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虎雄,金晶瑛
□语言文学研究
中国朝鲜族的双重文化身份及其潜在创造性
——以转型期中国朝鲜族小说为中心
金虎雄1,金晶瑛2
中国朝鲜族不仅拥有自身的民族传统与文化,同时还拥有中华民族的集体经验。这种双重文化身份使得他们可以相对方便地往来于韩国与中国之间进行工作与学习,但是也给很多在两国之间辗转的中国朝鲜族带来了心灵上的迷茫与伤害。转型期的中国朝鲜族小说通过其所塑造的韩国及韩国人形象、回国朝鲜族形象或朝鲜族村落的现实,反映了这种双重文化身份所带给他们的优势以及对于个人及朝鲜民族集体造成的创伤,同时也预示了中国朝鲜族的未来。
中国朝鲜族小说;双重文化身份;潜在创造性;转型期
20世纪90年代初, 针对中国朝鲜族的双重文化属性问题,郑判龙先生提出了“过门媳妇论”。[1](1~15)之后,赵成日先生对此展开了更具体的论述,后来金强一、金宽雄等学者对这一观点进行了深入阐述。然而,最近黄有福先生在《中国朝鲜族文化共同体》一文中, 否定了中国朝鲜族的离散(Diaspora)性格和双重文化身份。黄有福先生认为,如同旅美的韩国人会形成“脱离韩国的”性格与文化一样,中国朝鲜族通过100年的移民史、定居史、斗争史已经深深扎根于中国社会,因此认为朝鲜族具有双重文化属性是一种虚构,并提出中国朝鲜族是“百分之百的朝鲜族”之说。对此,本文在对朝鲜族的形成及他们所具有的双重文化身份等进行具体分析的基础上,以转型期朝鲜族作家的中短篇小说里出现的韩国人形象和中国朝鲜族群体形象为研究对象,来论证中国朝鲜族文学的潜在创造性。
中国朝鲜族是跨境民族的后裔,可以说是近代移民社群之一。19世纪中叶以后,由于朝鲜王朝的封建苛政、自然灾害和日帝的侵略掠夺,以朝鲜农民为首的义兵、独立运动家、教育家、进步知识分子等越过图们江和鸭绿江移居到以延边为主的中国东北地区。他们为了拥有土地剃发易服,归化入籍,并在日本皇民化政策的高压下被迫创氏改名。从1909年的间岛协约、1930年初的“民生团事件”和“万宝山事件”中可以看出,这些移居到中国的朝鲜人的艰难处境。尽管如此,移居中国的朝鲜人还是首先在中国东北地区引进了水田耕作,为东北的农业和经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也为反帝反封建的中国革命做出了重大贡献。
以延边为首的中国朝鲜族的居住地具有特殊的空间特征。中国朝鲜族虽处在中国的边缘,但与多民族共同生活,居住地与境外母国及其它国家接壤,而这个空间就如同霍米·巴巴所说的“国家之间的缝隙”,也是“第三领域”——“灿烂的边缘”。霍米·巴巴认为,作为现代社会特征的资本全球化现象引发了人们的大迁移,通过各种人种之间的交流使异质文化相遇并发生了文化性混种。也就是说,现代社会的变化带来了至今未曾有过的文化的混种性、转换性的可能,从而产生诱发创造性紧张感的“第三领域”,同时这种“第三领域”异质性文化要素的混合熔解及再构成也成为了“第三领域”的特征。[2](104)中国朝鲜族所生活的空间符合“第三领域”的特征,而生活在这个空间中的朝鲜族自然就会拥有双重文化身份。朝鲜族与汉族具有共同的历史经验和文化传统,所以中国朝鲜族不只是拥有自身民族传统和文化的单一民族,同时还是拥有中华民族集体经验这样双重文化身份的民族。
解放前散居在中国的朝鲜人统称为Diaspora。①Diaspora的原意为“离散”、“散居”,主要用来指涉离开故国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后来,这个词具有了民族离散的意义在内,后被进一步扩充为上世纪由于各种原因离开故国的人们的生活体验。如今,Diaspora是指因近代各种力量,比如政治权利、经济、军事、战争、革命等原因而使得一些民族或人群从原来国家框架中被驱赶出来,并在异域或异国过着“境界性生活”的人群或者民族共同体。Cf.Edword Said:《Roflecl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s》,pp.xxx- xxxi,P397.随着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朝鲜族主动取得了中国公民的资格。他们把中国当做自己的祖国,积极参与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然而他们难以摆脱对故国的乡愁,并对自身传统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精神文化抱有极大的热爱和自豪。100多年来,他们守护着自己的语言文字,通过民族教育和文学艺术成功地使自己民族的传统与文化留存了下来。因此,中国朝鲜族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国民,但是依旧是拥有双重文化背景的朝鲜民族移民社会的一个分支。
对于移民的双重文化身份,爱德华·萨义德曾说:“与众人一样,我不只属于一个世界。我是巴勒斯坦出身的阿拉伯人,同时也是美国人。这给我赋予了虽奇怪,但实际不怪异的双重角色。除此之外,我还是学者。所有这些身份都不十分分明,每一个身份都使我起到不同色彩的影响和作用。”[3](132)
萨义德等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家们带着双重或者多种文化身份,在第一世界起到了第三世界代理人的作用,同时也把第一世界的理论传播到了第三世界,从文化上启发了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同样,朝鲜族知识分子带着朝鲜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双重身份,在中国解放前和朝鲜半岛光复前,在中国境内为了完成“朝鲜革命”与“中国革命”的双重历史使命而英勇战斗。尤其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朝鲜族知识分子对中韩交流起到了桥梁作用,对朝鲜半岛的统一也具有沟通作用。
“朝鲜文化”的因素使得中国朝鲜族不仅有别于中国的汉族,也有别于中国的其它民族。而且由于中国文化因素,中国朝鲜族与韩国人、朝鲜人以及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在外韩国人也不同。 朝鲜族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金学铁先生曾在中日朝三国舞台上战斗,后半生凭着苦斗立足于中国,但是临终时却要求把自己的骨灰送到故乡——朝鲜元山。 这说明朝鲜族知识分子虽然融进了中国主流社会并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但是却依然固守着自己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统,这就是中国朝鲜族的文化实体,是双重文化身份的一种表现。文化身份并非简单地随国籍而定,它是一种精神现象,并处于不断的变化和构筑的过程之中,以至于很多时候,他们在母国和居住国之间左右彷徨。中国朝鲜族共同体在中国土地上长期生活并不断接受中国文化之后也发生了类似的文化变容,在这里,我们可以通过世纪交替期的朝鲜族小说里出现的“韩国形象”和“中国形象”来考察这种现象,并揭示出中国朝鲜族小说未来的潜在创造性。
(一)坍塌的韩国与韩国人形象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东西方冷战的世界格局中,中国只与苏联、朝鲜等社会主义国家联盟,而未向资本主义世界打开门户。中国朝鲜族不知道世界的变化,安居于国家主导的计划经济和社会里。可是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中韩两国建交以后,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中国朝鲜族去往韩国。对中国朝鲜族来说,韩国是祖籍国,没有语言障碍,可以自由交流,而且韩国让中国朝鲜族获得了物质财富,并使他们具有了体验资本主义世界的机会,同时也体验到了自身文化整体性内的激烈冲突,他们也不断意识到韩国并不是中国朝鲜族永远向往的精神之乡。
金在国的《韩国不存在》(1996),李惠善的长篇报告文学《韩国梦:彷徨与希望的报告书》(2003), 许莲顺的长篇小说《无根花》(1998)、《谁看见蝴蝶之家》(2004)等作品描写了通过留学、假结婚、偷渡等方法进入韩国的中国朝鲜族及其眼中的韩国人和韩国形象。
中国朝鲜族到韩国大都是为挣钱而去的,但是在进入韩国之后却又发现,他们虽然是朝鲜族,但是却不是韩国人,他们虽然可以挣到一些钱,但是却要面对文化与精神的隔阂与撕裂。对中国朝鲜族来说,韩国并不是天国,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各种羞辱和歧视。朴玉南的短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狗屎》(2008)是以作者去韩国接受“在外同胞文学奖”时的所见所闻为题材而创作的。整个故事的叙述者“我”第一次出国显得十分土气,但是她聪明、善于思考。她在飞机里与韩国男人之间的文化摩擦,在仁川机场办理海关手续时站到外国人队列里所感受到的冷落感,都使她意识到身在韩国与在祖国的不同。特别是她见到了三年未见面的丈夫,丈夫憔悴的脸庞和战战兢兢的模样使她十分吃惊。作为非法滞留者的丈夫在路上偶尔见到警察也吓得浑身哆嗦。她也见到了许多儿时的朋友,他们虽在祖籍国,但都做苦役,遭人歧视。韩国的生活与他们在中国度过的青少年时期形成鲜明对比,并通过这种对比表现了在韩国的中国朝鲜族非法滞留者们的悲哀和苦恼。不仅如此,“狗屎”还成为在韩国无依无靠的朝鲜族的代名词,是被冷落的异邦人的别称。小说提出了“我们是谁?”这样重要的问题,深刻地反映了中国朝鲜族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
郑亨燮的小说《墨鸦妻子》(2008)通过描写为了去韩国而与韩国男人假结婚的智顺的悲剧,反映了韩国男人压榨中国朝鲜族妇女的可耻行径。智顺交给中介人7.5万元(人民币)后用假结婚的方法来到韩国,但终究没有得到自由。他们维持着夫妻关系,但是随时会受到出入境管理局官员的盘问。为了合法滞留,她需要求助于“丈夫”,所以哑巴吃黄连,她只能忍气吞声地扮演着妻子的角色。尤其是每年一次需要领着“丈夫”去办理外国人延期登记手续。“丈夫”抓住智顺的这一弱点经常找借口不答应她的请求,而且不时地跟她要钱,一拿就是三四十万元(韩币)。不仅如此,智顺所谓的“丈夫”进饭店招待自己女朋友的钱也要她来付,智顺为此花了21.3万韩元。吃饱喝足后,丈夫撇下智顺携着女友扬长而去,此时的智顺就如同为渔夫捕鱼的渔鹰。她气愤地用手机拨打韩国男人的电话,并怒视着韩国男女消失的方向,愤怒地喊道“呀,狗崽子!”至此,韩国人的形象轰然倒塌。
韩国之梦给中国朝鲜族带来了物质财富,但也带来了很多精神与生活问题。很多表现韩国生活体验的中国朝鲜族小说描绘了韩国人的丑陋形象,是他们骗走了中国朝鲜族妻子,破坏了中国朝鲜族家庭。姜虎远的中篇小说《仁川码头》(2000)和《访问》(2009),描写了韩国之梦使幸福和睦的家庭分裂进而崩溃的悲剧。在《仁川码头》里,男主人公成哲是身高一米八的彪形大汉,他在建筑工地搬运砖头、贴瓷砖。成哲说,劳累可以忍受,但“瓷砖工头”和“瓦工工头”调戏中国朝鲜族妇女的行径实在难以忍受。成哲一拳打倒了一个拽走延边妇女的瓦工工头被开除了。失了业的成哲流浪街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妻子玉子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过去了。原来极爱家庭、爱丈夫的妻子居然有外遇!成哲痛苦至极,最后领着玉子要回中国。成哲搭乘的出租车经过城南大桥驶入京仁桥高速公路,成哲心情十分凄婉,与刚来时的喜悦不同,现在则感到十分空虚。“再见吧,首尔!再见吧,父亲的故乡…… 是啊,五彩缤纷的首尔,我在何处立足?一不小心就会吃亏的首尔……让人们闪光的心情生锈的地方…… 这里即便是父亲的故乡,也并非我们第二代人的故乡。河鱼不能在海里生活,我们永远是异邦人。回家吧!为了爱情和家庭,离开这个可以融化任何东西的超级熔炉吧!”当成哲急忙把东西放进检票台上走进关口的时候,玉子突然慌慌张张地把手里的提包交给成哲说“忘了把剩下的钱换成美元啦。” 然后就跑出去了。然而过了一顿饭的时间玉子也没有回来。机场广播催促旅客赶紧登机。成哲有了不祥的预感,赶紧打开提包一看,里面有一张纸条:“对不起,没脸见你,钱和东西你回去处理吧。请饶恕我,希望后会有期——玉子”。小说里的故事说明,韩国成为了中国朝鲜族心灵被腐蚀、妻子被抢走的地方。
(二)美好的韩国人形象
当代朝鲜族小说中也有描写中国朝鲜族与韩国人和睦相处的,表现了韩国人美好的一面。但是相对而言,这样的小说比较少,而且其中也伴随着对于韩国的某些失望。换句话说,在这些小说之中,美好的韩国人与奸恶的韩国人是一同出现的,而两种韩国人形象的同时出场实际上也意味着中国朝鲜族美好的韩国梦的分裂以及自身在这种分裂场景中的迷茫。例如,最早描写韩国体验的中国朝鲜族小说家金南铉所创作的短篇小说《韩信建设工地》(1992),这篇小说表现了韩国工人和朝鲜族工人一起反抗工头剥削的故事。再如,李东烈的短篇小说《屠夫密斯特李》(1994)表现了韩国百姓心里隐藏的深厚的情意。
金南铉的短篇小说《韩信建设工地》以庆尚南道为背景,描写了在德洪手下工作的两个中国朝鲜族男人和三个韩国男人的故事。他们在建筑工地把砖头和石灰运上15层,整天吸食灰尘也只能吃一粒糖来对付干渴的嗓子,更危险的是从15层掉下砖来会砸死人。他们5个人在不到25平方的德洪家吃住,因只有一个卫生间,早晚很不方便。
每天吃的是方便面,喝的是一杯米酒。吃了晚饭后,工头就张罗玩画图(韩国的传统纸牌),赢家需买一整只鸡,结果苦力们把一天的工钱全部输给他。因此,“我”诅咒德洪“白天让你累死累活,晚上钱被赢光。真是双重剥削者,硕鼠!”更气愤的是他还找借口不按时给朝鲜族工人工钱。于是,两个韩国工人为朝鲜族工人不平,韩国工人徐承德站起来瞪着眼睛怒视德洪:
“你说什么?你没看见中国人受苦的样子吗?不能帮一把,还骗钱?打死你,咱们去劳动厅。骗钱没你好。中国人怎么的,他们干嘛离开自己的国家去了中国?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同胞!蠢货,因为日本鬼子才去了满洲国!”
很显然,中国朝鲜族与韩国人的友好与和睦相处是建立在共同反对“工头”剥削的基础上的,但是“工头”本身就是韩国人,而韩国工人虽然对中国朝鲜族工人心存友好,但是在心底里还是认为他们是别国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韩国工人看似为中国朝鲜族工人挺身而出,但实际上更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站出来的。虽然中国朝鲜族工人与韩国工人同是工人,但是中国朝鲜族工人的地位却比韩国工人更低,他们在遭遇不平之时,无法真正地为自己争取正当的利益。当然,韩国人承认中国朝鲜族是因为贫困、因为“日本鬼子”才到的中国,但是那是过去的历史。也就是说,韩国承认中国朝鲜族与他们同族的身份,但是却不承认现在地位相同。同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韩国务工或生活的中国朝鲜族的身份是非常尴尬的,而尴尬的身份与地位也使他们无法真正地融入到韩国或韩国人的生活之中。
李东烈的短篇小说《屠夫密斯特李》是以庆尚北道高灵邑为背景写成的。来自中国的“我”原来是高中教师,在工地干了十来天活就腰痛难忍,于是“我”换了一份搬运猪肉的活儿。
“我”在一家“大伽炭火烤排骨店”认识了一位名叫密斯特李的30多岁男人。他上身穿着白色衬衫,下面是肥大的紫色裤子,身材魁梧,肚子很大。“我”跟着密斯特李干活,他要求必须坚持一年,不许半途而废,否则吃亏的将是“我”自己。一旦开始干起活来“密斯特李”就大声叫嚷着,时不时跟送来咖啡的茶座小姐说笑话,活干得爽极了。虽然“密斯特李”与同事间也偶有争吵,但是一干起活来,就把所有不快都放下了。而且在干完活之后,“密斯特李”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演出,熟练地开着车,放大音乐,耸着肩膀,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干着这样笨重的活,“我”是极不适应的,甚至会在夜晚被噩梦惊醒,所以“我”又逃离了。
“密斯特李”抓走了我的叔叔代替“我”,一直到这个月过去。我躺在叔叔家的里屋正看着书,突然“密斯特李”来了,我吓得不知所措,机灵的婶婶迎接了他。外边传来了说话声,接着传来了关门声。
“他怎么来了,怎么回事?”
“嗯,他送来了你们叔侄儿的工钱。说畜协今天发了工资,人不可貌相,看来他心眼倒挺好。”
我立刻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眼前浮现出“密斯特李”的形象,以及“密斯特李”的屠宰场的氛围,可惧可憎的感情早已蒸发掉,一幕幕真正的生活场景浮现在眼前。这部小说生动地再现了韩国下层社会的世态,从中国朝鲜族知识分子的视角出发成功地描写了性格粗糙但是亲切、有爱心的屠夫“密斯特李”的好人形象。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韩国并没有因为与中国朝鲜族的同族身份而承认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以及所带来的异国文化,所以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只能从事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而我却不愿意从事这样的体力劳动。无论在中国有多高的教育程度,中国朝鲜族到了韩国之后多是从最底层开始,虽然他们也会遇到好人,但是他们所面对的环境还是使之不断有逃离的欲望。但是这种逃离不是回到中国,而是逃离在韩国面对生存所不得不从事的底层工作,可是他们又很难获得好的职业。中国朝鲜族一面不断地向往着韩国及其生活,一面又无法得到一个与自己文化、学识相匹配的职业,他们在寻找工作上所面临的困境,实际上就是他们的双重文化身份在韩国所遭遇的困境。他们去韩国寻找他们的韩国梦,但是韩国的生活与工作现实又粉碎了他们自己所构筑的物质与精神之梦。
中国本是中国朝鲜族生长、生活的地方,也是他们无比熟悉和亲切的地方,但是当很多中国朝鲜族为了改善物质生活而去韩国务工几年之后,中国及其土地上的一切又显得有些陌生与疏离。多年的韩国务工生活使很多中国朝鲜族逐渐接受了韩国的生活,包括文化、精神生活,但是他们基本上都只有几年的签证,最后他们还是要回到祖国。而一些在韩国遭遇挫折的朝鲜族更是希望回到祖国来疗治受伤的心灵,但是他们回国的境遇又是怎样的呢?其中有忧患意识,但是也时常夹杂着堕落与无奈。
(一)堕落与忧患意识共存的回国朝鲜族
在李蕙善的小说《爆发的花絮》(2008)中,其人名都使用匿名或者绰号来代替的,作者认为当今社会中的个体作为匿名、记号或数字而存在是司空见惯的。这部小说里的人物名字叫做“鱿鱼宴会”、“地瓜”、“特别女人”、“安妮”、“J”等。在匿名的条件下,他们尽情吐露自己的欲求。在“3.8妇女节”的特殊环境下,四个匿名的中年妇女不可遏制的性冲动和荤嗑令人捧腹大笑。其实她们为了家庭在韩国拼了十年,但是回国后却成了被丈夫、子女、社会冷落的异邦人。主人公尹贞在韩国务工十年后回国,可是女儿的全部兴趣却在网上饲养的企鹅上;丈夫沉迷网络游戏,而且还有了别的女人。朝鲜族妇女虽然从韩国挣钱回来,但是孩子和丈夫都疏远她们,于是她们也逐渐走向了堕落。对于在韩国务工的中国朝鲜族来说,其务工生活是极其艰苦的,他们是为了改善自己及家人的生活条件才出国的,但是在韩国打工多年回来之后,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却发现,自己不属于韩国,不被韩国承认,而本该带给自己温暖的家庭也显得那么陌生,甚至这个家庭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不在,自己的回来反倒打破了原有的家庭平衡,自己成为家庭的多余人。可以说,很多在韩国多年务工的朝鲜族一方面不被韩国完全接受,另一方面又遭到自己的家庭疏离,他们的双重文化身份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们的双重失落。
李惠善的中篇小说《爆发的花絮》描写了从韩国回来的一个女人的悲哀,而朴玉南的短篇小说《巢穴》(2005)则真实地描写了朝鲜族农村共同体的阵痛和崩溃过程。这部小说以一个叫做镇洙的少年的视角和语调,运用生动的细节描写、恰如其分的俗语、女人们个性化的对话,表现了农村共同体衰落的情景。丈夫去韩国后,镇洙妈妈和村长的婚外恋被曝光,全村沸沸扬扬的。这期间,镇洙家的房子廉价卖给了汉族王氏,曾经充满孩子们朗朗读书声的学校卖给汉族人,然后被改造成了羊圈,学校的牌子被斧子劈成两半倒放在窗户上。这些描写真实地表现了当时朝鲜族农村共同体的情形。主人公镇洙望着变成羊圈的学校突然想道:羊圈里的羊比自己幸福多了。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现在没了,羊却意外地在砖瓦房里生活。多么令人心酸的情景!这部小说表现了在移民或出国务工风潮下中国朝鲜族共同体的崩溃现实,表现出了极强的忧患意识。这部小说也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反思:出国务工引起朝鲜族家庭乃至聚集村落不断分崩离析,而朝鲜族家庭或村落的崩溃又进一步促进了中国朝鲜族的出国潮与民族精神的不断衰弱,朝鲜族农村发展令人担忧。
如上所述,中国朝鲜族无论是移民还是出国务工,他们在地域空间和精神空间方面处于非常微妙的中间状态(median state)。他们的作品描写了中国朝鲜族在祖籍国与居住国之间及其与居住国的主流民族之间所表现出的两种或混种性质。他们在两者之间自由出入,也在两者之间不断寻找和确证自身的存在。换句话说,这样的文学在与他者的关系之中表现自我,表现为两种文化形态的混种性或者共存状态。而在中国境内,朝鲜族与汉族人民以及其他民族则由最初的生疏和矛盾不断走向民族融合的共存状态,这一点我们可以在朴玉南和赵圣姬的小说中看到。
(二)走向民族融合的中国朝鲜族
朴玉南的短篇小说《蚂蚁河》(2006)描写了朝鲜族和汉族杂居生活的故事,即两种文化境界地带的故事。隔着“蚂蚁河”有两个村庄:一个叫上水里村庄,是汉族村庄;一个叫水南村,是朝鲜族村庄。作品描写两个村庄不同的习俗。民族不同,语言就不同。但是不用说话,只看在河边洗衣服的模样和走路的姿势就能猜到哪个是上水里村的,哪个是水南村的。但是,风俗习惯如此不同的汉族村庄和朝鲜族村庄的青春男女之间却可以相亲相爱,甚至可以不断克服父辈以及其他同族人的眼光而共同走进婚礼的殿堂。水南村的一个小伙子终于要娶亲了,幸亏姐姐去韩国挣钱寄给他,他才得以脱离光棍生活,娶了上水里村的汉族姑娘。新娘从头到脚都是红色,在铺着凉席举行仪式的院子里,朝着要求点烟的娘家人咧嘴笑个不停。“新郎新娘对拜。”司仪分别用朝语和汉语各说一遍,因为这里上水里村的人占了一半。就如同婚礼场面所展示的,朝鲜族村庄开始接受汉族的结婚仪式,而汉族村庄也在不断接受朝鲜族的生活习惯,甚至在韩国挣钱的姐姐会寄钱给他,让他娶上汉族的姑娘,朝鲜族与汉族走上了民族融合的道路。可以说,在共同生活的土地上,这种民族融合的趋势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虽然两个民族之间存在着差异,但是他们之间也学会了接受对方。朴玉南小说中朝鲜族与汉族结婚的场景似乎也预示着民族融合的光明前景。
朝鲜族与汉族的民族融合之路在其它小说中也时常被展现出来,赵圣姬的短篇小说《童年》(2000)就是代表。这篇小说采用了梦幻式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描写了两个民族青年男女之间的故事。前村住着汉族,后村住着朝鲜族,朝鲜族小伙子与汉族姑娘偷偷相爱。汉族村里的黑色公狗也到朝鲜族村庄找母狗。朝鲜族小伙子被嫉妒他的汉族年轻人痛打,半夜里汉族村庄的黑狗被朝鲜族村里的狗咬死。但是翌年春天,朝鲜族村庄里的母狗生了一窝崽,神奇的是身上都是黑白相间。两个村庄,或者说两个民族之间的文化冲突以及宿命性的共存和融合,通过人类和动物世界的对比幽默地表现了出来,同时也预示了两个民族或中国境内各个民族的现实与未来。
中国朝鲜族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子子孙孙生活下去的地方是中国。朝鲜族在中国不是暂时的、流动的,而是要世代生活下去。朝鲜族应该珍惜中国,尤其是延边这块土地,同时,也应该热爱自己民族的历史和传统。朝鲜族虽然具有双重文化身份,但两种文化并不是一比一的关系。朝鲜族在坚守自己民族文化整体性的基础上,应该学会吸纳中国主流民族的优点,要勇于在与他们进行友好竞争的基础上成为自立、自尊的民族。
作为延边象征的苹果梨是把咸镜北道北青的梨与延边当地的野生梨嫁接栽培的新品种。同样,朝鲜族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是拥有中华文化和朝鲜族文化身份的特有的民族共同体。这种双重文化身份是历史造成的,但是这种双重文化身份也造就了中国朝鲜族及其小说的现实,使得他们可以相对方便地出入韩国与中国,但是也容易使他们在这种双重文化身份中迷失,他们在韩国与中国之间不断穿梭,也在不断寻找和确证自身的民族身份与定位。转型期的中国朝鲜族小说是这种现实的反映,他们的小说反映了韩国梦破碎的现实,也反映了中国朝鲜族可能的未来之路,而所有的这些现实又赋予了中国朝鲜族小说未来的无限创造性。
[1]郑判龙:《郑判龙文集(第二卷)》,延吉:延边人民出版社,1997年。
[2][韩]李素姬:《霍米·巴巴第三世界领域的考察》,《英美文学中的女性主义(9)》,2001年。
[3]王宁:《“后理论时代”的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责任编辑 张克军]
I312.074
A
1002- 2007(2016)02- 0028- 06
2015- 11- 1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朝鲜族文学中的文化身份认同研究”,项目批准号:15BZW199;이 논문은 (또는 저서는) 2007년 정부(교육과학기술부)의 재원으로 한국연구재단의 지원을 받아 수행된 연구임(KR F- 2007- 361- AL0016);This work was supported by the National R esearch Foundation of Korea Grant funded by the Korean Government (NR F- 2007- 361- AL0016).
1.金虎雄,男,朝鲜族,博士,延边大学朝鲜-韩国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韩国文学、中国朝鲜族文学。2.金晶瑛,女,朝鲜族,延边大学朝鲜-韩国学学院翻译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朝汉翻译。(延吉 13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