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松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127)
略谈评话小说《皮五辣子》故事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
石松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225127)
明清时期的小说发展非常繁盛,形式内容多种多样,其中一部分聚焦于市民生活的作品被改编成其他相关的艺术形式继续流传。以清风闸——皮五辣子故事为例,该故事不但在清代以扬州评话的形式被人们所接受,流传至今,甚至在当今的美国也被相关学者所关注,并以美国评话的方式传播。本文从这一故事的内容演变、美国相似故事的比较分析、传播手段的对比研究,以及俗文学作品的内在特点诸多方面来分析该故事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或许能够为我国古典小说的对外传播起到投石问路的作用。
《皮五辣子》;《清风闸》;美国;传播;接受
评话《皮五辣子》是以公案小说《清风闸》为基础改造而成的一部非常独特的作品,“清风闸——皮五辣子”故事在扬州评话区流传演变数百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且两种文本都在,是扬州评话重要代表作。这部作品在国内其他地方传播程度和知名度有限,但有趣的是,这部作品却深受美国学者理解,现有美国学者在加州开设书场讲述这部故事,并获得美国民众喜爱。这一现象对我们有多方面启迪,值得深入研究。
《皮五辣子》能够在美国得到传播是与该作品自身故事的发展和演变分不开的。
“清风闸——皮五辣子”故事是扬州评话重要书目,已经发展演变了三百多年。乾隆时期扬州评话艺人蒲琳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编出皮五辣子的故事。当时担任扬州府学教授的学官金兆燕曾为蒲琳写传记,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完成于乾隆末,二者都指出:蒲琳所编这个故事带有自传色彩。董国炎先生认为,所谓皮五,就是“蒲”字的反切读法,也反映这是蒲琳的自传。蒲琳作为一个民间说书艺人,采用宋代平话《三现身》公案故事,作为全篇的组织结构线索。
扬州评话《皮五辣子》的故事情节主要来自于公案小说《清风闸》,而《清风闸》故事则来自于《警世通言》中的《三现身包龙图断冤》[1],《三现身》的故事最早见于宋元小说话本,其名目被录入宋代罗烨的《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之中。清风闸是案件发生地,被用作书名,而故事的真正主人公是皮五辣子,经长期发展之后,“清风闸”名称被弃置,“皮五辣子”成为书名。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中的主人公为大孙押司和小孙押司,前者对后者有恩,然而后者却与前者之妻通奸,并设奸计害死前者。后来,这起冤案由包公昭雪。清代,这个故事的主要情节被公案小说《清风闸》所承袭。《清风闸》,四卷三十二回本,又称《绣像清风闸全传》,不题撰人,书前有清嘉庆己卯年(1819)梅溪主人序言。
董国炎先生在《论市井小说的深化发展——从〈清风闸〉到〈皮五辣子〉》一文中对《清风闸》及其作者问题有非常详尽的说明:
浦琳(天玉)的《清风闸》是中国评话史上非常少见自传性作品。浦琳,扬州人,生卒不详。他的经历富有传奇色彩。《扬州画舫录》中几次记载他。他因为右手残疾,被称为 子。当时扬州府学教授金兆燕专门为他写过传记,题为《 子传》。他是孤儿,自幼乞讨为生,备尝艰辛。长大后靠打扫街道度日。因偶然机遇,学会说评话,很快显露悟性和创新天分。《扬州画舫录》卷九云:浦琳因为“各说部皆人熟闻,乃以己所历之境,借名皮五,撰为《清风闸》故事”。他在这部评话中“审音辨物,养气定辞”,逼真模仿各种市井人物、小家妇女,惟妙惟肖。他的故事能令听众或者嬉笑欢乐,或者唏嘘流泪,感染力特别强,演出之后,大受欢迎。浦琳之后,有弟子张秉衡、陈天恭等人演说此书。到嘉庆24年,出现梅溪主人刊行奉孝轩本《清风闸》,是此书最早版本。[2]
从不到一万字的短篇小说《三现身》到约十九万字的公案小说《清风闸》,故事情节变得更为复杂和曲折了,而根据《清风闸》发展而来的扬州评话《皮五辣子》则更长——共四十二节,约三十八万字。
从通俗小说到民间讲唱,市井文学的再加工和再创造在民间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皮五辣子》就是评话艺人的表演中不断加工、不断改进小说作品的典型代表。最先是浦琳巧用公案故事的情节和结构,融入自己的生活经历,后又经浦琳第四代传人龚午亭三十年如一日的改造加工,最终使得这部评话成为扬州评话的著名书目。皮五辣子所讲述的是一个集地方性、民俗性为一体的故事, 其中扬州城市贫民的真实生活,东城脚贫民窟的街道房屋、生活习惯、节庆习俗等等,生动逼真,血肉丰满,如在目前。那么,这种故事为何被外地、远方的读者和听众所理解所喜爱呢? 个中原因在于,这部作品中的生活描写很丰富,犹如一幅栩栩如生的生活全景图,不论男女老少,中国外国,绝大多数的读者都可以从中找到属于自己所熟悉、喜爱的内容。由此,也再次印证了鲁迅先生所说的:“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3]就文学创作而言,越是高度个性化的,就越有可能具备普遍性和生命力。
以上所言,旨在以《清风闸》故事为例,阐明通俗小说与民间讲唱的血肉联系,而这,恰恰也是中国通俗文学史自身演变过程中所体现的一个特点。更为有趣的是,这个现象或者特点并不仅仅只限于国内。下面,仅以《清风闸》故事在美国传播的一些片段为例,对这一问题略作探析。
在美国,《清风闸》故事被谙熟扬州评话的美国表演艺术家范丽(C·Fairlee)所传播。范丽女士早在1977年就来到中国学习中文和中国传统文化,之后她在世界范围内开始表演讲故事。除了中国文化,她对世界各民族的神话、民间故事、传说都非常感兴趣。随后的几十年中,范丽女士多次来到中国和评话艺术家交流、讨论。扎实的中文功底和对本民族俗文学的精通都是她能够理解和表演《皮五辣子》的基础。目前,范丽女士在美国加州开设评话书场。在那里,她不但表演扬州评话《皮五辣子》[4],还培养和教授美国青年人和成年人如何讲故事,其间也渗透着中国的讲唱文学中一些颇富民族特色的技艺。为了弄清中外通俗文学艺术是如何相互渗透的,笔者特向范丽女士请教了关于《皮五辣子》表演过程中的几个问题。从范丽女士的回信中,可以看到这部作品在不同语言和文化环境下的传播状态。
传播过程中,首当其冲的困难莫过于语言和文化的相异性所导致的隔阂。在跨文化交际中,有术语“文化休克”一词,它同样适用于中国古典文学在海外的传播。一种特定文化区域的文学作品在处于另一个相对陌生的文化背景下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相当时间段的格格不入的静止。范丽女士说:“在表演过程中,中文的幽默感、韵律诗和双关语是最难处理的一个环节。中文的幽默感,或者说语言包袱是和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民俗密切相关的,面对一个不懂中文的美国观众,如何表达一个中文的双关语带来的幽默感是一件非常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事情。”作为一位长期表演评话的艺术家,范丽女士认为通过讲故事可以搭起不同文化之间的桥梁。面对这个文化和语言上的困难,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总会有解决的方法。范丽女士认为表演评话不仅仅是讲述情节,文化传统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幽默都是需要重视和翻译的。针对评话中幽默片段和韵律语言,死板的文字翻译肯定不可行,取而代之的是利用意译和美国观众所熟悉的通俗幽默短诗 来达到舞台效果。据范丽女士所述,在她表演的英文版评话《皮五辣子》的过程中,观众们能够在幽默处开怀大笑,他们非常喜欢《皮五辣子》这部作品。
《清风闸》故事能够受到美国人民的欢迎和喜爱,这与美国本土的文学和文化传统息息相关。表演者正是看到了两种不同文化中相通和相近的内容,才能够让《清风闸》故事在美国得到传播。在中国和美国的社会生活、文学作品中,都有皮五辣子这种类型的人物存在。这种人物的内心活动和言语行为,既是生动具体的富于个性的,也饱含社会底层共有的煎熬感和叛逆情绪。当观众看到皮五辣子以一种特有的嬉笑怒骂方式、机智幽默方式,对抗煎熬压抑,宣泄叛逆情绪,调侃富贵人物,观众不但能够理解,甚至还能发出会心大笑。
首先,皮五辣子人物形象的演变是一种民俗化、大众化的趋势。在评话《皮五辣子》中,皮五辣子是主要人物,整个评话围绕他展开,与公案小说《清风闸》相比,评话中的皮五辣子更加世俗,也更加贴近人们的真实生活,他是一个十分生动的角色。在皮五辣子身上,我们可以发现很多市民阶层喜闻乐道的特点。皮五发财前的无赖泼皮并不是简单的使坏,皮五辣子是有文化的;除了他有一定的拳脚功夫外,皮五能书会写,对于世俗礼仪更是样样精通,这也是与评话中皮五身世的一种照应;皮五辣子也带有嬉皮调笑的一面,例如欺负倪四不识字,占得倪四家的一间房用来结婚,后又多处调侃倪四;还有用马桶盖当宝贝骗了赌资去赌钱。皮五辣子还带有几分正义感,当自己也还穷困的时候,他帮助老太太渡过难关;还出面为小媳妇撑腰。皮五辣子的形象刻画,已经不能用圆形人物来评价,可以进一步说是立体人物了。
这些在皮五辣子身上凸显出来的特点,并不仅仅属于中国市民社会。在美国的市民社会中,老百姓同样受着类似的影响,只是人物变了而已。印第安文学是北美文学中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作为最早在北美生活的印第安人,他们拥有极为丰富的口头文学。这些口头文学当中有神话、传说、寓言和民俗故事,更多的情况是一部作品中既有神话的色彩,又带有民俗的成分。在纷繁众多的印第安口头文学当中,有一个系列故事引起人们的关注,那就是各个不同部族关于“恶作剧者(Trickster)”的故事。在美国民俗学者斯蒂斯·汤普森所著的《北美印第安故事集》[5]中,恶作剧者在不同地域的部族中的称呼是不一样的,有的称为“Coyote”(郊狼),有的称为“Trickster”,还有称为“Raven”(渡鸦)的。这个角色有的时候被描述成一种动物形体的半神,有的时候直接以人形出现,不过他们一致的特点是这个角色喜欢恶作剧,拥有一些超自然的力量。这一人物角色在美国民间影响很大。人们对这个角色耳熟能详,虽然不一定知道恶作剧者所有的传说,然而如果问起,人们总能够说出他们曾经知道的相关故事,尽管不全相同。这种强大的生命力与评话中皮五辣子的生命力如出一辙。
虽然恶作剧者与皮五辣子出现的时间和空间完全不同,但是他们之间存在着共性。例如嬉皮调笑;又例如带有一定的正义感;还有歪打正着的行为。据范丽女士所说,在表演皮五辣子的时候,她曾经用恶作剧者的形象来形容皮五辣子,演出效果是很成功的。从这一点来看,范丽女士的表演超出了一般表演者对这个形象的理解,这是一种对人物形象的诠释和解构——重构——再叙述,而且这个过程是双向的,同时进行的。因为这个过程要求表演者不仅要理解客体文学中的这个人物形象,更要求她能够非常熟悉地找到相对应的本体文学中的人物形象。通过这个跨文化背景的讲唱表演,皮五辣子——这个美国人原先并不了解的角色与他们早已在孩童时代就熟知的恶作剧者产生共鸣。而这种共鸣是持久的,也是跨越时间和空间的。
当然,正如物理学里的能量守恒定律一样,在理想状态下,能量的转换是守恒的,而在现实当中,理想状态并不存在。皮五辣子虽然与恶作剧者产生了共鸣,但是由于这两种形象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因此,美国观众通过这种共鸣所理解的皮五辣子仍然是存在偏差的,这就类似在真实的环境中,能量并不能守恒,是要有一部分损耗的。幸运的是,皮五辣子这个形象在美国还是有一个相对应的形象。
从情节和叙事的角度来看,评话《皮五辣子》和恶作剧者系列故事也存在着共性。例如对生活琐事的详细描述。在评话《皮五辣子》中,皮五辣子和媳妇孙孝姑的日常琐事被描写得非常详细。例如冬天夜里孝姑向倪四借草把烧了取暖,结果等草把烧完后,却越发觉得冷起来;还有皮五辣子偷了自家马桶盖后,家里的臭味传到倪四家而引起的一段幽默对话,更有皮五辣子贴年画戏弄倪四等情节,都是日常市井社会都习以为常的事情。总的说来,在这部作品中,皮五辣子的形象并不是通过英雄事迹或者歌功颂德来塑造的,而是通过无数的日常琐屑之事,甚至通过吃喝拉撒睡的描写来塑造的。恶作剧者的系列故事中,同样充满着生活气息。例如恶作剧者曾经巧设计谋抓到湖中很多鹅和鸭子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恶作剧者并不是利用他的超自然能力去捕捉,而是骗取鹅和鸭子的信任,通过玩游戏的方式让鹅和鸭子闭上眼睛唱歌,结果很多鹅和鸭子上当被抓食。如果说这只是一种童话般的描述方式的话,那么这个故事接下来的情节进一步证明了它的生活化特点,当恶作剧者抓到很多鹅和鸭子之后,就开始焙烤吃掉,焙烤过程中,恶作剧者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烤好的鹅和鸭子被聪明的印第安人偷去吃了。这个故事只是众多恶作剧者故事中的一个,而反映生活的这类故事比比皆是。又如恶作剧者戏弄两位盲眼印第安老人,通过恶作剧的手段巧设离间计,当两个盲眼老人争斗的时候,恶作剧者快乐的享用了这两位老人准备的美食[7]。
情节上的共性和叙事手法的世俗化让皮五辣子和恶作剧者形成了一种共鸣,进一步说,是这两种形象都造成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对日常生活的共鸣。吃喝拉撒睡这些活动虽然不常见于书本之上,却是每个人日常必须经历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情节的世俗化、生活化使皮五辣子的故事更具有生命力,同样,世俗化和生活化的描写和艺术再加工,也使恶作剧者这位本是印第安神灵之一的人物形象更像一位幽默滑稽的美国平民。因此,《皮五辣子》故事和恶作剧者的世俗化过程是一个经过民间不断加工、改进、丰富的个性与共性相融合的过程,故《皮五辣子》是一部独特的作品。《皮五辣子》故事和恶作剧者故事的演变过程和平民化过程存在着共性,而当《皮五辣子》在美国传播后,这两种文化有机会交织在一起,相互影响,《皮五辣子》在美国的传播就有了新的发展和接受过程,皮五辣子这个形象也有了美国式的丰富过程和接受进程。这种发展过程就是一种和谐的共鸣——两种文化之间的共鸣,也是一种文学作品与中美民间民俗这个整体形成的共鸣。
口头传播的方式使作品的传播更加便利。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口头传播带有开放性和传播的便利性,大大优于文本和书写传播。在口头传播中,传播者可以进行艺术再加工,加入符合时代和生活的内容。如范丽女士在表演“小媳妇”一回的时候,所用的语言是非常具有美式风格的,表演者的语言和故事的情节都被艺术化和夸张化了,表现力非常强,在范丽女士的表演过程中,笔者注意到语言是通俗易懂的。生活化的语言让情节更加具有幽默化、通俗易懂,富有弹性。小媳妇的扭捏含蓄、公公的“变色龙”行为、皮五的声色俱厉都用英语表现得淋漓尽致,表演的效果与身处扬州的国家一级演员杨明坤先生表演的这一回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来看,《三现身》、公案小说《清风闸》的故事就不同于《皮五辣子》,更进一步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这些形象的传播方式就不同于皮五辣子和恶作剧者。人们很难改变孙悟空这个形象,或者为孙悟空附加上更多与生活相关的故事,因为这样不容易被接受,同样,普罗米修斯是为人类带来火种的大英雄,人们也很难谈及他的吃喝拉撒,这些人物其实是相对封闭的系统,因为这些形象并不贴近生活,因此神话中的这类大英雄居于神坛,无法走下来。而皮五辣子和恶作剧者则不同,“清风闸”的故事从最开始浦琳讲述的到龚午亭讲述的,再从现代说唱艺人讲述的到美国表演家范丽女士讲述的,其间皮五的形象可以说是不断改进,不断适应当前人们的生活和社会背景。恶作剧者的传播更为广泛,形象的不确定性和多样性,加上系列故事的分散性,使恶作剧者的传播深入社会家庭。因此,皮五辣子和恶作剧者的形象是相对开源的,人们都可以参与到他们的角色塑造和改进中来。
从情节处理的方面来说,《皮五辣子》更具有生活化的特色。以孝姑上吊的情节为例。在公案小说《清风闸》第十回中:
姑娘悄悄起来奔厨房中,意欲自尽。取了汗巾一条,叫了一声:“爹爹亲娘呀!我在世活着已无人照管,被继母如此揉挫挨打,倒不如死了罢。千休万休,不如死休!”把汗巾打了一个圈儿,正要朝里伸,不期从锅堂里一阵阴风刮了出来,见一位老翁头带吏员巾,身穿一件葛布大衫,颈下三股麻绳,头有大头钵还大些,鼻内七孔流血,低低哭声叫了一声:“亲儿呀!你小小年纪,如何寻此短见?为父的海大冤仇要你报!后来清官到任,自有应验。”孙老爷吩咐姑娘说:“我儿,我要去了!”一阵阴风,仍归井内。孝姑娘见老爹去了,走到锅堂里面一模,摸了一手锅烟灰。姑娘叹息,疑思半会回房,低低声音叫了一声:“小继呀,我没时来便罢,若有时来,替爹爹报仇泄恨!”[8]
而在《皮五辣子》中,却被改成这样:
孙孝姑被皮五辣子摔倒在雪地上,浑身疼痛,……孝姑就望着身上系的腰带子。心想:吊死算了。到哪里上吊呢?抬头望望,自己家门口无法生根。倪四家门口有地方可以生根呐,但不能玩,我吊死在倪四家门口,倪四要倒楣。再想想:南头城脚根旁土地庙后有棵树,树上有根躺枝,伸在土地庙前头。到那个地方上吊,与别人家毫无关系。……就在孝姑的下巴壳子将要送进扣儿的时候,突然有人喊起来了。什么人?东门的两个更夫。他们一个敲梆子,一个打更锣,……敲梆子的更夫才喊了个看字,哪晓得看见土地庙前有人上吊。他一吓,大声喊着,“兄弟啊,快快快;快救……”两个打更的赶快上来,一声喊:“哪个上吊的呀?”孙孝姑的下巴壳子正往系扣儿里送,听到这声喊,心一惊,腿发软,轰的一下子跌下来。她才爬起来,两个更夫已到她面前。孝姑脸通红,难为情死了,头一低,哭着:“苦死我了……”[4]
公案小说采取了还魂的方法让孝姑活了下来,而评话却采取了一个更为合理而且世人都熟悉的更夫发现并搭救的方式。从神话到“人话”的转变,是从神圣化到世俗化的转变,只有联系生活,才能更凸显其真实性。恶作剧者的故事当中,更多凸显的是恶作剧者的调笑狡黠的恶作剧行为,并非对其神力和魔法的描述。从这一点来说,两者存在着贴近生活的特点,这也为两个人物的开放性塑造奠定了基础。因此,人们才有可能在这些人物的基本特点上加上自身的生活经历和故事,使人物更加丰满、生动。
然而就以上开放性和封闭性的比较而言,《皮五辣子》和恶作剧者的故事的开放性是相对的。同样,他们还存在着封闭性。例如语言上的封闭性,中文和英文,乃至扬州方言与印第安方言的语言障碍;文化差异也是造成封闭性的原因之一。而在这些造成封闭性的因素当中,也有一些是一个民族的特色之处。因此,以《皮五辣子》中的皮五为例,如果既想做到该形象的广泛传播,又要兼顾其自身的民族特色,就必须在客体和主体这两种传统和文化中找到共鸣之处,而这种共鸣之处,就犹如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在美学上提出的“黄金分割点”了。
若单从作品自身演变与内容的民俗化特点来分析《清风闸》故事何以被美国观众所接受,那么是具有一定局限性的。以下笔者将从作品文本和接受者之间的关系这一角度来分析。
文学最初来自于原始社会时期人们的祭祀和崇拜仪式时的巫术和歌舞。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经》以及后来的乐府民歌、诗词曲,都是文字、音乐等表演形式杂糅在一起的形式。在沃林格的《抽象和移情》中,他指出:“对空间的恐惧感本身也就被视为艺术创造的根源所在。”[9]这种对空间的恐惧在更深层次上可以理解为对时间延续性的一种不确定性的担忧:在原始时期,人类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尚未明晰,日夜的交替与四季的更迭只让当时的人们形成一种原始的、萌芽状态的时间循环的观念。为了填补这种对空间或者时间的空白,人们进行了祭祀或巫术舞蹈等活动来填补未知,以此来求得相对稳定的状态,文学便诞生于此。在这本书中,作者说到:
这些民族困于混沌的关联以及变幻不定的外在世界,便萌发出了一种巨大的安定需要,他们在艺术中所寻求的获取幸福的可能,并不在于将自身沉潜到外物中,也不在于从外物中玩味自身,而在于将外在世界的单个事物从其变化无常的虚假的偶然性中抽取出来,并用近乎抽象的形式使之永恒,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便在现象的流逝中寻得了安息之所。[9]
由此可见,文学和艺术最初密不可分。人们为了获得相对的稳定,会通过文本与歌舞相结合的方式模拟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也许文学更为完整的形式是和艺术化的表演结合在一起的综合体,中国民间从未停止对“完整”文学的追逐,人们总是以不同的方式来完善文学。然而,最容易流传下来的还是文本,因此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人们仍然可以通过想象和自我经验对比等方式来达到一种安全感和稳定感。
从公案小说《清风闸》到扬州评话《皮五辣子》,从一种单纯的文本演变成一种讲唱文学的艺术形式,如果从上述的观点来看,可以说这种演变是一种中国古代小说的再完整过程,表演者的多种表演技巧和艺术再创造,让这个文本活跃在观众的眼前,从而大大加强了艺术感染力,也更容易让观众置身于这个故事之中,达到了上文提到的“安全感”和“稳定感”。另外,说唱和表演的手段是大众化的、多媒体方式的,对文字和文化水平的要求大大降低了,这样也就扩大了观众的范围。文本只能通过视觉来获取,而评话则可以通过视听的双重方式来感受,这种效果是一种从文本的二维世界走向文本表演的三维世界的必然结果。
形式上的演进为《清风闸》故事的传播提供了便利的条件。那么对于《皮五辣子》在海外的传播,以上分析的作用何在呢?我们同样可以找到答案。
在《文学时间研究》中,马大康先生提出了“文学时间”的一些特点。其中文学时间的“现时性”恰好可以说明《皮五辣子》较之其他作品更能便捷的传播到海外的原因。当观众观看这部作品的时候,他们将“亲历其中”[10],进入作品的文学时间,无论作品中的内容显现的是过去还是未来,观众都将自己当时的思维与之同步。“文学时间的现时性同时令读者仿佛进入了永恒之域,……读者也就超越了时间的变化而似乎体味到永恒的存在。……现时性特征具有重要意义,它可以消除读者对作品的疏离感。过去和未来不再是同读者有着不可填平的巨大时间鸿沟的对象,就在他进入阅读欣赏的瞬间,时间的间隔消失了,过去和未来变为身边发生的,与他建立密不可分的情感纽带的活生生的属己的生活,即使再陌生,也显得可亲可近。”[11]
由于语言的障碍,单纯文本的海外传播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加上文化的差异与语言翻译的局限性,这些造成了中国古典文学传播的极大障碍。而扬州评话这种以讲唱表演结合的形式,却有效的克服了这些障碍。前文已经论述了表演可以更容易把观众带入作品之中,在《皮五辣子》中,通过范丽女士的表演,我们可以看到她通过灵活运用评话艺人强调的表情与动作等诸多表演技巧,这些表演是一种美国式的评话表演,它不但综合了中国传统的评话表演技巧和精髓,而且还吸取了美国民间的幽默,补充了语言和文化方面造成的障碍,加之表演者对该作品美国口语化的翻译,使这部作品能够较为完美的在美国传播。例如:还是在“小媳妇”这一场中,范丽女士在表演小媳妇被公公放在方桌上,禁止一切活动,而小媳妇此时内急,却不能去方便,这一情景非常生动;尔后皮五发现此情况后,数落这位公公的不是,说:“难道她上厕所还要跟你打报告么?”这句话的翻译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瑞德(Red)出狱后,在超市工作的时候继续保持了他在监狱中必须“去方便时每次都要打报告”的黑色幽默了。
可见,作品外在的表演形式与内在的“现时性”的结合,是《清风闸》能够得到广泛传播的又一原因。不论是从《清风闸》到《皮五辣子》的时间跨越,还是从中国版的扬州评话《皮五辣子》到美国版的范氏评话《皮五辣子》的空间跨越,这部作品都能够依赖自身的特点得到人们的接受和认同,空间和时间的跨越的过程反之更加丰富了《清风闸》故事的内容和形式,进一步加强了它的传播。
[1]冯梦龙.警世通言[M].济南:齐鲁书社,1993:99.
[2]董国炎.论市井小说的深化发展——从《清风闸》到《皮五辣子》[J].明清小说研究,2006(3):92.
[3]鲁迅.鲁迅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1.
[4]余又春口述,王澄、汪复昌、陈午楼、李真整理.皮五辣子(原名《清风闸》)[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5:127-131.
[5]Stith Thompson, Tale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s, 1929,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Bloomington.
[6]同上,Chapter III: The Trickster Tales: XXIV. MANABOZHO’S ADVENTURES 故事来源:OJIBWA: Radin, Memoirs of the Geological Survey of Canada; Anthropological Series, ii
[7]同上,Chapter III: The Trickster Tales: XXVI. THE DECEIVED BLIND MEN故事来源:MENOMINI: Hoffman, Report of the Bureau of American Ethnology, xiv, 211
[8]侯会校点.清风闸[M].北京:群众出版社 ,2003:58.
[9]沃林格.(王才勇译).抽象与移情[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10]伽达默尔.(张志扬等译).美的现实性[M].北京:三联书店,1991:124.
[11]马大康等.文学时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13.
(责任编辑:胡光波)
On the propagation and reception of Pinghua novel "Pi Wu La Zi" in the US.
SHI S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225000,China)
Novels in Ming and Qing periods are prosperous and various in contents, part of which have been passed down by generations for focusing on the civil life by related artistic forms. Qingfeng Floodgate & Piwu Lazi story not only accepted by the form of Yangzhou Pinghua, it is also noticed by American scholars, and it has been spread out by the form of a talk show. The thesis bases on the comparison between the story and similar ones in American literature, analyzes on its spreading characteristics in the America, which could be a clue or enlightenment of Chinese novel overseas popularity.
Piwu Lazi; Qingfeng Floodgate; America; spread; accept;
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长三角地区说唱文学若干重要故事在美国的传播”(KYLX_1328)
2016—01—15
石松,男,湖北黄石人,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I109.4
A
1009- 4733(2016)03- 0010- 06
10.3969/j.issn.1009-4733.2016.0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