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远玲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文法学院中文系,广东茂名525000)
乡土情感:传统节庆现代转型的文化血脉
——以粤西茂名年例为例
罗远玲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文法学院中文系,广东茂名525000)
乡土情感是粤西年例在社会剧烈变迁中实现现代转型的心理动因,体现了作为情感主体的当地民众在传统节庆传承中的主体能动性。乡土情感是现代年例仪式传承的文化血脉,当地民众对于乡土情感的强烈诉求促成了年例新仪式的产生,同时也使得传统年例仪式得以延续。年例习俗在情感主体的主导下,不断地产生新的文化特征和情感意蕴,情感主体则在年例习俗传承中获得心灵的满足和归依。
乡土情感;现代转型;文化血脉;粤西年例
乡土情感指的是乡土社会中的居民(包括一直生活在家乡、或曾经生活在家乡、或往返于家乡与流动地之间的人们)对家园、故土饱含依恋感和归属感的情感。乡土情感既是对家、家人、家乡的依恋,也是对故土家园的自然和人文环境的依恋感及归属感。不同地域、不同群体和个人的乡土情感在不同的环境下表现为不同的情状。粤西人具有一种特别浓烈的乡土情结,对于亲缘、地缘和人地依附关系的珍视是粤西人乡土情感的突出特征。在社会经济的剧烈变迁中,很多传统节日氛围已然淡化,作为节庆民俗的年例因而承载了更多的情愫,成为粤西民众寄托乡土情感的文化表达方式。乡土情感成为年例能长久传承的文化血脉,体现了传统节庆现代转型的主体能动性。我们将以年例习俗的传承与演变为基点,探讨民众延续乡土情感的愿望与年例习俗文化转型之间的关系以及民俗主体是如何通过年例仪式的传承与转型来表达乡土情感的。
年例是粤西地区最盛大的地方性节日,以村社为单位,包括祭祀、筵席、游艺仪式;每个村社“做年例”的时间不尽相同,以农历正月和二月做年例的村社居多,从而形成每年长达两个月的“年例期”。年例在广东茂名市地域分布广、参与人数多,颇具典型性。当地人常用“以前是睇年例,如今是食年例”来形容年例的剧变。传统年例仪式主要包括祭祀和游艺仪式。传统年例以“睇”为重点,源于传统年例游艺仪式的兴盛及民众对游艺仪式的热爱之情——“睇”是广东粤语方言,意思是“看”。传统年例注重“睇”的特点满足了民众神人沟通、情感交流、艺术追求的多重需求。20世纪90年代中期,部分传统游艺仪式在年例场域中呈现衰微之势,年例习俗“睇”的特点随之淡化。但是,年例习俗并没有因此走向衰落,而是增加了以“食”为显性特点的新仪式——年例筵席,当地民众恋乡恋家、注重人情交往的乡土情感在年例祭祀—筵席—游艺仪式“三位一体”的新格局中得以延续。从以“睇”为主要特征到“食”的显性呈现,外部环境的变化和文化主体的选择使传统节庆衍生出新的内涵和意义。
(一)以戏为主的岁月:睇年例
传统年例习俗以祭祀仪式和游艺仪式为主。年例祭祀仪式具有较强程式性和神圣感,源于民众驱鬼辟邪、祈福祝祷的愿望,仅限于村社内部人员参与。祭祀仪式并不是人们“睇”的重点。与祭祀仪式相比,各村社的年例游艺仪式内涵丰富、形态各异,是人们“睇年例”的主要对象。在缺乏娱乐形式的年代里,这些游艺的艺术观赏性具有极强的号召力,由此形成了以大戏、木偶戏为主,部分村社兼具飘色、杂技表演、游灯、麒麟舞等活动的茂名年例游艺盛宴。每年长达两个多月的年例高峰期,此起彼伏的游艺活动成为当地人最蕴藉的情感记忆。
其中,“睇戏”是最常见、最受欢迎的游艺形式。人们钟情于睇戏,“戏”带给人们深刻的情感体验,人们被戏中人物和情节深深吸引,以欣赏艺术的态度去细细品味,与戏中人物同命运、共悲喜。每一村社的年例戏台都会吸引本村社的亲戚和邻近村民络绎不绝地前来欣赏,形成粤西人极为注重的“兴”的节庆氛围。“兴”在粤语中是“热闹”的意思,它是乡土情感的显性表现,融汇了浓浓的乡情、亲情。
我们LX人好看大戏,好兴、好欢乐。我记得,1946年年例,我们请的是信宜醒狮剧社。解放前,醒狮剧社属于县级粤剧团,很有名气,全团大约有五六十人,阵容很强大,能有实力请到这个剧团在当时很了不起。为了大造声势,正月初六我们就开始在路边的田地里搭建戏台。戏台搭得很有气势,高三丈、宽五丈、深三丈。当年我们镇是两广交界处很重要的商贸、政治中心,趁墟(赶集)或者做生意的人,都会经过我们这里,一眼就能看到大戏台。大家一个传一个,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好多人来看啊。大戏共演了三晚,十五晚演《狸猫换太子》,十六晚演《西厢记》,十七晚演《三颜战飘玲》。台上挂着四盏高高的汽灯,把舞台照得好像白天一样光亮。台下看戏的观众围得密密麻麻,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这个剧团实力很雄厚,行当齐全,演员阵容强大,当家花旦是李爱群和她的妹妹。她们原来是广州一个粤剧团的花旦,抗战时广州沦陷,她哥哥带着一家大小逃难到信宜,在我们镇墟上开了一间“爱群”商店。李爱群在广州就有“小明星”的称号,姐妹两个一到信宜就加入了醒狮剧团,剧社的名声一下子大了起来。这个剧团不论人选、唱腔、表演技艺、音乐配合都是一流的。人们看得很是入迷。醒狮剧社的戏金很贵,全由年例会以及群众捐资筹足资金,大家都很乐意。
1950年,年例“兴”了一场之后,运动就开始了,要进行土改前的准备工作。年例不能进行了。1952年春天开始分田,从此人人有田耕,生活有了保证,过上了幸福、稳定的生活。但大家对年例始终很是怀念,生活好过了,又想起年例的热闹场面。年例不能拜菩萨了,那能不能通过别的形式来热闹?1954年正月初三晚上,我们村的一班人坐在村口的药店聊天,有人提出,既然年例不能搞其他的活动,请人来演木偶戏总可以吧?当场很多人同意,但以前年例会的租石*指传统社会村社公田的公共收入。已经没有了,要想演木偶戏,哪有那么容易?钱从哪里来?ZD、ZJ、CJ、YS当场拍板,他们各出一本,自己捐资演戏,第二天晚上就开始演出。年初四,ZD、GH负责去镇上,拍板订戏,当天晚上他们就回来了,说是订到了ZL镇墟尾的戏班,每本戏需要三斗谷,直接给实物。年初五晚上,戏班开始在祠堂演出。这班木偶班,由阿儿、阿朱、大哭嘴、打锣四、任业基等人组成,无论在技艺操作,还是唱腔都有很高的水平,唱女腔、悲腔和对白杂耍都是强项,而打锣四紧鼓密锣配合得十分默契,任业基吹的唢呐声更是悠扬远播。当他们演出丑角对白时,让人捧腹大笑。一本戏唱一个故事,题材来自历史小说、传奇、公案、神话等。他们全用“爆肚”演的。故事情节、任务出场、事情交待,都衔接得很紧。观看的人,场场爆满,三个半小时的时间大家是在欢乐中度过的。附近村庄有不少人来看,大家对这个木偶戏班的评价很高。
这次木偶戏本来计划演四晚,因为演出出色,价钱也不贵,大家就发动全村好“兴”的人行动起来。做生意的、经济宽裕点的人,都积极响应,大家一起捐戏。戏捐得多了,光是晚上演不过来。所以,从年初八日开始,便日夜各演一本,一直演到正月十八日上午,这是大家好“兴”的性格的表现。因为这个戏班演出水平高超,得到的评价很高,大家看上瘾了,以后每年年例都预先订下这班木偶戏来演出,一直到1959年才停止演出。1958年公社化,运动来了,大家没空去看戏,都到集体食堂食饭了,也没有办法筹到资金,年例的戏也没钱演了。1979年,改革开放一开始,我们村就恢复了年例习俗,大家看戏的热情再次被燃起。本地戏班百废待兴,我们一时无法在本地找到合适的戏班。为了看到自己喜欢的戏班演戏,我和阿成曾不顾路途遥远,日夜兼程跨省到广西境内寻找戏班。*根据笔者2012年8月20日在茂名市信宜市ZL镇LX村GRR家访谈记录整理而成。
“睇年例”时期的亲历者对几十年前的情景和细节仍记忆犹新。人们清楚地记得当年戏班演员的名字、剧团情况、演出剧目、戏曲故事的情节、亲朋的姓名和演出盛况,为演员的表演所折服,为了看一场戏而不惜竭尽全力。人们“对戏入迷”的盛况可见一斑。“睇年例”的热闹场景一直延续到20世纪90年代。那时的人们所说的“年例”主要是“睇年例”。此后,游艺仪式在年例中的吸引力有所下降,年例筵席随之兴起。
(二)年例筵席的兴起:食年例
传统年例中,“宴饮”并不被重视,那只是“睇年例”的附带性行为。年例是亲人来往、相聚、相叙的重要场域。平日里大家忙于生计,很少有空闲时间聚在一起,共享亲情,年例“睇戏”就成为维系亲缘关系的重要纽带。年例戏一般连演三天,人们往往提前来到“做年例”的亲戚家住下,欢欢喜喜看几天戏。亲人们借年例“睇戏”之机聚在一起,以狂欢的形式度过一年中难得的轻松时光。“睇年例”营造的人情温暖是民众对家园、故土和亲情的一种追求和依恋。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肯定得备饭招待。但大家都不太在意吃什么,只在乎看戏的乐趣和相聚的快乐。人们的主要兴趣点在于看戏,而不是“食”,“随便食碗粥就得了”。主人家在正年例那天会把饮食准备得丰盛些,但不会刻意筹备成丰盛的筵席。传统年例的宴客饮食比较随意。一来客人们的关注点不在饮食本身,二来各家都不具备专门备设筵席的经济条件。
20世纪90年代中期,各地出现了主人家专门为上门的客人准备年例筵席的节俗现象,逐渐发展成为“年例筵席仪式”。年例筵席中,亲朋好友皆成为座上宾,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参加年例筵席成为常事,甚至陌生人也会得到主人家的热情招待。主人以参加筵席的人数多、气氛热烈为荣,认为来的客人越多,自己越有面子,来年家庭更兴旺。年例筵席演变为村社年例必有的仪式,且成为很多人家最为重视、花费时间和精力最多的仪式。“睇戏”仍是最为常见的游艺形式,但是,人们对于“睇戏”的热情已不复存在。筵席仪式一跃成为年例“新贵”,人们把参加亲朋家的年例称之为去“食年例”,即参加年例的重点在于“食”,而不是“睇”。“食年例”成为民众参加年例的标志。参加亲朋的年例,不去“睇戏”很正常,但不吃年例筵席,就相当于没参加年例。吃完年例后,参加年例的程序就算完成了,客人就可以离开主人家了。在茂名地区长达两个月的“年例期”,外出各地的茂名人纷纷返回家乡,乐此不疲地奔走于亲朋好友的老家“食年例”,整个茂名地区每天都洋溢着浓浓的乡土情怀。
“过去是睇年例,现在是食年例。”这句话既包含着对“睇年例”所蕴含的乡土情感的依恋,也包含着对年例筵席兴起的认同。从“睇”为主体到“睇”和“食”并重的传承模式,民俗主体的能动性指向主体的情感诉求。地方文化与外来文化同质化日益明显,当地民众对故土家园的依恋感和归属感愈发强烈。乡土情感犹如文化血脉,在外来文化的无形压力中愈显珍贵。年例习俗作为最盛大的地方性节日,自然成为当地民众表达和安放乡土情感的重要文化载体,这是年例习俗具有强大自生能力的情感心理基础。在新的语境中,年例的传统仪式不足以承载民众表达乡土情感的全部需要,于是,人们以主动的姿态创造了乡土情感表达的新载体——年例筵席仪式。民俗主体的能动性指向民俗主体对乡土情感的珍视。
传统年例以“睇”为主要特征,现时语境中的年例以“食”和“睇”并重为主要特征,这可视为年例习俗现代转型的显著标志。年例习俗变迁的深层原因是民众对年例承载的乡土情感充满依恋感,渴望年例仪式能够适应现代乡土社会的变迁,让心灵深处的情感依恋得以延续。传统乡土社会中,民众只需维持“固定不变”的生活形态,传统习俗的传承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长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1]9现代乡土社会中,传统社会结构的平衡被打破,传统习俗的长久传承需要民俗主体付出极大的努力,否则传统习俗极可能面临迅速衰微的境况,其中蕴含的乡土情感也会日益淡薄。对于乡土情结浓重的粤西人而言,家乡永远是无法放下的情感归属地,无论离家多远、多久,对家乡的心理依附是他们一生不变的情感眷恋。在社会经济的剧烈变迁中,“生于斯,长于斯”的民众愈加珍惜饱含乡土气息的情感记忆,希望乡土情感能够在最盛大的地方节日中延续,这直接促成了年例习俗的现代转型。年例习俗的转型是外部环境与情感主体不断互动的结果。情感主体对外部环境既有适应的一面,亦有主动的一面,情感主体对乡土情感的珍视促成了年例习俗的现代转型。年例习俗在情感主体的主导下,不断地产生新的文化特征和情感意蕴,情感主体则在年例习俗传承中获得心灵的满足和归依感。
(一)传统游艺仪式由可供欣赏的艺术体验形式转变为对乡土传统的集体情感记忆
现时语境下,各村社的传统年例游艺活动仍以唱大戏、唱木偶戏等形式为主,但传统年例中全体社民对戏痴迷的盛况不复存在,把“戏”作为艺术欣赏对象的情形逐渐改变。戏台前的观众以老年人为主,观众(尤其是年轻人)往往观看部分内容,或逗留片刻就离去。民众参与到舞台前,主要是感受年例节庆的热闹氛围,重点不在于“睇戏”本身。民众的观赏倾向于惯性接受,而不是参与艺术创造和欣赏的过程。究其原因,一是在大众文化的浸染之下,民众可选择的文化娱乐方式大大增多,“睇戏”作为几乎唯一的艺术欣赏形式的局面早已被打破。二是传统游艺形式的趋同性特征削减了民众参与的积极性。传统游艺仪式失去了其作为“艺术品”的部分功能。文化功能的部分缺失是部分传统年例游艺仪式在年例节庆中地位改变的重要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民众不再需要游艺仪式的文化与情感浸润。
年例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定要唱戏,没有戏哪里像年例?不热闹、不“兴”。做年例没有一点声气哪里行?不唱戏,找不到年例的感觉啊!人家来到你村探年例,一入村口,一点声气都没有,那怎么叫年例呢?一点都不兴。年例就是要把气氛搞起来。唱戏才像年例呢!历史以来都是这样的,听到唱戏就觉得特别亲切,就知道年例到了。”*根据笔者2013年农历正月十五日于高州NHT村的访谈资料整理而成。
源自本土文化的深层情感心理结构是无法轻易改变的。不管身在何处,乡土情感始终是民众内心深处的情感归依,这是粤西民众倾注于年例节庆的集体情感。粤西人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勇于闯荡,历经市场经济考验所经受的心理动荡感、漂泊感、挫折感和成就感让他们愈加珍惜源自文化血液的乡土情感。浓烈而稳定的乡土情结维系了年例节庆的兴盛,年例习俗成为承载乡土情感的重要文化空间。乡土情感是粤西民众维系于“家”与“土”之上的代际传承的感情,具有群体性特征,可视为一种集体情感。集体情感会因外部环境影响而改变,但其具有代代相传的稳定性,可视为乡土文化的精神灵魂。集体情感带给人们不同寻常的力量,使人们超越个体和日常生活进入集体的氛围之中。[2]208-209尽管很多传统游艺形式不再具有以往那样让人如痴如醉的吸引力,人们不再为了请一个戏班来唱戏而骑着自行车跨省追寻其行踪,很多人也不再那么在乎和关注这些民俗艺术形式的内容,但它们在年例中的存在本身就是民众一种精神和情感的寄托。村场上空回荡的粤韵风华、戏台上形态各异的木偶、飘色队伍展现的一个个戏剧片段、悠扬且激昂的八音乐韵,都是一代代粤西人脑海深处不能忘怀的集体记忆。每当戏台搭起、鼓乐响起、戏班唱起、狮龙舞起,人们才会真切地感受到:又是一年年例到来时。传承久远的传统年例游艺形式在最具地域文化认同感的节庆场域集中出现时,它们带来的集体情感浸润是属于民众共同的集体情感记忆,这是新兴的、时尚的文艺表演所无法比拟的。这也是为何有的传统游艺形式展演在年例场域中欣赏者减少,但人们还是每年都让它们出现在年例场域中的重要原因。传统游艺仪式在情感上满足了民众对“乡土”和“家”亲切的依恋感和归属感。
(二)由注重旁观性的欣赏意趣到看重仪式的直接参与性
在文化娱乐形式匮乏的岁月里,传统游艺仪式以其独有的亲切感和乡土性带给广大民众艺术的盛宴。人们或早早围坐戏台前细细欣赏戏台上的悲喜人生,或跟随飘色、舞龙、舞狮队伍走村串巷,尽享传统游艺仪式的艺术魅力。人们对传统游艺仪式充满了渴望,愿意花费时间融入以旁观为主的艺术展演中,体会欣赏之意趣,获得心灵和情感的满足。此种欣赏具有较为明确的艺术创造与艺术接受的界限,民众对于展演者和展演内容抱着欣赏和敬佩的态度。用民众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戏台上的花旦演得可真好,听得我眼泪都掉下来了。你说那些演员怎么能演得那么好,唱得那么感人呢?人又长得那么漂亮,像画里下来的一样,看得入迷。”*2012年农历正月十七日于信宜ZL镇LX村对村民LRR的访谈资料,LRR,男,78岁。“旁观”曾是民众参与年例游艺仪式的主流方式,而当下年例游艺仪式的发展则注重直接参与性。当地民众对游艺活动的复兴和维系充满期待,把很多新的游艺形式推上年例游艺舞台,呈现出开放性和直接参与性强的文化特征。我们仅以高州市SG镇XGD村2014年农历正月十九日“正年例”游艺活动进行分析。
1)粤剧表演。正月十九日白天(中午13:00分)和晚上(晚上19:05分)各演了一场粤剧。围坐在舞台下看大戏的大部分是中老年观众,部分少年儿童也坐在戏台下。戏台旁,篮球场和饮食摊点旁,站立和围坐的民众则以青少年居多,他们在戏台外围感受年例的氛围。
2)拔河比赛(下午14:10分)。本村社的老中青年女性以自然村为单位,分成六个队参加比赛,外嫁女也可作为选手参与比赛。由村社年例会的几位男性年例首当裁判,各位队员的家人、亲朋前来加油助威,赛场气氛热烈,充满欢声笑语。比赛分初赛、复赛,赛出第一、二、三名,晚上歌舞表演开始前由村长给获奖者颁奖。村长宣布获奖名单时,获奖妇女及其家人都十分高兴,荣誉感很强。
3)篮球比赛(下午15:20分)。篮球赛一般由村社年轻人组织。开赛前,由村社最具权威的年例头首通过村中的大喇叭召集大家到篮球场观看比赛。村中的年轻人把四五面大鼓敲得震天响,再加上年例头首的“鼓动”,社民们不断地从家中汇集到球场。篮球赛邀请邻村村民和本村篮球队员对阵,还请来镇文化站的站长充当讲解员。文化站站长来自当地基层,讲解结合村社实际,富有幽默感,引起现场观众的阵阵笑声。每当球员进球时,场下的啦啦队马上高声喝彩,球员深受鼓舞。
4)燃放烟花(晚上21:03分)。粤剧演出结束,烟花燃放仪式在戏台前的广场举行。村长通过扩音器宣读捐资烟花晚会的社民名单,大家在台下鼓掌。村长特别强调,凡是感兴趣的社民都可以参与燃放烟花。村长的话马上得到不少社民的响应,十几个社民加入了燃放烟花的队伍。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男女老少仰头观赏,不少人拿出手机拍照或录制视频,不时发出惊叹声。晚上9点30分左右,烟花燃放结束。
5)现代歌舞表演(晚上21:40分)。观看粤剧的中老年人陆续离场,戏台下的位置迅速被青少年人和部分中年人坐满。年例会请来的是电白区XF艺术歌舞团,表演以歌舞为主,穿插小品、搞笑片段和杂技等节目。演员们表演十分卖力,力图从各个方面拉近与观众的距离、注重与观众的互动、营造热闹的气氛。如演唱应景的贺岁歌曲《恭喜你》时,歌唱演员和舞蹈演员齐齐捧上装满糖果的大金元宝托盘,边表演边向台下的观众抛洒糖果,台下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歌舞团表演的节目注重现代性、时尚感与乡土性结合,现代歌舞表演和电视晚会的基调保持一致,但互动性、灵活性更强。笔者曾就年轻人为何喜欢观看现代游艺活动等问题做过调查:
笔者:“你为什么喜欢看歌舞表演而不看粤剧呢?”
AZ:“呵呵,歌舞团时尚、好看。”
笔者:“这些表演和电视上的晚会很像,但电视上的晚会明星更多,做得更精致,你们为什么还喜欢看歌舞团表演呢?”
AZ:“不一样的,电视晚会肯定精彩,他们资金充足、明星多,但我们现在看的是现场表演,像演唱会一样,不同的。歌舞团表演是在自己的村场表演的演唱会,随时想看就看,自己作主;电视晚会是别人的晚会,我们只能隔着屏幕看。”
AZ:“篮球赛你会参加吗?”
笔者:“有空肯定参加呀!一年一度,和自己村里的兄弟一起打球,很有成就感的。比赛输赢都不要紧,但要尽力打,打出一股精神来。”*2012年3月2日在高州市SG镇XGD村篮球场对村民AZ的访谈。AZ,男,27岁,在广州一带做首饰销售生意。
无论是现代歌舞表演还是篮球赛、拔河比赛,都是以颇具现代色彩的形式和内容在“我”的场域进行展演,即在“边缘化”的传统村落中竭力维系自我及村落群体的“中心性”。歌舞团表演、篮球赛等形式颇具现代性,成为当下年例游艺仪式的新趋向,满足了人们直接参与其中、在家乡最具人气的节庆场域中释放自我情感、在“故土”中确认自我存在的愿望。就深层原因而言,现代年例游艺仪式的兴起应视为现代化背景下,民众试图在文化心理上从边缘走向中心的一种尝试,也是民众把现代性引入乡土社会中、对自身身份认同的需要。参与现代年例游艺仪式是达到“个人与他人、群体在感情上、心理上的趋同过程”。[3]375面对纷繁复杂的外部世界变迁,人们(尤其是青少年社民)既要在现代乡土社会中找到“自我”,也要在最有亲切感和归属感的“乡土”中释放自我。因此,节庆中的人们需要具有直接参与性的情感表达形式。现时语境中的村落空间兼具开放性与封闭性,民众既对主流文化及时尚文化有融入的需要,努力塑造“现代人”的身份,又希望保持源自传统乡土社会的乡土情结。新的游艺仪式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在故土家园的公共文化空间表达和释放个体情感的需要,可视为乡土情感的个性化表现。
(三)从封闭性的亲缘维系到开放性人际关系构建的家园情怀
“睇年例”对于维系乡土社会的亲缘关系曾起着重要的作用。那时到亲戚家“睇年例”,一般都住在亲戚家里,一住两三天是常有的事。依照粤西地区的旧俗,过年时亲戚间的互访并不频繁,年例时亲人们才会聚在一起,轮流到各位亲戚家里“睇年例”。传统年例习俗维系的亲缘关系具有传统乡土社会的封闭性特征。随着乡土社会的变迁,传统年例仪式的功能出现了弱化的趋势。一是外出打工、求学、工作、经商成为人们的生活常态,花费几天几夜的时间吃住在亲戚家中睇戏、聊天、共叙亲情,成为奢侈的情感表达行为。二是交通的便利和通讯的发达,让亲人之间的交流变得容易。“睇年例”不再是维系亲缘关系的重要方式。
以前,大家很难见一面,天天在家劳动,很难有时间到亲戚家一趟,见不着面,什么事都互相不了解。要捎个信儿,还要到墟上找人带话。所以,年例就显得特别重要。大家一年到头不见了,有了这个机会,大家可以好好地聊聊一年中发生的事情,家里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互相倾诉、解愁。现在情况不同,有摩托车,小车也多,路也通了,有什么事一趟车就过去了;再说,还有电话呢,电话一打,什么都知道了。现在大家的事情也多,不像以前,一般都是守在家里。现在大家天南海北地闯,留在家里的也到处跑,很难有几天几夜的时间呆在亲戚家里了,除了老人。*2012年3月2日对高州市SG镇XGD村村民AZ的访谈。
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年例文化由注重宗族的纵向联系(与祖先的联系)转向纵向联系与横向联系(现实社交圈的联系)并重”[4]。拟亲缘、业缘关系逐渐成为人们现实社交圈的重要关系。年例筵席仪式的兴起,满足了人们在开放式的人际关系中表达乡土情感,感受亲情、友情、乡情的重要场域。人们宴请的客人不仅限于亲人,朋友、生意伙伴、同事、同学等以及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都是年例筵席的座上宾。年例现实交际圈的拓展,让人们一天之内赶赴多场年例筵席成为常态。
我今天赶了五趟年例,有亲戚的、有朋友的,肚子吃得饱饱的,后面几家实在吃不下了,但和亲朋围坐在一起,确实很开心。每年的年例期是我们这里最热闹的时候,一年就这个时候可以和那么多的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高高兴兴的。大家都不在乎吃什么、吃多少,但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2014年农历正月初五日于高州市DP镇LL村对村民LSZ的访谈。LSZ,女,25岁,大学毕业生,在广东东莞市工作。
筵席仪式是民众团聚、欢庆的传统文化形式,利于沟通情感,兼具便捷快速的现代色彩。流水席的方式既可维持一天的热闹氛围,满足粤西人表达乡土情感的心理诉求,还可以满足人们“赶年例”*一天内至少参加两次“食年例”。的情感需要。在“食”和“赶”的空间流动中,粤西民众建构起属于“粤西”的地方认同,也完成了充满归属感和依恋感的身份认同。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乡土民众面对现代化及现代生活方式,心理的动荡感与不适感远大于城市居民。民众从情感心理上渴望来自乡土故园的安全感,对村社公共文化空间的依恋感增强。但现实语境下的传统游艺活动在多种因素的冲击下,已然很难恢复曾经的兴盛。年例习俗的部分仪式(尤其是传统游艺仪式)的消歇,让民众感到乡土集体情感的失落。于是,勉力维系和重塑年例习俗的公共文化空间成为不少民众的内心愿望。年例筵席仪式的兴起对于构建现代乡土社会的人际关系,增强“我”在故土家园的存在感以及营造乡土文化的亲切感起着重要的作用。民众不断丰富年例习俗仪式的文化调适行为,正是渴望延续乡土情感的主体能动性的体现。
年例习俗从以“睇”为主要特征到“食”与“睇”两者并重,是其实现现代转型的过程,也是其强大自生能力的具体体现。年例习俗剧烈变迁的外在因素是多方面的。全球化、城镇化、现代化语境下,外部世界体系与粤西乡土社会的互动是频繁的,外来文化与地方文化的边界不再泾渭分明。外部因素对粤西年例的形塑和改变是明显的,但地方社会并非全然被动接受,民俗主体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应得到重视。没有民俗主体情感诉求的支撑,年例习俗难以迅速适应时代的剧烈变迁。乡土情感对于传统节庆传承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为现代乡村建设保留了乡土文化的精神灵魂,可激发乡村文化传人的自觉意识,有益于我们重新审视乡土文化传统与乡村人文重建交融整合的新路径。[5]
[1] 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 [法]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 .渠东,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3] 车文博.弗洛伊德主义原理选辑[M].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
[4] 罗远玲.仪式叙事中粤西年例的变迁与当代意义[J] .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5).
[5] 覃德清,杨丽萍.“后申遗时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乡村人文重建[J] .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1).
[责任编辑 白云]
Local Emotion: Cultural Blood in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Festival——A Case Study of Yearly Worship of Maoming in Western Guangdong
LUO Yuan-l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Guangdong Institute of Petroleum and Chemical Engineering,Maoming 525000, China)
The local emotion is the psychological motivation that the yearly worship in the western Guangdong achieves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in the drastic social transition. This embodies the subjective initiatives of the local people, who are the emotional subjects, in the inheritance of traditional festivals. The local emotion is the cultural blood in the inheritance of the modern yearly worship. The local people’s strong approval on the local emotion facilitates the formation of new ceremonies in the yearly worship, which also makes the traditional celebrations last. In the charge of the emotional subjects, new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and emotional connotation comes into being continually in the yearly worship, while the emotional subjects obtain the psychic satisfaction and the sense of belonging.
local emotion; traditional festival; modern transformation; cultural blood
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5.001
2015-12-01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宗教艺术遗产调查与数字化保存整理研究”(11&ZD185);茂名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仪式叙事中的茂名年例及其当代文化意义”(2015YB04);2015年广东省冼夫人文化研究基地、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基地开放基金项目“粤西年例文化研究”(650398)
罗远玲(1978-),女,广西北海人,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非物质文化遗产。
K892.1
A
1001-6597(2016)05-0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