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杂感三则

2016-03-17 00:41陈世旭
文学自由谈 2016年5期
关键词:茶店打油诗主席团

□陈世旭

微杂感三则

□陈世旭

凑个热闹

网上偶然见到对某市举办“了体诗”的议论。所谓“了体诗”,就是打油诗,,换了个马甲而已。

打油诗本身其实无可非议,自唐朝诗豪(杜撰的,盖因为“诗仙”“诗圣”都已名花有主)张打油开宗以来,大作大家无以数计。古代的就不去考证了,现代的大将军冯玉祥、大文豪鲁迅都写过可圈可点的打油诗。当代的“不蒸馒头争口气”更是获了中国文学界的最高奖。

某市举办“了体诗”大赛最受网友诟病的主要是两点:

一,奖金过高,让“鲁奖”(网文写作“撸奖”)蒙羞。

二,评价过高。以“文坛大佬”推崇的一首“了体诗”为例:“早早辞别热被窝,雨中登山趣事多。两条花狗林中配,一旁观战是鹩哥。”该“文坛大佬”的评语是“生活情趣和盘托出,雅俗共赏,纯真直率”,主办方领导还总结出该作的五大特征为:思想性、艺术性、可读性、大众性、根源性。

作为旁观者,我的感觉是,网文作者多少有点一根筋。在文艺空前繁荣、评奖空前昌(不是“娼”)盛的今天,“鲁奖”不过是无数文学奖中的一种,其评价标准及奖金标准谁能说不可逾越呢?至于“两条花狗林中配”虽然不及“不蒸馒头争口气”文雅,但总不至于比《红楼梦》里薛蟠的《女儿乐》最末那个字更粗俗吧?地方“文坛大佬”的那句评语,平心而论还是有一点分寸的,比国家级权威大师盛赞“不蒸馒头争口气”“已是绝句,已是绝伦”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格律诗太多讲究,音韵平仄技术门槛太高,让民间诗人情何以堪?”(引自网评)而打油诗词句通俗,可以俚语俗句入诗,不拘格律,不求平仄对仗,便于写,便于接受,也便于记,只要胆气稍微壮些,脸皮稍微厚些,几乎人人可为。何况如今打油诗的奖金额度如此之高,先不管能不能拿到奖,试试再说,谁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呢。这样想着,跟写诗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我也禁不住兴奋起来,口占一首,凑个热闹:

诗人已随红包去,

此地空余红包篓。

红包迭出不复返,

大佬小佬乐悠悠。

蜀水才掀啸天浪,

巴山又起了体秀。

莫问诗国何处是,

不见处处张打油?

但止乞头

几年前股市那一轮牛市结束前夕,我的一位朋友把自己的全部积蓄加上七大姑八大姨凑拢的几百万元一下砸了进去,结果一夜之间股市狂泻,砸进去的钱全打了水漂。好在大家不急着用钱,那笔钱就一直沉睡着。只是他心里的苦楚无处可说,年复一年,就像压着一块越来越沉重的石头。做梦也没有想到,去年,股市忽然苏醒,他的几支股票也一支支像吃了春药似的昂然而起。他每天祈祷并且默念:一旦可以收回本金就立即退出股市,结束一场历时多年的噩梦。一切如愿以偿,这一天很快就到了。他没有多想,迅即把手上的股票套现,那几百万元终于完璧归赵。他很得意。然而,股市如同疯牛,一路狂奔,他抛掉的那几支股票如果没抛,这几天时间,已是上百万元的增长。接下来依旧是一路高歌猛进。

眼睁睁地看着有的人卖掉了刚装修好的“改善房”,把大把的钱投入股市,迅速奇迹般地增值,完全有能力进入股市的自己却把钱在手上攥出了水,金钱像河流一样在自己脚下滚滚流走,他真是五内俱焚。进,还是不进?成了一个哈姆雷特式的“生,还是死”的问题。

许是被纠结压迫得透不过气,他给我打了电话:知道你不玩这游戏的,旁观者清,想听听你的“高见”。正好微信朋友圈有一段话,我立即转给了他:

每次泡沫来时总有两种人,一种人不停地指出泡沫很快会破灭,另一种人欣然在泡沫里游泳。前一种人越来越聪明,后一种人越来越有钱。

在这段话后面我加了一句:我既不聪明,也没有钱。

你能不能把你的观点说得更明白些啊?朋友几乎是在求我。我于是给他讲了苏东坡根据亲历写的一则笔记:一道士在开封相国寺卖秘方,中有“赌钱不输方”。一赌徒以千金购得此方,满心指望从此赌钱只赢不输。回家拆开秘方,只见上面写着:

“但止乞头”。

何谓“乞头”?宋朝时赌场老板向赢钱赌徒按比例抽钱,即现时俗称的“抽头子”。“但止乞头”,也就是但止赌博。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然后放下了。

我后来听说,这位朋友还是进入了股市,且相当顺利,数日内获利数百万。我为他祝福,祝福他总算打破两难的困境,做出了选择。然而不出一月,我们见面时言及他的股市收益,他又苦笑“归零了”。我本想说,炒股还是不炒股,赢钱还是输钱,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活得舒坦。但这样的话这时候说,无异于屁话。只好默然。

知止有定

不久前,一位文坛老友来电话,提起今年下半年中国作协该开新一届的代表会了,由此话题记起一些旧事。譬如,上次换届,主席团成员年龄限在七十岁。正式开会时,某著名作家离规定的年限尚有一月之差,得以进入候选名单,继而顺利进入主席团。事后这位作家很是庆幸,这一个月的“时差”让他得以在主席团任职延长五年。

“主席团”云云,不过是个社会兼职,没有级别,没有报酬,最多是比其他作家多开几次会,倘名气有限,到哪照样没人买账。这一点,我自己就是个例子。而这位作家粉丝遍天下,到哪都是上宾,那是因为他名满天下的作品,跟主席团没半毛钱干系。他对主席团职务的迷恋,唯一的解释是老同志对社团工作的热爱。这样的责任心固然可敬,但我总觉得人到晚年,不恋栈还是比恋栈于身心健康更为有利。一个人活得再长,成就再辉煌,总有落幕的一天。永远待在舞台上,谁也做不到——除非画像。事实是这位作家没能待到那一届主席团任职到期,便因病撒手人寰。

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我很感慨:当初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牵挂,他是不是就能够活得更长久一些?是不是就能够把他曾多次对大家说过的、已有腹稿的几部长篇小说写出来留给喜欢他的大量读者,留给文学史呢?对于这位作家的生命来说,这是更大的价值啊。

至于像我这样平庸的人,写作不过仅仅是为稻粱谋而已,谈不上所谓价值,也就更没有必要留恋那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虚荣了。该走人的时候早点动身,这比走晚了让人怜悯甚至腹诽要好。

每晚散步要路过一家茶店,与门相对的那面墙上挂了一幅字:“知止有定”。下面的书案后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的人,手上常是握了一卷书。据说开店要扎堆才好做生意。但这条街很僻静,这家店也很孤单,偶尔会见到店面有一两个人在书案那儿与店主交谈,大多数时候唯那店主一人握书独坐而已。

生意如此寡淡,却安之若素,开店所为何来?我甚好奇,某日不由踅进门里。

那一晚,我们相谈甚洽。店主退休前是某国企老总,退休后好几家私企争着高薪聘他,他一概谢绝。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成家了,他和老太婆守着空巢,就用临街的房间开了这家茶店。该歇时就该好好歇着,他说,钱赚多少算完?留给儿女搞不好害了他们。他并不指望茶店生意兴隆。有朋友来坐,就品茶聊天;没人,就自己读书——总算有时间读一点年轻时想读而没时间读的书了。

话题就转到读书上。我向他请教"知止有定"。那幅字出自他本人的手笔,工稳的颜书,一派端肃。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是《大学》上的话。“止”指归宿,“知止”即知道归宿。“定”是定向,“知止而后有定”就是知道了归宿,坚守不移。于是“能静”,“心不妄动”;“能安”,“随处而安”;“能虑”,“处事精详”;“能得”,“得其所止”。这几“能”是朱子《大学章句》的解释。总之是从容有度,心安理得。

这里描述的是一个进入某种境界的过程,其首要的是知道“止”。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一个人年轻时进取,到了晚年,还不遗余力地东跑西颠,说三道四,甚至自己给自己折腾纪念馆之类,多少让人觉得有点为老不尊。不妨学学古人的“知止有定”,努力缩小自己的生活半径,最大限度地做减法,平静地走向虚无。没事弄弄文字,完全是出于个人爱好,调适心志,至于能不能评奖,会不会传世,有没有读者,当不当“委员”之类,都是无所谓的事。这也是一种活到老、学到老吧。

可惜,现实生活中,知道这个“止”并且乐于实行的人终是不多。

猜你喜欢
茶店打油诗主席团
发挥乡镇人大主席团在闭会期间的作用
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七届主席团第九次会议北京召开
打造产业兴旺的美丽乡村
打油诗里的秘密
主席团会议
预备会议、主席团会议
浅析微型无人茶店的计算机系统化网络构建
打油诗事件
“吃”出来的“打油诗”
塘栖古镇老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