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王维中先生的一封信

2016-03-17 00:41曹澍
文学自由谈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序辞赋雅安

□曹澍

给王维中先生的一封信

□曹澍

维中兄你好,见信如面。

四年前,一家报社以“专家”之美誉、予五倍之稿酬,邀请身为中国辞赋家协会副主席的你、市委宣传部的一位老领导和我一起写时评。报社领导总想找个时间把咱们三人拉在一起议议,根据每个人熟悉的领域分分工,但终因大家都忙,缘悭一面,但活儿还是干起来了。由此,我从文字上认识了你,觉得你为文角度刁、下笔狠,颇具杀伤力。十几篇下来,你我高下已分:维中兄真是骐骥,把我这匹驽马甩得老远。后来,陆续在几本杂志中瞻仰到你的“真容”,但终究未能见及“真人”。这没什么。我这辈子虽见不着李白,但并不影响我喜欢他的《蜀道难》是吧?

最近,一位酷爱古典文学的朋友,知道我经常随身带本古旧的《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便给我传来你的《雅雨赋》电子版,让我欣赏。一读之下,不禁赞叹维中兄旧学底子如此之好,遂反复吟诵,尤喜“欲听雅雨之韵,且画桥停棹,古镇盘桓”和“若寻夫雅雨之灵,当去潇潇雨巷,霭霭茶园”两段。《雅雨赋》令我想起余光中先生的名篇《听听那冷雨》,两文并读,妙不可言。雅安的“雅雨”和台北的“冷雨”,点点滴滴,淅淅沥沥,洒在我心头,洒在我书桌,交汇编织成密密的雨网罩住我,我陶醉其间。

第二天,朋友应邀送来几本你主编的《新建安诗刊》,第三期就有你的《雅雨赋》。把所有《新建安诗刊》浏览一遍,我真为河北骄傲——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大潮中,还有这么多清心寡欲的高尚之士,在诗词歌赋里流连徜徉,追求心灵的安宁,那种境界那份心境,让我想起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的严子陵和苏轼《放鹤亭记》的云龙山人张君,令人敬佩。我还在读书笔记里抄录了你的《勉志联三则》——

做人是第一学问,吃苦为不二法门。

披古通今,不过做人二字;经天纬地,必经吃苦一途。

家国乐忧皆堪入论,古今贤圣也可怀疑。

维中兄,不知你有无这种阅读体会:许多文章在报纸上初看,还觉不错;放在刊物里,就显逊色;编在书里,更觉不妥。此种情况,我称之为刊物、书籍具有某种“放大性”——“放大”了文章的优点和缺点,而真正的美文放在书刊里会更好看。大概是报纸、刊物、书籍,一个会比一个“高级”些,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有意无意地对阅读物提出同样递进的阶梯式的心理期待吧。

手捧典雅的《新建安诗刊》,再次吟诵《雅雨赋》,更加喜爱“欲听雅雨之韵”和“若寻夫雅雨之灵”两段,还特别欣赏结尾对文章主题的升华:“呜呼,当世多以新奇迅疾为尚,存雅裕遗风如雅安者几希。心为物役,利使膝挛,终不知心之适归,更无往而不舛。今日之所逐,或为昨日之所弃焉!”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最后一段,此结尾乃画龙点睛之笔。无此,此文至多为中品;有此,则成上品,拿全国辞赋最高奖“屈原奖”当是实至名归。

维中兄,下面开始“然而”了——然而,即使现代文学巨匠迅翁的文章,在学人眼里也不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也有高下良莠之分,而维中兄更是曾“教导”我们“古今贤圣也可怀疑”。对《雅雨赋》,老曹吟诵再三,总觉得小序尚有可改之处;当然这只是老曹的一孔之见,未必对。对文章的感受评议本是见仁见智,尤其是对无伤大雅的细微末处;但有时细微末处推敲起来更耐人寻味,蛮有意思,也很有说道。

《雅雨赋》小序原文如下:

癸已年三月,雅安地震,举国衔悲。方家张友茂编《雅安诗赋集》以志纪念,约余属文。余每游历巴蜀,必于雅安勾留。雅安以雨得名,曰雅雨。犹记雨中古朴淳和景象,常使人我两忘,恍如世外。今夜对风雨飘摇,临窗怀远,慨然为雅雨赋辞曰。

对这段小序,老曹以为可改之处有三。

可改之处一:“方家张友茂编《雅安诗赋集》以志纪念,约余属文。”“约余属文”不如改成“嘱余作文”,或“嘱予作文”。

中华民族的一个优良传统是抑己扬人,处处抬高他人,放低自己的身段。《岳阳楼记》首段就有“属予作文以记之”的谦辞,尽管范仲淹无论政坛地位还是文坛声望都远远高出滕子京。旧时朋友之间写信,即使对方比自己年龄小,抬头仍然称呼对方为“兄”;若对方比自己辈分低,则称呼为“吾弟”或者“贤弟”“仁弟”等。现在文人气息浓厚的人仍然这样,这也体现了一种文化修养。新文化运动以前的尺牍格式讲究更多,但基本原则仍是“敬人加自谦”。

可改之处二:“余每游历巴蜀,必于雅安勾留。”第一个短句“余每游历巴蜀”那个“余”字完全可以删掉,改为“每游历巴蜀,必于雅安勾留。”

仔细阅读中国古典文学,会发现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就是在上下文能看明白的前提下,尽量省略主语;延伸到白话文也应该一样。这样做的最大好处是,文章干净利索简洁流畅,朗朗上口,最土的说法是不啰嗦,读着舒服。

咱们随便举几个例子。李密《陈情表》首段:“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在这里,李密省略了五个主语:“生孩六月”前面省略了一个“母”,“行年四岁”“既无伯叔”“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前面省略了三个“臣”。我们如果给他加上这五个主语,文章就没有现在这么好读了。

再看大家更为熟悉的陶渊明《桃花源记》首段:“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武陵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武陵人)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渔人)复前行,欲穷其林。”括号里是我给补上的原文省略的主语,维中兄你看,加了两个“武陵人”、一个“渔人”,则不免点金成铁了,远不如原来上口,真可以说,要多蹩脚有多蹩脚。

如今许多人的白话文就是这么写,随便翻开任何一本小说类文学刊物,你都能找到一堆这样的句子。像“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和“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这样雄阔霸气叙事清晰简洁的句子,我翻遍五年来的《人民文学》,竟然找不出一句;换个说法,60期《人民文学》,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永生的句子。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崛起的那几茬作家,语言好的哪个不是从小在中国古典文学这个大染缸里泡大腌透的?想当年,二十郎当岁的退伍兵蛋子沈从文到北平想以码字为生,怀里也只抱着一套残缺不全的《史记》,但他后来发挥的作用之大,可以用当今文坛的“野孩子”冯唐的话来说:“沈从文只念过小学,对汉语的贡献比所有念过中文博士的人加起来还多。”

宋代词人姜夔的代表作《扬州慢》的小序,和维中兄小序最为相似:“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请维中兄细观,第三个长句“入其城四顾萧条……”前明显省略一个主语“余”,根本不影响对下文的理解,读来朗朗上口。白居易长诗《琵琶行》的小序,也省略好几个“余”,我就不详细分析了。

可改之处三:“今夜对风雨飘摇,临窗怀远,慨然为雅雨赋辞曰”。第一个短句“今夜对风雨飘摇”怎么读怎么别扭,七个字,奇数,但音节不上口。若把“对”变成双音节词“面对”,效果稍微好些,但仍不令人满意,不如干脆把“对”删除。最后的“辞曰”实属画蛇添足之笔,完全可以抹掉,会使结尾变得铿锵有力。请听:“今夜风雨飘摇,临窗怀远,慨然为雅雨赋。”气势夺人,干脆利落,戛然而止,还给人一种前途兀然陡起悬崖绝壁,逼人抬头仰望之感。有了这种“感觉”,才能恭恭敬敬阅读欣赏《雅雨赋》。

说到“气势”,老曹稍微宕开一笔。古人为了使文章更有气势,经常使用动词连用的句式。比如《项羽本纪》,太史公根据采访资料和文献记载,展开想象的羽翼,对“鸿门宴”做了酣畅淋漓的描写:张良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就急急忙忙出来找刘邦的警卫员樊哙。“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只有短短九个字的一句话,却连续用了三个动词:带、拥、入,不光有气势,而且格外传神,有画面感。我给学生讲课,每讲至此,都血脉偾张进入角色,不知不觉把自己想象成勇敢无畏杀气腾腾的樊哙。这时就怕调皮的学生献上一个生猪腿,老曹可没有樊将军牙口好,不能“拔剑切而啖之”。

经老曹“外科手术”的《雅雨赋》小序,是这样的:

癸已年三月,雅安地震,举国衔悲。方家张友茂编《雅安诗赋集》以志纪念,嘱余作文。每游历巴蜀,必于雅安勾留。雅安以雨得名,曰雅雨。犹记雨中古朴淳和景象,常使人我两忘,恍如世外。今夜风雨飘摇,临窗怀远,慨然为雅雨赋。”

维中兄,你瞧瞧,这样一改多好啊,连文风都变了。韩石山先生有个说法:“在文字上用的力气,总会在意境上得到回报。”貌似从小处着手,实则是从大处着眼,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改完小序,老曹还有个想法与维中兄交流,或属野人献曝,让你见笑。

当代中国能够直接阅读古典文学的人可能越来越少,简化字几乎把阅读竖版繁体字的古籍变成一种专门技能,所以能够欣赏、写作诗词歌赋,越来越成为如围棋、桥牌一样的小众雅好,这是无法改变的发展趋势。有人甚至断言,五十年后,不借助注释,将没有人能看懂《古文观止》,而《古文观止》只是清人的启蒙读物。再如毛笔,那是古人的日常书写工具,从小就使用,稀松平常,而今天用毛笔写字却成为了一种艺术,许多人以此为生,名利双收。巴蜀怪才魏明伦早就嗅到这点,另辟蹊径,用白话文写赋,从剧作家和杂文家,摇身一变而成白话文辞赋大家,很快暴得大名。他的创新作品中,《岳阳楼新景区记》成就最高,我非常喜欢,常读常新。维中兄不妨借鉴魏明伦先生的经验,两条腿走路,传统辞赋仍写,白话文辞赋亦可牛刀小试。其实,许多传统艺术都面临此种困境,都在思索变革,中国的京戏和外国的古典音乐都如是。京戏伴奏已经加进西洋乐器;摩尔多瓦小提琴家帕特里夏·科帕奇斯卡娅在用自己非凡的想象力,把人们十分熟悉的古典曲目演奏得像从来没有听过一样;黑鸭子演唱的《长征组歌》,也进行了独树一帜的处理,给人一种全新感受……这些改变,不但年轻人喜欢,我们这一代人也能接受,这样,作品的生命力就延长了、旺盛了,也算是一种与时俱进吧。辞赋一道,或亦可以此思路变革,从而走进大众,获得新的生命,不知维中兄于意云何?

愚笨之人的愚直之言,尚祈嘉纳。

老曹顿首再拜

2016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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