵产生真诚信念的重要因素,伦理价值准则正是来自于真诚的心灵信念。有时候人们不按照客观规律行事,正是因为在行动中,心灵所真诚认定的其他因素比客观真理发挥了更强大的作用。在《三体》中,程心正是按照她心目中“充满爱和友善的宇宙”这个真诚信念行事的,程心当然知晓“黑暗丛林法则”的存在,但是“黑暗丛林法则”并非人类自身的文明发现,人类对该法则所来源的那个更高级文明系统及其知识话语体系还十分陌生,对其知识话语中所呈现的宇宙生态更缺乏切身体验,或者说,人们虽然“知道”它,但是它还没有成为心灵真诚认定的对象。在这种情形下,自身既有的文化观念以及按照依据当下具体生存情境和直接生活经验作出的自主判断则会对心灵产生更强的影响力。根据《三体》带来的启发,又当如何理解生态整体主义的价值与功用呢?

三、生态整体主义的理论话语分析

生态整体主义由两部分话语构成:一部分是作为自然科学规律的生态系统理论,一部分是基于该理论提出的环境伦理法则。作为生态整体主义的一个重要提倡者,生态哲学家罗尔斯顿从物质循环规律、整体性规律和动态平衡规律推出了人的道德义务,要求我们必须维护生态系统的物质循环,必须保持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必须保护生态平衡,并进而认为“无论从微观还是宏观角度看,生态系统的美丽、完整和稳定都是判断人的行为是否正确的重要因素。”*Holmes Rolston. Environment Ethics: Duties to and values in the natural world,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87,p.225.这与利奥波德的看法相似,后者认为“有助于维持生命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事,就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马兆俐:《罗尔斯顿生态哲学思想探究》,东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版,第61页。。这堪称生态整体主义环境伦理的代表性观点。生态整体主义遵循的完全是“按照客观规律可以正确行事”的逻辑,从其使用的理论话语可以看到客观真理是如何向心灵的真诚认定发生转化的。

首先,原本是描述生态系统客观存在属性的中性词变成了具有价值倾向的褒义词,比如生命共同体的“和谐、稳定、美丽、完整”,各物种之间的互相“依赖”,这些词汇在人类文化系统中都具有积极肯定的正面意义,但在生态科学中“依赖”“完整”等词语却只是对客观事实的描述。以“依赖”为例,“依赖”对人类社会来说带有伦理上的善的意味,比如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友善的人际关系等;而自然生态圈里的“依赖”却包含着食物链上的吞食和被吞食、适者生存法则下对弱者的残酷淘汰、各种充满偶然性因素的地质气象灾难所造成的毁灭与重生等。罗尔斯顿认定创生万物的生态系统是宇宙中最有价值的现象,这显然是站在一个超越性视角针对生命整体作出的判断,虽然自然界中的毁灭和淘汰对生态系统整体而言有价值,但对个体来说却是消极和否定性的,任何一个物种和生物个体都会竭尽全力地延续自己的生存。“依赖”关系对于生态系统整体来说是积极的,但对于系统中的个体或者某个具体物种来说却意味着千差万别的复杂关系。生态整体主义显然是从一个超越性的整体视角作出的理论判断,但是这种视角掩盖了主体的文化多元性和主体生存处境的差异性。

其次,生态平衡从自然事物生存活动展现出来的客观规律变成了人类主动追求的行为目标。自然生态系统的平衡和稳定并非生物有意为之,它是各生命物种依天性生活而达到的互相依赖制衡的客观效果,具有“无目的的和目的性”的特点。就像“黑暗丛林法则”一样,资源有限的宇宙之所以能够保持相对稳定也是各个文明物种互相博弈的结果,并非各个星球从一开始就主动追求的目标。地球生态系统的平衡稳定也是千百万年来生物进化和自然选择的客观结果,虽然各物种的生存活动都在客观上为生态整体的稳定平衡贡献了一份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各物种都在生存中有意识地去追求这个目标,生物体更多地是依据本能而生存。而在生态整体主义中,自然生态系统的平衡稳定已经成为人类自觉追求的目标,人不但觉得“应该”主动去维护生态系统的稳定平衡,而且也“相信”只要进行充分的生态科学研究并按其规律行动就能够维护生态系统的稳定,这种想法无疑充满了理性文明的优越感和自信心。

实践证明,生态整体主义在实践中的功效并不像其理论表述的那么理想,生态学中的“人类-自然耦合系统(coupled human and natural system, CHANS)”研究就提供了不少令人惊讶的结果。“人类-自然耦合系统”研究以“处理人类与自然系统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和反馈”为目标,“与经常排斥人类影响的传统生态研究或忽视生态效应的社会研究不同,这些研究同时考虑生态和人类成分及其之间的联系。因此,这些研究不仅测量生态环境变量(如景观格局、野生动物栖息地和生物多样性)和人类变量(如社会经济进程、社会网络、媒介及多层管理结构),而且也测量连接自然和人类成分的变量(如薪柴的收集和生态系统服务的使用)。”*伍业钢主编:《生态复杂性与生态学未来之展望》,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页。根据其研究,在中国的卧龙自然保护区,“与自然保护区建立之前相比,自然保护区的建立反而加速高质量的大熊猫栖息地的退化”,原因在于,为防止保护区自然环境的恶化,卧龙地区“于2001年施行天然林保护工程,鼓励当地居民监控非法采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2001年形成了大量的新家庭,因为许多家庭决定分家以便更多地获得项目提供给家庭的补贴(中等家庭收入的20%-25%)。住户数的增加和家庭人口的减少,又提高了薪柴和房屋建筑地的修求。”*伍业钢主编:《生态复杂性与生态学未来之展望》,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页。砍伐薪柴和修筑房屋直接影响了大熊猫栖居地环境质量的降低。再比如,“根据拉姆萨尔公约(一项为保护和可持续利用的国际公约),瓦腾科特湿地因设立为自然保护区而禁止放牧,但放牧被禁止后该湿地植被却生长过度,破坏了湿地生态系统的平衡。”*伍业钢主编:《生态复杂性与生态学未来之展望》,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90页。在这些案例中,人类都是从守护生态系统完整性的善良意愿出发并且根据生态规律行事,效果却适得其反。这恰恰验证了复杂性哲学理论的正确性,“地球系统本身、演化过程及生物圈行为模式都是开放的复杂系统”*伍业钢主编:《生态复杂性与生态学未来之展望》,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系统中的每一要素对于作为整体系统的行为是无知的,它仅仅对于其可以获得的局域信息做出响应”*[南非]保罗·西利亚斯:《复杂性与后现代主义:理解复杂系统》,曾国屏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第4-6页。。生态系统具有难以被理性认知所穷尽的复杂特性,人本身又是生态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的任何一种行为都会作为生态系统中的一个变量函数对系统本身发生影响,如果将生态系统的平衡当成一个社会实践刻意追求的目标,那就要警惕人类有意识的形而上学追求本身可能成为破坏生态系统的一个负面因素,对生态系统的“客观”认知只能在一定范围和一定层面上有效。

基于对“按照客观规律可以正确行事”这一判断的真诚认定,生态整体主义的提倡者们相信按照生态系统规律就可以作出有助于地球生态圈繁荣、美丽与健康的行为活动,但是一方面事实证明这种想法仅仅是一种具有理想色彩的理论推断;另一方面由上文分析可见,在生态整体主义的理论话语从生态系统规律向环境伦理准则转化的过程中,其实隐匿着判断者自身的文化身份,一个在理性文明系统中居于文化优势地位的主体,较之于那些还在为自己的基本生存忧虑并且对现代理性文化系统不甚熟悉的主体来说,更容易对生态整体主义产生认同感。

四、生态整体主义与希望的乌托邦

在《三体》中,虽然程心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导致地球沦陷,可她依然是一个充满同情心和爱心的善良女子。在地球遭受到来自宇宙的毁灭性降维打击之后,程心还执意要在那个承载地球基本生命信息和重生希望的小生态球中再加一些清水、一条小鱼和水草,也许这个能量球会因为这种充满浪漫情怀和温柔爱意的举动而超重失衡,甚至彻底窒息了地球新生的希望。这个细节似乎再次表明客观规律与人的价值信念之间不可避免的裂痕。既然善良之心对地球的生存无济于事,这是否就意味着像程心一样依善意行动就是错的,应该被制止呢?同样,当生态整体主义的理想性和局限性被揭示出来之后,是否就意味着生态整体主义是错的或者无用的,就应该被抛弃呢?

布洛赫曾经提出“希望的乌托邦”概念,“希望的乌托邦”作为希望与确信的结合体,并非一个贬义词;相反,它是人类生命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人类的一切行为中必然包含指向未来的维度,希望的乌托邦则是推动行为向着未来展开的动力。一个充满爱心和善意的宇宙是程心及其支持者和朋友们的希望的乌托邦,一个如生态整体主义所言的“稳定、美丽和繁荣”的地球是经受生态危机困扰的现代人的希望乌托邦。生态整体主义的理论话语既得益于对生态科学知识的确信,又包含着对生态和谐的未来世界的乌托邦想象。作为人类心灵文化结构的一个必然组成部分,我们无法对希望的乌托邦本身作出正误与否的判断。我们只能说某个科学规律与事实不符因而是不准确的,或者说某个逻辑论断是不恰当或者错误的,却无法说我们心目中的某个理想愿景是正确或错误的,无论这个理想愿景所依据的客观规律是否充分正确,希望本身都无所谓正误之分。只要人们真诚地认定它,它便是好的,所以在《三体》中程心的身边始终有维护她和爱她的朋友,同样,无论事实和理论如何证明生态整体主义的局限性,它所描绘的健康、稳定和美丽的地球生态圈都是人类愿意无条件接受的未来想象。生态整体主义的意义首先便在于它的希望维度,在于它所描绘的生态和谐途径所能带给人们的鼓舞力量,能够有效地激发起人们了解自然生态规律的兴趣和保护地球生态的意识。

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生态整体主义在具体实践中可能会步入的误区。无论生态整体主义如何有力地鼓舞激励人们的生态意识和环保行动,都要避免被当成是指导行动的普遍法则或绝对真理。就像在《三体》中弱势人类的想象在具有全宇宙普世性的价值标准之前止步一样,我们也应当充分考虑地球上的弱势文化群体或者个人可能会如何理解生态问题,如何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处理与自然的关系。借助对《三体》的分析,我们不妨可以进行一下想象:在生态系统理论已经被初步了解的情况下,对人类社会中的弱势个体或文化群体来说,生态系统理论的确可能会影响他们对待自然事物的方式;但是同时,他们还会依照自己的传统文化观念、直接生存经验以及现实生存境况等各种因素进行判断,最终确定自己行动的准则,而这最终确定的准则一定会有助于解决当下最直接迫切的生存问题,但可能未必会有助于整个生态圈的健康、美丽和繁荣。生态系统理论是悬置在人们实践行动中的一个参照,就像“黑暗丛林法则”也始终悬置在地球人类的身边一样,但它究竟能否进入心灵的真诚认定进而成为指导行动的标准却是答案未知。如果生态系统理论能够被这些弱势个人和文化群体真诚地接纳,那么生态整体主义所提倡的环境伦理准则就是有效的;但是反之如果其他文化观念较之于生态系统理论更有力地占据人们的心灵,那么就不能将生态整体主义的环境伦理准则强加于这些个人或者群体的身上,因为这样做便有“生态法西斯主义”之嫌。

生态整体主义的环境伦理价值观只能基于自觉选择而生效,这并非是为任何人可以不顾及生态环境的肆意行动进行辩护。因为一方面,虽然目前科学对生态规律的认知并不充分或者永远不可能达到绝对充分的地步,但它在某些层面和范围之内依然有效,在一定的范围内人们依然需要它为实践行动提供指导;另一方面,虽然生态整体主义所认定的环境伦理准则更容易在没有生存之忧的经济发达国家得到响应,但经济发达也绝非发展环境伦理意识的必要条件。经济不发达的国家和文化群体依然会面对环境问题,依然会考虑如何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而发展出自己的环境伦理观念,只是这种观念只能来自对实际生存处境和生存问题的自觉意识和深切反思,而不是对任何强制性要求的被动服从。不同的国家、民族和文化群体基于自身具体生存境况而产生的环境意识进行对话,从而推动全球性的环境正义,才是全球生态危机的缓解之道。在《三体》中,人类的命运在“黑暗丛林法则”与人类文化信念的双向合力推动之下展开,给读者留下一个未知的结局。对于我们来说,地球生态的命运同样取决于生态系统规律与人类心灵的真诚信念之间的合力作用,生态整体主义是一个希望的乌托邦,但并非是强制性的环境伦理准则。地球生态命运依然把握在地球上的各个文化群体、民族和国家之间,不仅取决于对生态系统规律掌握得有多么充分,更取决于心灵真诚信念中各构成要素之间的关系,取决于文化观念与生态科学知识之间的对话,也取决于多元文化观念之间的对抗与妥协、矛盾与沟通的关系。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5-12-28

王 茜,女,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本文系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生态美学视阈下的场所理论”(项目编号:11JYC751077)的阶段性成果。

I106

A

1003-4145[2016]08-0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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