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要跟他抬杠

2016-03-17 00:41任芙康
文学自由谈 2016年5期
关键词:李建军雷同昭通

□任芙康

我不是要跟他抬杠

□任芙康

为着真实,本文第一句,使用他深度厌恶的句式:李建军不同凡响的发言,是在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

事情发生在云南昭通,积存于心多时,不吐不畅,运笔摇到纸上,方觉轻松。

4月间,布谷鸟竟相鸣唱,催促农人下田撒种。一年之计在于春,昭通市有关部门,依循时令节拍,邀客一行,进山为民族作家的创作添水续柴。与同类场合完全相像,诸位外来“和尚”,尽职尽责,谈辞如云。对现场聆听的当地作家,或寄循循善诱的期待,或作击节叹赏的勉励。声调各各有异,基调出奇一致,春风化雨般的祥云瑞气,弥漫在会议大厅。

李建军的发言靠近午餐。臀下纷纷传出窸窣之声,预告人们开始孕育对食物的渴望。显然不是为炫技而“压轴”,其实,假若被安排为第一个讲话,他仍会说出同样的逆耳之语。这与先声夺人或后发制人均无干连。

他开口即申明,以往,很少拿女性作家说事儿,但批评过残雪,因其文字残缺,戏弄生活,缺乏最起码的逻辑;也很少拿年轻作家说事儿,鲁迅有过告诫,不要在嫩苗的地上驰马。李建军的确是景仰鲁迅的,多年前,还曾蓄有一撇鲁式胡须。后来见他,唇上光洁,大概随阅历渐深,懂得了追求神似。

开场白过后,李建军断言,眼下不少作家的写作,任性到失控状态。从内容看,脱离人生,脱离生活;从形式看,单调、粗糙,表现出路径依赖。说着说着,面色严峻起来,他显然忘掉了多年自定的批评规矩,手中一管签字笔,一下下敲击桌上摊开的小说打印稿。共三篇,出自同一位年轻女性作家之手。他以“路径依赖”证据在握的口吻,又像是,以解剖“任性写作”标本的口吻,逐篇念出小说的开头:

易风产生割掉自己耳朵的念头,是在易加尧往家里带第19个女人的时候。

老费知道自己成了烈士,是在多年后的一个中午。李娅和柳小云是在部队撤退时掉队的。

李建军边念,边评,其神态,颇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但平心而论,虽句句都不中听,但句句持之有故,听不出强辞夺理。

李建军坦承自己尊重加西亚·马尔克斯,但讨厌有人对偶像锲而不舍的模仿。说完这些,戛然而止,好像他也饿了。而我确信,众人此刻已浑然忘我,哪还惦着什么午饭。我坐在他旁边,原以为会听到一番微言大义的发挥。当然,点到为止,也是一种方式、一种态度。可以想见,他拿到这几篇小说,稍加望闻问切,便了然病情,只可惜浅尝辄止,未能挖出病根。

我不晓得,李建军是否知道,马尔克斯自己说过,那一被无数人效仿的句式,曾带给他莫名的困惑:“当我坐在打字机前,敲出‘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时,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这句话从哪儿来,将往哪儿去。”

但我晓得,一茬一茬的中国作家,弹奏出类似的小说序曲后,毫无困惑可言。因他们清醒至极,压根儿就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压根儿就知道所言之来龙,更知道所语之去脉,将奔所谓大刊、名刊而去,将奔各类文学奖项而去。

抛开小说的“开头”不论,李建军批评的这位作家,其实已具有相当成熟的写作技术。比如三篇中《一个人的冬天》,透过情节的从容铺排,将有声有色的社会,没着没落的人心,体现得真实而别异。但她为什么,一上手就不管不顾地,使用对故事叙述并非必须的句式呢?

恐怕,这也恰是不少作者仰天长叹的苦闷所在。而今,不少文学期刊的管事者,不少逢会必到的评论者,都是些何样角色?有人指出,这等高士的成长、定型,大多靠了成份复杂的洋乳汁的哺育。此一印象,似有以管窥天之嫌,可以存疑。但张嘴博尔赫斯,闭嘴马尔克斯,确乎是他们的长项。一篇文稿,不论小说,还是散文、诗歌,所有体裁,几乎概莫能外,到了他们手里,眼神儿只须一扫,打头几句的路子“对”了,成功多半;反之,凶多吉少,殊难逃脱被随手掷入纸篓,或直接从电脑删除的结局。可见,一些作者趋之若鹜,于某些套路的热衷,实有刊稿需求的苦衷。他们写作中的难言之隐在于,骨架早由别人框定,自己只需填充内容;如有另辟蹊径之笔墨,期望跃上版面,断然无路可行。

许多年过去,如此的鉴赏趣味,如此的取舍标准,始终变化不大。不少拥有版面权、话语权的人,口若悬河的长项,事实上已成为捉襟见肘的短板。但其扶摇直上的江湖地位,日趋强化着;随之导致文坛怪异的秩序,日趋固化着。依常理而言,世上有一位马尔克斯,至多三两位,也就足够了。文坛新贵们却又懒得探究文学传统,懒得更新文学理念,懒得遵循文学规律,懒得甄别文学借鉴,自然会认为,马尔克斯多多益善,最好能传宗接代。

他们的思路,不全是想当然的心血来潮。一例例的如法炮制,既省事又讨巧,既掩拙又时髦。全球级的,洲际级的,国家级的,省市级的,行业级的,团伙级的,五花八门的文学奖,都对虚妄的魔幻现实主义,对上暗号,露出“自己人”的微笑。区别只是,有的荣光隆重,红地毯上走出众人瞩目;有的声名虽轻,但钱夹里少不了落袋为安。不论斩获多寡,当捷径往往传来捷报,这条似正似斜的路上,就总会有辈份不同的机灵鬼,委身于争先恐后的膜拜。

如今网络的无孔不入,交通的悉由尊便,带来思维的大同小异。人们彼此之间,地理意义的距离缩短了,心理意义(甚或心灵意义)的差异抹杀了。对于文学而言,这般境况,未必就好。一个写作者,无论你身居何地,只要企望有所作为,都不应忽略,警惕现代功利意识的侵蚀,从内心里唾弃低级趣味,从做派上脱离高级趣味。

回想昭通数日,除却会议室的盘桓,还看了不少景,见了不少人,听了不少事。昭通令人敬畏,曾数千年扼守滇地进出的咽喉。两千多年前,此地就有衙门了。在这种货真价实的悠久面前,如今许多光鲜的都市,不过虚浮的大巫,露拙于结实的小巫而已。和多数国人一样,看的听的雷同之后,吃的喝的雷同之后,愁的喜的雷同之后,住的行的雷同之后,昭通作家栖居的昭通,意外显出文学富矿的质地。通过接触,觉出本地同行的文学视野,早已越出山外、海外,如能在创作思维的弹跳中,摒弃种种远交近攻的谋略,而沉迷于身旁的耳闻与目睹,沉潜于俗世的苦寒与温暖,沉醉于内心的孤独与宁静,然后化作天然的文字清泉,潺潺抵达的境界,就极可能是,将许许多多的过去,轻轻忽略;将许许多多的从前,牢牢记死。如此纯金般的结晶,即使没有了马尔克斯的标签,即使失去了大刊、名刊的青睐,可能反倒有数十年、数百年之后的存在。

李建军的厌烦自然不会是第一次,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我不跟他抬杠的原因是,他的厌烦可贵,但他的厌烦无效。他应该感到沮丧,也应该有所反省。因为他的敏锐、犀利,仅仅止步于发现病状。但李建军的直言,同嫩苗的地上驰马,风马牛不相及。在他无客套、去伪饰的话语中,充满对创新意识,对原创成果的期待。被触碰到的作家,如果理解成恶意,会怨莫大焉;如果体会出善念,则利莫大焉。后者从业文学的前程,亦便具有了锦绣的可能性。

2016年7月18日,于津门久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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