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文中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土地伦理视野中《沙乡年鉴》和《丰盛的夏天》的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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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多·利奥波德在其散文代表作《沙乡年鉴》中,首次提出土地伦理的概念。土地伦理彻底改变了人在自然中的角色,使人从土地共同体的征服者转变为共同体中的普通成员。利奥波德土地伦理思想主要体现在颂扬生态整体意识,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肯定人类的独特性和生物进化论,倡导可持续农业观,呼吁生态良知等五个方面。巧合的是,这五方面的内容在芭芭拉·金索弗的小说代表作《丰盛的夏天》中也得到了具体而生动的体现。《丰盛的夏天》和《沙乡年鉴》尽管体裁不同,但在表达和传递土地伦理思想方面同工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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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金索弗(Barbara Kingsolver, 1955-)是美国当代文坛上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女作家。她关注弱势群体和自然生态,擅长“用犀利的目光洞察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深层关系”(唐建南、李素杰2011:79),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有四部作品获得爱德华·艾比生态小说奖提名的美国作家” (唐建南2012:88)。其代表作有《动物梦想》(AnimalDreams, 1990)、《毒木圣经》(ThePoisonwoodBible, 1998)、《丰盛的夏天》(ProdigalSummer, 2000)和《种花种菜种春风》(Animal,Vegetable,Miracle:AYearofFoodLife, 2007)。上述作品中,除《种花种菜种春风》之外,均尚未有中文版本,尤其是国内至今没有一部关于金索弗及其作品的研究专著。现有的研究论文屈指可数,基本上都是围绕金索弗作品中的性别、政治、种族和殖民等主题展开的。涉及生态主题的论文仅有3篇,并且它们的研究对象均是《动物之梦》或《毒木圣经》。总体来说,国内仍极为缺少对小说《丰盛的夏天》的理论研究。
小说《丰盛的夏天》叙述了从当年五月到次年七月发生在当代美国肯塔基州农村地区的三个看似不相干实则彼此关联的故事。第一个故事的主角是迪安娜(Deanna Wolfe),她在林务局已工作2年,负责照管泽布伦山上的森林。她反对非法狩猎,并以生态整体的眼光保护郊狼,而从美国西部迁移而来的年轻猎人埃迪(Eddie Bondo)则对郊狼持有偏见并试图猎杀它们。第二个故事的主角是卢萨(Lusa Landowski),她是一位曾经在肯塔基州立大学执教的昆虫学者。卢萨同科尔(Cole Widener)结婚后,随其迁居到男方家族的烟草农场,该农场与迪安娜负责管理的森林毗邻。科尔不幸死于车祸后,卢萨努力通过饲养有机山羊来拯救风雨飘摇的农场。最后一个故事的主角是南妮(Nannie Rawley),她尝试种植有机苹果,但与觊觎掌控自然的邻居加尼特(Garnett Walker)有冲突,因为后者为了使他的土地看起来干净整洁,执意要用化学物清除杂草、喷杀害虫,不幸的是,化学物却污染了前者的有机苹果。
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 1887-1948)被称为“自然保护之父”和“生态伦理之父”,其散文代表作《沙乡年鉴》(ASandCountyAlmanac)被誉为“生态文学的杰作”和“绿色思想的圣经”(王诺2003:120)。在该书中,利奥波德在人类历史上首次提出了土地伦理的概念,“土地伦理改变了人类的角色,使人从土地共同体的征服者转变为共同体中的普通成员和公民”(Leopold 1970:240)。利奥波德土地伦理思想主要体现在颂扬生态整体意识、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肯定人类的独特性和生物进化论、倡导可持续农业观、呼吁生态良知等五个方面。巧合的是,这五个方面的内容在金索弗的《丰盛的夏天》中也得到了具体而生动的体现。本文以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中的土地伦理思想为参照对象,在细读小说《丰盛的夏天》的基础上,分析金索弗对人与自然复杂关系的看法,挖掘文本中蕴含的丰富的土地伦理意蕴,进而突显两部不同体裁的作品在表现和传递土地伦理思想方面的异曲同工之处以及两位作家共同希望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
生态整体主义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而非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王诺 2004:25)。利奥波德土地伦理思想最大的亮点在于《沙乡年鉴》中的生态整体意识。该生态整体意识浓缩在如下准则中:“倘若做一个事情通常可以保护生物群落的完整、稳定与美丽,那么做这个事情就是对的。否则,就是错的”(Leopold 1970:262)。这里的“生物群落”也可以理解为生物共同体或土地共同体。《沙乡年鉴》中的生态整体意识主要体现在利奥波德对狩猎、生物金字塔以及外来物种的看法上。
首先,生态整体意识体现在利奥波德的狩猎态度上。尽管利奥波德在书中诸多地方均以兴奋的口吻描述了他的狩猎经历,例如,“十月狩猎披肩鸡”(Leopold 1970:58-62)和“山鹑”(Leopold 1970:62-69),然而他却不赞成消灭像狼一样的捕食者,因为它们的消失很可能会破坏整个生态系统。利奥波德在“像大山一样思考”的经典叙事中写道:“我原以为狼群的减少就意味着鹿群的增多,而狼群的消失便是猎人的天堂”(Leopold 1970:138),然而以后的种种悲剧证实了他的这种臆断是错误的、有害的,因为一味捕杀狼,最终遭殃的却是生态系统。利奥波德展示了大规模猎杀狼的恶果:
我看到大山在刚刚失去狼群后的种种面貌,看到了鹿群在向南的斜坡上踩踏出的许多纷乱的小径。我看到每一株可食的灌木和幼木都被吃掉了细枝嫩芽,接着它们衰弱不振,不久便宣告死亡。……到了最后,人们期望保护的鹿群因为数量过于庞大也都饿死了(Leopold 1970:139-140)。
其次,生态整体意识体现在利奥波德提出的生物金字塔理念上。利奥波德这样阐释生物金字塔的运作规律:
植物吸收的能量开始在生物群落中循环流动,我们可以用一个多层的金字塔来比喻该生物群落。金字塔的最底层是土壤,土壤之上生长着植物,植物之上是昆虫,昆虫之上是鸟类和啮齿动物,再向上经过不同类型的物种到达了金字塔的顶层——大型食肉动物……金字塔每往上一层,动物的数量便随之递减。因此,每一只食肉动物都以下一层的数百只猎物为食,下层的猎物以数千只其它猎物为食,后者又以数百万的昆虫为食,昆虫以难以计数的植物为食(Leopold 1970:252)。
杀害诸如狼一般的顶级食肉动物或捕食者,就如同除掉了诸如鹿一般的物种的天敌。丧失了天敌,鹿群就会过度繁殖,大肆吃掉金字塔底层的植物,最终殃及整个生态系统。利奥波德通过诠释生物金字塔理念,支持了自己反对大规模捕杀捕食者的观点。
其三,生态整体意识还体现在不能盲目地引进外来物种上。利奥波德认为,引进外来物种(来自于其它地方的驯养或野生的物种)去代替本土物种,不仅“可能会扰乱能量流动的途径或耗尽土壤中储存的能量”,而且“各种动植物在世界范围内汇集的过程中,一些物种因越界被视为害虫或疾病,另一些物种则因其它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灭绝”(Leopold 1970:254)。因而在引进外来物种时,人们必须持谨慎的态度。
上述蕴含在《沙乡年鉴》中的生态整体意识在《丰盛的夏天》中也有充分的体现。首先可从林务员迪安娜和猎人埃迪的对话管窥一斑。埃迪一直想当然地认为迪安娜是一位反对狩猎的素食主义者,所以在看到她非常渴望去吃由他捕到的野火鸡时,就感到异常惊讶。迪安娜解释道:“火鸡是一种猎物,它早已成为了我们的果腹之物。这一点我能接受。埃迪,捕食是神圣的,它能淘汰老弱病残者,防止某一物种个体总数的激增。捕食是值得尊敬的” (Kingsolver 2000:317)。迪安娜赞成狩猎的态度源于她的生态整体意识:“我爱动物并非因为其中的某一个体……我所爱的是整个物种。我感觉它们应该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延续”(Kingsolver 2000:177)。迪安娜认识到了生态网络中每一“节点”的重要性。诸如,红狼这一“节点”的消失造成了流浪猫的数量剧增。迪安娜惋惜地解释道:
如果一只野猫从某个农场流落到此地,开始毁坏鸟巢,杀死鸟儿,并在林中繁殖后代,对此该怎么办呢?由于没有自然控制的方法,这些猫很快就会捣毁鸟儿的栖息地,并会在一个季节内在此地泛滥成灾。倘若本地仍有红狼的话,就可以抵挡住流浪猫的入侵。可惜的是,红狼真的没有了(Kingsolver 2000:77)。
迪安娜像利奥波德那样洞悉到了生态系统内部的金字塔结构,并以此来为食肉动物平反。在她看来,杀害一只顶级食肉动物比大量杀害它的捕食对象会对系统带来更大的影响。
迪安娜反对消灭郊狼的观点和利奥波德反对消灭狼的观点是不谋而合的。南妮实践了利奥波德提出的生物金字塔理念。南妮采用“有害生物综合防治”(IPM)的方法——通过培育以害虫为食的动物而非喷洒化学杀虫剂来保护庄稼免受害虫的危害。该方法成功的基础是遵循生物金字塔内部的捕食与被捕食关系,看到了利奥波德和迪安娜共同强调的捕食者和被捕食者之间的差异。
遵循生物金字塔的内部运作规律不仅是南妮“有害生物综合防治”法成功的前提,也是她反对使用杀虫剂的重要依据。尽管对生物金字塔理念的实践运用在利奥波德的作品中没有得到具体的呈现,但利奥波德却超前地提出了该理念,已实为难得。
金索弗像利奥波德一样担心引进外来物种。面对一棵因病而死的栗树,迪安娜陷入深思:“倘若那场真菌性枯萎病没有被人从某个港口的船上带下来,继而袭击美国,毁掉了从纽约到阿拉巴马州土地上的所有栗树,那么这棵硕大的树本可以成为山间最高、生命最长的树。像这棵树一样,整个的自然面貌也本会不一样”(Kingsolver 2000:100)。
尽管卢萨曾强烈反对科尔使用农达除草剂清除长在谷仓旁边的忍冬藤的做法,但她后来意识到为忍冬藤辩护是错误的:
卢萨现在想起,忍冬藤甚至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植物。像萱草以及其它大多数在本土过度繁殖的杂草一样,它是从别人的花园中逃出来的。由于它是从外乡的某个地方带来的,所以没有哪一种本地昆虫会以它为食……它就像日本丽金龟、栗疫病、极具入侵性的日本紫菀以及令人畏惧的野葛一样,是又一个人类蓄意设计的威胁物和扼杀本土物种的人工制品(Kingsolver 2000:359-360)。
像利奥波德一样,金索弗深刻意识到了外来物种对本土生态系统造成的危害。
人类中心主义是一种以人为宇宙中心的观点,其实质是:“一切以人为中心,或一切以人为尺度,为人的利益服务,一切从人的利益出发”(余谋昌1994:8)。利奥波德倡导的土地伦理从根本上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土地伦理改变了人类的角色,使人从土地共同体的征服者转变为共同体中的普通成员和公民。这意味着人类既要尊重其他的同伴成员,也要尊重这个共同体本身”(Leopold 1970:240)。
人类中心主义者往往从其自身利益出发去判断自然物是否有用。在他们眼里,病树死树均是无用的。但利奥波德却认为,为人类利用并不能穷尽一棵树的价值,树存在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人类,而是为了维持生物金字塔的良性运转、维护土地共同体的完整与稳定。利奥波德洞察到了病树乃至死树对共同体的益处:
一群山雀在我林间住了一整年。在冬天,当我们砍下病树死树作为柴薪时,斧头发出的声响对山雀家族来说如同晚宴开始的摇铃声……。对它们而言,每一块死树皮都是蕴藏着大量虫卵、幼虫和虫茧的宝藏,而每一块被蚂蚁穿透的树心都像是装满了牛奶和蜂蜜(Leopold 1970:81)。
金索弗认同利奥波德的这一观点。在《丰盛的夏天》中,人类中心主义的代表加尼特想要根除那棵倒在自己地盘上的橡树。南妮反对说:“哎呀,究竟为什么呢?这棵树会对你那边的树造成什么危害吗?浣熊可以把它当作桥梁,蝾螈会喜欢栖居在它腐烂的枯枝下,啄木鸟见到它也会非常高兴的”(Kingsolver 2000:284)。
利奥波德擅长把动物和人类进行比较,以此来消解人类中心主义。利奥波德想象着就像大多数人想当然地认为世界只为人类设立一样,其它动物也会认为世界只是为它们设立的:
田鼠是一位理性的栖息者,它懂得草生草长是为了能被其储存于地下、堆成众多的干草垛。田鼠也懂得下雪是为了能让其在干草垛之间打通一个个暗道,以便建立起满足自己生活的供求和运输系统。在田鼠眼里,下雪意味着它们不会再忍饥挨饿、担惊受怕。毛脚鵟并不懂得长草的原因,但它却敏锐地意识到,雪融是为了让其可以再次捕捉到田鼠……再也无需因缺乏食物而发愁了(Leopold 1970:4-5)。
在老鼠和鵟的眼里,这个世界均因它们而存在,均是为了满足它们的需求或欲望。利奥波德藉此颠覆了“世界因人类而存在”的观点。
动物有时比人类更有智慧,这也消解了人类的优越感。利奥波德在描述猎狗根据气味来推断鹌鹑的位置时写道:
我的猎狗认为,我对鹌鹑的认识还远远不够。身为一位专业的自然学家,我赞同它的看法。猎狗凭借'逻辑学教授'的冷静和耐心,孜孜不倦地教导我该如何运用训练有素的鼻子去从事推断工作。我很高兴它能从一些对它而言显而易见、对我而言却需要深思的事物中得出某个结论。或许,它很希望它的这位笨学生有朝一日也能学会像它那样闻气味(Leopold 1970:67)。
聪明老师猎狗和愚笨学生“我”之间的诙谐比较挫败了人的优越感。倘若狗不是因为敏锐的嗅觉而比人类优越的话,那么人类也不要因为自身某种特殊的能力(诸如语言)而自认为比其它物种高上一等。
金索弗亦强调了动物与人的相似性。埃迪和迪安娜相见于雄性动物热衷于吸引交配伴侣的五月份。当他们在林中交谈时,迪安娜说:“雄性动物都在招揽生意。现在你在林中听到的所有声音无非都涉及此类事”(Kingsolver 2000:13)。当埃迪点破“招揽生意”的意思后,迪安娜羞愧地脸红了。迪安娜把自己与埃迪的做爱比作一对鹰,比作兰花和蜜蜂,甚至把自己比喻成一只为了吸引异性而要精心展现优美舞姿的园丁鸟(Kingsolver 2000:198)。卢萨认为人类和其它的物种并没什么区别,她这样对科尔说:“你来自于自然,我来自于自然。……我们拉屎,我们撒尿,我们生孩子,我们弄得一团糟”(Kingsolver 2000:45)。金索弗突显人与动物的相似性意在告诉人类:人类并不比其它物种尊贵、优越。
人类中心主义者征服自然的行径最终会产生事与愿违的结果,他们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对土地共同体一无所知,在于随意地支配、利用、盘剥自然物来满足自身欲望或实现自身利益。利奥波德阐释道:
在人类历史中,我们已经发现(我希望)征服者最终都会自取灭亡。为什么呢?因为征服者这一角色本身就暗含着如下的意思:他总是靠个人的权威来决定共同体的运转,来判定哪些东西、哪些人是有价值的,共同体中的一切都由他说了算。但结果往往表明,征服者对于共同体一无所知,这也是他征服行径最终失败的原因(Leopold 1970:240)。
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在根本不适合种植小麦的威斯康星州,人们却一意孤行种植小麦,最终他们的计划遭到了“麦长蝽、蛴螬、锈病和土壤衰竭”的挫败(Leopold 1970:14)。
像利奥波德那样,金索弗也展现了人类中心主义者征服自然的后果。小说中这方面的例子颇多。例如,人们之所以无情地砍下最后一批健康的栗树,并不是为了防止栗疫病的蔓延,而是为了赶在其腐朽前还能将它们为人类利用,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根除了美洲栗有望总体恢复所必需的抗枯萎树(Kingsolver 2000:174)。人们为了除掉栖居在墙壁中的蜜蜂而对整个教堂进行烟熏消毒。到了夏天,由于再也没有活着的蜜蜂凭借翅膀的舞动来冷却蜂蜜,结果蜂蜜融化、涌进了教堂(Kingsolver 2000:334-335)。另外,人们逼迫卡罗来纳州长尾小鹦鹉走向灭绝,致使苍耳子过度繁殖,也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
利奥波德认为以人类为中心的地产观念是错误的、愚蠢的。地产不应当被简单地视为某一人专享的财物,而应当被视为共同体中所有存在物共享的财富。
金索弗也给出了类似的观点。为了培育一种能抗枯萎病的树,加尼特急需一些在枯萎病中生存下来的美洲栗作为样本,而南妮的地产上碰巧就有两棵这样的树。南妮很纳闷为什么加尼特在山上散步时没看见它们,而后者解释说:
自从你父亲把这片土地从我这儿买走的那一天,我就再也没踏上过你的土地“,南妮说:”你本可以踏上的……我真的从未认为这树林是专属于我自己的。每当我想到你那边的山上散步时,我就会去做。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你也会像我这么做(Kingsolver 2000:339)。
当加尼特抱怨南妮越界、不尊重他的地产权时,南妮却抱怨他喷洒的除草剂也许已传播到了她的苹果上,致使它们成为了非有机产品。加尼特对南妮说:“正如一位诗人所说,'好篱笆造就好邻居”,南妮则应对说:“只有人类才会喜欢篱笆,而自然对它丝毫不在乎”(Kingsolver 2000:86)。风儿把除草剂吹过地界,越过其喷洒的对象,这讽刺了人类对地产持有的机械性的观点。
利奥波德在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同时,又肯定人类独特的能力和作用,诸如,人类能够反思、忏悔并改正错误,懂得去哀悼失去的人或物。
利奥波德肯定生物进化论,认为人类和其它物种共同经历着进化的旅程,但生物进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人类。尽管“人类在漫长的生物演化旅程中仅仅是与其它物种同行的旅伴”,也“几乎已不是生物进化这艘船航行的唯一目的”,但他们“现在成为了这艘船的船长” (Leopold 1970:117)。人类凭借着独特的能力成为了生物进化这艘船的“船长”,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随意掌控生物进化的方向,而仅仅意味着人类要负责任地并合乎规律地引导、保护她长久、健康、安全地运行下去。
利奥波德要求人类必须以长远的眼光和严肃的态度来看待生物进化现象,尤其要看到科技对进化的影响。科技是一把能够影响乃至改变地球万物生命进化趋势的“双刃剑”,但这把剑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短期内很难确定。因此利奥波德告诫人类,要谨慎利用手中的科技力量,长远思考自己的抉择会对世界的未来带来怎样的影响。
在《丰盛的夏天》中,加尼特面临着一个困境。作为对南妮试图拯救濒危物种蝾螈的回应,加尼特一方面认为,倘若人类仅是一个与其它物种一样的物种,那么当一个濒危物种可以成为很好的鱼饵时,人类就没责任去救它。另一方面,“倘若我们与其它动物不平等的话,倘若按照《圣经》所言,上帝真的有意让我们成为伊甸园的主人和管理者,那么'蝾螈'被安置在这儿的目的就是专供我们钓鲈鱼之用,确实如此呀。这两者她不能兼得”(Kingsolver 2000:139)。金索弗通过肯定人类的独特性来应对这一困境。例如,尽管人类在性吸引方面与许多其它物种颇具相似性,但是人类通常会自觉地采用避孕措施(Kingsolver 2000:252)。一只飞蛾在交配之夜会盲目地选择对象,但人类却能够依据社会而非生理的标准来决定是否交配以及与谁交配(Kingsolver 2000:242-243)。因而,上帝赋予人类的独特能力要求人类必须责无旁贷地去拯救、爱护非人类生命体。
人类懂得汲取教训。小说中的三位女主人公从自身以及周围人的失败中汲取教训,领悟了颇多与自然和谐相生的道理,诸如,推崇有机种植和有机养殖技术,避免引进那些扰乱生态系统的外来物种——栗疫病、野葛、忍冬和日本丽金龟。
生物进化论不仅给利奥波德,也给金索弗带来了创作灵感。金索弗在小说中诸多地方提及进化论。例如,卢萨在小说中首次(Kingsolver 2000:30)及最后一次(Kingsolver 2000:439)出现时都在阅读达尔文的理论书籍。小说也描述了迪安娜阅读《人口基因和进化生态学理论》一书的情形(Kingsolver 2000:27)。南妮努力让加尼特这样一位神创论者相信:人类仅仅是生物进化过程中的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Kingsolver 2000:277-280)。
金索弗同样肯定生物进化论。就像大多数人从宗教中寻求意义一样,南妮是从生物进化中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和动力。她对加尼特说:“令我感到荣耀的是自己成为了一个更大事物的一部分,成为了进化世界的一部分”(Kingsolver 2000:277)。在面临一生中最大的的痛苦即女儿瑞秋(Rachel)的夭折时,南妮也从进化中获得了慰藉。她向迪安娜解释说,瑞秋的夭折源于有性繁殖中的随机元素。对于该元素,南妮不仅没有抱怨和谴责,反而认为它对生物进化是至关重要的,对整个世界的有序进化是有益的,“这就是我们所栖居的世界。……没有什么能比拥有多样性更重要的了。这就是世界变化过程中生命得以延续的方式。多样性意味着事物有强就有弱,世界就是这样的”(Kingsolver 2000:390)。总之,金索弗和利奥波德均发现生物进化是令人振奋的,但同时又都反对人类为了自身利益而去扭曲、颠覆生物进化的进程。
广义的农业包括种植业、林业、畜牧业等五种产业形式。农业是一个能量和物质的转化和循环过程,不科学的农业发展模式会造成土壤污染、水土流失、土地沙化和盐渍化等。可持续农业是以有机农业、生态农业、生物农业等为基础,同时在农业生产中融入可持续思想的新型农业发展模式(付文中 2014a:18)。利奥波德和金索弗在各自的作品中均提出了有特色的农业观,他们的农业观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可持续农业观的雏形。要树立可持续农业观,需要人们在自然观、道德观、价值观等思想观念上进行根本性的变革。
可持续农业观要求人们不能以牺牲荒野为代价来换取农业的发展,要求重视对荒野的保护。利奥波德看重荒野,哀痛荒野的消失(Leopold 1970:157-158),反对在沼泽中建道路(Leopold 1970:107),以赞赏的态度引用了梭罗的名言“荒野中存在着世界的救赎”(Leopold 1970:141)。金索弗同样重视荒野,迪安娜的日常工作就是保护大山上那片能够唤起宗教情感的荒野区域,卢萨也在保护自己地产上的那片荒野(Kingsolver 2000:353-354)。
可持续农业观要求人们在发展农业时,不仅要从经济的角度考虑土地利用问题,更要从伦理和美学的角度思考土地利用行为是否有利于维护生物共同体的完整、稳定与美丽。利奥波德哀痛于现代社会仍未从道德的高度来评判不正当的土地利用行为。他写道:“至今,即便一个人拥有的农场遭侵蚀、森林遭破坏、河流遭污染,他仍不会在社会上留有任何的污名”(Leopold 1970:202)。因而,利奥波德呼吁社会上应形成对土地利用行为进行道德评价的氛围,进而从伦理道德上约束和限制土地破坏行为。
金索弗用威德纳农场这一恰当的例子为农业的可持续发展指明了方向。烟草是当时该农场所在区域里唯一挣钱的经济作物。虽然科尔曾尝试种植过其它种类的农作物,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卢萨最初的多次尝试也遭遇了挫折。由于人类在食物链中是烟草的直接受害者,所以卢萨拒绝种植烟草,甚至不惜以失去整个农场为代价。幸运的是,卢萨像野葛、日本丽金龟等外来物种一样,是一位比本土人更具竞争优势的异邦人。她解说自己的名字是“卢萨·马卢夫·兰多斯基。我的母亲是巴勒斯坦人,父亲是波兰籍犹太人……”(Kingsolver 2000:126)。具有犹太和穆斯林两种血统的卢萨懂得,这两种宗教的传统节日均是以吃纯真的(有机养殖的)山羊为特色,并且这两个节日将在几个月后巧合。因此,她试图通过养殖有机山羊来挽救农场。
卢萨在经营农场时展现出利奥波德所推崇的美德。身处困境的卢萨本可以选择砍掉农场中长在国家森林附近的参天大树以求生存,但她却没那么做,原因在于她懂得倘若那儿没了树,“雨水就会从山上直流下来,冲走我土地上的表层土。小溪中将会到处是淤泥。这个地方也将会成为一片死地”(Kingsolver 2000:354)。从中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卢萨把土地的兴衰和个人的荣辱联系在了一起,拥有一片死地就如同背负“污名”一般,令其感到耻辱。
利奥波德和金索弗均主张发展可持续林业,反对滥砍乱伐的行为。他们给出的理由如出一辙。利奥波德认为森林的重新生成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Leopold 1970:190-191)。卢萨认为重新长出森林需要数百年的时间,因为森林“如同一个完整而复杂的活体,其中的所有组成部分相互依赖。森林包括的并不仅仅是树”(Kingsolver 2000:354)。滥砍乱伐的后果并不仅仅是一棵棵树的倒下、森林共同体的紊乱,更是森林的不可持续发展。
利奥波德和金索弗均反对利用化学物,倡导发展有机农业。有机农业包括有机种植和有机养殖两大块。利奥波德以超前的眼光提出了有机种植的概念,有机种植“具有生态学的倾向,它一贯强调土壤中动植物群落的重要性”(Leopold 1970:260)。卢萨采用有机养殖技术,尝试饲养有机山羊。饲养有机山羊,至多只能危害五十只动物的生命,但是倘若她靠化学物来经营农场的话,可能就会危害五万多只动物的生命(Kingsolver 2000:299)。南妮采用有机种植技术,尝试种植有机蔬菜瓜果。当周围人都在为了眼前利益而喷洒农药时,南妮却不辞辛苦地亲手捉害虫。喷洒农药不仅会危害非人类生命,也会危害人类自身。南妮极为反对加尼特喷洒农药,因为当她呼吸到空气中残留的有毒农药后,身体深受伤害,很可能会进一步患上肺癌。南妮的有机产品不仅美味可口,而且能带来可观的经济利益,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出高价购买纯天然、更营养、更安全、更健康的绿色有机食品。这也证明了人们开始意识到有机农业的益处,拒绝成为工业化农业的受害者。总之,反对利用化学物本质上就是在确保食物链的安全、维护土地系统的健康运作、助推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生态良知,“是指人类自觉地把自己作为生物共同体的一员,把自身的活动纳入生物共同体的整体活动,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一种维持生物共同体和谐发展的深刻的责任感以及对自身行为的生态意义的自我评价能力”(邓名瑛 2003:86)。生态良知是维护生物金字塔良性运转、保护土地共同体、贯彻土地伦理的根本动力(付文中 2014b:16)。利奥波德要求人们树立土地伦理观,履行生态责任,最根本的是要心怀生态良知。塑造生态良知首先要培育生态整体意识,懂得自然界中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利奥波德和金索弗一致反对消除某一物种,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地无用。
在《丰盛的夏天》中,砍下最后一棵核桃树的人没有认识到“每一个组成部分”的重要性,结果面临着糟糕的境况(Kingsolver 2000:174)。相反,还有一些人竭力维护好系统中的“每一个组成部分”,例如,南妮努力挽救濒于灭绝的蝾螈(Kingsolver 2000:138);迪安娜哀痛于一些物种的灭绝,“所有最好的动物都灭绝了”(Kingsolver 2000:190)。
培育生态良知离不开环境教育。环境教育的核心理念是培养人们正确的生态意识、良好的生态道德观以及生态审美能力,其最终目标是树立人们对待自然的正确的态度,使人们积极地关注自然,主动保护自然,实现人的全面素质的提升(周笑冰2002:118)。环境教育是丰富公众生态知识和增强公众环保意识的重要环节。利奥波德揭露了环境教育匮乏的后果:“我们只对自己所熟悉的事物感到哀伤。因此,当我们对于串叶松香草的认知仅局限于植物学书籍上的一个名字时,我们就不会为它在美国西部戴恩郡的灭绝而感到悲痛”(Leopold 1970:52)。他呼吁公众要自觉地学习生态知识,“我们需要了解关于大自然各个组成部分的知识,需要唤起公众在这方面的认识”(Leopold 1970:194)。
利奥波德从杂志《田野与溪流》中引用的一句话指出了教育要达到的一个重要目标:培养人们“对自然物的高雅品味”(Leopold 1970:194)。利奥波德和金索弗在各自的作品中用大量诗意的笔墨来描写美丽的自然,展现自然界内部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其目的就是帮助读者塑造这种高雅品味。
倘若丧失生态良知,倘若不能从内心反省和改变知识、观念、情感以及对某物的信念的话,教育和高雅的品位都不足以达到保护自然的目的。美国有不少的政府项目意在帮助农场主更好地管理土地,但是后者对这些项目的反应很令利奥波德失望。他写道:“不管怎样,农场主只是选择一些有利可图的补救措施,而对于那些能造福整个社群但不能给个人带来明显收益的措施却不予理睬”(Leopold 1970:245)。
金索弗同样强调了培育生态良知和学习自然知识的重要性。卢萨在目睹侄女克丽丝(Crys)对生态系统的内在规律几乎一无所知的境况时感到很沮丧。克丽丝认为树没什么用,要求卢萨把树卖掉以换取大把大把的钱,毕竟“谁需要那些树呢?”卢萨如此回答道:“大约一千九百万只昆虫需要这些树。它们住在树叶中,树干里,住在树的每一个角落里。”女孩继续问:“那谁又需要这一千九百万只昆虫呢?”卢萨说道:“以这些昆虫为食的一万九千只鸟。”仍未被说服的克丽丝又问:“那谁又需要这些鸟呢?”此时,卢萨陷入了沉思:“克丽丝到底是真的残酷无情还是在试图假装呢”(Kingsolver 2000:353-354)。从上述激烈的对话,我们似乎可以看出,克丽丝这位承载人类未来希望的代表者欠缺生态知识和生态良知。后来当卢萨看到克丽丝一有机会就渴望学习自然知识的场景时又感到很欣慰,因为自己的教育终于没有白费。金索弗对当代青少年寄予的厚望如同卢萨对克丽丝寄予的一样,即只有多了解自然、心怀自然,才有望去读懂自然、保护自然。
由于金索弗是在写小说,所以她可以自由选择并掌控某一些容易唤起读者心中良知的方法。首先,金索弗虚构了迪安娜、卢萨和南妮等榜样式的人物,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在向读者诠释一个具有生态良知的人该如何去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利奥波德却没能这样做。其次,金索弗通过营造矛盾冲突来教育读者。矛盾冲突是小说的重要组成元素之一。人物之间的利益冲突、观念冲突、情感冲突会让真理愈辩愈清晰。例如,迪安娜和埃迪关于是否要猎杀郊狼以及南妮和加尼特关于是否要发展有机农业的矛盾冲突,都会让读者更容易理解、消化并践行小说所传递的生态理念。其三,金索弗通过叙述一系列的生态事件来塑造读者的生态意识。小说中的生态破坏事件,例如,化学物毒害蜜蜂事件、物种灭绝事件、引进外来物种事件不仅可以作为佐证违背自然规律则败这一真理的重要辅助材料,也可以让人们从这些事件中受到启发和教育。
利奥波德也谈到了矛盾冲突,例如,人们就是否杀害狼以及熊持有不同的观点。然而与金索弗不同的是,他没能把不同的思想观点与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联系在一起。由于读者通常只有在把不同的观点与易辨的人物形象联系起来时,才会更易理解并吸纳文本所传递的思想,所以金索弗小说中的叙述比利奥波德散文中的阐述更易达到教育的目的。
总之,美国当代作家金索弗的《丰盛的夏天》,如同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一样,蕴涵着丰富而深刻的生态哲思。《丰盛的夏天》和《沙乡年鉴》这两部作品尽管体裁不同,但在表达和传递土地伦理思想方面是相得益彰的、在塑造公众生态意识方面具有异曲同工之处。对《丰盛的夏天》的土地伦理视角的研究不仅可以加深人们对金索弗其人、其作以及其思的认识和了解,推动我国极其薄弱的金索弗及其作品研究,而且有助于当今人类反思该如何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问题,更能为唤醒人们的生态良知、缓解全球生态危机、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构建生态文明社会等做出些许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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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文中: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外语学院讲师)
通讯地址:450046 河南省郑州市郑东新区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东校区)外语学院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生态批评视野中的芭芭拉·金索弗小说研究” (项目号:2017-ZZJH-244);河南科技厅软科学研究计划项目“对构建和谐共生社会的文学思考”(项目号:132400410664);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青年基金项目“土地伦理视角下美国20世纪文学中人地关系衍变研究”(项目号:2014072002) 的部分成果。
H06
A
2095-9648(2016)04-0082-07
2016-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