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忆琳
(江苏大学 文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从“吴声歌曲”看南朝时期的江南文化
汪忆琳
(江苏大学 文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宋代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收录吴声歌曲三百多首,存于卷四十四至四十七中,作为南朝乐府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种贴近民风民俗的文学类型。吴声歌曲产生于江南,有大量诗歌描绘的是南朝时期的江南民俗风情和独特的生活场景。这些带有浓厚的吴地文化色彩的民歌,展现了一幅幅江南之景,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值得重视。
南朝《乐府诗集》吴声歌曲江南文化
《乐府诗集》收录南朝乐府四百多首,以“清商曲辞”类中的吴声歌和西曲歌为主。其中吴声歌曲存于卷四十四至四十七中,《晋书·乐志》曰:“吴歌杂曲,并出南,东晋已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成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1]吴歌的产生地是六朝都城建业及周围一带的江南地区,因这一带被称为吴地,所以其民歌就称为“吴歌”。吴歌共有326首,占据了南朝乐府的大部分篇幅。
吴歌以江南地区的自然风貌、生活场景和风俗人情为主要创作对象,风格清丽淳朴、婉转缠绵,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地方特色。以往学者多关注南北朝民歌的异同、民歌中的女性意识、吴歌的歌谣特征等问题,对江南文化的关注不够,兹立足于吴歌的创作背景,由江南民俗风情和生活场景写起,总体观照吴歌体现出的文化生活,并揭示其中的社会因素。
历代文学作品对江南水乡的描绘很多,至南北朝,出现了以描绘江南地区的风土人情为主要内容的民歌,即吴声歌曲,吴歌运用吴音、作于吴地,反映出南朝时最广阔的江南生活面貌。
(一)采桑绿水边
吴歌中出现大量描写蚕桑的词语,例如采叶、春蚕、养蚕、络丝、怀丝等,足以表明桑蚕业的盛行程度。
在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社会里,蚕桑作为女子必须承担的一项家庭劳作,它并不比男子的耕种容易轻松。“春倾桑叶尽,夏开蚕务毕”(《子夜四时歌·夏歌》十七)、“田蚕事已毕,思妇犹苦身”(《子夜四时歌·夏歌》其七)等诗句直写女子的辛苦,女子入春就开始工作,直到桑叶落尽、夏天到来,蚕务才算真正完成,然而当桑蚕工作好不容易完成了,她们仍然要为了生计紧接着完成其他工作,人民生活实属不易。
其他如“闻欢大养蚕,定得几许丝”(《华山畿》其二)、“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子夜四时歌·春歌》其八)运用双关手法以蚕丝谐音喻爱情相思等,都是蚕桑业在江南盛行的例证。
(二)万户捣衣声
古代女性不能在政治上大展宏图,她们的热情和才华很大程度上都寄托在女红上,女红是她们智慧、勤劳的象征,因此在桑蚕业发达的江南一带尤为受重视。
古代的织布技术并不能与现代相比,有的诗歌反映了织布难的问题,如《懊侬歌》第一首:“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女子为了缝制衣裳,十指都被针扎破了。《古今乐录》记载此为晋石崇绿珠所作。石崇、绿珠为高官富贵人家,织布尚且艰难如此,寻常百姓家更是比之不及。古代女性常常在秋天为丈夫做衣服,这其中蕴含妻子对丈夫深深的爱意与关怀,例如《子夜四时歌·秋歌》其一:“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和《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六:“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女子为了让丈夫有衣服御寒,连夜赶制衣服,要不是夫妻和睦恩爱,妻子又怎么会愿意为丈夫夙兴夜寐、靡室劳矣?
(三)江南可采莲
由于江南独特的水乡环境,采莲等水上劳动十分普遍,是江南传统的劳作之一。子夜歌有一些诗描写了采莲生活的明丽场景,如《子夜四时歌·夏歌》其八:“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开篇塑造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形象,她踏着月光下水采芙蓉,通过对她生活的侧面描写,一副慵懒俏皮的小儿女情态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也有一些表达了追求爱情的愉悦心情,如《子夜四时歌·夏歌》二十:“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这便多了几分闲愁,少女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当她乘着木舟在湖中采莲时,心思依然离不开心上人,三三两两的情思飘散在莲子间,显得动人而可爱。
吴歌采莲诸曲广泛地体现江南女子的温柔可爱,她们的娇媚多情正与湖水、荷花、木舟、莲子等优美的意象相辅相成,表现出江南女子不同于北方坚毅勇武之风的窈窕明丽之美。
中国古代女性受封建礼教束缚,少有人身、感情的自由,历代士大夫文学对爱情主题也少有提及。然而,民歌作为流行于民间、反映人民生活的俗文学,必然对婚恋生活有所反映,吴歌在内容上同样离不开感情生活,即所谓“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
(一)相悦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见如故、两情相悦,这样的感情总是最令人欢喜,吴歌对此有不少表现,如《子夜歌》十九:“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恋爱中的女子总是处处都为对方着想,情人愁容满面时,她不禁烦恼,情人喜笑颜开时,她随之欢喜,生动地刻画了一个或嗔或喜的少女形象。又如《子夜歌》三十一:“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描绘了男女二人晚间嬉笑的场景,清新明朗的氛围正与两人和谐美好的感情交相辉映,一人谱曲一人吟唱,意境高远,竟不似寻常百姓之乐,而有书香之家赌书之意,表达了情人间的琴瑟和谐之情。
(二)情变
感情向来因捉摸不定而具吸引力,欢爱的时候变化莫测会给人以新鲜感,但是当心上人变心,美好就变成了苦涩。
在中国古典文化中,变心的总是男子那一方,而造成广大妇女悲剧命运的主要因素,既有封建礼教对女子的禁锢与束缚,又有女子对爱情婚姻的坚定和忠贞。吴歌对这些被抛弃的妇女多有描写:《子夜歌》十八:“常虑有贰意,欢今果不齐。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懊侬歌》其六:“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欢负情人,郎今果成诈。”两首诗女主人公的遭遇恰如《诗经·氓》中的女子,夫妻之间起先总是言笑晏晏,情至深处信誓旦旦,但最后即使女子并无过错,男子还是二三其德,另觅新人了。
(三)反抗
吴歌多处表现了人民反抗意识的复苏,因时代局限,女子常常只能以死向封建礼教提出挑战,但这既是对旧道德的控诉,又是对美好情感的坚决追求。
诗歌中多有反抗意识的内容:“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华山畿》其五)、“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要绳,自经屏风里”(《华山畿》其六)。将两首诗连读可视作一首简短的叙事诗。诗歌以女子口吻自述,又如与情人对话。女子无意间得知了家长对她和男子感情的反对态度,在“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下,她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用自杀捍卫了自己的感情。
尽管在整个封建社会中,她们的背叛仍旧不能彻底改变悲剧的命运,但她们发出了女性抗争的呼声,充满了进步色彩。
吴歌产生于南朝,受到南朝社会环境的影响,显示着南朝独特的社会面貌,反映了南朝社会的各个侧面,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因江南一带是吴歌的发源地,且又是南朝政治、经济、文化都高度发达的地区,因此吴歌表现最多的便是江南地区的社会百态。
(一)政治环境
政治环境对吴歌的影响重大。吴歌作为民歌,本身描绘的内容应该是相当广泛而丰富的,但是在它采集、流传的过程中,由于一些政治因素的影响,呈现出当下多情歌、少美刺的诗歌面貌。
南朝和汉代一样设有乐府机构,负责采集民歌配乐演唱,只不过汉代统治者是为了“观风俗,知薄厚”,“而南朝统治者采集民歌则完全是为了满足其纵情声色的需要”[2]。宋齐间,汉魏清商雅乐的曲辞已陈旧,统治者便以自己的好尚采集南方民间的新声歌曲,吴歌由此兴起。至梁陈,统治者们已不满足于采集民间恋歌,转而进行创作,著名的如梁武帝所作《子夜四时歌》,简文帝所作《乌栖曲》、《采莲曲》等。又如《桃叶歌》、《团扇郎》等皆为统治贵族所作,如《团扇郎》其一:“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与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团扇郎》其六:“白练薄不著,趣欲著锦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南朝士大夫喜爱手执白团扇,并将诗词名句书写于其上,多借此作为爱情的媒介。这两首诗中出现的“七宝画团扇”、“白练”、“锦衣”一般不会出现在寻常百姓家,而且歌辞文雅,实为上流社会所作。此类拟作便杂然吴歌之中。
自魏朝以来,九品中正制大行于世,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统治阶级“征歌逐舞,弄月吟风……世代簪缨、锦衣玉食,本不知世间有疾苦事也”[3]。他们对反映社会弊政陋习、讽刺统治阶级腐朽、描写人民生活艰苦等一类诗歌一律不感兴趣,这便使得吴歌无论是从采集还是拟作而言,大都以男女情爱为主题,大量恋歌是以流传。
(二)经济环境
吴歌的兴起与发展,与江南地区充裕的经济条件有直接的关系。
南朝虽朝代更迭频繁,但每一王朝统治时期有时局安定的时候,因各个王朝对经济进行了大开发,南方人口大量增加,且吴歌产生于京畿地区,经济发达更盛于四方,“在这样繁华的大城市里,民间歌谣繁盛是很自然的事;歌辞也必然多城市生活的反映”[4],许多商旅诗便是明证:“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还有二千在”(《懊侬歌》其三)、“长樯铁鹿子,布帆阿那起。诧侬安在间,一去三千里”(《懊侬歌》其八)。地名“江陵”、“扬州”,船只的“长樯”、“布帆”和行驶路程,无一不显示着与经商活动的种种联系。也有描绘商人出海场景的诗歌如《欢闻变歌》其六:“驶风何曜曜,帆上牛渚矶。帆作繖子张,船如侣马驰。”详细地描写了商人的所见所感,两个比喻生动活泼,使读者如临其境。商人在城市间的互通有无中促进了城市贸易活动,加快了城市的商业化发展,诗歌从正面体现出了商业活动的繁荣。
(三)文化环境
文化氛围对文学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南朝乃一声色社会,崇好女乐……而民歌风情小调,本与女乐相近”[5],因此吴歌本身极为上层社会喜好。而且,南朝政局黑暗,人君忌才好杀,文士们对时政世务尚且不论,更不用说对吴歌这类言情绮靡乐府有所非难和制裁了。
魏晋好法术,兴玄学,东晋佛教复盛,至南朝思想混杂,而儒教则渐趋式微。没有了传统儒家的礼法约束,南朝风气较之以往不可谓不开放自由。吴歌有一些情诗写的直白大胆,如《子夜歌》十七:“绿揽迮题锦,双裙今复开。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又如《子夜歌》二十四:“揽裙未结带,约眉出前窗。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两首诗语言朴实自然,直抒对恋情、恋人的呼唤,表白大胆直率,足以见得南朝社会的开明与自由,对男女恋情的接受与包容。
当是时,城市居民正处于“桃花绿水之间,春风秋月之下”,度其爱恋生活,发为情词艳曲,自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任情而动,恣意而行”的浪漫民歌便在此种风气之下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成了南朝一代的代表性文学。
历史上的南北朝时期虽值乱世,但南朝政权偏安江南尚得一息安宁,南方地区因此得到长足发展,吴歌便在这种情形之下流行起来。吴歌不同于馆阁文人的歌功颂德、迎合统治者的诗作,它是活泼清新的,是来自于民间的诗歌,它继承诗经、汉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全面展现了江南地区的社会风貌和生活场景,是人民生活、情感的最真实反映。郑振铎先生说:“(吴歌)充满了曼丽宛曲的情调,清辞俊语,连翩不绝,令人‘性灵摇荡’……富于家庭趣味。”[6]诚然,吴歌朴实自然、清新明丽,正是因为诗歌通过对日常生活真实而简单的叙述,才使读者体验到江南人民的生活百态、江南人家的生活趣味。
[1][宋]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639.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76.
[3][5]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04,200.
[4]杨生枝.乐府诗史[M].青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233.
[6]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69.
江苏大学2016年校级大学生实践创新训练项目(项目序号:163)“从‘吴声歌曲’看南朝时期的江南文化”阶段性成果。指导教师:乔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