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高鑫,马新月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唐代疑古惑经思潮探研
汪高鑫,马新月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唐代前期在完成经学总结的同时,也因经义疏解的统一和解经方式的僵化而出现了经学危机,在这一背景下掀起了疑古惑经思潮。唐代疑古惑经思潮持续时间很长,几乎与唐代历史相始终,一直处在不断的演变过程中。唐代前中期疑古惑经思潮的代表人物是刘知幾,他虽然以史学的视角质疑经书记载的部分内容,却并不否定经学思想,反而强调史著需要维护名教。唐中后期疑古惑经思潮的主要代表是新《春秋》学派,他们站在经学的立场上对《春秋》“三传”进行批评、质疑,重视分辨经史之别,而其注重褒贬义理的经学思想,对唐中后期史学新变乃至宋以后史学发展都有重要影响。
唐代;疑古惑经;刘知幾;新《春秋》学派;经史之辨
唐代前期经义疏解的统一和解经方式的僵化,使得经学的发展受到禁锢、失去活力,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出现了一股疑古惑经的思潮,人们对传统经说大胆怀疑,进行纠缪,提出新解,由此开启了唐代经学发展的新风。唐代的疑古惑经思潮持续的时间很长,基本上与唐代历史相始终。在疑古惑经思潮发展过程中,人们疑古惑经的视角与立场不尽相同,有从史学视角进行疑古惑经,更多的则是从经学角度进行疑古惑经。疑古惑经思潮以及过程中的经史辨析,对于唐代经史之学的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以往学者的研究,主要是针对个案作出的①如齐木哲郎、曹峰:《永贞革新与啖助、陆淳等春秋学派的关系——以大中之说为中心》,《西北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纪丹阳:《刘知几“疑古惑经”思想探析》,《安徽史学》2015年第3期等。,缺乏对于唐代疑古惑经思潮的整体把握。本文试对唐代疑古惑经思潮兴起的背景、演变过程、主要学派观点及其特点作出系统论述,以求教于方家。
唐代疑古惑经思潮兴起的背景是初唐的经学总结。随着隋唐大一统政权的建立,隋与唐初的经学也开始由南北朝时期的分立局面逐渐走向统一。这一经学统一过程开始于隋朝,完成于唐初。隋朝经学的代表性人物是人称“二刘”的刘焯和刘炫,刘焯著有《五经述义》,该书虽已散佚,但其弟子孔颖达在《五经正义》中多有引述;刘炫的经学著作有《五经正名》《尚书述义》《毛诗述义》等,今有辑佚本。二刘的经学不拘一家之说,对于南北朝时期的南学和北学作了某些折中,他们的经学贡献主要表现为对唐代群经正义有重要影响,清人皮锡瑞说:“隋之二刘,冠冕一代。唐人作疏,《诗》《书》皆本二刘。”[1]唐初,经学家陆德明完成《经典释文》的撰述,对唐初以前的经学汉学系统作了初步总结,奏出了隋唐统一经学的先声。此后,唐太宗先是诏命颜师古考定“五经”,完成了关于“五经”的文字统一工作;数年后又诏命孔颖达等人撰修《五经正义》,唐高宗时期最终完成了对“五经”经义的统一疏解,颁行天下传习。这“五经”的统一疏解分别是:《周易正义》用魏王弼、韩康伯注,《尚书正义》用伪孔安国传,《毛诗正义》用汉毛公传、郑玄笺,《礼记正义》用汉郑玄注,《春秋左传正义》用晋杜预注。
然而,经义的统一疏解,以及《五经正义》坚守的“注不驳经,疏不破注”的解经原则,在宣告“五经”经义实现历史性统一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儒学因此而被禁锢,走向僵化,儒学的发展因此失去活力和创造性。因为经学有了统一的标准,《五经正义》成为对经学的唯一的解读,自然也就限制了人们对于经义的理解。隋与唐初经学总结的初衷是为了服务于大一统政治的需要,然而这种固化的经学却难以培养出真正的治国人才,从而又影响了经学的功能发挥和学术地位。据《旧唐书·儒学传》记载,高宗即位以后,“政教渐衰,薄于儒术,尤重文吏”;到了武后统治时,更是“以权道临下,不吝官爵,取悦当时”,导致“博士、助教,唯有学官之名,多非儒雅之实”,“生徒不复以经学为意”[2]卷一八九《儒学上》。文吏受到重用,与经学博士没有真才实学有关系,这样的经学自然不利于发挥其经世致用功能。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一些经史学家意识到了经学发展的危机,于是大胆地站出来疑经惑传,从而掀起了一股疑古惑经之风。早在武后时期,王元感就撰写了《尚书纠谬》《春秋振滞》《礼记绳愆》这样的著作。虽然当时这些著作受到一些学者的批驳,如“祝钦明、郭山恽、李宪等本章句家,见元感诋先儒同异,不怿,数沮诘其言”,但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支持和赞扬,“徐坚、刘知幾、张思敬等惜其异闻,每为助理,联疏荐之”[3]卷一九九《儒学中》。王元感的这些著作现在都已经亡佚,其具体内容已不可考证,但是从徐坚、刘知幾等人联名为他推荐来看,当时的确是出现了一股质疑经典的思潮。
王元感之后的唐前中期,刘知幾是这股疑古惑经思潮的重要代表人物。所著《史通》,辟有《疑古》《惑经》两篇,大胆地对一些古代经典进行质疑,指出这些经书之中所叙述的历史事实未必可信。其中《疑古》篇主要怀疑的是《尚书》《论语》中的记载,刘知幾列举了十条可疑之处,并加以详细说明,其中包括尧舜禅让、汤伐夏桀等在传统儒家观念中已成定论的历史事件。而在《惑经》篇中,刘知幾更是列出“十二未谕”和“五虚美”来说明《春秋》叙事之不当。古代学者对这两篇文章多加批驳,认为刘知幾是在诋毁圣人,诽谤经典。明人郭孔延在《史通评释》中批评刘知幾舍弃孔子删定的经书而相信汲冢书,所谓“弃洙泗之删书,信汲冢之琐语”,并且认为他对上古君王禅让的怀疑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4]。明人纪昀作《史通削繁》,更是将《疑古》的全文和《惑经》中的大段内容直接删去。而近代以来的学者又大加赞扬刘知幾疑经的思想,认为他能突破传统经学枷锁,具有反抗精神。实际上,这样两种观点都太过绝对化。张振珮在《史通笺注》中说道:“过去毁其离经叛道,近人誉其反抗精神,都从著者对儒经的态度考虑。事实上,是反映了著者忠于史学的态度……说他离经叛道,不论是诽毁还是奖誉,都嫌太过。”[5]他不赞成这种走向两极的观点,并且具体分析了出现这种不同评价的学术思想原因,那就是刘知幾是站在史学立场上来进行疑古惑经的。
到了唐代中后期,唐代经学发展的模式化倾向愈加明显,经学地位也受到了冲击。这一点在科举考试中表现得较为明显。唐代的科举重文辞而轻经义,且经籍分为大、中、小三等,大经受到较多的关注,而中经和小经则不被重视。这样的科举制度发展到中唐以后其弊端越来越明显,当时的士人多长于诗文创作而疏于经籍研读,对经书的理解墨守《五经正义》,而对于《公羊传》《穀梁传》这样既不在《五经正义》范围内,又属于小经的典籍更是知之甚少。唐代宗时期,时任礼部侍郎的杨绾就曾上疏指出现行的科举制度使得学者“不通经史,明经者但记帖括”[3]卷四十四《选举上》。此外,由于佛、道二家的兴盛,人们对儒家经学思想的信仰也产生了危机。从学术与政治的关系而言,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的统治出现危机,经学发展的现状表明,它已经无法发挥经世致用的功能,不符合封建政治统治的需要。
在这样的学术与政治背景下,经学要想求得发展,发挥出经世致用的功能,传统经学模式亟待突破和革新。安史之乱后,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年),出现了一批学者,他们对以前的经解进行反思,抛弃固有的经学注疏,建立新的经说。《新唐书》记载:“大历时,助、匡、质以《春秋》,施士匄以《诗》,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茝以《礼》,蔡广成以《易》,强蒙以《论语》,皆自名其学。”[3]卷二百《儒学下》正是这些学者的“自名其学”,由此开启了新一轮的疑古之风。在这些疑古的学者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啖助、赵匡、陆淳(即陆质)三人,他们以研究《春秋》著称,一般被称为“新《春秋》学派”或“啖赵学派”。新《春秋》学派以啖助、赵匡为先驱,而最终由陆淳集其大成。啖助博览经书,尤其精通《春秋》,作《春秋集传》《春秋统例》。赵匡曾经订补啖助所写的《春秋集传》《春秋统例》,自己撰写了《春秋阐微纂类义统》。他们两人的著作都散佚了,部分内容保存在陆淳的《春秋集传纂例》中。陆淳师从啖助,与赵匡为友。他综合了这两个人的学说,撰写了《春秋集传纂例》《春秋微旨》和《春秋集传辨疑》。
新《春秋》学派的疑古主要针对的是《春秋》“三传”,即《左传》《公羊传》和《穀梁传》。他们认为“三传”的解释并不符合《春秋》经文的原意,尤其是在唐代一直处于官方正统地位的《左传》,“叙事虽多,释意殊少,是非交错,混然难证”[6]卷一《三传得失议第二》;而且正是由于此前《左传》一直广为传习,才导致“习《左氏》者皆遗经存传,谈其事迹,玩其文彩,如览史籍,不复知有《春秋》微旨”[6]卷一《啖氏集传集注义第三》。除此之外,他们甚至还怀疑“三传”的作者,认为《左传》作者并不是左丘明,所谓《公羊传》和《穀梁传》的作者公羊高和穀梁赤,也有可能是后儒的假说。这就进一步说明了新《春秋》学派认为“三传”解经的价值不高。啖、赵、陆三人对“三传”的审视是以其解经之义是否符合“《春秋》微旨”为标准的,这样的疑古实质上是疑传而尊经,他们试图抛开“三传”的固有解释,回归《春秋》经文本身,追寻他们所认为的真正的经学大义。新《春秋》学派的疑古思想对当时乃至后来学术的革新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使得经学研究的模式有了重大的转变。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评价道:“汉儒以来言《春秋》者推宗三传,三传之外,能卓然有见于千载之后者,自啖氏始,不可没也。”[7]可见新《春秋》学派对“三传”的质疑引领了舍传解经的经学研究新方向。
从本质上来看,唐中后期新《春秋》学派的疑古与之前刘知幾以史疑经的思想是有区别的,应当说他们在经学危机的背景下重新树立了经学的学术地位,强调《春秋》经文的褒贬之义而非历史叙述的意义,这对于唐代中期以后经史关系的发展方向也有着深刻的影响。
在唐代前中期的疑古惑经思潮中,经史学家刘知幾是最具代表性的学者。与大多数学者经学立场的疑古惑经不同,刘知幾则是以史学的视角进行疑古惑经的。纵观刘知幾的疑古惑经思想,主要体现在其史学评论著作《史通》中的《疑古》和《惑经》两篇当中。
在《疑古》篇中,刘知幾开篇就论述了上古之史分为记言之史和记事之史,而且他指出“古人所学,以言为首”[8]卷十三《疑古》,所以像“虞、夏之典,商、周之诰,仲虺、周任之言,史佚、臧文之说”[8]卷十三《疑古》就被奉为经典,而叙事之史则十分少见,许多上古的史事罕为人知,从而形成了“记事之史不行,而记言之书见重”[8]卷十三《疑古》的局面。这种重言轻事的传统一直延续了下来,例如两汉的儒者对《左传》大加批驳,而推崇《公羊》《穀梁》二传,刘知幾认为这是由于《左传》以记载《春秋》经文背后的史事为主,且涉及了一些经文以外的历史内容,而《公羊》《穀梁》二传释言较多。另外,像《尚书》《论语》这样的记言之史也同样备受重视。刘知幾认为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传统,使得“唐、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8]卷十三《疑古》。
从刘知幾在《疑古》篇开篇的论述来看,他是以史学的视角来看待古代经籍的。首先,他以记言之史和记事之史来概括古代典籍。像《尚书》《论语》这样被后世视为经书的典籍,都被他归为记言之史,这就反映了他的史学立场。其次,他更强调经籍的历史叙事作用。从经籍的特点来看,记言之史一般记载的是重要人物的言论,这些言论往往具有很强的道德教化和训诫的意味;而记事之史则更注重对历史事实的记述。刘知幾指出了古人轻事重言的弊端,认为这样会使真正的历史事实湮没无闻,说明他更重视的是经籍的历史叙事的作用,追求史学意义上的真实性。而且在《疑古》篇后面的内容中,刘知幾基本就是针对《尚书》《论语》等经籍叙事不实的问题进行质疑,可见他的疑经思想就是从史学角度出发的。
在《疑古》篇中,除了开篇对经籍发展特点的整体概述,刘知幾的具体论证过程也体现出了他以史疑经的特点。他说:
盖《虞书》之美放勋也,云“克明俊德”。而陆贾《新语》又曰:尧、舜之人,比屋可封。盖因《尧典》成文而广造奇说也。案《春秋传》云:高阳、高辛二氏各有才子八人,谓之“元”、“凯”。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举。帝鸿氏、少昊氏、颛顼氏各有不才子,谓之“浑沌”、“穷奇”、“梼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缙云氏亦有不才子,天下谓之“饕餮”,以比三族,俱称“四凶”。而尧亦不能去。斯则当尧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齐列,善恶无分,贤愚共贯。且《论语》有云:舜举咎繇,不仁者远。是则当咎繇未举,不仁甚多,弥验尧时群小在位者矣。又安得谓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
这一段话主要针对的是《尚书·虞书·尧典》中对尧的评价的问题。《尧典》称尧“克明俊德”,后世著作也因袭《尧典》,对尧的评价很高。然而刘知幾认为,尧在位时有的贤人不能被举用,像“四凶”这样的小人也没有被驱逐,“善恶无分,贤愚共贯”,所以不可称之为“克明俊德”、“比屋可封”。在论证过程中,刘知幾援引了《左传》和《论语》中的内容,具体分析了尧在位时贤人和小人的情况。其实,现在来看,《尧典》中的“克明俊德”是对尧的称赞之辞,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而刘知幾则是从历史的真实性出发,探求尧当政时的社会状况,从而对传统的评价产生了质疑。而且刘知幾引用其他文献来对《尚书》的内容进行考辨,这也说明了他具有历史考证的史学意识。
《疑古》篇还多次以近古历史的经验来推测上古历史,由此对经书中的记载表示怀疑。刘知幾说:
《论语》曰:大矣,周之德也。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案《尚书序》云:西伯戡黎,殷始咎周。夫姬氏爵乃诸侯,而辄行征伐,结怨王室,殊无愧畏。此则《春秋》荆蛮之灭诸姬,《论语》季氏之伐颛臾也。又案某书曰:朱雀云云,文王受命称王云云。夫天无二日,地惟一人,有殷犹存,而王号遽立,此即《春秋》楚及吴、越僭号而陵天子也。然则戡黎灭崇,自同王者,服事之道,理不如斯。亦犹近者魏司马文王害权臣,黜少帝,坐加九锡,行驾六马。及其殁也,而荀勖犹谓之人臣以终。盖姬之事殷,当比马之臣魏,必称周德之大者,不亦虚为其说乎?
刘知幾认为《论语》称颂周德是“虚为其说”,他引用《尚书序》的话,说明周文王征伐黎国就是僭越的行为,因为当时周文王属于诸侯,不能擅自讨伐他国,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与商王室结怨。在刘知幾看来,这种僭越的行为,就像《春秋》中的荆蛮灭诸姬、《论语》中的季氏伐颛臾一样,至于周文王在商王仍存的情况下就自己称王,这更是如同《春秋》中吴、楚僭号称王。所以,刘知幾认为周文王并不像《论语》所说的那样道德高尚。而《论语》之所以这样记载,据刘知幾分析,这就类似于后世司马昭谋害权臣,僭用天子的建制,而西晋的中书监荀勖为了向司马氏政权献媚仍然称司马昭“人臣以终”。从刘知幾的分析就可以看出,他对《论语》记载的内容的怀疑都是来自于他对历史的认识,他根据后世历史发展的规律来推测殷周易代的情况,这说明他对历史发展有一个整体的把握。另外,刘知幾也以同样的方式质疑了经书当中尧舜禅让、武王伐纣等在传统观念中已成定论的历史事件,这些都体现了他以史疑经的思想。
在《惑经》篇中,刘知幾主要针对的是《春秋》这一部经典。在开篇他就表明《春秋》是孔子所修的一部史书,他说:“但孔氏之立言行事,删《诗》赞《易》,其义既广,难以具论。今惟摭其史文,评之于后。”[8]卷十四《惑经》而所谓的孔子所著的“史文”,刘知幾指的就是《春秋》。刘知幾以史学的角度来看待《春秋》,这为整篇质疑《春秋》定下了一个基调,他的所谓《春秋》“十二未喻”和“五虚美”都是源于这样一种史学立场。
在“十二未喻”中,刘知幾提到《春秋》所记载的史事往往来源于他国使者到鲁国的赴告,使者所告的史事有大有小,还有遗缺,而刘知幾认为《春秋》的记载是“苟有所告,虽小必书;如无其告,虽大亦阙”,这就导致“巨细不均,繁省失中”[8]卷十四《惑经》。如鲁僖公十六年宋国出现了六鷁退飞的现象,这是非常小的事件,《春秋》记载下来了,但晋国灭耿、魏、霍三邦这样十分重要的事情《春秋》就没有记载。而且刘知幾说:“案晋自鲁闵公已前,未通于上国。至僖二年,灭下阳以降,渐见于《春秋》。盖始命行人自达于鲁也,而《琐语春秋》载鲁国闵公时事,言之甚详。斯则闻事必书,无假相赴者也。盖当时国史,它皆仿此。”[8]卷十四《惑经》这是说晋国在鲁闵公以前没有通于鲁国,所以《春秋》中关于晋国的记载详于鲁闵公之后,但是晋国的史书却记载了鲁闵公之前鲁国的史事,这说明当时鲁国以外的他国国史并没有仅依靠正式的使者传告来编写,而是“闻事必书”的。因此,刘知幾批评《春秋》说:“比夫诸国史记,奚事独为疏阔?寻兹例之作也,盖因周礼旧法,鲁策成文。夫子既撰不刊之书,为后王之则,岂可仍其过失,而不中规矩者乎?”[8]卷十四《惑经》由此可见,刘知幾认为《春秋》作为一部史书应当内容详实,繁省合理,他以其他的国史著作作为参照,从而指出了《春秋》记载失当的问题。而且,刘知幾说:“盖君子以博闻多识为工,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8]卷十四《惑经》然而使者来告之辞不一定符合事实,比如对于兵败、弑君这样的事情多有隐讳,叙述某些事件发生的时间会出现错误等等。这样一来,就导致《春秋》的记载“真伪莫分,是非相乱”[8]卷十四《惑经》,不符合史书实录直书的标准。
刘知幾提出“五虚美”,同样是基于对《春秋》史学价值的评判。他认为《春秋》承袭的是鲁国国史的旧文,其叙事方式和行文习惯与当时所存的其他史书是类似的,《春秋》在很多方面并没有像后世学者所称赞的那样完美,所以在他看来,后世对《春秋》的一些褒扬是“虚美”。比如刘知幾在《史通·惑经》中说:
案古者国有史官,具列时事,观汲坟出记,皆与鲁史符同。至如周之东迁,其说稍备;隐、桓已上,难得而详。此之烦省,皆与《春秋》不别。又“获君曰止”,“诛臣曰刺”,“杀其大夫曰杀”,“执我行人”,“郑弃其师”,“陨石于宋五”。诸如此句,多是古史全文。则知夫子之所修者,但因其成事,就加雕饰,仍旧而已,有何力哉?加以史策有阙文,时月有失次,皆存而不正,无所用心,斯又不可殚说矣。而太史公云:夫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其虚美一也。
在这段话中,刘知幾表明其他诸侯国的国史在历史记载上与鲁国的《春秋》无太大分别,《春秋》中的一些内容就是古史中的原文,甚至史策中的缺失错漏之处孔子也未作分辨,均收入《春秋》中。所以,刘知幾认为孔子作《春秋》更多的是因袭旧文,而非司马迁称赞的那样有笔削删改之功,以至于“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再如,刘知幾指出春秋时期大多史官都是秉笔直书的,如“董狐书法而不隐,南史执简而累进”[8]卷十四《惑经》。而孔子修《春秋》,却对他邦或本国的一些篡逆弑君之事缺而不录,这不符合书法无隐的修史原则。
由此可见,不论是在《疑古》篇还是《惑经》篇中,刘知幾都是从史学的角度来质疑经书,或是按照史书的修撰标准对经书中不实的记载加以批评的,他的这种以史疑经的思想其实反映了唐代史学地位的提高。值得注意的是,从经史关系上讲,当时的史学发展整体还是在经学思想指导下的,史学不可能完全摆脱经学的影响而独立。所以尽管刘知幾以史疑经,但他并没有否定经学,尤其是对于经学中所体现的名教思想,他在史书中还是主张要维护的。然而,这样一来,名教思想中为君隐讳、掩恶扬善的观念,就与秉笔直书的修史原则产生了一定的矛盾。在《惑经》篇中,这种矛盾就暴露了出来,刘知幾的基本原则还是要直笔让位于名教,他说:“夫臣子所书,君父是党,虽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8]卷十四《惑经》而在具体历史叙事中,刘知幾对何时该直书,何时应隐讳,做着艰难的区分:像“鲁之隐、桓戕弑,昭、哀放逐,姜氏淫奔,子般夭酷”这样的“邦之孔丑”就应当隐讳,而像“公送晋葬,公与吴盟,为齐所止,为邾所败,盟而不至,会而后期”这样的小事还要隐讳的话,就显得“烦碎之甚”了[8]卷十四《惑经》。
在唐代疑古惑经思潮发展过程中,基于经学而非史学的立场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在经学立场上疑古惑经的主要代表,当属唐中后期的新《春秋》学派。
刘知幾之后的唐中后期,出现了以啖助、赵匡和陆淳为代表的新《春秋》学派引领的新一轮疑古惑经思潮。之所以称其为“新《春秋》学派”,是因为他们以研习、阐释《春秋》经义为主要治学方向,而且他们对《春秋》经文的解读不同于传统的《春秋》学,一方面兼采《春秋》三传的解释,不再固守一家;另一方面又以经驳传,主张从经文本身出发来阐发《春秋》大义,这也是其疑古惑经思想的由来。当然,这一时期的疑古惑经之风并不仅仅限于《春秋》及“三传”的研治,也包含对于其他诸经的研治,如前文所提到的能“自名其学”的尚有施士匄治《诗》,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茝治《礼》,蔡广成治《易》,强蒙治《论语》等,他们的经说也都提出了新说,具有疑古惑经思想。但是,对当时社会政治以及后来学术的发展影响最大的,还属新《春秋》学派。他们的学说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这与他们选择《春秋》这部经典来进行研究有很大的关系。《春秋》常被看作是孔子所书“为后王法”的著作,其中所包含的褒贬之义可以为后世的政治统治提供借鉴和规范。新《春秋》学派就是看到了《春秋》的这种重要意义,所以试图通过阐发《春秋》大义来挽救当时唐朝藩镇割据、社会危机不断加重的政局。而且传统的《春秋》学发展到唐代已经走向僵化,学者固守“三传”的解释,而“三传”在许多问题上又各执一词,难有定论。新《春秋》学派认为这样的学术现状亟须改变,所以他们要建立解释《春秋》的新的学说。新《春秋》学派的疑古惑经与刘知幾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并没有质疑经文本身,而是质疑传文,具体到《春秋》学就是质疑《春秋》“三传”。他们站在经学的立场上疑古惑经,以强调褒贬的“《春秋》微旨”来质疑“三传”,试图打破传统的经学解释模式,建立新的解经学说。
新《春秋》学派的疑古惑经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啖助等人以经学的观点来看待《春秋》,将《春秋》看作经书而非史书。他们也承认《春秋》承袭了鲁国史记旧文,是“因史制经”,但他们认为孔子作《春秋》的本意并不是要修一部史书,而是要通过鲁史旧文来“明王道”。赵匡就说:“予谓《春秋》因史制经,以明王道。其指大要二端而已:兴常典也,著权制也。故凡郊庙、丧纪、朝聘、蒐狩、昏取,皆违礼则讥之,是兴常典也。非常之事,典礼所不及,则裁之圣心,以定褒贬,所以穷精理也。”[6]卷一《赵氏损益义第五》他将孔子作《春秋》的主张分为两点,一是兴常典,二是著权制。赵匡更看重的是著权制,是孔子在《春秋》中所表达的褒贬义理,这也是赵匡所认为的《春秋》与史籍的不同之处。《春秋集传纂例·赵匡损益义》载:“或曰:圣人之教,求以训人也,微其辞何也?答曰:非微之也,事当尔也。人之善恶,必有浅深,不约其辞,不足以差之也。若广其辞,则是史氏之书尔。”[6]卷一《赵氏损益义第五》赵匡认为圣人之教存于《春秋》的微言之中,也正是这些微言才能表达出对人事善恶的褒贬之义,这是《春秋》作为经书的表达方式,它不同于需要“广其辞”以记述事实的史书,它的主要目的是用微言褒贬来为后世设教立法。
也正是由于经学的而非史学的立场,使得新《春秋》学派对解释《春秋》的《公羊传》《穀梁传》与《左传》的评价有所区别。因为《公》《穀》二传是从经义上解经,《左传》则是以史事解经,相对而言,新《春秋》学派更认同《公》《穀》二传的观点,而对《左传》批评较多。前文已经提到,啖助认为正是因为之前《左传》一直处在官方正统的地位上,人们只习《左传》而舍弃了《公》《穀》二传,更是舍弃了《春秋》经文,而通过《左传》来了解《春秋》,就导致人们“如览史籍,不复知有《春秋》微旨”。赵匡也论述过《左传》与《公》《穀》二传的区别,他认为“《公》《穀》守经,左氏通史”,“左氏解经,浅于《公》《穀》”[6]卷一《赵氏损益义第五》。而且,对于《左传》中有传无经的内容,新《春秋》学派也认为应当删去,不应作为解经之辞。《春秋集传纂例·啖赵取舍三传义例》中有这样一段话:
或问:无经之传,有仁义诚节,知谋功业,政理礼乐,谠言善训多矣,顿皆除之,不亦惜乎?答曰:此经,《春秋》也;此传,《春秋》传也。非传《春秋》之言,理自不能录耳,非谓其不善也。且历代史籍,善言多矣,岂可尽入《春秋》乎?其当示于后代者,自可载于史书尔。
新《春秋》学派认为凡是解释《春秋》的传文都应该以经文为本,所以尽管《左传》中的无经之传记载属实且多有善训,也不能作为解经之传,而应当归入史籍。这说明他们对经与史有着严格的区分,而且强调经书不能与史书混同。
其次,新《春秋》学派在质疑《春秋》“三传”的具体内容时,也是从道德教化的角度,用经学的褒贬之义来作为他们的评判标准的。陆淳在《春秋经传辨疑·凡例》中说:“凡左氏叙战灭及奔杀等事,委曲繁碎,今悉略其文,举成败大纲而已。凡左氏无经之传,今皆不取。其有因盟会征伐等事而说忠臣义士,及有谠言嘉谟与经相接者,略取其要,若说事迹与经符而无益于教者,则亦不取。”[9](《凡例》可见,陆淳对《左传》中战灭奔杀等历史事件的具体过程并不看重,他认为存其大纲就可以了。对于无经之传,陆淳与赵匡一样都主张不取,但他进一步说如果《左传》中所记载的事迹“无益于教”,那么即使这些内容与经相符也不取。可以看出,是否有益于道德教化是新《春秋》学派对解经之传的重要评判标准,这一点就充分体现了他们的经学立场。在对传文进行具体分析时,他们更是以是否有褒贬之义,以及是否符合教化之理作为疑古的出发点。例如《春秋》隐公七年经文:“公伐邾。”《春秋集传辨疑》载:“左氏曰:‘为宋讨也。’赵子曰:‘邾伐宋在五年,不应二年方为之报。左氏此例甚多,既非褒贬之意,故不取。他放此。’”[9]卷一《公伐邾》鲁隐公七年《春秋》经文记载隐公伐邾国,《左传》解释说这是为宋国而去进攻的。赵匡说邾国伐宋是在隐公五年,鲁隐公不应当过了两年才为宋报仇。而且,他认为《左传》的这种解释没有体现《春秋》的褒贬笔法,所以不予采取,《左传》中类似的情况也应如此。如果说赵匡一开始从邾伐宋和公伐邾的时间来分析还是有一定的逻辑依据,那么后面的“非褒贬之意,故不取”,就体现出他以褒贬义理作为疑古的重要标准。
此外,新《春秋》学派还以这种褒贬义理作为质疑《左传》历史叙述的依据。例如《左传》中详细叙述了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然而啖助怀疑郑庄公并没有像《左传》说的那样囚禁母亲姜氏。他说:“按庄公云:‘姜氏欲之,焉避害?’又曰:‘不义不暱,厚将崩。’此皆避恶名矣,但以不知大义,乃陷于杀弟,岂子囚母乎?此传近诬矣。”[9]卷一《郑伯克段于鄢》啖助认为根据郑庄公的言论判断出他是知道避恶名的,只是不知大义才陷于杀弟,所以他应当不会囚禁自己的母亲。在啖助看来,《左传》的记载是诬妄之辞。从啖助的论证过程来看,他没有像刘知幾疑古那样参考历史发展的经验或者援引其他典籍的相关记载作为论据,而是直接依靠道德义理角度的分析,从而对《左传》的历史记载进行质疑。再如,文公六年,《春秋》经文载:“季孙行父如陈。”《左传》解释说:“且娶焉。”但是赵匡不认同这种说法,他说:“若实如此则非礼,经文当书之,经既不书,此说谬也。”[9]卷七《季孙行父如陈》赵匡认为如果《左传》的这种不符合礼法的解释属实,经文一定会指出或有所体现,经文既然没有说季孙行父违背礼法,那么《左传》的说法就是不实的。可见他也是把“礼”这种道德规范作为标准,而且是以《春秋》经文为本的。
虽然新《春秋》学派的疑古惑经是站在经学的立场上对《春秋》“三传”进行批评、质疑,其观点、主张基本属于经学内部问题,而且他们强调经学与史学的区别。但是,他们的学说,尤其是这种注重褒贬义理的思想特点,对唐代中后期的史学新变乃至宋以后的史学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一方面,从学术立场上看,新《春秋》学派的学术主张和观点基本属于经学范畴,而且他们在疑古惑经的过程中反对将《春秋》看作史书,强调经史之间的区分,他们的这种经史相分的主张与刘知幾援经入史的做法,都影响了后世学者的经史观念。而另一方面,尽管新《春秋》学派强调经史相分,但他们以褒贬之义质疑《春秋》“三传”的做法,在客观上对史学的发展也产生了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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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陆淳.春秋集传辨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5.
[责任编辑 王记录]
The Analysis of the Trend of Thought in Doubting Antiquity and Suspecting Confucian Classics in the Tang Dynasty
WANG Gao-xin,MA Xin-yu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With the summarization of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in the early Tang Dynasty being finished,the crisis of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appeared, due to the highly united explanations and the the rigid ways of explaining.This academic atmosphere set off the trend of thought in doubting antiquity and suspecting Confucian classics.This trend of thought lasted for a long time nearly from the beginning of the Tang Dynasty to the end,and it changed continuously during this period.In the early and mid Tang Dynasty,the representative of this trend of thought was Liu Zhiji.Although he doubted some contents of Confucian classics from historical perspective,he didn’t denied the thought of these classics,and on the contrary,he emphasized that historical records should defend the Confucian ethical code. In the mid and later period of Tang Dynasty,the representative of this trend of thought was the new school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They doubted and criticized The Three Commentarieson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in the view of classics,and emphasized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history.They paid attention to the “praise and blame” mode of explication in studying Confucian classics,which had influence on the change of historical study in the middle and later period of Tang Dynast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it after Song Dynasty.
Tang Dynasty;the trend of thought in doubting antiquity and suspecting Confucian classics;Liu Zhiji;the new school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the differences between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history
2016-05-15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SKZZY2014031)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4.020
K242;B241
A
1000-2359(2016)04-0121-07
汪高鑫(1961—),男,安徽休宁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与史学思想史研究;马新月(1993—),女,山东济南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研究生,主要从事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