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庆兵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论《庄子》“重出”现象与《庄子》之取材及编纂
叶庆兵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庄子》中有一些故事反复出现,还有一些又见于其他古籍。这种重出往往同中有异,不能简单地看作重复或抄袭。“重出”现象透露了《庄子》取材于先秦说体散文以及外杂篇从内篇取材的信息,同时也留下了《庄子》在编纂过程中先搜集材料,再加以整合、改造的痕迹。
《庄子》;重出;取材;编纂
《庄子》记述了许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些是被反复述及的,还有一些,在《庄子》中有记载,在其他古籍,如《史记》《列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中也有记载。这些“重出”的故事,并不能简单地视作重复,因为除了个别故事的记述基本一致外,其他的故事,具体内容往往很不一样,甚至是完全不同。
(一)《庄子》书内重出
《庄子》内重出的故事很多。如:“尧让天下于许由”既见于《逍遙遊》,又见于《外物》《让王》;“孔子围于陈蔡之间”既见于《山木》(2则),又见于《让王》;“孔子见老聃”既见于《天道》,又见于《天运》(4则)、《田子方》《知北游》;“泉涸,鱼相与处于陆”既见于《大宗师》,又见于《天运》;“庄子拒聘”既见于《秋水》又见于《列御寇》;“南郭(伯)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既见于《齐物论》,又见于《徐无鬼》;“罔两问景”既见于《齐物论》,又见于《寓言》,等等。
这些重出的故事,有的基本是重复。如“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的故事在《大宗师》和《天运》中几乎完全一样,不同处仅在于《大宗师》“不如相忘于江湖”,《天运》作“不若相忘于江湖”,但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
有的则有繁简之别。如“尧让天下于许由”: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1]26-27(《逍遥游》)
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1]936(《外物》)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1]956(《让王》)
这三则故事中都涉及到“尧以天下让许由”,但第一则详细记述了尧和许由的对话,第二则、第三则都没有这部分内容。此外,叙述的重点和中心也不一样,第一则只讲述尧和许由的故事;第二则中有汤、务光、纪他、申徒狄;第三则叙述的重点则完全转为子州支父了。又如“罔两问景”: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1]116-117(《齐物论》)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1]951-952(《寓言》)
这两则故事的情节、主体以及所要表达的思想是一致的,只是在语言上有繁有简。
有的则只是拿一件事作为引子,具体内容完全不一样。如“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1]677-681(《山木》)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焱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1]687-692(《山木》)
《山木》中这两则故事都以“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为引子和背景,然而故事的具体内容,不管是人物,还是对话,还是要阐明的道理都不一样。这种重出在《庄子》中较为多见,“孔子见老聃”、“南郭(伯)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等故事的重出都属于这种。
有时候,故事中的人物、对话等都不一样,但是故事的中心思想和中心事物却是一致的。如: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1]175-180(《人间世》)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1]181-182(《人间世》)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1]665(《山木》)
这三则故事,人物、情节都不一样,但是都与“大木”有关,其目的都在于宣扬“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的思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类故事也属于“重出”。与这一故事相类似的是“庄子拒聘”,此一故事既见于《秋水》又见于《列御寇》。这两则故事从情节上来说,都属于庄子拒聘,而庄子用来拒聘的理由——神龟之喻和牺牛之喻——也是极其相近的,所要宣扬的也都是全生而远离政治的思想。
(二)《庄子》书外重出
《庄子》不仅书内重出,还与其他古籍重出。这种重出的现象和书内重出相似,有的大体一致,有的则有较大的区别。
如《知北游》所载的“舜问乎丞”的故事在《列子·天瑞篇》中亦载,内容基本一致。又如《山木》载“阳子之宋”条,《列子·黄帝篇》《韩非子·说林上》亦载“杨朱过宋”: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1]697(《山木》)
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2]77-78(《列子·黄帝篇》)
杨子过于宋东之逆旅。有妾二人,其恶者贵,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之父答曰:“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谓弟子曰:“行贤而去自贤之心,焉往而不美?”[3]195(《韩非子·说林上》)
这三处记载显然应该是同一故事,三处记载也基本一致,不过是个别地方有些出入。属于这种情况的还有不少。例如《达生》篇载“孔子观于吕梁”,又见于《列子·黄帝篇》和《列子·说符篇》,其中《列子·黄帝篇》与《达生》篇所载基本一致,不同处仅在于《列子·黄帝篇》中孔子说的话多了一些文字,而多出的文字又是对该故事中叙述文字的重复。因此,二者也可以看作是同一故事。
《庄子》中也有与他书重出而差异较大的。如《让王》篇载伯夷、叔齐故事: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殷]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1]980-981(《让王》)
这一故事又见于《史记·伯夷列传》:
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於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4]2583
这两处显然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但在具体内容上又很不同。如,人物身份不同:《让王》中的伯夷、叔齐是“士”,《伯夷列传》中则是“孤竹君之二子”。故事情节不同:《让王》中没有相互让位的情节,而在《伯夷列传》中有让位的情节;《让王》中有二人与周公盟的情节,《伯夷列传》没有。此外,人物言辞也不一样。
又如《外物》篇载“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汤与务光”的故事在《韩非子·说林上》中有更详细的记载:
汤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为贪也,因乃让天下于务光。而恐务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说务光曰:“汤杀君而欲传恶声于子,故让天下于子。”务光因自投于河。[3]182
对比之下我们就能够看出,这两处所讲述的都是“汤与务光”的故事,但二者又有很大的区别。首先,《韩非子》记载更为详细;其次,《韩非子》中提到汤让天下于务光的动机,这是《庄子》中没有的;再次,《韩非子》中记到务光自投于河,而《庄子》中记述的是“申徒狄因以踣河”,而务光的反应是“怒之”。
《庄子》中与其他古籍重出最厉害的当推《让王》。对此,张恒寿先生曾有统计:
《让王》篇共分十八章,都是记事体裁。除第十(楚昭王失国)、第十一(原宪居鲁)、第十二(曾子居卫)、第十三(孔子谓颜回曰)四章外,都见于《吕氏春秋》,第一(尧以天下让许由)、第二(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第六(越人三世弑其君)、第八(鲁君闻颜阖)四章见《仲春纪·贵生》篇;第五(太王亶父居邠)、第七(韩魏相与争侵地)、第十四(中山公子牟谓瞻子)三章见《开春论·审为》篇;第四(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第十六(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第十七(汤将伐桀)三章见《离俗览》;第九章(子列子穷)见《先识览·观世》篇,第十五章(孔子穷于陈蔡)见《孝行览·慎人》篇;第十八章(昔周之兴)见《季冬纪·诚廉》篇;其余如第十(楚昭王失国)、第十一(原宪居鲁)两章也见《韩诗外传》、《新序》等书,说明《让王》全篇系杂辑旧说而成,迹很显然。[5]287-288
《庄子》与其他古籍重出的故事还有很多,如“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郑有神巫曰季咸”“朝三暮四”“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列子见髑髅”等故事又见于《列子》;“原宪居鲁”故事除了复见于《韩诗外传》《新序·节士篇》外,又见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穷于陈蔡之间”又见于《荀子·宥坐篇》《吕氏春秋·慎人篇》《任数篇》《说苑·杂言篇》《孔子家语·在厄篇》《墨子·非儒篇》《韩诗外传》;“管仲有病,桓公问谁可属国”又见于《韩非子·十过》、《列子·力命篇》《吕氏春秋·贵公》《吕氏春秋·知接》《淮南子·精神训》《说苑·权谋》《史记·齐世家》《管子·戒篇》等等。
分析《庄子》中这些重出的故事,就会发现,无论是书内重出还是书外重出,这些故事往往都有或大或小的区别。它们存在明显的联系,但是又有所不同。换句话说,它们往往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
(一)书内重出与《庄子》取材
就《庄子》书内重出而言,这是不是庄子或庄子后学在创作过程中“得意忘言”,随性创造的结果呢?毕竟,《庄子》“寓言十九”,本来就喜欢借他人(物)之口来表明自己的观点。这使得《庄子》在借用别人的故事的时候,总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这一原因是肯定存在的。例如,《庄子》在《山木》篇中“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的故事,但故事中的人物成了庄子的代言人;又如“见大木”的故事,无论故事的主人公是匠石、南伯子綦还是庄子,他们对于所说的话,所表达的观点也都是庄子的观点。与此类似的故事还有“孔子见老聃”,“颜回问孔子”等等。分析这些故事,我们会发现,这些重出的故事,出于同一件事或者以同一人、事、物为线索,却往往按照庄子所想要表达的观点在变化,在为庄子的论述服务。如在《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对于颜成子游“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的问题,回答的是“今者吾丧我”,大谈庄子的齐物思想;而在《徐无鬼》篇中,相同的人物,同样的语境,对于同样的问题,回答却完全不一样。这一类型故事重出而有别,确实可以说是《庄子》作者随意取材、按需创造的结果,因为不管有关颜回和孔子的传说怎么演变,如果不是《庄子》作者加以改造,他们也不可能说出庄子想说的话来。而如果不是《庄子》作者的有意创造,同样的人物在同一语境下对于同一问题的回答,也不应该有所区别,而且和庄子的议论若合符契。
然而,在《庄子》中还存在一些相对独立的故事,他们虽与篇章主旨相符,但是单就故事本身来看,相对独立,其中也找不到明显的庄子学派改造的痕迹。例如: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1]956(《让王》)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1]957(《让王》)
子州支父(子洲支伯)故事,就子州支父(子洲支伯)的话来说,并没有直接阐明庄子观点,所以在这两则故事后面,《庄子》作者还留下了阐发的文字。“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1]956;“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1]957。此外,这两则故事在《让王》篇中前后相接,假若是《庄子》作者所创造,为何仅仅是换个人名?在“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以及“孔子见老聃”等故事中,重出的是人物,变化的是可以阐明庄子观点的人物的话语。可是在这两则故事中,恰恰相反,变化的仅仅是人名。假如说这是《庄子》作者的创造,那么这样的创造又有什么意义呢?况且,《庄子》借用这些故事,是为了说理,是为了说服别人。把这两则明显有事实性矛盾的故事放在一块,岂不是说明了这些故事的不可信?那还怎么用这些故事去说服别人?
又如: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1]975(《让王》)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的故事又出现在《山木》篇中,然而与《山木》篇大谈庄子之道迥然不同的是,这则故事中的人物却在大谈仁义之道。而这则故事后面的议论“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1]975,似乎是作者从中悟出的道理。
对于这种现象,笔者认为,这些故事很可能是《庄子》作者从别处搜集的相关材料,这些故事后面的议论文字很可能是搜集材料时的附记;《庄子》之所以记载了两个相互矛盾的“子洲支父”的故事,很可能是因为这个故事本来就有这样两种版本在流传;《让王》篇中这个故事很可能是关于“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故事的一个原始版本,而《山木》篇中的则是经过改造的。
从《庄子》书内重出的现象,我们还可以发现外、杂篇从内篇取材的痕迹。如: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1]247(《大宗师》)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1]524(《天运》)
在《大宗师》中这个故事还是独立存在,而到了《天运》中这个故事成了老聃所说话中的一部分,这很可能是《天运》作者在设计老聃的话时把这则材料引入其中的。对于《天运》作者而言,他最直接最便捷获得这条材料的途径,当然是从内篇取材。除了这个故事之外,我们还会发现在《逍遥遊》中“尧让天下于许由”的故事很详细,而到了《外物》和《让王》篇中,这个故事浓缩成“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并转而叙述其他的故事。这很可能是后两篇作者从《逍遥游》中获得了这个故事,但既然《逍遥游》已经详细记载了这一故事,因此,便进行了简化和浓缩。
(二)书外重出与《庄子》取材
对于《庄子》书外重出的现象,前辈学者,或者认为是他书抄自《庄子》。如高亨先生在《庄子新笺》中曾指出:
又外篇杂篇知为庄周弟子所述者,盖《吕氏春秋》固尝引用。《去尤》篇“《庄子》曰‘以瓦殶者翔……’见外篇《达生》。《必己》篇庄子‘行于山中……’见外篇《山木》。余若《贵公》篇之阴袭杂篇《徐无鬼》,《必己》篇之阴袭杂篇《外物》,《贵生》、《惧人》、《观世》各篇之阴袭杂篇《让王,遽数之尤不能终其物。[6]56
或者认为是《庄子》抄自他书。如张恒寿先生认为:
新《集释》本之第一章(“外物不可必”)在全篇中为较长一章,实为数小段辑合而成。开首一段,也见《吕氏春秋·必己篇》。……有的同志认为《吕氏春秋》是抄袭《庄子·外物》篇的(见高亨:《庄子正话序》),但细绎两书体例,知《外物》取自《必己》,而不是《吕览》抄袭《庄子》。[5]266-267
对于重出现象集中的《让王》篇,张恒寿先生《庄子新探》举了4条证据,认为《让王》篇乃是抄袭《吕氏春秋》而成[5]288-291。晁福林先生《<庄子·让王>篇性质探论》[7]一文,对其所提4条证据一一作了驳论,证明其非。可见,用抄袭来解释重出现象,往往过于简单武断,而且常常互有矛盾。
前面已经提到,《庄子》与其他典籍重出总是有同有异的,这不像是谁抄自谁,倒更像是各有各的依据,各有各的来源,从而导致一个故事出现了不同的版本。廖师在《“说”、“传”、“语”:先秦“说体”考索》一文中曾对《韩非子》与其他古籍中重出的故事作过考察,发现《韩非子》与他书重出的故事也是有同有异,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所载的“宋襄公与楚人战”故事,又见于《左传·僖公二十二年》,然而二者又有所不同,如《外储说》中“不禽二毛”的话在战前,而《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中在战后。过去人们多认为这是《韩非子》因袭《左传》。然而廖师发现,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春秋事语》中也载有“宋襄公与楚人战”故事,“不禽二毛“的话也在战前,叙事也与《韩非子》更为接近。可见《韩非子》并非因袭《左传》,而是另有来源。[8]28-36
《庄子》的情况也与此类似。例如,前已提到的“伯夷、叔齐”故事,《史记》记载与《庄子》记载有很多的不同。虽然《史记》晚出,但司马迁明言“其传曰”,显然是采自传说,也许就和《庄子》所记伯夷、叔齐故事同时流传。又如《列子·汤问》记载:
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2]148-149
这里记载的大鹏、大椿等故事,也是《逍遥游》中十分著名的故事,二者相较亦是有同有异。如《逍遥游》记到大鹏徙于南冥,《列子·汤问》不记;《列子·汤问》记到“蠓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庄子》也不见载。《列子·汤问》又说“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而《逍遥游》云“《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可见,《列子·汤问》所记故事来源于相传大禹、伯益、夷坚的记载,而《逍遥游》则来源于《齐谐》,二者所记不同,正是由于来源有别。
《庄子》中的故事重出而有别。就书内重出而言,可能是《庄子》作者采录了不同的版本,如同中有异的“子州支父”的故事;就书外重出而言,可能是《庄子》作者和他书作者看到了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如“大鹏”故事。载录这些不同版本故事的,应当就是廖师在《“说”、“传”、“语”:先秦“说体”考索》中指出的“说体”散文[8]158。
从《庄子》重出的现象,我们还可以窥见《庄子》编纂过程中的一些问题。
(一)《庄子》成书或有先搜集材料的过程
前面我们曾提到《让王》篇与其他古籍重出的情况很多,张恒寿先生认为《让王》乃是抄袭《吕氏春秋》等书而成,这未免武断。但是他说“《让王》全篇系杂辑旧说而成”却是符合事实的。张恒寿先生还指出:
《庄子》文重在假借故事以表现意境,所以记事多似未尽,记事以后,往往不再评论;《吕氏春秋》重在引故事以证明其议论,记事完后,一定要加以说明论断。《让王》篇中的各章完全和《吕氏春秋》的文体一样,而和内、外篇中的形式不同。[5]288
的确,《让王》一篇和《庄子》其他篇章,尤其是内篇有很大的不同。例如,其他篇章虽然载录了许多故事,有时也相对独立,但总是会有一些议论文字在统率这些材料。这些议论文字或在起首确定全篇主旨;或在不同的材料之间,连贯全文;或者就在故事中,借人物之口表达出来。可是在《让王》篇中,这些故事好像并没有很好地衔接,统率这些材料的好像仅仅是“让王”这个篇名;虽然也有不少议论性的文字,但这些文字往往跟在一小段材料之后,与其内容紧密相联,很像是作者对这一段材料的解释或者阐发。这些议论文字,并没有起到连贯全文的作用,倒像是作者搜集材料时的附记。
此外,前面还曾指出,《让王》篇开头“尧让天下于子州支父”与“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的故事重出而有事实性矛盾,可是《让王》作者却不加剪裁地直接放在一起,而这两则材料后面的议论性文字的含义也基本一致,放在一块显得重复。
还有《山木》篇载“孔子穷于陈蔡之间”故事,人物都为庄子代言;而在《让王》篇中显系儒家师徒对话,是其本来面貌。
这种种现象让人感觉《让王》篇其实还有待整理,它不像是成熟的说理论文,倒与《韩非子》中《说林》《外储说》等性质很像,似乎是一部有意搜集的材料合集。《韩非子》中常常出现一个故事有两种不同说法,两种说法以“一曰”相关联,收录在一起。如《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载:
堂豀公谓昭候曰:“今有千金之玉卮而无当,可以盛水乎?”昭候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候曰:“可。”对曰:“夫瓦器至贱也,不漏可以盛酒。虽有千金之玉卮,至贵而无当,漏不可盛水,则人孰注浆哉?今为人主而漏其群臣之语,是犹无当之玉卮也,虽有圣智,莫尽其术,为其漏也。”昭候曰:“然。”昭侯闻堂谷公之言,自此之后,欲发天下之大事,未尝不独寝,恐梦言而使人知其谋也。
一曰:堂豀公见昭候曰:“今有白玉之卮而无当,有瓦卮而无当。君渴,将何以饮?”君曰:“以瓦卮。”堂豀公曰:“白玉之卮美,而君不以饮者,以其无当耶?”君曰:“然。”堂谷公曰:“为人主而漏泄其群臣之语,譬犹玉卮之无当也。”堂豀公每见而出,昭候必独卧,惟恐梦言泄于妻妾。[3]347-348
假若在“子州支伯”故事的开首加上“一曰”,那就和上举《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的性质几乎一样了。
由此我们推测,《让王》篇很可能是作者搜集的许多材料的合集。这些材料是作者为撰写《让王》篇而作的准备。作者在搜集这些材料的时候,随手记下了一些感想,但是还没有对全篇作最后的整理和加工,如没有对材料进行取舍,没有对不符合庄子思想的地方进行改造。换句话说,《让王》篇可能是《庄子》中的一篇未完成稿。也正因为还未进行最后的加工处理,因而这一篇所体现的一些思想与庄子思想有一些出入。
如果这种推测对于《让王》篇来说是可能的,那么《让王》篇就存在一个先搜集相关材料,再进行整合、处理的过程。这一过程在《庄子》其他篇章写作过程中也可能存在。
(二)编纂过程中对材料的改造
取材于他处的材料,往往不能与作者想要表达的观点完全符合,因此在使用时,就要对这些材料进行改造。如《达生》篇有这样一个故事: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1]654-656
这个故事在《列子·说符篇》中也出现了: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2]238
很明显,这两个故事应出自同一个故事。但是在《达生》篇中明显表现的是道家思想,而到了《列子·说符篇》中则明显表现儒家思想,显然这个故事被改造了。有可能这个故事本来是儒家的故事,《庄子》作者采入进《庄子》时作了改造;也可能这个故事本来是庄子学派创造的,后经儒家学者改造,又采录进了《列子》;还有一种可能,这个故事原本可能并没有这么明显的学派色彩,而儒、道两家在讲述时根据需要,都作了改造,使之更符合本派思想。应该说,第一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又如,《山木》篇中的“孔子穷于陈蔡之间”故事显然也经过改造,使之道家化了。
不仅在采录外部材料时会存在改造,就是《庄子》书内材料重出时也会有所改造。如《让王》篇在采录“尧以天下让许由”的故事时,对《逍遥游》中的故事作了简化;又如《山木》中“庄子见大木”的故事很可能是受《人间世》中“匠石之齐”、“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故事的启发而创作的。这些故事的产生,也可以视为对已有材料进行改造的结果。
[1]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杨伯峻撰.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司马迁撰.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5]张恒寿.庄子新探[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
[6]高亨.诸子新笺·庄子新笺序[M]//高亨著作集林.第6卷.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7]晁福林.《庄子·让王》篇性质探论[J].学习与探索,2002(2):114-119.
[8]廖群.“说”、“传”、“语”:先秦“说体”考索[J].文学遗产,2006(6).
[责任编辑:张瑜东]
Study of Repetitions,Drawing Materials and Compilation of Zhuangzi
Ye Qing-b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 250100)
In Zhuangzi,some stories appeared repeatedly,and some can be seen in other books.These repeated stories usually had some differences,and they can't be regarded as mere repetition.The repetition in Zhuangzi reveals that it drew materials from story prose in Pre-Qin Dynasty.At the same time,it reveals that the compilation of Zhuangzi was a process of collecting,integrating and revising materials.
Zhuangzi;repetition;drawing material;compilation
I 206
A
1672-402X(2016)10-0084-08
2016-04-28
叶庆兵(1992-),男,安徽太湖人,山东大学2014级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