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前文艺复兴时期的牧歌

2016-03-16 13:53
关键词:巴克莱牧歌田园诗

姜 士 昌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英国前文艺复兴时期的牧歌

姜 士 昌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牧歌在中古晚期才传入英国,但一开始就表现出与本土语境相融合的倾向。这些早期牧歌不但体现出英国诗人的本土意识,还表现出较强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最早用英国方言创作传统牧歌的是亚历山大·巴克莱,他的译介和创作让英国诗人真正领略到田园诗歌的独特魅力;受其影响,更多有才华的诗人加入到田园诗歌的创作队伍,他们在全面译介古典牧歌的同时,更加大了创作革新的力度。这些早期牧歌诗人共同开创了“新阿卡迪亚”牧歌风尚,为即将到来的英国田园诗歌的全面繁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前文艺复兴时期;田园诗歌/牧歌;新阿卡迪亚;亚历山大·巴克莱

欧洲田园诗歌是由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首创,后经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继承与发展而形成的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牧歌传统。两位诗人因此共同享有欧洲“田园诗之父”的称号,他们开创了欧洲田园诗歌的古典时期。但是,文献表明,虽然两位大诗人创作了堪称不朽的田园诗篇,这种文学形式在当时的影响却并不广泛,追随者更是寥寥无几;就连维吉尔的朋友贺拉斯在其《诗艺》里也居然只字未提田园诗歌,足见其在当时的落寞程度。在漫长的中世纪,欧洲田园诗歌更是遭到冷遇,发展迟滞。零星散落于各类文献中的田园诗歌不但没有表现出较为明确的发展路线,还给人以走向歧途的感觉。甚至有人怀疑,在中世纪,牧歌到底是以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存在着,还是仅只为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而作为历史回忆供人品评。但事实证明,田园诗歌不但没有在中世纪消失,还成功地维持了生存,并发展出一些具有中世纪特征的田园诗歌形式,比如法国的“牧女恋歌”(pastourelle)和“牧羊曲”(bergerie),西班牙的诗歌体裁瑟拉尼拉(serranilla)。“牧女恋歌”是一种以表现牧羊女爱情故事为主的古法语抒情诗歌,可能由12世纪法国民谣歌手尤其是诗人马卡布里首创。Bergerie(古法语)原指牧羊人哼唱的小调,此种小调原为牧羊人结合自己的劳动生活即兴吟唱,多有为上流社会所不齿的粗鄙之语,因此,贵族阶层用此词语时多有贬义色彩。后逐渐泛指田园诗、牧歌。为区别于传统牧歌,权且译作“牧羊曲”。瑟拉尼拉是一种以乡村题材为主的西班牙语抒情短诗。诗歌内容通常讲述绅士与乡村少女间的感情纠葛。诗行通常较短,如果一行有八音节构成,则称为瑟拉纳(serrana)。这种诗歌在中世纪后期尤为典型,代表诗人是璜·瑞兹等。到了14世纪,田园诗歌首先在意大利复苏,并成为文艺复兴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后,田园诗迅速向外传播,影响了欧洲大部分国家和地区。终于,田园诗歌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整个欧洲得到空前绝后的发展。在英国,中古后期才有个别诗人开始尝试这种新型体裁,而最早使用英语方言正式创作田园诗歌的诗人是亚历山大·巴克莱,巴克莱之后有萨利伯爵、巴纳比·古奇、乔治·特伯维尔等,他们共同拉开了英国田园诗歌繁荣发展的序幕。

一、牧歌的传入

在中世纪,虽然古典牧歌在欧陆国家仍有一定程度的发展,但在英国,却只有那位维克菲尔德大师曾在其剧作中有过类似于维吉尔《牧歌》中牧羊人生活场景的描写。“维克菲尔德大师”是查尔斯·米尔斯·盖雷对一位佚名的维克菲尔德神秘剧作者的称呼。维克菲尔德神秘剧集的故事基于圣经写成,共32部,可能上演于中世纪晚期英格兰的维克菲尔德,遂有此名。集中有几部艺术水准极高的戏剧因形式、风格统一被公认为同一无名作者所著。盖雷在他与阿尔文·泰勒共同编辑出版的《英国喜剧代表作》(Representative English Comedies,1903)中称这位无名作者为“大师”,1907年改称“维克菲尔德大师”并沿用下来。维克菲尔德大师是维克菲尔德神秘剧集(the Wakefield cycles)的最主要作家,他同情受压迫者和那些被社会遗忘的人,被后世称作“中世纪的斯坦贝克”。他的作品用严苛的现实主义手法描绘荒凉山区的田园生活,揭示农民的贫困与苦难,其作品的主题基调悲愤、强硬,有时甚至有点蛮横,凸显其对弱者的同情。这种维克菲尔德式现实主义的田园描写很难被看作是牧歌传统的延续,倒是很像风行于18世纪的“反田园诗”(anti-pastoral)的先驱。另外,彼得拉克的牧歌虽然在15世纪的英国已广为人知,且其中的最后一首还在英法“百年战争”中被用于政治目的,写进一篇支持英国获取法国王位权的檄文中;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迹象证明彼得拉克对当时的英国诗坛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只有在那些文艺复兴时期大陆的主要诗人被英国诗坛广泛接受之后,我们才可能对那些模仿之作进行追本溯源。但是,那些模仿之作也绝非等闲,有根基坚牢的英国传统做后盾,它们绝不会甘愿停留在模仿层次上。

牧歌的方言传统虽然不以反映学者的优雅气质为主,而且其风格又常常难以捉摸,但随着牧歌影响的深入,到伊丽莎白时期,本土语言与文化已经成为田园诗歌想当然的语境。诚然,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诗人仍在刻意地模仿维吉尔、桑那扎罗、曼图安还有马洛等人的诗歌,以便让读者学会辨识和欣赏诗人所努力遵循的这种艺术传统;但是,这种模仿之作显然很难与本土传统相区分,因为这些仿作与拉丁语原作之间的相似之处使它们更像是笼统意义上的家族关系,而非确切的父子关系。比如,在1558年的一场宫廷演出中,牧人身着带风帽的外套,头戴软帽,以带束腰[1]34,这副装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牧歌中常常出现的诸如乔利·沃特、维克菲尔德大师还有法国的罗宾等快乐的歌者,而非像泰特鲁斯或是辛瑟罗这样的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到底这位牧人的确切的原型是谁,似乎已无法也没必要考据,因为他属于一个大的文化语境——一个艺术流派,而非某个特定的艺术家。

很可能中世纪的民谣对牧人生活也有普遍的反映,不过证据已存在不多,我们只能从中古诗人马洛礼的作品中寻到一些描写英国挤奶女工的类似于“牧女恋歌”的迹象。乔利·沃特因其名字Jolly(意为“快乐”)的原因而成为“快乐牧童”的代名词,也是这一传统的典型代表。一首题为《我只能跟着哟呵》(CanINotSingbut“Hoy”又译《乔利·沃特》)的佚名歌曲这样唱道:

牧羊人他坐在山坡之上,

穿着短外套,戴了顶宽沿帽,

还有他的火镰,他的笛子和水壶。

他名叫乔利,乔利·沃特,

是一位好羊倌。

哟呵,哟呵!

他的笛子快乐地演奏着。

我只能跟着哟呵。

……

牧羊人站在山坡之上;

羊群围着他咩咩叫,

他把手伸进帽兜下面,

望见一颗血红血红的星星。

哟呵,哟呵!(合唱)(1-8,16-20)[2]50-51

笛声(piping)自然是传统田园文学的一部分,这无论从西德尼(Philip Sidney)的散文体罗曼司《阿卡迪亚》(Arcadia)还是其他类型的田园诗中均可得到明证。而另一个重要元素——山岗(hill)也成为程式化了的牧歌背景,以至于伊丽莎白时代的众多田园诗歌都将背景置于山岭之上,不管从情节角度看是否合适或可能。《诗薮》(EnglandsHelicon)收录的约翰·沃顿的《情人赞》(DameatasJiggeinPraiseofhisLove)显然也受此影响:

牧羊人乔利站在山梁

在山梁上轻松吹笛,

在山梁上快乐歌唱,

无忧无虑的牧笛声

溢出溪谷,飘向平川:

他吹啊唱啊;爱情没有悲伤。(1-6)[3]45

沃顿似乎还模仿了另一首流行歌谣——这首歌谣在伊丽莎白时期广为人知,但应该创作于更早年代:

快乐的牧童坐在山岗,

守护着篱笆门,把号角吹得山响,

他早出晚归,

披星戴月,

欢快的笛声永不停歇。[4]201

乔利形象还有其他几种版本:其中一个是田园剧《少女变形记》(TheMaydesMetamorphosis)中的主人公牧童莫普索,他与守林员的儿子、朝臣的仆人依次登场,演唱符合他们角色特征的歌曲。朝臣的仆人唱的是“财富我的仇敌”;守林人的儿子唱的是“你能否吹响这只小号角?”歌词让人联想到亨利八世时期守林人惯唱的歌曲。牧童莫普索则唱道:

呔哩啰,呔哩啰,呔呔哩呔啰

这牧童如此快活,

他吹起他的号角,

从东方发白吹到太阳西落。[5]358

这些歌词均在追忆中世纪的颂歌(Carols),追忆乔利·沃特和圣诞颂歌中传统的复唱(Refrain)。颂歌本身很可能就是从世俗的民谣演变而来。这个传统将几个世纪连系了起来:山岗上吹着牧笛的牧童是伊丽莎白时期诗歌和中世纪诗歌的共同原型。

中世纪的牧歌传统到了16世纪早期依然充满生机。最早收录《乔利·沃特》的由理查德·希尔(Richard Hill)编纂的《拾遗录草稿》(commonplacebook)中还收录有许多古老的或传统的诗篇。这些神秘剧直到伊丽莎白时期还在上演:其中,切斯特(the Chester)和上文提到的维克菲尔德系列的最后演出大约是在1575或1576年。亨利八世在位期间出现了大批具有中古风格的不同类型的田园文学作品。从法语翻译而来的《牧人历书》(TheKalenderofShepherdes)在1528年之前已历五次修订。红衣主教沃尔西(Thomas Wolsey)在1526年圣诞庆典活动中组织了一场假面舞会,其中有六位老人身着用银色和白色缎子做成的牧人风格的服饰,与同样带着面具的国王及其随从一块儿出场[6]25。在伦敦同业公会的一次仲夏演出活动中,有一个牧童形象至少出场了两次[7]20。此类场景成为伊丽莎白时代更为精致而复杂的化妆表演和盛装游行的先驱。

另外,中世纪还流行着一种以牧歌形式进行教会批评的风尚。斯克尔顿(John Shelton)曾借助其笔下人物科林·克劳特谴责邪恶的教士,说他们无心养羊,却一心惦念着羊毛:

他们没有心思

牧养那些倒霉的绵羊,

却一心盘算着

把羊毛拔个精光。

他们珍爱的是羊毛

而非那群绵羊。

(《科林·克劳特》76-81)[8]125-169

科林·克劳特是普通乡下人的代表,他敢于直接表达对教会的看法,并大胆揭露主教的贪婪、无知、虚浮以及当时泛滥成灾的圣职买卖行为。不过,他又谨慎地声明:他的指控并非针对一切教士,他非但不是反对而且是在捍卫教会。从内容看,诗人的谴责似乎真的有所特指。在《科林·克劳特》中,斯克尔顿多次间接抨击主教沃尔西;他对沃尔西的公开抨击则出现在另一首诗歌《斯皮克·佩罗》(SpekeParrot)的后半部分。而在《何不觐见?》(WhycomeyenottoCourte?)中,诗人已完全不再掩饰:他嘲讽沃尔西主教徒有其表,质疑他的神圣权威,斥责他对各阶层请愿者的跋扈态度,甚至戏弄他的卑微出身。*关于沃尔西的出身,流行着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沃尔西的父亲是位屠夫和牲口贩子,另一种认为其父很可能是位受人尊敬的富有的布商。前者有贬损沃尔西之嫌,后者也未必没有溢美之虞。此种谩骂和攻击在红衣主教有生之年不可能刊印发行,但毫无疑问,它的手抄本曾广为流传。与斯克尔顿的诗歌一样,理查德·希尔的《拾遗录》中收录的一首佚名诗歌也借助一个真正的牧人之口抨击教皇和教士,诗歌每节的末尾重复一个稍作变化的诗行以强化主题:

一天傍晚出去闲逛,

我来到一片田垄旁,

看着禾苗间露珠跳跃闪亮

还有牧人赶着他们的群羊。

有一位开始向我宣讲:

严实实裹着保暖的冬装,

教士们仍觊觎栏里的绵羊。

请圈好你的羊。[9]169

这里,说话人的身份很重要。作为一位真正的牧羊人,他的话客观公正,颇具权威,因为他精通和热爱自己的行业,也深知其中的艰辛。他与那些傲慢、富有的牧师们形成鲜明对比:教士们只“播种罪恶的种子”,而不给羊饲喂“恩典的牧草”;他们的绵羊“脏兮兮的”,一看就是疏于照料[9]169。

毋庸置疑,中古晚期田园诗歌已经在英国产生较大影响。尽管此时多数田园诗歌尚属模仿之作,但它们为英国诗坛带来一股新鲜空气,让更多诗人开始了解并乐于接受这种诗歌体裁。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牧歌中体现出的批判意识——尽管仍旧是外来影响的结果——无疑为18世纪风行英国的反田园诗树立了良好榜样。

二、巴克莱:继承与发展

巴克莱(Alexander Barclay)的5首牧歌创作于亨利八世(1509-1547年在位)时代早期。这是对唱体牧歌在英国的首次亮相,甚至比法国的马洛用同样形式创作还早大约20年。尽管巴克莱采用了古典牧歌的对唱形式,内容上却追随了自14世纪后期就开始流行于法国的田园文学形式“牧羊曲”。在这些“牧羊曲”中,牧羊人的形象被典型化,风帽、毡帽、法式裹腿、水瓶、笛子、牧杖,以及装面包、奶酪的挎包等成为牧人形象的标准元素。同时,他们的生产活动也得以突出表现:他们剪羊毛,给羊涂抹焦油治疗疥癣,保护它们免受灾害袭扰,寻找优质牧场,甚至还挤羊奶,为羔羊哺乳,换草料等。而传统的牧歌则大多倾向于脱离(或者很少描绘)牧人生产生活的真实情景;古典时期、中世纪乃至文艺复兴时期的田园诗歌大多如此,比如,维吉尔式牧人只在夜幕降临前将牲畜关进棚圈了事,圣经里的牧人也不过是赶赶狼,找找羊而已。

巴克莱对法国“牧羊曲”传统的追循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第一首牧歌开篇对主人公科尼科斯的描写就颇具法国风格,只不过科尼科斯略显贫穷,用的是木质汤匙:

风帽的破洞露出几缕乱发,

眼眉上一顶硬毡帽悬挂,

他破旧的衣衫泛着绿色,

打补丁的裹腿紧绷膝下,

毡帽一侧塞着把木汤匙,

外套上挂着个破水瓶子,

悬耳与瓶子几欲分家,

手中握着一把笛子,

丝丝地流露出他的牵挂,

挎包里装着面包和奶酪,

他站在那儿,看样子状态颇佳。

(巴克莱《牧歌》Ⅰ.146-156)[10]

巴克莱对牧歌的主要贡献在于将牧羊人本土化,将牧歌乡村化。这一点显然是受到曼图安的田园诗的启发*曼图安对当时英国诗坛的影响仅次于彼特拉克,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文法学校多把曼图安的作品列入必读目录。其时,维吉尔尚不为英国公众所熟知,而忒奥克里托斯甚至还没被介绍到英国。——尽管曼图安也受到法国“牧羊曲”传统的影响,他的牧羊人依然讲拉丁语。巴克莱并不像后来的斯宾塞(Edmund Spencer)那样给他的人物取些粗鄙的名字,而是仍旧沿用曼图安或维吉尔式的人名,比如阿敏塔斯、敏纳科斯、科尼科斯等;不过,这些人物无疑都是深深植根于诗人本人生活环境的英国本土农民。可见,早期的英国田园诗人就已意识到本土元素对这种新型诗歌在英国发展的重要意义。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英国田园诗的本土化过程从巴克莱时代就或多或少地开始了。

巴克莱被普遍认为是第一位重要的英国田园诗人,他的作品首次让学养深厚的英国诗人领略到田园诗的风采。不过,他的早期作品,如译作《特奥多勒斯牧歌》(EclogaTheoduli即EclogueofTheodulus,1509)和仿作的五首《牧歌》(Bucolics,1512)等,并没有立刻引起英国诗坛的普遍关注。直到《青春》(Adolescentia)1519年在伦敦出版之后,巴克莱才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并很快被奉为圭臬。可见巴克莱对英国诗坛的影响是渐进式的,这也侧面说明英国诗人对牧歌这种新型文学形式有一个逐步接受的过程。在当时英国诗人看来,《青春》的确是一个全新的作品,其新颖的形式之中蕴含着令人振奋的新理念,并以此开创了英国诗歌的新传统。在为《牧歌》写的《序曲》(Prologe)中,巴克莱列举了诸如忒奥克里托斯、维吉尔、曼图安、彼得拉克、特奥多勒斯等一系列杰出的田园诗人,可见他对欧洲田园诗歌发展概况已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很显然,巴克莱受曼图安的影响最大。他对彼得拉克等人虽有了解,却并不深入;而对于忒奥克里托斯,他只是略知其名而已。无论如何,巴克莱对古典牧歌在英国的传承和发展所做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牧歌虽然无法摆脱模仿的窠臼,却已经有了较为明显的创新:首先,他的牧歌篇幅空前之长——每首平均长度是维吉尔牧歌的12倍,而且其牧歌更加突出牧人对歌(话)的特征;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他既不是简单地翻译,也非刻意地模仿,而是力图将牧歌融入到英国诗歌传统之中。

尽管巴克莱很清楚田园文学的使命并不在于表现乡村生活,古典牧歌中的田园与现实中的田园也相距甚远,他还是不遗余力地要将两者进行调和。很显然,他试图以更接地气的乡村现实主义来取代古典牧歌中类似于文人清谈的、虚幻色彩浓厚的理想主义。但巴克莱对题材的选择似乎局限了他的现实主义诉求:他的前三首牧歌题材出自意大利人文主义学者、教皇屁护二世艾涅阿斯(Pope Pius II,1405-1464)的《庙堂悲情录》(EpistoladeCurialiumMiseries),表现的是王公贵族的烦恼;第4首主要基于曼图安的《牧歌(五)》,描写富人与诗人间的行为对撞;第5首拟仿曼图安的《牧歌(六)》,争论起公民与国人间的关系。上述题材并没脱离古典牧歌的俗套,也因此总让人想到现实主义的反面去。事实上,中古英国诗歌传统中并不缺乏对牧人的现实主义描写,巴克莱的牧歌也的确化入了这个传统,他对牧人衣着、饮食、消遣等方面的描写足以显明他对英国诗歌传统的继承。但是,整体来说,巴克莱的牧歌仍然是说教式的,通常是一位牧人对另一位牧人(抑或所有读者)进行指导。只要这种指导涉及到养羊,乃至于天文地理的话,就不至于将诗歌扯离现实主义太远,所幸巴克莱在此方面做得还好。为了把道理说得亲切自然,符合逻辑,巴克莱让其笔下的人物去聆听牧师布道和鸿儒讲学;而作为学者的艾涅阿斯居然被称为“牧羊人西尔维乌斯”,以便使其进入牧人世界合理化。科尼科斯能够详尽描述宫廷生活的悲惨,是因为他年轻时老往宫中送煤炭,这当然是获得内部信息的可靠渠道。在巴克莱笔下,另一位被称为浮士德的牧羊人也有过类似的“旁观者”经历:

他带牛奶和黄油去那儿销售,

却从没想过在城里高就,

因为他目睹过暴行的疯狂,

嫉妒,欺诈,仇恨和邪恶弥漫着城邦。

无需思量,没有挣扎,

他选择生活在乡下。

(巴克莱《牧歌》Ⅴ.29-34)

这位牧羊人也许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不过是见什么说什么:他眼中的都市的确充满了罪恶。他的道德权威不是源于抽象的理论,而是出自“实践与科学”;同时,依照中古文学的传统,为真实的牧人形象赋予一个权威的榜样身份也是强化这种道德权威的常用方法。巴克莱从曼图安那里照单接受了包括亚伯、以色列十二族长、帕里斯、阿波罗等在内的众多宗教与神话形象,还精心地将伯利恒牧羊人以及自命牧羊人的基督形象与“牧羊曲”传统交织起来。为了更好地表现道德主题,他还增加了潘神、赛利纳斯、俄耳甫斯、泰特鲁斯、扫罗、大卫等形象。可见,巴克莱在这点上做得无可挑剔。

直率也好,含蓄也罢,田园诗总归要提供一个审视社会的视角,而牧歌以其惯用主题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表面上看,以乡村为题材的牧歌似乎不太可能以宫廷批判为主题;而事实上,正如威廉·燕卜荪所说,传统牧歌“专写(牧人),却又不是由他们书写和为他们而写”[11]6,这是传统牧歌的典型特征之一,它以间接、含蓄的方式对与牧人毫无关系的其他生活形态展开批判。“牧羊曲”既属此列,道德评判自然也就成其主旨。况且,作为一种贴近牧人现实生活的文学形式,“牧羊曲”在表现道德主题方面具有先天优势。巴克莱在这方面做出了榜样,他不屑于批评那些虚幻飘渺的牧歌,而是直接表现牧人生活的艰苦与清贫,以此表达个人的道德诉求。巴克莱笔下的牧羊人终日与穷困相伴,无论如何也享受不到田园理想的惬意与满足。曼图安曾经在其第3首牧歌中描绘过牧人生活的困苦;巴克莱将这些诗行翻译过来并加以深化,然后放进了自己的第1首牧歌的前部,为下文定下基调:

多少汗水和劳碌,又加多少痛苦

才换来蔽体的衣衫,果腹的食物?

为了羊群的成长,还有家人的生活

君不见,牧人须忍受病痛的折磨。

酷暑难耐,我们仍要把羊群照料,

隆冬来临,又不免受严寒的煎熬;

我们睡卧在地面和石块之上,

他人却享用铺满羊绒的暖床。

(巴克莱《牧歌》Ⅰ.219-226)

诗中对田园生活的现实主义描写使得它比《庙堂悲情录》中对宫廷生活的谴责更可信,更具说服力。与大多数牧歌中的描写一样,艾涅阿斯的乡村是理想主义的,它源自文学想象而非现实生活。换句话说,艾涅阿斯对乡村的认知不是出于切身观察,而是受到其他人的文学想象的影响,比如维吉尔的第1首牧歌中那种惬意的生活场面:

用绿叶作床铺,享用着熟透的苹果,

松软的栗子,香甜的干酪还有很多。

(维吉尔《牧歌·其一》78-81)

类似的情节构成艾涅阿斯乡村描写的主体。而毫无疑问,巴克莱已将表现的重点全面转移,他对宫廷生活和乡村生活的据实描绘使得田园理想更令人向往。因为考虑的因素更全面,科尼克斯的讲述比艾涅阿斯的描写更有分量,更令人信服。巴克莱倡导的是实用伦理学而不是文学虚构。他这样写道:

牧人的生活还不算悲惨,

他们吃得上粗茶淡饭,

还有苹果李子和清泉佐餐,

在羊群中犹如君王一般。

(巴克莱《牧歌》Ⅱ.1045-1048)

巴克莱当然并非是在说喝清水就是贫困的表现,但这种生活状况给人的整体感觉还是颇为震撼。可以想见,这与理想中悠闲满足的田园生活还相距甚远。当塔索(Tasso)让他的老羊倌悠闲地漫步于乡村,思索着大自然的杰作,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的时候,巴克莱的那位一贫如洗的牧羊人敏纳科斯却只能提出最基本的生活要求:

既不要珍宝也无需积蓄财富,

我只要衣食和平静的生活,

外加一间遮蔽风雨的茅舍。

(巴克莱《牧歌》Ⅳ.453-455)

巴克莱创作牧歌时所用的英语已相当纯正。在此方面,那个时期的牧歌诗人当中无出其右者。无论是翻译还是拟仿,巴克莱都会努力将外来的东西融入到英国语境,比如说,艾涅阿斯的牧羊人的食谱中不再有栗子,气候更加恶劣,地理环境也被本土化等。为了给读者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他总要对田园背景进行一些改变。他采用归化手法将曼图安的诗行处理得如同一首伊利儿歌(Ely Nursery-rhyme):

多如爱尔兰的灌木丛,

多如英格兰的葡萄藤,

多如一月忙碌的布谷,

多如二月欢唱的夜莺,

多如海里畅游的鲸鱼,

城里的好人摩肩接踵。

(巴克莱《牧歌》Ⅴ.939-944)

这里,巴克莱借用了民歌的语调和措辞风格,是其现实主义思想向其诗歌创作延展的一个很好实例,也是其艺术风格与创作题材之间相互统一的佐证。为此目的,巴克莱拒绝晦涩艰深的经院哲学,持守质朴通俗的风格,即便他的上帝也是用这种方式讲话。巴克莱的上帝所用的意象都是平易朴实而非庄严华丽的,比如祂这样向夏娃幼小的孩子们赐福:

破瓦罐变不成闪亮金银,

山羊毛做不得漂亮衣裙,

牛尾巴要做成锋利宝剑,

不失败那才叫天方夜谭。

尽管我有能力改变一切,

又岂能让恶棍硬充好人。

(巴克莱《牧歌》Ⅴ.359-364)

曼图亚的原作并非这么对仗,巴克莱这样处理可能也是出于尽量保留原作庄重风格的考虑。巴克莱还会借助寓言式的表达来强化主题。比如,描写伊利主教阿尔科克(Alcock)和温彻斯特主教福克斯(Foxe)时,便颇具伊索寓言的特征:

这公鸡不忌惮那只狐狸

如狮子不惧怕与公牛相遇。

(巴克莱《牧歌》Ⅰ.527-528)

可见,巴克莱不但不拒绝寓言,还尽力使寓言大众化,消解了其晦涩与神秘。正是借助这种方法,他才能够使城市、宫廷、教堂这些主题成为牧人们的日常谈资。

巴克莱在其牧歌中对英国性的坚持与他对乔叟的尊崇密不可分。他的牧歌虽然源自意大利,但他却视这位杰出的英国诗人为导师。乔叟的影响在巴克莱的第5首田园诗的梗概中表现的尤为明显,使其读起来像是压缩版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CanterburyTales)的《总序》(General Prologue):巴克莱描写的季节是冬天而非春天,更像乔叟的姐妹篇。故事中,巴克莱也用乔叟式的眼光观察和描写人物,不放过任何重要细节。其实,乔叟并未描绘过现实中的牧羊人,而只是将其用作寓言形象。巴克莱弥补了乔叟的这一缺漏。请看巴克莱第五首牧歌如何开场:

寒冬一月炉火暖洋洋,

田野里一片萧瑟凄凉,

牧羊人归家羊群入栏,

撤退到窝棚躲避严寒;

碧绿的树木和沃土地,

被暴风雪遮掩了美丽;

小鸟们自知冬天漫长,

惶惶然止住啁哳歌唱。

有两位年轻的牧羊人,

相约会面于这个小村;

他们是浮士德和阿敏塔,

很难说他俩谁更强大;

他们靠的是各自魅力

而不拿财富来壮底气。

阿敏塔着装正式高雅,

帽沿下不露一丝头发,

衣服褶熨得笔挺笔挺,

伦敦派学得从从容容。

(巴克莱《牧歌》Ⅴ.1-18)

高贵的做派不代表富有,事实上,这位也的确不那么有钱,他不过是“挺着贵族的肚子,却掂着个乞丐的钱袋”(《牧歌》V.21);他在城里久不得志,于是,“为了躲避债务和贫穷”(《牧歌》V.27),逃出城来,却发现“没有一家旅店、酒馆/可供他投宿”(《牧歌》V.28-29)。

巴克莱从没有像斯宾塞那样谈及过英国式泰特鲁斯对自己的影响,但他的确曾以模仿的形式表达了对泰特鲁斯的敬意。作为一名早期都铎诗人,巴克莱的声名几乎完全被斯克尔顿所遮掩。但就英国牧歌传统的主流而言,巴克莱还是更胜一筹。巴克莱一直在他的牧歌中尝试一些从未在其母语中运用过的传统悠久的艺术形式,尽管这种尝试只是取得了部分成功。

三、牧歌的传播

直到亨利八世统治的末期,新阿卡迪亚风格的田园诗的影响才渐渐显现出来。这在萨利伯爵(Earl of Surrey)的《隆冬归来》(Inwintersjustreturne)中可见端倪,这首诗讲的是一个牧羊人在冬天的早晨去放羊,听到一个失恋者的痛哭,阻止他自杀失败后将其葬在特洛伊罗斯墓旁的故事。诗歌中的第一人称叙述,对牧羊人本职工作的现实主义描写,以及牧羊人和朝臣的特殊关系都显示出了中世纪的传统;但是失恋,失恋者的自杀以及令人意想不到的闯入奇幻之境等元素仍属于典型的意大利阿卡迪亚风格。这首诗最初发表于《托特尔杂集》(Tottel’sMiscellany)*《托特尔杂集》(Tottel’s Miscellany初名Songes and Sonettes)是第一部公开印行的英国诗歌集,由理查德·托特尔于1557年出版。集中收录萨利伯爵、托马斯·怀俄特(Thomas Wyatt)等诗人271首诗歌。诗集受到各阶层读者的普遍欢迎,很快就被多次再版。。这个集子是中世纪对阿波罗风笛描写的集大成,其中收录的萨利伯爵另一首田园诗《哈佩勒斯的抱怨》(Harpelus’Complaynt)更是深受来自意大利的影响。诗歌描写了一个三角恋式的故事:哈佩勒斯喜欢牧羊女菲丽达,菲丽达却倾情于科林,而科林并不喜欢菲丽达。故事和人物名字本身就具有古典色彩。同时,为表现牧羊女拒绝一个求爱者而另寻新欢这样的主题,诗歌借鉴了曼图安的阿敏塔,让哈佩勒斯以死要挟并为自己写下墓志铭;诗歌还为表达哀婉情绪而借鉴了彼特拉克情诗中的表达方式:

什么理由可以使

残忍和美丽相分?

为什么女人的内心

总藏匿一位暴君?

(《哈佩勒斯的抱怨》81-84)

但是,从其他方面来看,这首诗又具有强烈的英国色彩。它采用的是民谣或者中世纪田园抒情诗《罗宾与梅肯》(RobeneandMakyne)*《罗宾与梅肯》是15世纪苏格兰诗人罗伯特·亨利森(Robert Henryson)的一首田园短歌,诗歌用歌谣体写成,情节简洁紧凑,富有乐感。该诗出现在多部诗集中,建议参见弗兰克·柯尔莫德(Frank Kermode)编辑的《英国田园诗歌——从开始到马维尔》第46页。的韵律。诗中,长于纺织和唱歌,以给科林做花环为乐的菲拉达本是法国“牧女恋歌”中的一个形象,这是她首次出现是在英国文学中。也许正是这种结合使得这首诗广为流传,该诗不但被收录进《诗薮》,还配有一首署名为牧羊人托尼(Shepherd Tonie)的和诗,足见其影响之大。

紧跟上述意大利风尚之后,英国诗坛表现出对田园诗这种文学形式持久而浓厚的兴趣。但必须承认,就巴克莱牧歌创作的年代来看,他并非这股牧歌潮流的首启者;因为英国诗人开始广泛地创作牧歌是在16世纪中叶,也就是巴克莱去世之后。帕特纳姆(George Puttenham)在他的《英国诗歌艺术》(ArteofEnglishPoesie)中提到他自己曾给爱德华六世写过一首田园诗,诗中以埃尔潘(Elpine)来称呼爱德华六世[12]106。埃尔潘可能源于桑纳扎罗的埃尔皮诺(Elpino),意为“满怀希望的”或者类似的含义,因为帕特纳姆认为“爱德华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王子”[12]106。这首诗现今已不存世,但从帕特纳姆引用的五行诗句来看,此诗可能是一首将国家比作船舶的寓言诗,或者说是一首渔人牧歌,而不是正统的田园诗。但由于埃尔潘显然是站在陆地上提出关于船舶的问题,他可能习惯性地忽视海洋,而仍旧在诗中表现得像一个牧羊人。此诗无疑是用典型田园诗形式写成的关于道德及政治的寓言,寓大量典故于颂词之中。

巴纳比·古奇(Barnabe Googe)于1563年创作的田园组诗8首应该是巴克莱之后、斯宾塞之前唯一具有原创色彩的英国田园诗。不过,尽管具有原创色彩,这些诗歌的绝大部分题材仍是取自欧洲大陆,而忽视了除道德观之外的本土其他传统。此后相继出版的有特伯维尔(George Turberville)的曼图安牧歌译本(1567),署名为弗莱明(Fleming)的牧歌译本(1575)等;另外,巴克莱本人的牧歌也附在《愚人之船》(ShipofFools)1570年版本之后得以重印。1588年《短歌六首》(SixeJdillia)*伊丽莎白时期翻译的忒奥克里托斯的牧歌第8、11、16、18、21和31首,描写的是忒奥克里托斯在西西里的田园生活。在牛津出版,终于打破了忒奥克里托斯作品在英国无任何译本的局面。贾尔斯·弗莱彻(Giles Fletcher)于16世纪60年代用英式拉丁语创作的三首牧歌是英国人对田园诗产生兴趣的更进一步明证:其中两首是关于新教的辩论,另一首则表现学院政治纷争的激烈景象——这种主题是彼得拉克引入田园诗的,但宗教改革后的版本以及寓言的运用使之在文艺复兴大潮中更易于被人接受。这一时期,除了曼图安和维吉尔这两位主要权威之外,古奇还把田园诗的典范扩展到蒙特梅耶(Jorge de Montemayor)*乔治·德·蒙特梅耶是用西班牙语写作的葡萄牙小说家、诗人。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散文体田园传奇《戴安娜》(Diana)。和维加(Garcilaso de la Vega)*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是西班牙“新体诗”的第一位伟大诗人。维加的诗作流传至今的约5000行,其中有十四行诗40首,大多描写爱情;田园诗3首:第1首通过牧人萨利西奥和内莫罗索的对话,表达诗人对恋人伊萨贝尔·弗莱雷之死的悲痛;第2首主要描写一对牧人之间的爱情,情节曲折,富有戏剧性;第3首用优美的八行诗体描写塔霍地区宁静悠闲的牧人生活景象,以暗示伊萨贝尔女王之死告终。。

古奇的田园组诗之所以不如巴克莱的作品成功,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尝试过把自己崇尚的权威与英国传统相结合。语言形式可能是他对英语传统做出的唯一让步:他选择了十四音节的诗行形式(Fourteener),构成七步抑扬格(iambic heptameter),这通常被看作古典诗歌传统中六步格诗行(hexameter)在英语中的对应形式。要是把古奇的诗行按4-3音步分开排列,可以看出与《罗宾与梅肯》和《哈佩勒斯的抱怨》中非常相似的民谣韵律。比如,把原本为一行的“A proverbe olde hath ofte ben hearde,and now full true is tryed”分作两行便成了歌谣体的韵律:

A proverbe olde hath ofte ben hearde,

and now full true is tryed.[12]40

常听的一个古老谚语,

如今被真真地应验了。

(古奇《牧歌三》97-98)

试比较《哈佩勒斯的抱怨》的前两行:

Phillida was a fayr mayde,

As fresh as any floure.

菲丽达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与所有鲜花一样鲜亮。

(《哈佩勒斯的抱怨》1-2)

歌谣体的明快流畅、易于吟诵的特征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收录古奇诗歌的诗集多用歌谣体形式重新断行排列的原因。

无论从形式上还是题材上,古奇几乎没有脱离过自己的既定路线。他的题材要么取自曼图安,比如,《牧歌一》讲述爱情的痛楚本质,《牧歌三》批判城市的邪恶;要么源自蒙特梅耶,比如《牧歌二》《牧歌四》《牧歌五》构建的几个颇为复杂的爱情故事。古奇和巴克莱均擅长说教,不过两者的方式大相径庭。巴克莱是坦率地说教,他绝不会把对宫廷生活的批评伪装成其他的东西;古奇则是沿着爱情的甜蜜小径把他的读者引向演讲厅。例如,《牧歌二》中被情人拒绝的达密塔,好似古奇版的阿敏塔。他用长段的独白悲吟出动人的诗句,最后自杀身亡:“达密塔死于此。”[12]37这最后一句颇像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但是,这种极端的彼得拉克式的忧郁最终遭到报应:自诩拥有天堂般灵魂的达密塔在《牧歌四》中被诅咒,他的殉情在米利比乌斯看来恰是对瑞森(Reason)的极大伤害。这不仅是对达密塔自身故事的明确评判,也是对第一首牧歌中关于爱情的痛楚本质的注解。《牧歌五》讲述了一个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贵族青年浮士德试图通过仆人维拉利乌向自己喜爱的克劳迪娅求婚,不料克劳迪娅却爱上了维拉利乌;当克劳迪娅获知维拉利乌选择忠实于自己的主人后,便自杀而终。这个故事部分受到蒙特梅耶的《戴安娜》(Diana)第二部中牧羊女菲丽丝米娜的爱情故事的影响,后者据说也是莎士比亚创作《维洛那二绅士》(TwoGentlemenofVerona)时的故事原型。在《牧歌六》中,浮士德又出现在乡下(尽管存在一些叙事上的不一致,但是大概是同一个角色),在那里领受了关于地狱历险、理智的首要性以及乡村生活的魅力等方面的训诫。最后一首诗,即《牧歌八》,是对所有诗歌总体大意的概括:撤退到阴影中的克里顿和柯尼科斯展开对唱。柯尼克斯唱道:

不是那些可怜的情人,

而是那位永恒的王,

将草原赐给我们的牛羊,

保佑我们福寿绵长。

(《牧歌八》23-26)[12]62

歌唱的内容包括对牧羊人生活的赞扬,对古典神话中众神的抨击,以及对所有追求享乐者的谴责等。

古奇尝试把中世纪传统的道德观应用到文艺复兴时期田园主题中,但他失败了。他的失败并非因为他所倡导的道德规范过于严苛,而是因为两者之间并没有共同之处。批评一个牧羊人没有成为好牧羊人是一回事,但责骂一个已经跨越意大利诗歌想象之外的乡村青年没有成为一个对精神斗争具有敏锐触觉的新教徒,这的确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古奇是把文艺复兴时期的田园诗作为一个整体来抨击:害相思病的牧羊人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但是,这个命题的抨击力却被牧歌式相思病的魅力所消减,以至于对相思病中的牧羊人的描述占去了整组诗歌一半多的篇幅。古奇的新教徒道德批评至少切中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其他许多田园诗对教会以及政治寓言的兴趣在消减。《牧歌三》有倡导重归玛丽治下的天主教以及烧死善良牧羊人达夫尼斯和阿荔吉等情节。诗人还以曼图安的山川、河谷等意象来象征宗教的变化:刚刚被引领到“欢乐小山”(《牧歌三》122)的羊群,被逼迫返回到他们“散发着恶臭的山谷”(121)中那“腐败破旧的草地”(127)上。可见,一切倡导简朴生活的慷慨陈词都不如田园诗中牧羊人的生活那样更具说服力。

整个16世纪,尤其是在《牧人日历》出版前的20年里,英国诗坛对田园诗歌表现出持久且益加高涨的兴致。对这一时期的田园诗歌的统计显示,斯宾塞之前的抒情诗和牧歌不但是评价这种持续高涨的热情的有效尺度,也反映了田园诗歌影响范围的不断扩大。

伊丽莎白时代早期逐渐为人熟知的还有其他形式的田园诗。意大利和法国田园诗人(尤其是桑纳扎罗和马洛)的作品愈加受人欢迎。1565年,龙沙(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彼埃尔·德·龙沙(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法国第一位近代抒情诗人。1547年组织七星诗社。1550年发表《颂歌集》(Odes)四卷,声誉大著。1574年所写组诗《致埃莱娜十四行诗》(Sonnets pour Hélène)被认为是他四部情诗中的最佳作品。把他的《哀歌、假面舞会和牧歌》(Elegies,MascaradesetBergerie)献给伊丽莎白女王,据说还因为赠书获得一枚钻石作为回报。一部题为《戏仿田园诗新编》(lususpastoralesnewlycompyled)的诗集曾于1565年或者1566年进入书业公所,可惜当今已无副本存世。一首描写牧羊人、野人、仙女和农耕之神萨杜恩的牧歌于1574年在温莎和雷丁被一群意大利演员呈现出来。另一首关于希腊少女的田园诗或者历史故事被莱斯特伯爵(Earl of Leicester)的仆人们于1578年或者1579年搬上舞台以庆祝基督教节日;1584年圣诞节上演的以菲丽达和科林为主人公的牧歌,其中有一个情节是为一群仙女和一座山佩戴围巾。

一切证明,阿卡迪亚式牧歌已经到达英国并开始驻留于此,但这只是众多田园诗中的一种模式。文艺复兴提供了可供田园诗充分发展的多种形式:重新改造的牧歌、浪漫田园剧和田园传奇等。西德尼的《阿卡迪亚》的首要成就是他努力创造出一个不脱离社会责任的理想国度。意大利和法国的田园诗唤醒了英国诗人对自身传统的新意识和新兴趣,但田园诗之所以展现出如此巨大魅力的另一原因却是田园诗自身所固有的。田园诗意味着艺术与自然的完美结合:艺术寓于维吉尔、桑纳扎罗和每一位牧歌诗人诗歌的欢乐之中;自然则体现在诗歌与乡村简朴生活的关系中。在欧洲,只有像斯宾塞、西德尼、莎士比亚、德雷顿以及许多声名稍逊的诗人们意识到了此问题的重要性,并开始正面地面对它。正是因此,这个诗人群体后来在田园诗歌方面的成就注定超越了欧洲其他国家,也使得英国成为文艺复兴后期欧洲田园诗歌创作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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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lish Eclogues of the Pre-Renaissance Period

JIANG Shi-chang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Though pastoral poetry was first introduced to Britain as late as the end of the medieval period, it began to manifest a tendency of combining with the local cultural context at the very beginning. The early eclogues show not only the poets’ consciousness of native culture, but a spirit of critical realism as well. The first poet who composed eclogues in the English language is Alexander Barclay, whose translation and creation of pastoral poetry prepared the native poets for the special charm of eclogue. Influenced by Barclay, more and more English poets engaged themselves in the translation and creation of pastoral poetry innovatively. Those early pastoral poetry initiated a “neo-Arcadian” fashion, which set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coming flourish of English pastoral poetry in the Renaissance period.

Pre-Renaissance; pastoral/eclogue; neo-Arcadian; Alexander Barclay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2.035

2015-11-13

2013年度国家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3BWW051); 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1YJA752005)

I106.2

A

1000-2359(2016)02-0179-10

姜士昌(1966—),男,河南尉氏人,文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与文体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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