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军
(泉州师范学院应用科技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忍”与“看”:透视杨绛文学创作八十年
黄志军
(泉州师范学院应用科技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从1930年代以来的80余年间,杨绛先生在其人生历程与遭遇、所处的时代环境和文学创作之中体现出两个特点:“忍”和“看”。忍,是杨绛的一种精神意志与风骨,也是其创作的精神基础;看,是杨绛的一种智慧人生态度,也是其创作中对世态人生的关注视角,“忍”和“看”是透视杨绛八十年来文学创作的内在视角。杨绛秉持对人类文化的信仰及对美好人性的信赖,持之百年,“忍”“看”时代与人生的艰困与曲折,在文学作品中承载了她坚韧、笃执的精神品质与人生态度。
杨绛;文学创作;忍;看;透视;信仰
自从1920年代初杨绛在启明小学学会了“对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很重要”的自我判断和自我克制以来,[1]34-35多年所受的学校和家庭教育使得杨绛能忍生活之苦,保其坚贞。无论1940年代抗战期间沦陷沪上的艰危,1950年代“三反”“五反”的洗澡,1960年代丙午丁未年的大劫,1970年代五七干校的消磨,还是九十年代后期痛失亲人后长达18年的独守与“打扫战场”、探索灵魂与生死问题,杨的性格里始终有一种忍的坚毅和看的从容。其实,忍,是杨绛的一种精神意志与风骨,也是其文学创作的精神基础;看,是杨绛的一种智慧人生态度,也是其文学创作中对世态人生的关注视角。杨绛自1930年代以来八十年间的文学创作大多就是在此基础上对上述各历史与人生阶段及时代环境下人的存在形态所作的深刻透视。
若按杨绛所处的历史时代环境及个人的人生经历和遭遇所带来的重大创作转变,可将其创作分为三个阶段:1930年代与1940年代为第一阶段;1950年至1998年为第二个阶段;1999年至2016年为第三阶段。三个阶段的文学创作,既可谓是杨绛“忍”的精神意志及“看”的智慧人生态度的产物,也可谓是这种精神意志与人生态度的承载。
该阶段杨绛的散文、小说和话剧创作主要是基于兴趣而来的尝试性的实践行为,是一种基于“看”的基础而来的对生活种种的艺术记述和表现,同时也渗透着其对彼时期生存困境的忍耐与承受,体现了杨绛肯吃苦能忍耐以熬过“黎明前的黑暗”的精神意志和坚定信念。
1930年代前8年的大多时光,杨绛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生活平顺。就其写于清华的两篇课堂作业《收脚印》《璐璐,不用愁!》,以及写于牛津的散文《阴》来看,1930年代杨绛对生活的“看”尚停留在生活的浅层,所呈现出的思想和对生活的思考带有浓重的才女书生气。1938年夏自欧洲回国后至40年代中期,杨绛置身于抗战期间的上海,生活拮据,家事琐碎,生存艰危,期间创作了四部话剧、几个短篇小说和数篇散文。在此40年代,作家的关注进入世态人生的中层次,其话剧创作关注当下市民阶层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其创作动因主要是“为柴和米的创作”,是出于对当时现实生存艰困处境的忍耐,并通过“看”与“演”的视角来反映当时的世态人生;其小说创作体现出对当下生活的琐碎、庸常与烦恼的容忍以及对生活的“围城”本质的透视。本阶段杨绛于散文、小说和话剧三种文体的创作,在思想内容上存在较强的互文性。
(一)“只待熬过黎明前的黑暗”——为“柴和米”的话剧创作
杨绛的话剧创作,跟沦陷时期的艰苦处境是分不开的,其创作的外在根本动因就是为了“柴和米”,而内在根本动因则是为了“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其创作题材与风格体现了杨对当下生存环境的准确透视,其创作行为承载了其坚韧的生存意志和坚定的信念。
珍珠港事变之后,由于钱氏困陷沪滨,失业贫病,小家庭很多时候仅靠杨绛的收入维持生计。随着战争的旷日持久,生活愈来愈艰苦。杨绛说:“只说柴和米,就大非易事。……我在小学代课,我写剧本,都是为了柴和米。”[2]116杨绛逆境之中积极谋生,教书、写作、做校长,兼灶下婢,独当一面,加之又与娘家亲人齐聚沪上,丈夫的困陷于沪客观上也成全了这三口之家的团聚,生死相守,因而可谓因祸得福,杨的心态还是乐观的。她说:“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3]357。抗战胜利后就连钱氏也握住杨的手道:“无论如何,漫漫长夜已经过去……我们终于熬过来了。”[1]210此间的生活磨练,也进一步强化了杨绛的“忍”。她说:“抗战期间,最深刻的体会是吃苦孕育智慧,磨练人品……后来在单位被轻视,被排斥,我披上隐身衣,一切含忍,也是抗战时练下的功夫。”[1]211诚然,她能忍对封锁状态下的苦难人生,直至侵略者失败,封锁解除。
杨绛此时期的话剧创作就是为了柴和米,也就是卖文为生。卖文得有市场,且得迎合消费者也就是市民的口胃。年逾三十精明睿智的杨绛看清了上海在沦陷时期的特殊环境下形成的市场特点。彼时期由于“新文学作家的大量撤离内迁或者沉默留下了巨大的文学真空,而沦陷也逼迫着文学话语的转变。”[4]239“通俗文学和文学的通俗化得到了较大发展空间,戏剧方面也出现了商业化市民剧的潮流。”[5]342市场对合符民众口味的文艺的需求及作家对柴和米、名和利的需求相交织。此种情况下,诸如张爱玲等许多作家都利用了上海这期间的独特市场,进行了颇为成功的文学创作。1942年底,杨绛在陈麟瑞、李健吾等怂恿下,很快写就市民剧《称心如意》,次年1月首演;1943年10月又拿出了《弄真成假》,1944年夏天又上演了《游戏人间》,1945年夏天又写就了《风絮》,积极性之高、速度之快可见一斑。诚如苏汶(杜衡)在《文人在上海》一文中说:“上海社会的支持生活的困难自然不得不影响到文人……于是在上海的文人更急迫的要钱。这结果自然是多产,迅速的著书,一完稿便急于送出,没有间暇搁在抽斗里横一遍坚一遍的修改。”[5]347所以“等米下锅”的生活困境使得如此速成的剧本不可避免存在硬伤,尤其是《游戏人间》和《风絮》。杨绛承认说:“《游戏人间》可以写好,但当时匆匆赶成,自己并不满意,把稿子毁了……《风絮》主要写内心冲突,用对话表达不自然;我选错了文体,《风絮》当写小说。所以改也改不好了,干脆不要了。”[1]199-202所以今天,《杨绛文集》里面就没有这两篇。
因为是为市场写作,杨绛的话剧在题材内容上同其小说一样多是在三角、多角恋爱的模式中互相重复;而且《称心如意》和《弄真成假》的故事情节和人物都以爱情为外衣,但其题材实质上始终“纠缠”于富人家的财产,其喜剧的关注视角定位于以金钱关系为核心的都市“财迷”人生,因而杨绛此时期的创作饱染“柴米”的世俗味,留下了沦陷时期的时代烙印。这体现了杨对日据时期战争环境的隐忍、承载与反应。
也因于为“柴和米”而进行的为市场的创作,前三个剧本,所谓喜剧,某种程度上说其实也就是闹剧,当时的海报就称其为闹剧或情节剧。这种闹剧,从《称心如意》到《弄真成假》再到《游戏人间》,杨绛一口气连写了三部,已达极致,如再写下去,那就是杨绛在游戏人间了。其实诚如当年一些批评家所强调的,“尽管杨绛喜欢以一种文雅、诚挚的方式与她笔下的人物开玩笑,她的生活观本质上是严肃的、悲哀的。她是个真正的严肃剧或悲剧作家。”[6]272所以杨的第四部剧选择了悲剧的创作,即《风絮》,题目是钱氏拟的。杨绛以此剧突破了此前狭窄的都市世俗“财迷”空间,也用艺术创作突破了被战争封锁的时空,进入到一个杨并不怎样熟悉的全新世界——知识分子为理想而从城市进入农村从事社会革新实践的世界。作者的视角从前两部的紧盯沪上柴米人家的庸常与琐碎,到第四部《风絮》时视角突破此前的逼仄与封锁,从都市转而看向乡村,其思想内容也有了较大的突破。不过,其对知识分子进入农村从事社会革新实践的题材内容的不熟悉,可能才是其毁掉该剧的主要原因。
杨绛在1981年回忆自己当年写作喜剧的情况时说:“如果说,沦陷在上海日寇铁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协、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丧气就算顽强,那么这两个喜剧里的几声笑,也算表示我们在漫漫长夜的黑暗里始终没有丧失信心,在艰苦的生活里始终保持着乐观精神。”[7]192杨绛看明市场情况进行的迎合性话剧创作,在客观上带给了市民笑声,给杨绛创造了在沪上文艺界的知名度,给了她创作的信心,换得的收入也适当补贴了家庭的开销,在漫漫长夜里给予了她一定的安慰,帮助她及家人熬过了黎明前的黑暗,迎来了抗战胜利的曙光。
其实杨绛也公开承认自己对戏剧这个文体不感兴趣,对话剧无研究,自己在抗战期间的话剧创作只是“学徒的认真学作”而已。[1]202言下之义,如非困难环境下“为了柴和米”,应不会涉笔话剧的。确实,杨实在是对小说情有独钟。
(二)“忍”对虚妄不实的理想的逐求——透视生活的“围城”本质
同期创作的散文《风》引人注意的思想意蕴令人不得不将其跟话剧《风絮》以及杨绛注明写于“七十年代末”的小说《“玉人”》(根据《“玉人”》在思想内容上与《围城》的互文性以及《杨绛文集》小说卷的序言所述,笔者推论该小说很可能草成于40年代沦陷时期,后于70年代末修改定稿的)相结合起来展开互文阅读。它们都对盲目地逐求虚妄不实的自由或理想的思想行为进行了嘲谑和批评,作者暗示应以“忍耐”和“克制”来对待不切实际的欲望。
《风》的主旨是说,奔放不羁的风“和人的感情一样”一辈子不安于现状,始终在徒劳地做着突破天地扼阻的努力,却“照旧是不得自由”,只将一切弄得一片凌乱。作者是以风比喻人的情感,对人的情感中所具有的风的此种特性持批判态度。在作者看来,只有“忍”,才是解决“风”之内在矛盾与困苦的最好办法。而将《风》、《风絮》、《“玉人”》结合起来阅读,三者的互文关联就使得彼此的思想意蕴相得益彰,且被放大出来。《风絮》中有志青年方景山,怀抱着改造农村、重建中国的远大理想,厌弃并舍弃了城市的工作和生活,突破城市对其理想的封锁与羁绊,到广阔的中国基层农村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当然,方景山的这种行为与愿望在杨绛的笔下是不切实际的,因而是备受嘲讽的。作者认为方景山应该克制这种不切实际的所谓“远大理想”,应像其同学唐致远那样踏实本分、善解体谅、乐于助人,应给老母妻子以家庭安全感,认真做好当下,就是在建构美好的世界了。也就是说,人即便有远大理想,也得面对现实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玉人”》中男主人公郝志杰“这山望得那山高”,不甘于被“老驾在磨上当老牛”,一辈子“转了多远的路,哪儿都没到”,急欲摆脱沦陷时期的上海对其生存和心理构成的压抑与茫然,一心欲赴内地,因而对“生活在别处”充满向往。这种“人生非现实的想望”就是杨绛所谓的“玉人”。杨绛用她尖锐的笔锋展示了“玉人”一地鸡毛的内在本质,解构了以郝志杰为代表的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小说结尾时作者借主人公后来的悔悟表明——“走千家不如守一家。吉凶悔吝生于动。一动不如一静”,无论到哪里“照样还是推磨”,因此要能忍受当下老牛推磨的人生。
其实,这三篇作品都带有钱杨当年现实生活的影子。1941年夏秋之交,钱氏急欲赴内地昆明联大清华任教,即便抛妻别女也要前往。杨绛说:“能在清华教书是锺书最称心的事。但一人独去昆明很苦恼,又怎么也舍不得放弃……又一心要去,便是与妻女分离,也决计得去。”[1]182就像孙柔嘉反对方鸿渐去内地一样,杨绛也不愿一家子分离。最终钱氏因命运拨弄未能成行,困居沪上琐碎烦闷与失业贫病的生活更激发了他内心对未能前往内地工作之事的遗恨与惆怅,这种心理在钱氏所创作的小说中便成为“诗可以怨”的一种情感基础。面对这一切,杨看出来了,感觉出来了,杨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即在《风》《风絮》和《“玉人”》中采用解构策略来作为一种艺术化的回应、一种艺术化的容忍!
根据《杨绛文集》小说卷序言中所述来推测,杨绛的短篇小说除《事业》外可能大多都写于四五十年代,后于70年代末修改定稿而公之于众的,尽管有些作品注明完成时间为70年代。就杨的短篇小说的思想内容来看,故事大多琐碎而世俗,作者淡化了作品中人物对现实社会环境的态度。其实这种淡化正说明作者是持有一种“忍”的态度来自觉与时代政治话语保持足够的距离的,然而作者在作品中的总体情感倾向上又寄寓了嘲谑的态度的。这是一种冷眼看世界的心态,这吻合了杨绛一贯的对待社会环境的内在方式。
写成于40年代的《ROMANESQUE》里的叶彭年对自己的婚配情况、《小阳春》里的俞斌对自己的夫妻关系状态皆心有不满与不甘,各自都对“第三者”产生爱慕并作出了有违现行婚姻关系的徒劳挣扎:前者是欲私奔而未果,后者则是在人生之秋的“小阳春”里挣扎着谈了几天的“黄昏恋”和淋了一场大雨后回家作罢,结果都像《风》中所写:“风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将出去……到末来,渐渐儿微弱下去……像安命的老人,无可奈何的叹息。”挣扎的徒劳让人更发现容忍人生的琐碎与庸常、无奈与茫然所需要的勇气和意志有多么重要。然而作者冷眼旁观这种徒劳的挣扎,并报以其一贯的嘲讽。
值得强调的是,散文《风》所表述的“风一辈子不安于现状却照旧是不得自由”的思想,对应小说《“玉人”》所承载的人们“这山望得那山高”的虚妄不实的追求,及话剧《弄真成假》所寄寓的“谁不是这样,要的事,它不来。来了,不要了!”这三种文体共同表达了一个基本的思想,即生活的“围城”本质。此可看作是40年代杨绛作品重要思想内涵的代表,显然它们与同时期钱氏创作的《围城》的思想意蕴构成了一种互文语境。
可以说,“看”,是杨绛的生活经验;“忍”,是其精神品质与意志。杨绛通过艺术创造,将其所体验/“看”到的人生经验及内心感悟与态度,艺术化地呈现给读者时,其一方面既呈现了自己之所“看”,另一方面又引导读者“看”。这其中,渗透和传递出作者“看”的理性、智慧、人生观及精神品质——也就是“看”的从容与“忍”的坚贞。
按《杨绛文集》的作者自序所述,50年代杨绛几度进行的小说创作后来大多删弃了,极个别作品可能后来在70年代末经修改定稿后公之于众。80年代以来,杨绛先后创作的散文《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和小说《洗澡》,都是对解放以来几场政治运动中人的存在困境的艺术透视,是作者对自我特定人生困境的艺术表达。杨绛在记述她所经历——所“看”到的这几场人生遭遇之中,在对丑陋人性的表演予以深刻嘲讽的同时,也表达了对美好人性的肯定与信赖;而在渗透着杨绛生存智慧的创作中,蕴含着其深沉的隐忍。
(一)“脱裤子,割尾巴”——“忍”对“看”与被“看”的《洗澡》
1987年完成的《洗澡》主要描写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即50年代初的“三反”“五反”运动,又称“脱裤子,割尾巴”。“脱裤子”,露出人性的羞处给人“看”;“割尾巴”,“忍”受精神的羞辱与创痛。在作者看来,这场运动既非“自觉自愿改造自己”和“超拔自己”,这种精神折磨自然也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折腾。
杨绛通过展示她自己的“看”,让读者“看”到了这场运动的本质:一群知识分子在政治权力当局所推行的思想改造运动中,像一群“癞皮狗”一样争抢“主人”蓄意扔出的“肉骨头”,相互倾轨,争相表现,以期能通过“主人”的评定而获得赏赐更多的“小米”。日常生活中温文尔雅一贯能“忍”的杨绛竟也抑制不住地写下了这样一段可谓触及灵魂的嘲讽:“余楠其实只像打伤的癞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伤口。争得一百多斤小米,只好比争得一块骨头,他用爪子压住了,还没吃呢。他只在舔伤口。”在作者超然冷视下,她让世人看到在知识精英荟萃的文学研究社这个拉帮结伙、鸡争狗斗的场所,一场“洗澡”运动上演的实际上是一群拖着尾巴的人形动物在主人的指使下展开的一场争抢“肉骨头”与“小米”的闹剧。
《洗澡》反映的是50年代初期那个特殊时代环境下人们的精神生态与应对策略。像许彦成与姚宓面对社会政治与人事环境的逼仄压抑而躲进小屋暂得心灵的自由与栖息,这似乎已是一种足够狡黠的生存智慧了,但许姚二人这点小伎俩,对于终日静坐于深堂之中却能洞察天下事的姚老太太来说,简直不值一哂。这个仿佛“一叶落知天下秋”的老太太,以其经年累积的智慧,冷笑俯视纷纭复杂的世态人生,这正是创作者杨绛的一种精神、心灵与智慧的替身。而塑造姚老太太这一形象,亦可谓杨绛在这部小说中给自己织就的一件“隐身衣”。
(二)“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丙午丁未年纪事》
完成于1986年的《丙午丁未年纪事》记述60年代中期开始的那场文革大环境下的人生世态。在这个尊严尽失、人性严重扭曲的时代,身处逆境,杨绛仍然以她锐利的眼光和智慧来观察这个被颠倒的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丙午丁未年纪事》所展示的,是杨绛“忍”对接连不断的残酷迫害,“忍”对疯狂且丧失理性的时代里人性的丑恶表演,杨绛甚至不乏通过自我解嘲来“忍”对这场非人的折磨。而在隐忍的同时,还不吝笔墨地记述她所“看”到的人性所展露的那一点美好——“乌云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
《丙午丁未年纪事》第五节“帘子与炉子”,作者写道:“隔着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这句所表达的思想,几可与其二十多年前所写的散文《窗帘》互读)这里,“外面”是当时的文革社会现实,“里面”却是暗指当时的杨绛靠智慧构建起来的、可暂得偷安、自享蔽护的自由的内心世界,诚如她所说的“我穿了‘隐身衣',别人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别人”[8]。在这篇文章中,通过“里面”看“外面”,杨绛充分展现了其“看”的智慧、从容与自由,和“忍”的坚贞与笃执。杨绛能以“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观看自己那副怪模样”的自嘲的豁达与傲视,来表达“你们能逼我‘游行',却不能叫我屈服……我虽然‘游行'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及“打我骂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的坚贞傲然。
(三)“我看着心中不忍”——《干校六记》
1980年完成的散文《干校六记》,记述杨绛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下放河南“干校”劳动的经历与感受。该文“记别”“记劳”“记闲”“记情”“记幸”“记妄”,实际篇篇所记乃作者昔年经历之所见,字字皆承载作者“于心之不忍!”第一部分“下放记别”就写到:“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这里作者的“看着心中不忍”,可谓是全文的关键之处:不忍送别,不忍当地百姓之贫苦,不忍于干校的时光被浪费而“闲得惭愧”,不忍如弃儿的小狗被再次抛弃后不堪设想的命运,等等。字里行间处处令人“看着心中不忍!”作者虽经历那场不幸的家国浩劫,备受不公,然而字里行间却无一处“记屈”与“记愤”,足见作者宽宏的气度与悲天悯人的大爱之忍。不过,全书也诚无钱氏在为该书所写的《小引》中提出的经历那个时代和那场浩劫的“一般群众”都应写而没写的“记愧”。所以后来,也就是四年后的1984年,杨绛写了《老王》一文,补上了这份自我救赎的愧怍。《老王》的写作,或许正是钱杨捍卫记忆、呼唤“记愧”的一种努力!
(四)“看”与“忍”的寓言与宣言——《软红尘里·楔子》
注明写于1990年的《软红尘里·楔子》,就是一篇典型的关于其“看”与“忍”理念的寓言与宣言!作者借女娲同太白金星交谈对白之口,反复强调其所“看”之红尘世界里人类的贪婪与倾轧、排挤与伤害所共同制造的灾难与末日之象。文末作者直白地写道:“亲爱的读者,太白金星凝神观望……所见种种,写下来可成一本书。您如有意,不妨一读。”这是展示自己之所“看”,也劝导读者世人“看”(阅读/关注)作者之所记述及所表达的警世与救世思想情怀,作者希望人们自觉进行自我品德修养的提升,改善人性,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此文中,女娲于大爱之下无奈之中不肯就此舍弃对人类的引导和救助之心被展示得淋漓尽致,此外,一并展示的还有女娲犹豫着“是不是该撒手不管”的烦恼,而太白金星劝告说“您再耐烦等待一番吧,且不要撒手不管”,就表明了女娲内心对“忍”的笃执。所以女娲最后“带着一丝苦笑,拣起工具,继续自己的工作。”这其实也是作者杨绛“继续自己工作”的象征——在“忍”的精神风骨所担待下,继续通过自己的笔,记述自己之所“看”。显然,女娲在这里,或者就是作者的精神幻化,杨绛的又一件“隐身衣”。
杨绛在《杨绛文集》的作者自序中说:“年过八十,毁去了已写成的二十章长篇小说,决意不写小说。”《软红尘里·楔子》正是这篇毁去的小说的《楔子》。该文全篇虽似寓言风格,却充满说教的意味。彼时杨绛八十余岁,到了这个年纪,写出这样一篇文章,与其过去一贯低调、含而不露的风格颇不协调。就该文的思想内容来看,杨显然自觉站在时代与历史的高度,表达了她的“忧世伤生(苍生)”的思想情怀。这种“自告奋勇来做人类的义务导师”、“拯救世界,教育人类”的训导风格,钱氏应该是不会喜欢的!他在《谈教训》一文中对此类行为是极力批判与嘲讽的。[9]51-52而杨绛曾说过,但凡她的文章写好后都先交给钱氏审阅,钱氏如不满意,杨都不会发表。或许这就是《软红尘里》最终未得面世的一大原因罢。这或许是一场不小的打击,因此杨“决意不写小说”了,这正合《楔子》中所写:“也许我该撒手了……我是不是该撒手不管了”的犹豫与困惑、不舍与无奈。也许正是“决意不写小说”了,杨才坚持将这篇《楔子》公之于众,“表示此心不死,留着些有余不尽吧”[3]199。总结也罢,宣告也罢,就杨最喜欢的小说创作之事,这一次最终选择了“忍退”。
在此阶段,杨绛为“忘掉自己”而“投入全部心神”所进行的文学创作和翻译,总体来说就是忍对生命的终极问题,为“回家”作准备,探索与“透视”生的价值与灵魂的去向。在这18年间,杨绛逐渐以一种温柔和煦、气度宽宏的心灵“坐看”人生的花开花落,思考生命的风止波息。
1997年和1998年,杨绛先后痛失女儿和丈夫。从此,忍的对象变成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与内心深层的孤独。杨绛开始通过阅读、思考、翻译和著书来寻找与探索生死与灵魂问题,这同时也是为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承载注意力的转移的举措,并且还是为“回家”作的准备。她说:“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8]所以该阶段杨绛之所为,无论是对《斐多》的翻译,还是对《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洗澡之后》等的创作,以及整理出版《钱锺书手稿集》《杨绛文集》、协助完成《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接受文汇报笔会编辑部的访谈《坐在人生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等等,都是其“忍”的呈现;而就其创作于该阶段的作品题材及思想意蕴观之,创作的总体意图,都是在做“回家的准备”。
放眼中外著名作家,确有一部分作家在晚年将目光转向对生与死、灵与肉等终极问题的关注与思考,甚至向宗教里探寻答案。这是一种向人生更高深之处的仰视,是向“上”的一种凝视,一种终极关怀的“看”。而在此过程之中,他们或忍受着对生与死、灵与肉的困惑,对灵魂之有无与去向的不可预知的关切,进而对死亡的忧虑与疑惧。当然,也有智者欣然面对,他们更关心离世后的亲人能否在另一个世界里得以相聚,因而对此岸世界的精神修行、灵魂净化等也就变得更为重视与迫切。
1999年杨绛翻译了柏拉图对话录《斐多》。杨绛说:“苏格拉底就义前的从容不惧,同门徒侃侃讨论生死问题的情景,深深打动了我,他那灵魂不灭的信念,对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观念的追求,给我以孤单单生活下去的勇气,我感到女儿和锺书并没有走远。应该说,我后来《走到人生边上》的思考,也受到《斐多》的一定启发。”[8]杨绛通过对《斐多》的重读与翻译(翻译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阅读与写作),通过这一种特殊形式的“看”——凝神自我,撇开、脱离肉体的痛苦,来探求生死大义和灵魂存殁之“真实”。2003年,杨绛又创作了散文《我们仨》,作者痛失亲人后忍受痛苦,于孤独之中重阅“我们仨”的相聚、相伴与永别的一生经历。可以说,无论是《斐多》的翻译还是《我们仨》的写作,甚至2007年完成《走到人生边上》,它们本质上都是智者的探索,智者的“探看”,是“透视”灵魂、生命与肉体间的本质关系。
2010年,杨绛完成了小说《洗澡之后》。男女主角姚宓和许彦成“有情人终成眷属”。该篇叙事简单,基本上只是为走完既定情节,不过这对百岁老人来说确是勉为其难了。杨绛写作此篇仅仅是为了避免如同《围城之后》那个续写闹剧的重演,显然这也是其“准备工作”中的一项,了却一桩担忧而已。
杨绛先生的“看”,源于其忧患意识;而其所能依恃而让自己不被摧毁的品质,则是其“忍”。杨绛先生的“忍”,源于其“肯吃苦”和“有信念”,即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信赖。”她说:“我觉得在艰难忧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质,是肯吃苦。因为艰苦孕育智慧;没有经过艰难困苦,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么坎坷。有了亲身经验,才能变得聪明能干……我的‘向上之气'来自信仰,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信赖。总之,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说的:有念想。抗战时期国难当头,生活困苦,我觉得是暂时的,坚信抗战必胜,中华民族不会灭亡,上海终将回到中国人手中。我写喜剧,以笑声来作倔强的抗议。到‘文化大革命',支撑我驱散恐惧,度过忧患痛苦的,仍是对文化的信仰,使我得以面对和忍受……种种对精神和身体的折磨……我于是更加确信……这个被颠倒了的世界定会重新颠倒过来。”[8]可以说,正是基于这种信仰,使得杨绛在其生命的最后18年间,能忍受失去亲人的苦痛,能有足够的时间为“回家”作充分的准备;也正是基于这种信仰,使得杨绛先生能在其百年的生命长河中,以其品德、智慧与才学,为中华文化、为世界文明作出了巨大贡献。
[1]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M].北京:三联书店,2008.
[2]杨绛.我们仨[M].北京:三联书店,2003.
[3]杨绛.杨绛文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杨扬.海派文学[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
[5]吴福辉.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6](美)耿德华.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9-1945)[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7]杨绛.杨绛文集(4)[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8]文汇报笔会编辑部.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N].文汇报,2011-07-08(09).
[9]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卓影]
Endurance and observation:On Yang Jiang's Eighty Years of Literary Creation
HUANG Zhi-jun
(Quanzhou Normal College,Fujian Quanzhou,362000)
From her life experience,the age she lived and her literary creation since 1930s,it can be observed that Yang Jiang revealed the quality of both endurance and observation,and the former is her spiritual value and character as well as the foundation of her literary creation;the latter is her life attitude and her perspectives of social realities in her works.These two aspects can be seen from Yang Jiang's eighty years'literary creation.With these qualities,Yang Jiang had always stuck to her positive belief in human culture and nature and viewed all the hardship and frustrations optimistically.In addition,she integrated her quality into her works which present tenacity and perseverance.
Yang Jiang's literary creation;endurance;observation;penetration;belief
I 206
A
1672-402X(2016)10-0026-07
2016-07-07
黄志军(1971-),男,四川眉山人,文学硕士,泉州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