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八代之衰与集八代之成
——论韩愈与骈文的关系

2016-03-19 04:38
东方论坛 2016年3期
关键词:骈文超越继承

翟 景 运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起八代之衰与集八代之成
——论韩愈与骈文的关系

翟 景 运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摘 要: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和中坚,韩愈在批评骈文的同时,更把骈文作为古文创新的起点和资源。在他的古文佳构当中,韩愈充分吸收和彰显骈文的艺术优长,大大丰富了古文的表现手段和艺术含量。韩愈的文体创新实践表明:古文创作艺术成就的高下,以及唐代古文运动的成败,与借鉴和吸收骈文艺术营养的态度和水平直接相关。

关键词:韩愈;骈文;古文;继承;超越

清人刘熙载说:“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1](P20-21)这话讲得相当高明,它揭示出韩愈古文的一种内在的艺术辩证法:成功的革新必定能够成功汲取文化遗产中精华,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东西,无论精华糟粕一概抛弃,绝无开拓创新的可能。这是韩愈古文的艺术辩证法,也是唐代古文运动之所以能够取得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学者们看到韩愈以及唐代古文家激烈批评、反对骈文的多,而能够像刘熙载那样,同时能够清晰地认识到韩愈全力汲取八代骈文艺术营养者并不多见。

一、骈文——无法回避的历史遗产

以韩愈为代表的一些唐代古文家在艺术观念上远没有后世有些人想象的那么狭隘,他虽然不喜欢写骈文,但对骈文并未一概否定。在韩愈之前,王勃曾作《滕王阁序》、王绪作《滕王阁赋》、王仲舒有《重修滕王阁记》,在他们之后,韩愈在《新修滕王阁记》中表示,他自己的文章能“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可见王勃的骈文在韩愈心目中也是仰之弥高的对象。韩愈、柳宗元倡导古文,便给很多学者留下一种印象,以为韩愈是骈文的反对者,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姜书阁先生在其《骈文史论》中曾经指出,“遍读他们两人的文集,并没有直接反对骈文的言论”[2](P467)。韩愈还曾经在《答李翊书》中说自己“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似乎魏晋南北朝直至初盛唐这样骈文从成熟到极盛时代的文字,韩愈皆未曾寓目,事实又何尝真是如此?鲁迅先生曾经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3](P12),然而他本人究竟看不看中国书,究竟看了多少中国书,略翻一下他的书帐及他所作的任何一篇文字即不难明了。韩愈的话与鲁迅的表达颇为类似,若韩愈确实除了三代两汉之书之外一概不观,必然不能创下“起八代之衰”的古文成就。

六朝文学是包括韩愈在内的每一位唐代文学家无法绕开的历史遗产。当无数唐代文人学者试图彻底颠覆六朝骈体、却又找不到文体创新出路的时候,韩愈则把骈文视为创新的起点和资源,并且取得了极大成功。清人李元度说:“韩、柳文,皆自东京、六朝沉浸而出。韩之才力大,能尽变其面目。”[4](P1251)姚鼐《古文辞类纂》将选文区分为十三类文体: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赞颂、辞赋、哀祭。日本学者清水茂据此指出,序跋、赠序、传状、碑志、杂记等体裁都是魏晋以后才开始出现的,而且大部分都是骈体,这几类文体也是韩愈等人古文创作的重心,因此韩愈等唐代古文运动的作家不可能完全脱离八代骈文进行创作,他们的很多古文文体,恰恰建立在骈体文学传统的基础之上。[5](P51-57)

打破骈文的一统局面,必须依靠一种具备足以同骈文相抗衡的艺术技巧的新型文章体制。唐代复古潮流中的高明者能够不为古所缚,而古文先驱则往往倾向于泥古。梁肃文章崇尚古朴,其积极意义在于抨击前代文弊,矛头直指骈偶文体,却并没有以古文为天下倡,更没有提出系统的古文理论。在贾至《工部侍郎李公集序》、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柳冕《答徐州张尚书论文武书》等文里面,他们主张“宏道”之文应从儒家经典和先秦诸子、班马史书以及汉代单篇文章中汲取养料,于是为散体文章找到了效法的范例。但是他们还处在笼统地倡导“复古”的阶段,对于他们所希望弘扬的“道”并没有深刻而新颖的理论思考,对于文章表现技巧也缺少新的探索,因此只能使文章恢复散体的形式,而少有其他的创新。鉴于上古散文乃是被后起的骈文所取代的形式,简单复古无疑放弃了历史上的骈体文学所积累起来的艺术经验和成果,因此并不能真正战胜骈文。古文运动的先驱柳冕自谓“小子志虽复古,力不足也。言虽近道,辞则不文,虽欲拯其将坠,末由也已”[6](卷527)。他又在《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中说:“老夫虽知之不能文之,纵文之不能至之。况已衰矣,安能鼓作者之气,尽先王之教。”[6](卷527)已经认识到文体复古要取得成功,非要在艺术形式方面取得长足的进展不可。

韩愈在《与冯宿论文书》中说:“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韩愈的那些随俗之作,或者是当时通行的应酬文字,或者是为了应付科举考试所从事的律诗、骈文等文体的训练,这类文章不仅韩愈本人不喜,而且即便当时习惯写作骈文者也多有诟病,主要因为它们缺乏真实的思想和情感内容。如《答刘正夫书》云:“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无难易,唯其是耳。如是而已,非故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尽管他号召学习古文,但并没有在语言形式上树立一个固定的标准,还特意强调“非故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这也足以说明他对骈文的形式并没有全盘否定,根据行文实际需要完全可以采纳骈文的表现技巧。

成功的文学新变既要勇于创新,大胆突破传统,表现出艺术上的创造性,同时还要善于消化吸收前人的创作经验和优秀成果。韩愈说“闳中肆外”,以及柳宗元所谓“旁推交通”,都涉及到广泛继承文学遗产的问题,这是他们的古文创作获得巨大成功的主要经验。就具体的作家来说,对前代文学遗产的态度各不相同,从整个运动来看,正确对待遗产也有个过程。文学的发展有其自身特殊的规律,创作必须尊重这个规律,对文学的艺术性给予充分地认识和重视。古文运动之所以在韩愈和柳宗元那里达到高潮,还在于他们不但重视文章内容的充实,而且努力追求形式的完美和技巧的进步。

二、科举与仕途中的“俗下文字”

唐代科举取士,多数情况下重诗赋而轻对策,重文章技巧而不重文章内容,这种倾向在进士科也表现得最为明显。事实正如褚斌杰先生所说,律赋不像其他文体那样,是由作家在创作实践中逐渐自然形成的,而是出于当时统治阶级课试制度的需要,硬加规定的。[7](P103)诗赋之所以会成为唐代科举考试特别是进士科的稳固内容,首要的原因,在于诗赋试的要求毕竟还是同进士进入仕途之后的一部分工作相适应。《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四《新唐书》提要云:“唐代王言(朝廷制诏类文章),率崇缛丽,骈四俪六,累牍连篇。”朝廷中诸如修史、编书、起草制诰诏令等(绝大部分是讲究辞采声韵的骈体文)文字工作需要由文士来担任,史官、中书舍人、给事中等官僚多为进士出身。因此开元间曾经一度流行“文学足以经务”[8](P3068)“大任必须有词学”[8](P3237)等等说法。其次,律体诗赋作为考试题目也有其优长,这一点当时及后来人都有所认识。《册府元龟》卷六四一《贡举部·条制三》引大和八年礼部奏云:“(大和八年)十月,礼部奏进士举人,自国初以来,试诗赋、帖经、时务策五道,中间或暂更改,旋即仍旧,盖以成格可守、所取得人故也。”宋人沈作哲《寓简》引中书舍人孙何的话说:“唯诗赋之制,唯学优才高不能当也。破巨题期于百中,压强韵示有余地。驱驾典故,浑然无迹;引用经籍,若己有之……观其命句,可以见学殖之浅深;即其构想,可以觇器业之大小。穷体物之妙,极缘情之旨,识春秋之富艳,洞诗人之丽则。能从事于斯者,始可以言赋家流也。”虽然韩愈总是为“应事作俗下文字”而感到羞惭,但作为科举时代的知识分子,通过科举而入仕乃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不把律赋这种在艺术形式上最趋向于极端化的文体掌握牢靠,显然无法过关。

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文外集”上卷所收《明水赋》,是贞元八年(792)韩愈参加礼部试的考卷,这是一篇典型的唐代科场律赋。不仅对偶工稳,而且以“玄化无宰,至精感通”八字为韵,严格贯彻了声韵规则。借助《明水赋》,韩愈登上了当年的“龙虎榜”,取得了进士出身;通过《明水赋》,也让官方正式检验了韩愈的骈文写作功力,其考核结果自然属于优异之列。在韩愈以骈文中举的基础上,我们还可以把考察的眼光稍作延伸,于是发现:众多韩门弟子中,除了樊宗师等极少数人之外,几乎全是进士词科集团中人;我们还可以看到,古文领域中所谓“唐宋八大家”,无一人不是进士出身,而且八位古文家无一例外都是骈文高手。

除了科场应试之文,藩镇僚佐与朝廷知制诰的履历,更能说明韩愈在骈文写作上的精湛水平,如果没有一流的骈文写作能力,则断不能胜任这类工作。中晚唐时代,藩镇势力逐渐增长,文人奔走藩镇幕府的现象有所增加。骈文也是士人从幕的“敲门砖”。贞元十二年(796),韩愈由于长期在长安求官不得,也无奈投身幕府,以“摄节度掌书记”的身份到宣武军节度使驻地汴州(今河南开封)做幕僚;贞元十五年(799),由于宣武军内乱,韩愈又到徐州(今江苏徐州),被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署为节度推官,直到次年张建封卒,韩愈才又回到长安候选。掌书记、判官、推官等方镇僚佐的重要职责,就是起草章、表、笺、启、檄、牒、露布以及各种公私文书,这些公牍文的绝大部分都要用严整的骈文来写。韩愈现存《奏汴州得嘉禾嘉瓜状》,即代宣武军节度使董晋所作。元和九年(814)十二月,韩愈以考功郎中知制诰;十一年(816)正月,韩愈迁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掌制诰,品秩与考功郎中同,但地位更显清要,专掌起草朝廷重要文诰,是唐代“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9](P564),类似的职掌自两晋以来即号称“大手笔”。同年五月韩愈即罢中书舍人,改太子右庶子。太子右庶子是东宫官属,品秩较中书舍人高,却是典型的闲官。韩愈掌制诰的时间为一年半左右。中唐时期文体革新势力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薄弱的,古文家在朝廷上并没有能够占据主导或有利地位,很难通过强有力的行政手段推行文体改革,因此我们在韩愈文集中仍然能够看到像《贺皇帝即位表》《贺赦表》《为裴相公让官表》《为宰相贺雪表》之类典型、地道的骈俪文字。

韩愈通过亲身经历,深感以雕琢藻绘之文取士的弊端,从而对这种文体感到不满,这是他之所以提倡古文,试图以一种古奥奇崛、不同于流俗的文体来取代骈文的原因之一;但身处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韩愈仍然不能不接受现实,随顺、迎合普遍以骈体为正宗的大众心理、特别是官场需求。就被动的方面说,骈文极盛之势乃是推行古文的巨大阻力,韩愈对此亦颇多无奈;但如果从主动方面看,古文创作艺术成就的高下,以及古文运动的成败,端的与借鉴和吸收骈文艺术营养的态度和水平直接相关。韩愈善于化被动为主动,因此其文体革新取得了震烁千古之功。

三、韩愈对骈文艺术的借鉴与超越

骈文在语言形式上有三个基本要素:对偶句式、用典和押韵。韩愈理性、客观地吸纳了骈文的优点,在创作中继承发扬了骈文的精华,有因袭、重突破,成功地创造出极富时代气息、在语言艺术上有别于先秦散文的新型“古文”。宋人张耒云:“韩退之穷文之变,每不循轨辙。”[10](P7)清人刘大櫆说:“文贵变……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11](P8)韩愈把古典文章、包括八代骈文的艺术优长融会贯通起来,由此建立起一套新的散文艺术轨范,达到了出神入化的高超境界。

(一)对偶——遵循旧轨与突破传统

八代以降,骈文逐渐遭到批评和厌弃,原因主要有二:一是重形式而轻内容,思想情感为修辞藻饰所淹没,甚至“为文而造情”(《文心雕龙·情采》),颠倒了内容和形式的逻辑关系;二是对偶、声律缺乏变化,用典陈陈相因,语言渐趋板滞和公式化,久之必然造成审美疲劳。韩愈不仅不排斥、反而常常使用对偶句式,但他常把骈句融汇在散句式当中,或者对骈句给予改造,让它们在大致对偶的基础上又有错落变化,往往能够取得理想的艺术效果。如《燕喜亭记》有这样一个句群:“斩茅而嘉树立,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漥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严格来讲,其中只有“却立而视之”和末尾“若有”一句是散句,“漥者为池”“缺者为洞”本为对句,韩愈用连接词“而”将它们化骈为散,从而与三组骈句交叉错落,可谓匠心独运。

再如历来需要严格对偶的文体,韩愈却改用骚体。如《柳州罗池庙碑》末尾的“辞”有一句“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猨吟兮秋鹤与飞”,两句似乎都是句内对,但后一句实际上并非严格的对偶,欧阳修以为当作“秋与鹤飞”,这样方才是真正的对偶,他怀疑是刻碑的时候出了错。[12](P187)然而沈括却敏锐地指出:“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辞‘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盖欲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耳。”[13](P370)故意打乱对偶规则,是为了取得艺术上一种反常的效果,反常即能出其不意、新人耳目。李冶还举出韩愈的诗句“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为例,将这类看似对句、实则并非字字对偶的句法称之为“避对格”(《敬斋古今黈》)。无论诗歌还是文章,韩愈都追求戛戛独造,务去陈言,甚至为了求新求异而不避生涩怪僻,但造成“反常”效果的基础仍然是“常”,对骈偶句式的刻意规避,鲜明体现出韩愈立足传统而创新超越的努力。

另如《送穷文》《送李愿归盘谷序》等文均大量运用偶句,《进学解》更是以骈句为主体,这些作品音节顿挫浏亮,情思真挚浓郁,兼具骈体形式之美与散体古朴的风骨,真实抒写了中唐士人富有时代特征的苦闷心理,艺术效果与传统骈文大相径庭。刘大櫆认为,《送李愿归盘谷序》“兼用偶俪之体,而非偶俪之文,可比哲匠之妙用也”,并指出它虽然仍有骈俪的外形,却已经不同于传统的骈文。尽管《进学解》几乎通篇对偶,多数批评家也并不认为它是骈文。如钱基博说:“《进学解》虽抒愤慨,亦道功力;圆亮出以俪体,骨力仍是散文。浓郁而不伤缛雕,沉浸而能为流转,参汉赋之句法,而运以当日之唐格。……跌宕昭彰,乃开宋文爽朗之意,此文格之不同也。”韩愈的不少议论文如《原道》《师说》《答李翊书》《与孟尚书书》等,也有不少对偶句,往往用在议论精警之处,诚可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

①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引,详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00页。

即使作骈文,韩愈也不循旧轨,而是力辟新途,以古文的朴茂、灵动为它改造灵魂、注入活力。曾国藩论韩愈《祭郴州李使君文》说:“亦不出六朝轨范,不使一秾丽字,不著一闲冗句,遂尔风骨遒上。通首不转韵,古无此体。”另如李光地评价韩愈的《为裴相公让官表》说:“韩公虽于俳句之文,而词之质直、气之动荡若此;所谓‘拨去其华,存其本根’者。”①虽然韩愈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但在文章创作实践上并不是绕过六朝而单纯效法先秦两汉,六朝文章对韩文的影响可谓深巨;对于六朝骈文,韩愈虽然深表不满,但并未抛弃它,而是改造和超越它,从而使它的艺术灵魂在新型古文中得到新生。

(二)用典——删繁就简与点铁成金

南朝以来,受到崇尚渊博的学风影响,骈文用典日益繁密,无谓地造成阅读障碍,成为骈文一大弊病。韩文能够适当、巧妙地使用典故,使文章既蕴藉渊雅,又明白晓畅。黄庭坚对此特点有过精采评价:“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14](卷19)骈文因为过度堆砌典故而降低了审美价值,韩文虽然用典却恰到好处而又令人浑然不觉,取得画龙点睛的效果。《送董邵南序》文末云:“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屠狗者”出自《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韩全文仅用这一个典故,然而极尽巧妙婉转之致,把董邵南将要奔赴的燕赵之地与往昔当地故事相切合,含蓄而又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讽劝董不要自弃之意。再如《送权秀才序》全文只开头一句用典:“伯乐之厩多良马,卞和之匮多美玉,卓茕瑰奇之士,宜乎游于大人君子之门也!”韩愈在此短短一句中不着痕迹地赞扬了两个人,称权秀才为“卓茕瑰奇之士”,而称下文将出现的陇西公为“大人君子”,十分自然地以伯乐、卞和喻陇西公,以良马、美玉喻权秀才,极为贴切。至于《杂说》之论人才的发现和培养,全文围绕伯乐和千里马的典故展开论述,回环往复,说理透辟,然而全文没有一处直接说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出神入化、令人击节。在这些古文佳构当中,韩愈成功地改变了传统骈文堆砌典故的习气,使古文的叙事、抒情和议论变得生动形象,大大丰富了古文的艺术含量。

(三)用韵——出其不意与反常合道

用韵和谐可以使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抑扬顿挫,富于音乐性。散文虽然不讲究平仄押韵,但也少不了宫商清浊,桐城派标榜“因声求气”,就是这种自觉意识的体现。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四:“朱子云:‘韩昌黎、苏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处学’,此真知文之深者。”唐庚《上蔡司空书》云:“所谓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语之中,暗有声调,其步骤驰骋,亦皆有节奏,非但如今日苟然而已。”

汉魏六朝以来,“赞”“颂”以及碑文末尾所用的“铭”或者“辞”普遍都是骈体,一般或为四言,或为三言,句式整齐而且押韵,但韩愈的碑铭赞颂则基本上都改成散体,多半不押韵,比如《伯夷颂》,就完全是一篇典型的古文。传统的散体文一般不押韵,韩愈却偶尔以散体押韵以求出其不意的效果。如《后汉三贤赞》的第二段:“王符节信,安定临泾。好学有志,为乡人所轻。愤世著论,《潜夫》是名。述赦之篇,以赦为贼;良民之甚,其旨甚明。皇甫度辽,闻至乃惊,衣不及带,屣履出迎。岂若雁门,问雁呼卿?不仕终家,吁嗟先生!”传统的“赞”也往往出之以整齐的四言句,此文用散句却仍然押韵,清人何焯谓其“体似古乐府祠洛阳令王君哥(歌)”[15](P536),可见韩愈对传统文体无不熟悉,信手拈来,皆成韵致。

《柳州罗池庙碑》末尾的一段“辞”虽然表面上看沿用了骚体的形式,然而句式长短错落与一般骚体作品有别:不到两百字的一段文章,总共用了八韵,几乎一句一换韵,就骚体而言,可谓颠覆传统的做法,却很可能受到了唐代科举律赋八字为韵的影响。韩愈之文,触处可见出其不意的新奇构思,语言上也真正做到了苏轼所谓“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他突破了传统的行文轨范,建立起一套能够为人所接受、所欣赏的塑造文章之美的全新手段;然而另一方面,他的这些新方法、新手段,往往又能够在骈文传统中找到艺术根源。

(四)造语——推陈出新与自铸伟词

韩愈特别善于对前人语言给予加工改造,提炼出大量对仗形式的四字成语,经过千百年的淘洗,仍然富有鲜活充沛的生命力,直到今天依然活在口头和笔端。如《进学解》中的“跋前踬后”,来自于《诗经·小雅·狼跋》中的“狼跋其胡,载踬其尾”;《子产不毁乡校颂》中的“下塞上聋”,出自《左传·文公六年》:“上泄则下暗,下暗则上聋,且暗且聋,无不相通”;《祭十二郎文》中之“形单影只”,乃是在李密《陈情表》中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凝练而来。化用前人诗文语句,是常见的用典方式,骈文作者一般都将其镶嵌在对偶句中;将其凝练成对偶式成语,可以说是韩愈古文的创新之举。

除了化用前人语句,韩愈还善于自铸伟词,自我作古。在这方面,《进学解》堪称典型,文中的爬罗剔抉、刮垢磨光、钩玄提要、贪多务得、焚膏继晷、旁搜远绍、含英咀华、异曲同工、闳中肆外、头童齿豁等等,都出自韩愈独创。一篇文章中即能自造这么多新词而流传千古,韩愈的语言创新能力着实令人惊叹。另如一发千钧、蝇营狗苟、百孔千疮、垂头丧气、落井下石、轻车熟路等成语,都出自韩愈古文。韩愈特别强调语言更新的重要性,把文学语言的革命视为古文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他力倡创作上要“务去陈言”“词必己出”,文学创新应当“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师其意,不师其辞”。求新求变,正是为了突破传统骈文因袭守旧的作风;但需要注意的是,韩愈古文的众多精采新变,往往包含着对骈文对称性语言艺术的借鉴和发挥。

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刘开说:“非尽百家美,不能成一家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开独造之域。此惟韩退之能知之。……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16](卷4)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因为他不仅具有破旧立新的创新意识,还有化旧为新的创新手段;他把骈文精髓融入古文艺术的创新,开辟出中国古典散文的新境界。韩愈的文章革新足以说明:没有离开传统的成功创新,充分汲取传统营养、发挥传统优势,才能真正变革传统、超越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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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文竹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6)03-0084-05

收稿日期:2016-04-20

基金项目:山东省社科规划项目“唐代骈文史论”(13CWXJ04)

作者简介:翟景运(1978-),男,山东兖州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魏晋隋唐文学。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Yu and the Parallel Prose

ZHAI Jing-yun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

Abstract:Han Yu criticized the parallel prose severely, but as the leader and backbone of the ancient style prose movement, he regarded the parallel prose as the starting point and resource of prose creation at the same time. Han absorbed the strong points of the parallel prose, and thus enriched the artistic skills of the ancient style prose. His writing practice may illustrate a truth: the artistic level of the ancient style prose and the success of the ancient style prose movement have direct correlation with what lessons can be drawn from the parallel prose.

Key words:Han Yu; the parallel prose; ancient style prose; inherit; exce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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