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革
(1.新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新疆乌鲁木齐 830046 ;2.和田师范专科学校 人文学院 ,新疆和田 848000)
双重史观的透视:拉铁摩尔的中国边疆研究
张先革1,2
(1.新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新疆乌鲁木齐 830046 ;2.和田师范专科学校 人文学院 ,新疆和田 848000)
[摘要]拉铁摩尔从中国边疆民族发展的角度洞察中国历史发展的动因和走向,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少数民族对中国历史的影响,一改中国传统史学家从中国角度而不是边疆角度观察中国历史的习惯,引起了中国史学界的广泛关注。拉铁摩尔从自然环境和生产方式两个角度观察和解读中国历史的进程,是其自然史观和社会史观的直接体现。在拉铁摩尔看来,自然环境决定民族历史发展的起点和方向,生产方式决定民族间的亲疏关系。自然环境和生产方式决定了民族内部及族际间的历史发展进程,揭示了民族国家历史发展的深刻原因。
[关键词]拉铁摩尔; 中国边疆; 自然环境 ;生产方式 ;双重史观
拉铁摩尔是美国著名的中国史专家,壮年时曾做过蒋介石的美国顾问,晚年曾做过蒙古国科学院院士,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通。拉铁摩尔早年曾以徒步旅行的方式实地考察了从蒙古高原经新疆到印度的中国边疆地带,他以其丰富的想象和实地考察的材料,撰写了关于中国边疆的大量论文,是当时公认的中国史专家。1940年,在多年实地调研的基础上,出版了中国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他因此被公认为美国中国史学界的权威,引起了广泛关注。1941年,赵敏求将之译成中文,引起了中国史学界的注意。
一、从“亚洲内陆”到“多元文化”:国内对拉铁摩尔中国史观的解读
从中国视角出发的中国传统编年体和纪传体史学,注重的是对历史横断面的考察,是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防失忆式的记录,它鲜活地复原了历史事件的场景和过程,但鲜有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逻辑思考。与中国传统史学截然不同,拉铁摩尔对中国历史的观察远远不满足对历史的记录,他总是试图在历史事件的背后窥探历史前进的动因,将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置于地理环境、生产方式、部族文明等背景下透视,努力从中探寻历史演进的规律。黄达远和袁剑都肯定了拉氏将中国史纳入“内亚”这个宏大的背景,从亚洲内陆的视角来观察中国历史的演变,黄达远称之为“大边疆观”[1]75,袁剑称之为“内陆亚洲”视角[2]81,即将中国置于太平洋—帕米尔高原之间,而不是传统的黄河—长江之间。两位史家都敏锐地感觉到了拉氏和中国传统的“华夷五方格局”史观的不同,秉承“华夷”观念的中国传统史观尊华夏而贱夷狄,以华夏为中心而重长城—长江以内,以夷狄为边缘而轻长城—嘉峪关以外;拉氏则背道而驰,认为是蛮族的入侵促动了中国历史的“周期性”轮替,蛮族入侵才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动力。[3]1黄达远还注意到,除了地域角度不同外,拉氏摒弃了中国重视农业社会的传统,将游牧社会纳入到中国历史发展的关键位置,“将游牧社会与农业社会置于同等的历史话语中进行考察”[4]34,给予中国历史以多元文化的审视。黄达远因此认为拉铁摩尔对中国边疆研究的重大理论贡献一是“中国”是一个民族,是空间、文化、语言的复杂的特殊叠合体,其边界时常并不吻合;二是中国历史是内部的精耕农业社会和边疆游牧社会多元文化“复线”进展的过程。[4]41
在视边疆史为中国史的重心方面,孙卫国比黄达远走得更远,在中国史的重心问题上,他认为拉铁摩尔是“边疆中心论”者[5]163,认为边疆民族的入侵是长城内社会更替的动因。盛赞拉铁摩尔的“边疆中心论”,这一评价很值得商榷。自秦汉以来,中央政权与边疆的关系均以羁縻为主,关系相对松散,但长城以内则联系较为紧密。这是因为黄河—长江流域的汉族和其他族群由于同为农耕民族,各少数族群都平稳地汉化了,在民族融合的黄河—长江间也因此诞生并发展了中国发达的农业文明,这里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是中华文明繁衍发展的中心。从秦末的陈胜、吴广到清末的孙中山,推动中国历史向前的力量也一直诞生在这里。因此中国传统史观认为中国历史的重心在黄河—长江流域而不是边疆地区才是中肯的。东北地区、蒙古高原、天山南北和青藏高原,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长期落后于黄河—长江流域。元、清时代,蒙古族和满族入主中原,但游牧的生产方式并没有随蒙、满入主中原而统治全国,仍然散布在蒙古高原、青藏高原和东北地区等边缘地带。同样,蒙古黄金家族的忽临勒台制度和满族的八旗制度也没有取代中原王朝组织精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官僚制度。在与边疆民族的对峙中,有时中原一家一姓的王朝虽然丢掉了,但以儒家文化和精密的官僚制度为核心的精耕农业文明不仅依然延续,还通过征服者远播到了草原、绿洲和高原地带。进退反复的边疆地带只有在中原王朝式微时才是边疆民族扰动中国大地的前哨,边疆民族的入侵和征服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原精耕农业文明的进程,但从整个中华历史来看,边疆民族的入侵几乎都被成功地压制到长城以外,甚至更远。边疆民族扰动以长江—黄河为中心的中国毕竟是短暂的、偶然的(只有蒙古族和满族曾入主过中原)。代表长江—黄河的政治、经济、文化在中国历史的三分之二进程中都占统治地位。因此,认为中国历史的中心在边疆地带,不符合中国历史实际。拉铁摩尔后来也认识到了这一点:“过多地论述了入侵和征服,而过少地评价中国内部的发展过程”[6]52。反过来看,边疆民族南下在破坏精耕农业的同时也把精耕农业及其文明推行到了边疆民族聚居的核心地区,形成了以汉族为中心的民族大融合局面,如3-6世纪和11-13世纪,北方民族越过长城进入黄河流域,在黄河流域甚至全国形成了民族杂居的局面,加速了中华民族“凝聚核心”的形成,边疆民族也加入到了这个核心形成的过程中。[7]39
宋培军敏锐地看到在拉铁摩尔的中国边疆研究中存在长城、内蒙和外蒙、中亚、西藏等边疆地带,并将之称作“内边疆”和“外边疆”的双重边疆,“内边疆”是长城地带,是“已治”,“外边疆”是辽阔的草原即外蒙古,是“未治”;“内边疆”是“军事防御的底线”,“外边疆”是“游牧生产线”。[8]26-29此外,他还肯定了拉铁摩尔对“边疆过渡地带力量”的认识,因为边疆地带由于生态和经济的脆弱性,它不能在成熟的精耕农业和成熟的草原畜牧业之间,建立立足于粗耕或农牧混合经济基础的独立社会,它本身也没有真正根植于中国或边疆社会中。[9]164边疆地带是长城两边政权的晴雨表,当精耕农业的中原强大时,它是精耕农业向草原扩展的前哨;当中原力量衰退时,它又是游牧经济向中原扩展的前哨。笔者揣测,在某种意义上,“内边疆”就是拉铁摩尔所说的汉族的“本土边疆”或“传统边疆”,“外边疆”是汉族的“扩展边疆”,“双边疆”的观点基本符合中国历史实际。
拉铁摩尔探究中国边疆研究的视角跟中国传统的华夷观不同,他从边疆民族的视角来观察中国社会,陈君静将之称为“移情”[10]53-54,即进入“中国内部”,看中国人自己怎样看中国的历史。[11]2张世明认为拉铁摩尔在研究中国历史时很少带有“西方中心”色彩,比费正清还要“左倾”,他常常“从紧紧裹着西方理念的这层‘文化皮肤’中抽脱出来进入中国史境( Chinese Context),寻求中国历史自身的剧情主线( Storyline)”。这主要得益于拉氏曾长期在中国生活和工作。在游历中国尤其是蒙古地区时,他和当地很多普通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2]14。张世明还注意到拉铁摩尔研究中国边疆史的理论资源是“心脏地带理论( Heartland Theory)”,仍然是“陆权思想”的变异,他把历史发展的动力归结于中国内部,而不是外部,“中国社会的持续变动——种族关系、国家制度、经济制度、风俗文化和移民结构等因素的变动——主要不是远洋贸易或跨海征服,而是一种‘内亚洲’的运动,一种大陆内部由北向南的运动”。[9]170拉氏看到在海权影响中国前即19世纪中期以前,中国历史的运动进程主要是由中国内部矛盾运动引起的,即中国社会内部由阶级压迫衍生的阶级斗争、民族矛盾和文化冲突引起的,但也注意到了19世纪后半期欧美的铁路、工业等也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旧有的边疆关系。根据类型学理论,拉铁摩尔将边疆分为具有共同特性的两个社会集团之间的边疆和不具有共同性的两个社会集团之间的边疆,并据此将中国过去的扩张分为3 种类型:长城以北为有限扩张、以南为非有限扩张、以西为渗透。北方是性质不同的两个社会之间的边疆,双方力量的对抗使其表现为静止性和排斥性[13]174、有限性和反复性。南方属于共同性质的边疆,向南方的扩张是规模上的扩大,表现为流动性和融合性特征。向西扩张,则因为河西走廊和西北大漠极为干旱,农业和牧业都极为脆弱,难以支撑大批迁徙人口和远征大军的生存,表现为零散性和渗透性。更为重要的是在汉族和游牧民族的进进退退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暧昧”的边疆社会[14]133,在这里边疆居民兼具夷、汉民族心理,他们普遍以“地域情感部分地取代了种族的或民族的情感”[15]8;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独立的,即对于两边政权既归附又叛逆。“边疆社会”是拉铁摩尔的独特发现。
中国史学界关注到了拉铁摩尔宏大的研究视野和对中国历史认识的深刻性,但对他研究的路径即史观罕有关注,尽管国外已有学者注意到拉铁摩尔从边疆入手研究中国这一重要的切入点。[16]199
二、水、土——拉铁摩尔中国边疆研究的自然史观
在研究中国历史时,拉铁摩尔对自然环境给予了极大关注,他从自然环境对人的约束方面解释了独特的民族和社会的最初成因及该民族和社会独特性的自然基础。虽然他一再强调“地理环境不是唯一的决定者,地理特点的差别意义,只是表现在后来社会对环境的不同利用中。在对环境的不同利用中,这样或那样的环境特征可能会发生作用”[9]114,但他还是对环境对初民的影响给予了充分关注。地理环境对人类早期的文明具有深远影响。因为,人们对自然的利用是受他们寄身的自然环境制约的,“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是在既定的、制约着他们的环境中,在现有的现实关系的基础上进行创造的”[17]731-734。 人类的活动离不开自然赋予的条件。
拉铁摩尔对自然环境的关注首先是对“水”和“土”的关注。雨水或河水充足且土壤易于开垦,则滥觞的是农业文明,反之是草原文明,介于二者间的是农牧混合文明。黄土高原雨水充足,河流众多,土质疏松易于水分下渗,不至形成沼泽,也易于水分上升到地表,供作物生长。夏季降水基本能够满足作物需要,如果天气干旱,也可以利用简陋的石器将水引到农田。长江中下游平原降水量虽大,但沼泽众多,早期的汉族还不具备排洪和控制水的能力,还不能将沼泽改造成耕地。因此,中国传统的农业兴起于黄土高原而不是长江流域。随着黄土高原上耕作技术和水利技术的进步,人们才渐渐有能力到水量较大的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开垦土地,种植作物。同样地,我们也可以解释在黄河和长江中下游地区为什么最早诞生的是农业而不是畜牧业。因为,黄河和长江下游水量较大,沼泽众多,过湿的地表不适合放牧牛羊,种植作物比驯养牛羊收获更大也更容易些。和黄土高原相似的塔克拉玛干绿洲、东北地区南部的平原地带和西藏高原的河谷地区,都孕育了发达的农业。塔克拉玛干沙漠虽然降水稀少,但是周围高山冰雪融水丰富,河流众多,而且农作物需水量最大的季节也是河流水量最丰富的季节。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河谷地区形成了许多相互隔绝的绿洲,绿洲的土壤松软、细腻,很容易开沟挖渠引水。只要有足够的水,种植作物的报酬就比驯养牲畜优厚。不过绿洲面积狭小,彼此分离,同时绿洲农业又能够自给自足,使得各绿洲社会“在种族、语言、文化上虽是一体,彼此却完全漠不相关。绿洲土地之小也阻碍了其政治发展”[9]118。绿洲社会的自给自足、狭小和分离,使得它们缺少联合的动机,不能组成一个较大的国家,始终处于分裂状态。东北地区南部的平原和西藏高原的河谷地区也大体如此。
长城附近的降水明显比长城以南地域少得多,河流水量较少或季节性干涸,精耕农业无法推进,不得不改行粗耕。稀少的水量不能支持产籽量大的作物生长,只能勉强维持产籽量少的牧草生长,而且干燥的土地也利于牛羊繁殖。于是,农业居民靠驯养牛羊来补贴农业收获的不足,因此呈现出农牧混合的景象。这是一个广阔的地带,包括黄土高原和中亚沙漠之间的广袤土地,即今天的甘肃、宁夏、哈密、罗布泊一带,也包括东北辽河中游的平原和西藏高原的高寒地带,那里的人们不像黄河流域和塔克拉玛干沙漠绿洲的居民那样从事灌溉农业,也不像北部草原上的居民那样单纯地从事畜牧,而是徘徊在农业和畜牧之间,“农业和畜牧业交替出现,耕作在间隙中得以恢复,但又被游牧人周期性地摧毁”[9]109。为了养活更多的牛羊,牧民逐草迁徙;雨水充足时,黄河流域的农业居民又来此开垦种植,雨量严重缺乏时又退回黄土高原。拉铁摩尔将之称为次级绿洲,是黄河流域汉人和北部草原民族都光顾又容易被遗弃的地方。
愈往北,至蒙古高原的中心地带,降水愈少,河水流量也愈小,粗耕农业也不能维持了,放牧牛羊的收获要比农业种植稳定,因此畜牧经济完全统治了蒙古高原的中心。
自然环境不同,建立在其基础上的生产方式就不相同,建筑在生产方式上的社会文明也随之不同。农业文明与牧业文明之间的对立归根结底是对“水”占有的不均衡。在水量充足的地方,适宜耕作,诞生了农业文明;在水量不足的地方,适宜牛羊生长,诞生了牧业文明。
三、生产方式——拉铁摩尔中国边疆研究的社会史观
自然环境规定人们的生产方式,生产方式主导人们社会关系的根本变化。拉铁摩尔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中深刻地阐释了游牧文明和农业文明互动的根源——生产方式间的竞争。生产方式是人类社会相互区分、相互联合、相互转化的内在驱动力。
蒙古高原上的匈奴、突厥、蒙古等民族和中原王朝的关系除了激烈的对抗外,还有君臣、翁婿、昆弟等关系[18]174;诸种关系中无论是中原王朝的雄兵还是金帛、美女都没有改变长城外的游牧生活,同样,长城外的骑兵也没有改变长城内的精耕生产方式。定居、游牧泾渭分明地昭示了汉族和诸游牧民族的区别,这种格局的对立归根结底是精耕、游牧生产方式间的对立。只要具备最基本的灌溉及排水条件,汉民族就能繁衍生存,但在这些条件都不具备的地方“则完全不容许汉族生活方式进入”。[9]190汉族的精耕特征渐渐退去,游牧生产的色彩逐渐增加。耕作农业越过长城发展就陷于困境,“当其灌溉技术被推进到草原边缘时,其回报反见减少。可灌溉的河流愈趋狭小,灌溉技术终于被阻于草原,草原上河流的缺乏使之不能完全灌溉”[9]222。汉民族的农业耕作只得止于草原。“拒绝汉人的主要环境是草原,草原社会是抵抗中国社会的最坚决的组织。”[9]190缺水的草原使汉民族的耕犁举步维艰。
表面上,长城是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军事地理分界线,实质上是定居农业与游牧业的分界线。过了长城,定居农业和游牧业都会倾向于对方的生产方式,距长城越远,本民族典型的生产方式保留得就越少,对方民族的生产方式就越突出,长城两边的人们在政治情感、生活方式和心理归属上就越倾向对方民族而远离本民族。因此,对汉族统治者来说,“就必须限制长城以外的汉族事业。因为在长城以外的汉人会成为朝廷的负担,而他们的事业,不论其为农为商,对少数民族社会的贡献要比对中国社会的贡献大。他们已经脱离了汉族的范围。因此,为了阻止汉人从事于对少数民族人有利的活动,就必须把汉人限制在中国内地范围之内,并把少数民族限制在边界之外”。[9]164长城两边混合的生产方式孕育的是 “长城地带”——一个媾和的社会,部分基于草原资源,部分基于中国资源的地方势力之间政治而非经济上颇不稳定的媾和社会。[9]223在这个社会中汉族和少数民族都接受彼此的生产方式,又对对方民族和本民族的统治者保持较高的戒心,他们在心理上认同本民族的历史和根源,但在现实上认同的是本地区的利益。他们都认为自己背对的土地才是自己的根源,对对面的民族相当警惕,但是共同的生产方式和共同的生活地域又使他们在心理上互有认同感。这个地带是汉民族和少数民族社会发展的最外沿,是向心式发展的末端,又是离心式发展的开端,充满了不确定性(拉铁摩尔称之为“贮存地”);在中国强盛的时候,它是中国政治和文化向外发展最具有效力的地区,但同样,它也是入侵者进入中国的始发线。[9]170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护国家利益,在这一地区,国家的政策一般是设立一个范围,使它维持一种向心性的利益,阻止过度的对外发展,以免造成分离状态。但一些有特殊利益的商人、移民、有野心的政客及军人以及其他在边界寻找机会的人,却要反对或摆脱这样的政策。因此就产生了一个边疆利益者的联合,反对中央利益。[9]167共同的生产方式使敌对的双方走向了联合。
中国的精耕农业向南没有遇到像草原那样顽固的抵抗,相反,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还表现出相当的亲和性,这是因为南方诸越族跟汉族生活环境相似,认可和接受汉民族的精耕农业。长江平原、珠江平原有足够多的灌溉用水,即使是山地,降水也比较充沛。种植作物的收获比渔猎要多得多,也更有保障,因此,南方各民族对汉民族的精耕农业不是抵抗,而是欢迎、认同并逐渐汉化。汉民族和岭南越族的融合统一是生产方式同化的结果。汉民族的精耕农业在南方的扩展集中在公元前8至公元前3世纪、公元2-6世纪和公元11-13世纪。黄河流域连年的战乱迫使北方贵族带领家眷和仆从到南方躲避战乱,汉族的精耕文明也传到了南方。与北方不同的是,南方栽培的是适合南方水土的水稻,汉族人用自己精湛的耕作技术很快使水稻的播种面积和产量大大增加,甚至使之成为决定中国政治稳定的作物之一。岭南各民族在接受汉民族精耕农业的同时也接受了基于精耕农业的官僚体系,当这种官僚体系一旦成熟且占统治地位时,岭南就与黄河流域无异了。在精耕农业延伸艰难的地方,汉人的官僚体系也难以取代当地的“土司”制度。土司制是和精耕农业不占统治地位的形势相适应的,它在接受汉族文明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地方的传统。汉族的官僚体制与土司制的妥协扩大和加固了岭南与黄河流域的联系。岭南地区的普遍精耕化使得6世纪的冼夫人相助丈夫、儿子、孙子三代人,自愿归附梁、陈和隋,被授为“谯国夫人”称号领有岭南,替天守边。
在中国北方,马背民族同汉族体现出不可调和性,但是马背各民族之间却能结成紧密的联盟,汉唐时代的乌桓、丁零、高车、匈奴、突厥结成草原联盟,对抗汉族,归根结底是由于他们彼此都是游牧民族,生产方式的相同性使他们在接纳彼此上没有心理障碍,易于结成联盟,但他们和发展精耕农业的汉族却隔阂巨大。草原民族和中亚绿洲也相互排斥,亦是如此。另一方面,绿洲对东方却表现出积极迎合的姿态,这体现在公元前2世纪中亚绿洲政权对张骞的欢迎和西域与中国频繁的通使上。共同的耕作农业生产使彼此更容易接近,他们坚信汉族和游牧民族不同,汉族不会影响他们传统的耕作方式,只是使之更加精密和进步,而不像北方游牧民族将他们驱离,将他们的耕地变成草原,完全颠覆他们的生活传统和文化。因此,和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抗拒性相比,他们更乐意接受东方汉族并成为其政权的一部分。
总之,拉铁摩尔对中国历史的关注是将之置于中亚的总体格局之下,从自然环境和生产方式的角度来考察汉族和周边民族的互动关系,其格局和视野与中国传统史家迥然有别。有人说拉氏的史观是唯物主义的[19]1,就其重视自然环境和生产方式的影响来看,的确如此,这也是他对中国历史透视如此之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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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文俊]
Essence of the Du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Lattimore’s Research on Chinese Border Area
ZHANG Xian-ge1,2
(1. School of Marxism, Xinjiang University, Urumqi 836046; 2. School of Humanities, Hetian Normal University, Hetian 848000, China)
Abstract:Lattimore gave an insight into the reason and trend of Chinese hist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thnic minorities in border area, which reveals in depth the influence of Chinese ethnic minorities on Chinese history, and attracted wide attention from the academic circle of Chinese history in that he shifted from the traditional view of country to that of border area. He observed and interpreted the course of Chinese history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natural circumstance and mode of production, which reflects his view of natural and social history directly. In his view, natural environment decides the point of departure and direction of a nation’s history, and mode of production decides the relationships and their degrees of nations. The two together decide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within and among nations and reveal the deep reason of the development of a nation’s history.
Key words:Lattimore; Chinese border area; natural circumstance; mode of production; du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doi: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2.028
[收稿日期]2015-10-12
[作者简介]张先革(1974- ),男,山东菏泽人,新疆大学博士研究生,和田师范专科学校讲师,研究方向:边疆和中亚问题。
[中图分类号]K092;K207.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597(2016)02-018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