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所录骈文名篇《六代论》之作者辨疑
——兼论曹冏假托《六代论》于曹植说不足信

2016-03-16 13:53
关键词:魏氏先王何氏

力 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文选》所录骈文名篇《六代论》之作者辨疑
——兼论曹冏假托《六代论》于曹植说不足信

力 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昭明太子录《六代论》而署名“曹元首”没有问题,何焯之曹植作说则似密而实疏。从研究方法的层面上看,其最大的问题是忽乎辨别“虚”“实”之轻重。以“元首不以文章名世,安得宏伟至此”为证明作者的关键,未免过虚之嫌。刘盼遂先生之捍何说,以谢皋羽《西台恸哭记》内隐作者“危心遁辞”证《六代论》说及曹植身后事亦如此,乃百密一疏,失之更远。曹志说曹冏“以先王文高名著”而“假托”之,不足为信。学者以此作为古人“假托”之例,未达一间。

《文选》;《六代论》;作者辨疑;曹冏;假托;何焯

《文选》卷52的《六代论》是一骈文名篇。何义门(1661-1722)评之曰:“反复痛彻,其才力亦当不减《过秦》。”[1]卷49,下册970刘咸炘(1896-1932)赞同义门是说,并云:“吾尝谓取《史记·秦汉之际月表》《诸侯王表》《汉书·诸侯王表》并观,可见古人文章各有体制。史公之论尚略,未见汉之中绝也。班则详矣,此则尤详。马文阔略,但举大体。班氏详核而严重。此则敷畅,较班尤反复推衍,非文章之异也。史志贵挈大体,书论专言一事,不厌详也。月峰反以谓详似史志,岂不误哉。”[2]942黄季刚(1886-1935)同样如是观,其云:“此文最善学《过秦》,而恳至又似刘向《论外家封事》。其讥剥秦汉,即所以讽当时。于前代用正言,于当时用巽语,所谓微而显,婉而成章者欤。”[3]398然此文之作者,在西晋初年却一说曹植,一说曹冏。其后至清初,可以说曹植所作说息。然清前期,随着何氏义门之说出,《六代论》的作者是曹植还是曹冏,又成为了问题。由于考察这一问题,有着多重重要的学术意义,故我们不揣浅薄而为此小文以究之。不当处,祈海内外之方家不吝以斧之云。

一,关于唐以前的《六代论》之作者二说

关于《六代论》作者之有不同看法,最晚西晋咸宁初已然。《晋书》卷50《曹志传》云:

咸宁初……帝尝阅《六代论》,问志曰:“是卿先王所作邪?”志对曰:“先王有手所作目录,请归寻按。”还奏曰:“按录无此。”帝曰:“谁作?”志曰:“以臣所闻,是臣族父冏所作。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书传于后,是以假托。”帝曰:“古来亦多有是。”顾谓公卿曰:“父子证明,足以为审。

自今已后,可无复疑。”[4]第5册,1390

据此可知,是论当时一说曹植作,一说曹冏作。不过,或由于“父子证明,足以为审”,故东晋孙盛的《魏氏春秋》清楚地说其为曹冏作(当然,孙氏之说,亦可能是其据当时所能看到的相关文献而来)。如《三国志》卷19《陈思王植传》“(植)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下,裴注引孙盛曰:“异哉,魏氏之封建也!不度先王之典,不思藩屏之术,违敦睦之风,背维城之义。……六代兴亡,曹冏论之详矣。”[5]494又如同书卷20《武文世王公传·评曰》后,裴注引《魏氏春秋》载宗室曹冏上书曰:“……‘论曰:……’”[5]505此“论”即《文选》所载的《六代论》。其后,梁代史家萧子显(489-537)亦认为《六代论》是曹冏的,《南齐书》卷35《高帝十二王传·史臣曰》:“陈思王《表》云:‘权之所存,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若夫六代之兴亡,曹冏论之当矣。”[6]第2册,632总之,自西晋咸宁间“父子证明”后,就现存文献言,整个东晋南朝对曹冏作《六代论》似均无异议。不过,北朝的情况则略有不同,如晚萧子显三十年辞世之尉瑾(?-568)*尉瑾生年不详;卒年,据《北史》卷20本传的“(瑾)后为尚书右仆射,卒。武成方在三台飨宴……初,瑾为聘梁使,梁人陈昭善相……私谓人曰:‘此公宰相后,不过三年,当死。’昭后为陈使主……至齐。瑾时兼右仆射,鸣驺铙吹。昭复谓人曰:‘二年当死。’果如言焉”与《北齐书·帝纪第八·后主》之“(天统二年)“春正月……以吏部尚书尉瑾为尚书右仆射。……(天统四年)十二月辛未,太上皇帝(武成)崩”考察,可推定为天统四年(568)。有“《六代》亦言曹植”之说——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云:

庾信作诗用《西京杂记》事,旋自追改,曰:“此吴均语,恐不足用也。”魏肇师曰:“古人托曲者多矣。然《鹦鹉赋》,祢衡、潘尼二集并载。《弈赋》,曹植、左思之言正同。古人用意,何至于此?”君房曰:“词人自是好相采取,一字不异,良是后人莫辨。”魏尉瑾曰:“《九锡》或称王粲,《六代》亦言曹植。”[7]112*魏肇师与君房盖均没有注意到二者中其一出现误收的情况,故分别有“《鹦鹉赋》,祢衡、潘尼二集并载;《弈赋》,曹植、左思之言正同。古人用意,何至于此”与“词人自是好相采取,一字不异,良是后人莫辨”之说。不仅如此,似没有学者注意到这一点。

问题是,唐人李善与“五臣”之张铣注《文选》完全认同《六代论》为曹冏所作。即均于“曹元首”下引《魏氏春秋》之说为释[8]1253-1254。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我们再看看李善与“五臣”之李周翰于《文选》“书”类的《与嵇茂齐书》所作的题注。二氏于此分别云:“《嵇绍集》曰:‘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而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故具列本末。赵至,字景真……从兄太子舍人蕃,字茂齐,与至同年相亲。至始诣辽东时,作此书与茂齐。’干宝《晋纪》以为吕安与嵇康书。二说不同,故题云景真,而书曰安白。”“干宝《晋纪》云:‘吕安字仲悌,东平人也。时太祖逐安于远郡,在路作此书与嵇康。’安子《绍集》云:‘景真与茂齐书。’且《晋纪》国史,实有所凭;绍之家集,未足可据。何者?时绍以太祖恶安之书,又安与康同诛,惧时所疾,故移此书于景真。考其始末,是安所作,故以安为定也。”[8]1046两相比较,思过半矣。此其一。其二,以尉瑾此语为据来究《六代论》的作者问题时,必须注意其如此说之语境。在笔者看来,尉瑾之“《九锡》或称王粲,《六代》亦言曹植”说,其意当为:《九锡》本不是王粲所作,而曾有人说是粲所为;《六代》非出曹植之手,却也有人说是出乎子建。试看辞世约早尉瑾四十年的南朝殷芸(471-529)之《小说》,其有云:

魏国初建,潘勖,字元茂,为策命文。……温雅与典、诰同风,于时朝士皆莫能措一字。勖亡后,王仲宣擅名当时。时人见此策美,或疑是仲宣所为。论者纷纭。及晋王为太傅,腊日大会宾客,勖子蒲时亦在焉。宣王谓之曰:“尊君作封魏君策,高妙信不可及。吾曾问仲宣,亦以为不如。”朝廷之士乃知勖作也。”[9]卷593“文部九·策”*原作“殷洪”,而当作“殷芸”。参余嘉锡《殷芸小说辑证》,氏著《余嘉锡论学杂著》第31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又,明何良俊《语林》卷七“潘元茂作魏公册”条说类此。

据此,《九锡》(《册魏公九锡文》)非王粲所作,已毫无疑义。然而,在“双方讨论古来辞赋中同一作品两相署名的情况”[10]231这一背景之“过去时”语境中,说“《九锡》或谓王粲”却是自然的,只是此乃在明确非王粲作这一前提下之“或谓”。同理,在这样的语境中,自不妨说“《六代》亦言曹植”(何氏引漏“亦”字),尽管《六代论》非曹植作早已清清楚楚,然其毕竟曾经有过“亦言曹植”时。简言之,“《九锡》或称王粲,《六代》亦言曹植”,只是说明一种曾经之“或称”与“亦言”的情况,而实际上此“称”与此“言”,均无指向事实之可能。

这里,再顺便说说曹冏《六代论》当时被怀疑出自曹植,是否纯如曹志所说的曹冏“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书传于后,是以假托”这一此前未为学者注意的问题——或向来就没有学者认为这是问题。在笔者看来,这恐如上文所引殷芸《小说》之“时人见此策美,或疑是仲宣所为”而“论者纷纭”所致,即当非冏之“假托”。考《三国志》卷20《武文世王公传》之“评曰”文末,裴注云:

《魏氏春秋》载宗室曹冏上书曰:“臣闻古之王者,必建同姓以明亲亲,必树异姓以明贤贤。……臣窃惟此,寝不安席,思献丹诚,贡策朱阙。谨撰合所闻,叙论成败。论曰:……[5]505

如上所说,此“论”即《文选》所载《六代论》,然《六代论》之名当后人据其内容所拟而非原来如此。于此,既云“曹冏上书”,便不可能是“假托”于曹植,何况上书如何能“假托”谢世多年者,此其一;其二,曹冏果真欲“假托”曹植,当不至于说“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因为此时其不在人世已十年有余。另外,我们还需注意的是,据“帝尝阅《六代论》……曰:‘谁作?’……顾谓公卿曰”云云可推知:其时流传的《六代论》当没有署名。否则,晋武帝当会就署名者发问,而非问“谁作?”同样的,曹志所答亦不会是“以臣所闻,是臣族父冏所作”,而当是就署名者之是非作答。

可见,“假托”云云是难以置信的。然而研究古人为文之“假托”者,往往以此为例。如清金埴(1663-1740)云:“魏曹冏作《六代论》,托名子建乃传。”[11]卷4,70又如现代著名文献学家张舜徽先生云:

晋初流行的《六代论》,时人以为出曹植之手,司马炎以问植子曹志,而后知其为他人所假托,并指出了假托的原因。……所以司马炎说:“古来亦多有是。”大约在当时认为是不足奇怪的现象了。《晋书·陆机传》,附载陆喜的写作情况道:“其书近百篇。吴平,又作《西州清论》传子世,借称诸葛孔明,以行其书也。”[12]33

其实,《六代论》的情况与陆喜“借称诸葛孔明”的做法并非一回事,而研究者似多没有注意到这一层。另外,“他人所假托”云云与曹志之“欲令书传于后,是以假托”说,似亦有所出入。

二,何焯、刘盼遂二家之曹植作说辨疑

如上所述,《六代论》的作者是谁?由晋武帝所说的“父子证明”之后,已不是问题。其重新成为问题,目力所及,盖始于清前期的何焯之说出时。其后,反对者提出了种种否定之理由;赞同者则多只说其可“信”。当然,捍何说至坚的刘盼遂先生提出了支撑何说的新理据。下面,我们拟别而辨其如何。

(一)关于何焯之曹植作说

何氏之说见其《义门读书记》卷49“曹元首《六代论》”条,其云:

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篇载元魏尉瑾曰:“《九锡》或谓王粲,《六代》言曹植。”按:元首不以文章名世,安得宏伟至此?意者,陈王感怆孤立,常著论欲上,以身属亲籓,嫌为己地,至身没而元首以贻曹爽欤?《晋书·曹志传》:“武帝尝阅《六代论》,问志曰:‘是卿先王所作耶?’志对曰:‘先王有手所作目录,请归寻按。’还奏曰:‘按录无此。’帝曰:‘谁作?’对曰:‘以臣所闻,是臣族父冏所作。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书传于后,是以假托。’帝顾谓公卿曰:‘父子证明,足以为审,可无复疑。’”按:允恭最好学,岂有先王所作,必待寻按目录乃定是非?且素知元首假托,何不即相证明,待帝再问耶?或缘此论于司马氏后事有若烛照,方身立其廷,恐以先王遗训致招猜忌,故逊词诡对耳。观其累吏郡职,不以政事为意,游猎声色自娱,示无当世之用,可知其晦迹远祸非一事矣。至异日争齐王攸不当出藩,则又依然渊源此论,而为晋效忠者也。[1]下册,969-970

对此,李兆洛(1769-1841)云:“义门辩此为陈思之文,信然。”[13]376刘咸炘(1896-1932)亦如是观:“义门疑为陈思作,其说详确可信。月峰乃颇不满,不知此文之妙也。若惑其论,将谓必非陈思作矣。”[2]941刘盼遂(1896-1966)同样认为:“何氏此论,至为圆通。”[14]186于光华(1727-?)《重订文选集评》卷13本题[15]441、梁章钜(1775-1849)《文选旁证》卷42本题[16]1176与近人高步瀛(1873-1940)《魏晋文举要》本题引“何曰”,均不置可否[17]66-67。不同的,只是高先生于此论之文末云:“此文是否陈思所为,殊难断定,故仍从元首之名。”[17]78*曹道衡先生云:“但近人高步瀛在《魏晋文举要》中说:‘按:允恭最称好学,岂有先王所作,必待寻按目录,乃定是非。且素知元首假托,何不即相证明,待帝再问耶。或缘此论于司马氏后事有若烛照,方身立朝廷,恐以先王遗训致招猜忌,故逊词诡对耳。’高氏同意清何焯之说,以为曹冏‘不以文章名世,安得宏伟至此’,其意以为乃曹植文。”(氏撰《魏晋文学》第57-58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今按:此盖曹先生一时之疏忽:“按:允恭最称好学”云云乃引何焯原文,即无所谓的“高氏同意清何焯之说”。于此,已可见何氏此说影响情形如何之一斑。

另一方面,亦多有不同意何氏是说者。其著者如张云璈(1747-1829)、沈家本(1840-1913)与骆鸿凯(1892-1955)诸家。张氏《选学胶言》卷20“《六代论》非子建托名”条驳何说云:

何氏此说缘段成式所载而致疑,然《三国志》注引《晋书》此注引《魏氏春秋》既皆言元首作*原文如此。然此句似作“然《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晋书》既皆言元首作”或“然《晋书》《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既皆言元首作”,方妥。,如果为陈思托名,岂有不载此事?二书无庸亦为陈王讳也。且《论》云“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考其时,正当齐王芳正始四年,子建卒于明帝太和六年,至此已及十年。又六年为嘉平元年。曹爽被诛。与《曹氏春秋》所载“冏冀以此论感悟曹爽,不能纳”之说正合。允恭即欲为其先王讳,当武帝问时。何不直言目录所无,而必待归检,及按录无之而后还奏,可知允恭亦非有意为诡对矣。陈思当文、明(曹丕、曹睿)猜忌之时,安敢肆言直论如“子弟王空虚之地”云云,是识其必非陈思作也。据允恭言族父冏以先王文高名著,是以假托之语。是明为元首托之子建矣。《语资》所载,缘此而误耳。[18]

“无庸亦为陈王讳”“考其时”“说正合”与“而必待归检”云云,的然。另外,曹植辞世至晋武帝咸宁间已四十余年,曹志之“先王所作”数百篇,故其回答皇帝之问而“必待寻按目录乃定”,何足怪哉。至于何氏之“‘于今二十有四年矣’,云‘二十四年’,则此论当在齐王芳正始四年上也”[1]卷49,下册970说,同样未达一间。“正始四年上”,未错;然“正始四年”首先是写定的时间,而此时陈思已久不在人世。因之,其“意者陈王感怆孤立,常著论欲上,以身属亲籓,嫌为己地,至身没而元首以贻曹爽欤”之推测,显然难着边际。我们很难想象此论若是曹植所作,曹冏得后何以会待十年后才上?况且,这关系到“大魏”之存亡。此其一。其二,陈王如何能预知身后十年余之情状,而有“于今二十有四年”云云?其三,“嫌为己地”说,有所未照(详下)。其四,《魏氏春秋》明言“六代兴亡,曹冏论之详矣”,而何氏评《赠白马王彪诗》有“《魏氏春秋》载此篇极有识,与《六代论》表里也”[1]卷46,下册906之说。简言之,何氏于此似疏于在“岔口处”辨路向;而李兆洛氏之“信然”与刘咸炘氏之“详确可信”,则可谓“走眼”。当然,由于何氏有“至身没而元首以贻曹爽欤”之说,加之曹植在《上谏取诸国士息书》(此题为笔者所拟)中“敢肆言直论”,如其“臣初受封……所得兵百五十人,皆年在耳顺,或不逾矩……正复不老,皆使年壮,备有不虞,检校乘城,顾不足以自救,况皆复耄耋罢曳乎?而名为魏东藩,使屏翰王室,臣窃自羞矣”[5]493下栏所说,故张氏之“安敢”云云,思亦有所未密。其后,沈氏在其《诸史琐言》卷14中略引何说后,“案”云:

此论有云:“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则当在齐王芳正始四年上也,陈思薨于太和六年,下距正始四年凡十二年,而谓预作此论,恐未然。且陈王于《陈审举之义疏》(《陈审举表》)中曾言,广建藩王几二百言,亦何尝以身属亲藩为嫌哉。[19]752

“恐未然”说,的是;“亦何尝以身属亲藩为嫌”云云,亦近是。当然,后者与《六代论》所言之立足点有所异,然能说明问题。又,就后者言,今人徐公持先生同样如是观,且分析得更为细致。其引《六代论》之“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至“备万一之虞也”一段话后,有云:

此文论点,与曹植《陈审举表》颇相近似,曹植说:“盖取齐者田族,非侣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然而曹冏《六代论》作于正始四年(243),已到高平陵之变前六年。如果说曹植之表尚属一般性历史判断,那么曹冏之论已是近期的现实预测。[20]175

“尚属一般性历史判断”与“已是近期的现实预测”云云之别,甚是。明此,更可知此论之难以“预作”。沈氏之后,骆先生之驳何说更为有力,其云:

案文中云:“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自黄初元年,下数至正始四年,适得二十四年。其时曹爽正专柄,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所说相合。……陈王之薨,在太和六年,年四十一,下距正始四年,复十有二年,安得复撰斯文托之元首?义门考核不审,于此验矣。……论文陈古讽今,凡指陈利害处,皆隐据当世情状为说,推详反覆,不厌其繁。忧之深,故言之长;见之切,故陈之痛。昭伯豚犊,不用嘉谋,卒成司马篡夺之祸,元首作论时其见之矣。观《文选》所载陈王《求通亲表》及《赠白马王彪诗》,魏之薄待宗室,可以概见。《三国志·陈思王植篇》注引《魏略》载陈王因发诸国士事上书,略云:“臣所得兵百五十人,皆年老髦疲曳。”是魏世诸王之威,远不敌一墨绶。故其篇终自陈求为匹夫之意以见愤懑。文、明二帝意存猜忌,终不见省,至少帝即祚,方在冲龄,昭伯又魏之公族,故元首以为可言之时,因有上书献论之事矣。[3]396-398

“义门考核不审”,确实是“于此验矣”;“元首以为可言之时,因有上书献论之事”云云,甚是。概言之,以上张、沈、骆三家之批评义门所说,得其大者。尤其是骆先生之辩驳,更能深入堂奥,的然“后来转精”者也。至于何氏之“或缘此论于司马氏后事有若烛照,方身立其廷,恐以先王遗训致招猜忌,故逊词诡对耳”云云,亦非中的之论。晋武帝顾谓公卿曰之“自今已后,可无复疑”及东晋孙盛撰《魏氏春秋》载之,均可证明“司马氏后事”完全能容此论。

此外,黄季刚先生评此论云:“此文最善效《过秦》,殆非子建不办,何曹氏之多才乎。据《晋书·曹志传》,晋武帝且疑其为子建之作,由元首自托于子建也。”[21]302即亦断为《六代论》为元首之所作。当然,这里的“自托”云云,如上所述,似未为圆照。其后,今人陈复兴之《六代论》题解认为:“尉瑾‘或称’、‘亦言’皆为疑问之词,未为定论,何氏所言实为臆断。”[22]78“实为臆断”云云,的然。接着,陈先生复引我们前面所引张氏驳何氏说之“且《论》云”以下文字,并断“云璈的考证与推断,最为可信”[22]78-79。是亦得其大者。

今考何氏立论的主要根据有二:一,北朝尉瑾之“《九锡》或谓王粲,《六代》亦言曹植”说;二,“元首不以文章名世,安得宏伟至此”的判断。然如上所述,尉瑾此说之意乃《九锡》本不是王粲所作,而曾有人说是其作;《六代》非出曹植之手,而也有人说是出乎其手。又,关于潘元茂作《九锡》,何氏亦无异议,而评云:“大手笔,唯退之《平淮西碑》与之角耳。”[1]卷49,下册948其实,此文与《六代论》的情形是一样的。即二者均超出人们对其作者原有“文名”的看法,故才分别有所谓“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书传于后,是以假托”与“时人见此策美,或疑是仲宣所为”之说。不错,《隋志》著录有“《潘勖集》二卷”而无曹冏之集,然潘氏其他作品却远未能称是。如《文心雕龙》[23]既有“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诏策》)、“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风骨》)与“潘勖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才略》)之称扬,亦有“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铭箴》)与“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杂文》)之说。是即明证。可见,“安得”云云说明不了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其实,以“不以文章名,安得宏伟至此”为理由来证明作者是十分危险的。前引殷芸《小说》之“时人见此策美,或疑是仲宣所为”云云,即一显例。又,前面提及的李兆洛与刘咸炘赞同何氏之曹植作说,亦均基于这一立场,故二氏于这一问题之“识”未灼。再如《长门赋》虽为司马相如所作无疑[24]361-375,然张惠言之“此文非相如不能作”[25]卷2“司马相如《长门赋》”与许巽行“此赋非长卿不能作”[26]卷3《长门赋》条下一类说法,则实不足为训;反之,《招魂》不可能是屈原所作[27],而著名学者姜亮夫先生《屈原》一文却有此“文非屈原不能为之”说[28]51;等等。另外,“可知其晦迹远祸非一事矣”云云,亦非圆照。《晋书》卷50《曹志传》云:

齐王攸将之国……时博士秦秀等以为齐王宜内匡朝政,不可之藩。志又常恨其父不得志于魏,因怆然叹曰:“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亲,不得树本助化,而远出海隅?晋朝之隆,其殆乎哉!”乃奏议曰:“伏闻大司马齐王当出籓东夏,备物尽礼,同之二伯。……秦、魏欲独擅其威,而财得没其身;周、汉能分其利,而亲疏为之用。……志备位儒官,若言不及礼,是志寇窃。知忠不言,议所不敢。志以为当如博士等议。”[4]第5册,1390-1391

此即何说之“异日争齐王攸不当出藩”云云所本。问题是,曹志既“常恨其父不得志于魏”,同样的,若《六代论》果真其父所作,“此时”亦一触发点也,何以却无“恨其父不得志于魏”之叹?

概言之,何氏之说似密而实疏,显然是难以成立的。

(二)刘盼遂先生驳否定何说所陈理由更是不能成立辨

在前面提到的《〈文选〉篇题考误》一文中,著名学者刘盼遂于“《六代论》曹元首”下之“按”本何氏所说,而认为:“此《论》当出子建之手,昭明选文时宜正其缪托。”其云:

此顾宁人所谓古人隐匿之文,有待后人揭明者也。据何氏论云:……(引按:“何氏论云”,已见上文引。)今按:何氏此论,至为圆通。或谓思王卒于明帝太和六年,上距魏文受禅,得年十一,而论中有云:“汉氏奉天,禅位大魏。大魏之兴,于今有三十有四年矣”*“三十有四年”,《四部丛刊》本如此。然韩国奎章阁藏本、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李注胡刻本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均作“二十有四年”。按:当以后者为是。云云,则此文之作,在思王卒后二十二年,据此定其非思王之作。然谢皋羽《西台恸哭记》自谓于昭烈帝时佐颜鲁公幕,其危心遁辞与此殆出一例。后人正可由此以观其孤虑避祸之苦,未可贸然疑其伪也。[14]185-186

“何氏此论”之问题种种,已见前文;故“至为圆通”云云,实未为得。至于刘先生支持何说之理由,更是难以成立。如“谢皋羽《西台恸哭记》自谓于昭烈帝时佐颜鲁公幕,其危心遁辞与此殆出一例”云云,即显非一回事。谢氏《西台恸哭记》以“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始,而以“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终[29]536-537。此即《日知录》卷19《古文未正之隐》所说的,“谢皋羽《西台恸哭记》,本当云‘文信公’(文天祥),而谬云‘颜鲁公’;本当云‘季宋’,而云‘季汉’”[30]1114。说到底,这也就是刘先生之“此顾宁人所谓古人隐匿之文,有待后人揭明者也”所本。问题是,《六代论》“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窜于闾阎,不闻邦国之政,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盘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代之业也”[31]724云云,如此之“危心遁辞”安在?而既不存在类似的“危心遁辞”,其与谢氏《西台恸哭记》的“本当云‘文信公’,而谬云‘颜鲁公’”如何“殆出一例”?若说“殆出一例”,《六代论》这里所说,其与《三国志》卷19《陈思王植传》载曹植太和五年“上疏陈审举之义”(《陈审举表》)之“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5]493云云,方庶几近之。然此适为《六代论》非曹植所作之明证,而非相反。显而易见,这里的“殆出一例”云云乃一“误判”。《墨经》有云:“异类不比。”[32]215此之谓也。换言之,对《西台恸哭记》而言,由此“危心遁辞”,后人自然断断不可“贸然疑其伪”;然“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云云乃“实话实说”,故由此正可推《六代论》之作者至少活到正始四年而不可能是此前。

概言之,据《晋书·曹志传》载曹志答晋武帝问《六代论》“谁作”之“以臣所闻,是臣族父冏所作”与晋武帝顾谓公卿之“父子证明,足以为审,可无复疑”,再加上“《魏氏春秋》载宗室曹冏上书曰:‘……论曰’”等证,昭明太子编纂《文选》而以曹元首为《六代论》之作者,是没有问题的;而此“宜正其缪托”云云,恐失之远矣。

另外,刘先生按“《与嵇茂齐书》赵景真”云:

李善曰:“《嵇绍集》作‘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干宝《晋纪》以为‘吕安与嵇康书’,二说不同,故题云‘景真’而书云‘安’。”李周翰曰:“《晋纪》云:‘太祖逐吕安于远郡,在洛(今按:“洛”当作“路”)作此书与嵇康。《晋纪》国史,实有所凭;绍之家集,未足可据。何者?时绍以太祖恶安之书,又父与康(按“康”为“安”之误)同诛,惧时所疾,故移此书于景真。考其始末,是安所作。故以安为定也。”今谓翰说是也。文中“安白”者,故绍之微意留与后人考索者也。必假名于代人者,以文中多愤疾语触时讳故也。曹子建作《六代论》假名于元首。当时子孙检其集目,不存此篇,其操危虑深与延祖正同。文罗之酷,振古则然,可悲也夫![14]183-184

其实,“李周翰曰”是经不起推敲的。何者?此“时”若指太祖(司马昭:211-265)生时,则嵇绍(254-304)至多12岁,能“移”什么?且据《晋书》卷89嵇绍本传载,其出仕前“以父得罪,靖居私门”[4]第8册,2298;而“时”若指生于236年的晋武帝司马炎(265-290在位)世,则“今上”于嵇、吕被“同诛”时年已27,自然知其底里,故嵇绍果真“以太祖恶安之书”,就自然不敢“移”之“于景真”——因为这无异于要翻太祖所定的案。概言之,“是也”云云,未中的也。另外,“题云‘景真’而书云‘安’”者,并非嵇绍。因之,“文中‘安白’者,故绍之微意”云云,无从说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余论

综上所述,《文选》收录《六代论》这一骈文名篇而署“曹元首”之名,没有问题。《六代论》者,确是曹元首所作。大学问家何义门关于此文作者之说似密而实疏,显然难以成立。从研究方法的层面上看,其最大的问题是忽乎辨别“虚”“实”之孰轻孰重,从而导致头尾倒置。即其显然是以“元首不以文章名世,安得宏伟至此”为证明作者之关键,而一切以此为依归的。其实,古往今来“不以文章名”而“宏伟至此”者往往而有,故此说明不了什么实质性的问题。而或缘此,其无视种种更坚实之说,而竟以晚出之北朝尉瑾“《九锡》或谓王粲,《六代》亦言曹植”为“出发点”。因之,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其一开始便弄错了“路向”。不可思议的是,何氏此说之疏实不难知,然却连甚有识力的刘咸炘先生亦称“其说详确可信”,等等。至于学养甚厚的刘盼遂先生之“捍何”所说,同样未免忽于在“岔口处”辨方向,故有此百密一疏。此其一。其二,曹志之“以臣所闻,是臣族父冏所作”,是对的;然其说曹冏“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书传于后,是以假托”则不足信。因之,学者以此作为古人“假托”(作伪)之例,似未达一间。

[1]何焯.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刘咸炘.诵《文选》记[G]//刘咸炘.推十书(增补全本):戊辑二.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

[3]骆鸿凯.文选学[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卢弼.三国志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7]段成式.酉阳杂俎[Z].北京:中华书局,1981.

[8]奎章阁藏.六臣注文选[M].首尔:正文社,1983(影印本).

[9]李昉,等.太平御览[Z].北京:中华书局,1960.

[10]胡大雷.金戈铁马诗里乾坤:汉魏晋南北朝军事战争诗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11]金埴.不下带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2]张舜徽.中国文献学九讲[C].北京:中华书局,2011.

[13]李兆洛.骈体文钞[C].长沙:岳麓书社,1992.

[14]刘盼遂.《文选》篇题考误[J].国学论丛,1928,1(4).

[15]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下册[Z].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影印本).

[16]梁章钜.文选旁证:下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

[17]高步瀛.魏晋文举要[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8]张云璈.选学胶言[G]//宋星五,等辑.文渊楼丛书,上海:文瑞楼书局,北平:直隶书局,1928.

[19]沈家本.诸史琐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0]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1]黄侃.文选评点[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2]陈宏天,赵福海,陈复兴.昭明文选译注:第六卷[C].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2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4]力之.《楚辞》与中古文献考说[C].成都:巴蜀书社,2005.

[25]张惠言.七十家赋钞[C].合河康氏家属刻本,1821(清道光元年).

[26]许巽行.文选笔记[G]//宋星五,等,辑.文渊楼丛书,上海:文瑞楼书局,北平:直隶书局,1928.

[27]力之.《招魂》作者之再探讨[G]//程本兴,等.宋玉及其辞赋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

[28]吕慧鹃,等.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1卷[C].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3.

[29]李修生.全元文:第13册[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30]黄汝成.日知录集释:中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31]萧统.文选[C].北京:中华书局,1977(影印胡刻本).

[32]谭戒甫.墨辩发微[M].北京:中华书局,1964.

2015-11-21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5ZDB068)

I206.391

A

1000-2359(2016)02-0156-07

力之(1956-),男,广西北海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古文学与文献研究。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2.032

猜你喜欢
魏氏先王何氏
某电站锅炉主蒸汽管道魏氏组织形成原因分析
试论荀子的“先王观”
湖南桂阳县魏氏宗祠舞台题记考述
谈电视剧《延禧攻略》中的“魏氏叛逆”
荀子“圣王”的三种解读
知耻自律
何氏“十全大补粥”
泰民众愿行善报答先王
野餐记
中国目前现存唯一的清代城堡式庄园——魏氏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