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再生缘》《笔生花》中女性描写的程式化特征

2016-03-16 13:11张碧婕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6年9期
关键词:弹词程式化语段

张碧婕

(南开大学,天津 300350)



论《再生缘》《笔生花》中女性描写的程式化特征

张碧婕

(南开大学,天津300350)

在经典文学作品当中往往存在着大量的典型形象,成熟的长篇小说里尤为常见。为了更丰富的人物形象,小说中存在着大量有关不同典型形象的描述性语言。典型人物的内在精神和外在表现的统一,使得这种描述性语言在很多方面都具有共性。这种程式化的语言在明清各小说中均有体现,具体到弹词这一特别的文体当中,就表现为程式化的女性描写语言。文章试从《再生缘》和《笔生花》这两部作品出发,发掘这种程式化语言的特征及其形成的原因。

小说语言;女性描写;程式化语言

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典型化的人物形象不少见。很多经典作品中的人物都带着“脸谱化”的特征。伴随着典型人物的风靡,作家描绘典型人物的语言也逐渐固化,形成一种惯用的模式,出现了程式化的描写性语段。例如,《西游记》中妖魔鬼怪在外貌形态上,大概都是一种模式,以写丑为主,以动物性和人性的结合为夸张外形的主要手段,用特定颜色来凸显妖怪的凶恶气质,用重叠的形容词来加强描绘效果,从而塑造出令人瞠目的形象:

“黑面环睛如日月,圆头大耳似芭蕉。修成坚骨同天寿,炼就粗皮比铁牢。齆齆鼻音呱诂叫,喳喳喉响喷喁哮。白蹄四只高千尺,剑鬣长身百丈饶。”(《西游记》第六十七回)

“幌幌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口外獠牙排利刃,鬓边焦发放红烟。嘴上髭须如插箭,遍体昂毛似迭毡。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西游记》第六十八回)

明清各种小说中都不难找到典型人物身上类型化描写的痕迹,但是在不同类型的小说中,往往会存在不同种类的程式化描写语段。例如,《西游记》中的神魔类描写,《儒林外史》中的儒生描写,《金瓶梅》中的女性描写等。其中,描写女性的程式化语段的特点尤为显著。特别是在明清弹词小说中。因为弹词小说的大多数场景拘于家庭环境里,女性角色在数量和地位上占优势,这使得作者描写她们的语言材料最为丰富也极具代表性。而且,弹词小说在文体上也有自己鲜明的特点,虽然小说的语言可以骈散、韵白互用,但还有自己内部的一些形式规范和格律要求。弹词小说中语言需要遵循声律和平仄,字数上也有限制,并不像一般的古白话小说那样,可以短长句相间,或是皆用短句。描述语段中的句子一般固定为七个字,这就使得其中的女性描写语言既有一些其他白话小说中程式化特征,也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套路。作为弹词小说的两部重要代表作品,《再生缘》和《笔生花》中女性描写语言也是如此,经笔者总结,大概有以下几种固定模式:

一、大纲式的人物简介

弹词小说中不乏有一些提纲挈领、大纲式的人物介绍,尤其是在小说的开头,或是某个人物第一次出场时。作者一般需要使用几个句子描写人物的经历和形象,类似于角色使用说明,重在表现人物的个人品质和能力。例如:

“新婚姜氏同乡女,芳讳闺中秀蕴称。才貌双全知礼法,治家处事颇贤能。”(《笔生花》卷一)

“这娘子,家事寒微性却狂,德貌言工各未详。每听哮声凌妪婢,更多馋语惑夫郎。”

“郑氏如昭商客女,于归谢府做偏妻。德性温柔无嫉妒,仁心慷慨少嫌疑。”(《再生缘》第一回)

这种简介出现得比较集中,一般用来描写小说中的次要角色,在其登场的情节中穿插简介。因为次要角色一般不处在矛盾对立的中心,对故事中重要情节的发展也没有明显的推动作用,所以这样的人物简介比较简短,以四句或是六句为主。有些次要角色虽然并不重要,但却是小说中的常驻型角色,在虚设的家庭生活中需要经常出现,因此针对她们的描写意在说明而不是描绘,句子中多用中补结构,人物的外貌特征基本一笔带过,形容词的用量也较少。

二、形神绘态式的程式化描写和漫画似的体貌特征

邹越认为,古典小说重视外部特征描写的另一个表现是:当书中的人物出场时,作者总是对其外貌作一番浓墨重彩的描绘,有时连次要人物也是如此。这一点在弹词小说当中亦十分常见。作为一种说唱文体,弹词小说同宋元话本一样,有着口头文学的重要特征。对于书中主角的描画,从来不吝惜笔墨,尤其看重对主要人物的外貌描写,旨在通过丰富的文字引起读者更多的联想和想象,然后勾勒主角色彩鲜明的形象。

以《再生缘》《笔生花》中的主要人物姜德华和孟丽君来说,小说文本中对其进行正面外貌描写的部分比比皆是。据笔者统计,姜德华在《笔生花》中作为女性出现时,对她进行的大段外貌描写(六句以上)仅在第一卷就接近20次,孟丽君在《再生缘》中也达20次以上。而描写她们外貌的语言,已经达到了程式化外貌描写的高峰:

仙姿灼灼惊人目,妙态盈盈异众材。端丽直教金比重,鲜明确是玉无埃。眉分远岫山头秀,腮若桃花露下开。广袖低垂飘翠带,湘裙半扶露红鞋。羞花闭月非常色,便欠我那,巧手丹青画不来。步上高堂含笑立,就犹如,蕊宫仙子降瑶台。(《笔生花》卷一)

乌云宝髻一层盘,金凤斜挑翠鬓边。面映芙蓉含玉露,眉分柳叶带春烟。梅妆粉额添姣艳,樱颗朱唇未语言。凤眼微凝秋水动,雪腮轻抹嫩红鲜。水红裙子凌波步,皂色云肩月白衫。翠袖轻垂笼玉笋,湘裙半舞见金莲。飘然出世神仙态,绝代无双独占先。(《再生缘》第十回)

弹词小说作家在对女性进行描写之前,通常会对女性的外貌品级做一个水平上的简单界定。这种界定可能是通过与其他的女孩子对比表现出来的,也可能是通过第三者的反映来体现,甚至有可能是所描写人物自己为自己下的定论。这样的程式化的描写,经常会体现出一种“总—分—总”或者是“总—分”的结构,类似于议论结构,头尾收束,表明所描写女子的容貌水平,中间部分运用大量的描写,包括比喻、对比、夸张等修辞手法,使得作者在描写的开头或是结尾结论具有说服力。

在这些描写语段里的句子也有一些自身的特点。句子内部往往是以定中结构最多,例如,凸显身体特征的“玉手”“雪腮”“樱唇”等,在一个小句中往往有动态和静态结合,使得虚构人物有鲜活生动的美感。在语段的开头或是结尾,为了总结并夸大主角的美貌程度,作者一般会将其与仙女比较,意在指出她的容貌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这种超凡脱俗的效果来源于作者对人物五官、形体、服饰以及神态的全方位细致描写。外貌类的描写语言在词语的选择和搭配上就比较重要,尤其善用不同喻体来写人物,例如:用云鬓、翠鬓、翠髻、宝髻、乌云髻、绿鬓、两鬓鸦来描写头发;用横波、秋水、秋波、凤眸、凤眼来描写眼睛;用柳叶、远山、螺黛、柳眉、翠黛、翠痕、蛾眉描写眉毛;用朱唇、樱口、樱桃、绛唇描写嘴唇;用梨花面、桃腮、粉面粉腮、芙蓉面、香腮、红腮、花容、玉容、粉颊、雪腮描写面容。

从上面的这些例子可以看出,虽然在描写的过程中,作者善用不同喻体来使人物形象具体化,但对于某一部位的喻体的使用确实较为单调。例如对面容的描写,大多局限在质地细腻、颜色白皙的喻体上,“花容”和“雪腮”“粉颊”这样的词读来虽然美,但是并没有什么新意,即使喻体不同,达到的效果却类似。对外貌特点的描绘的重点也有些千篇一律,头发强调黑、嘴唇强调红、面容强调白,这些表达虽然非常成系统,但都趋于固化,尤其是在一些色彩词的运用和喻体的选择上。正因为依靠外貌描写没办法体现出一位女性人物的主次地位,所以作者才需要对人物的容貌进行一一点评,而“却同燕玉无高下,若论那,端重之容更在先”此类的句子也成了程式化语段中的必备部分。人物的服装描述也有类似的特点。喻体固定、特点单一,不同的人物之间鲜有区分度。“凤冠”“鸾绡”“翠袖”“霓裳”不绝于目。虽然后来类似家族题材类小说创作已经蔚为大观,很多已经不仅仅限于讲闺阁故事这么简单。作家的写作技巧也逐渐攀升,甚至出现了像《红楼梦》这样的鸿篇巨制。但是在针对女性的外貌服饰描写上,却总也免不了师法古人,这一点上就连艺术水平非常成熟的《红楼梦》也不能免俗,小说对王熙凤的个人外貌描写就有浓郁的程式化的色彩: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官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虽然红楼梦在笔法和词汇上都进行了改良,服饰上的描写更加精细,五官的刻画也更注重突出个人特点,但是仍然免不了把王熙凤比作“神妃仙子”予以点评,整个语段结构仍然还是“总—分”式的。“柳叶眉”“粉面”和“丹唇”也和前人的描写如出一辙。

另外,这种程式化的外貌描写的引出方式也较为固定。一般都是从作者、读者或者是书中人物的眼中引出,通常处在一个“看与被看”的场景当中。因此,在这样的大段描述之前,总是会有“只见他”“这小姐”“忽见”“细观瞧”等口头文学和戏曲里常见的套语。

三、动作的虚化和情绪的夸张

在弹词小说当中,对于女性的外貌描写趋于传统式的精致。涉及到动作方面的语言却稍显单薄,极少有类似于外貌肖像那样的长语段的描述,一般只两三句,动词的种类也较匮乏。笔者对《再生缘》进行了词频统计,总体来说动词的种类少,在表示肢体动作尤其乏善可陈在出现频率最高的100个词语当中,能表示方位移动的动词不外乎“来”“去”“进”“回”“下”等少数几个。除了这些基本的表示方位移动的动词,在更多情况下,她们的动作描写是使用一些固定的词语搭配,例如:

“曲绕回廊鸣玉佩,轻扶彩柱款湘裙”,“穿曲径,绕花丛,裙傍苍苔夜露浓”。(《再生缘》)

“莲步轻移神恍惚,柳腰慢转意从容”,“玉笋半笼长掩袖,金莲飞步小宫鞋”。(《笔生花》)

小说中常用的“绕”“穿”“移”“款”等动词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动作虚化,对于肢体的具体动作不加描写,只对动作行为有个大概的说明。二是动作程度较轻,意在体现闺阁淑女良好的体态和家教,文言气息重。作家的这种处理有些类似于戏曲舞台上动作的虚化,给读者以美感。有时候甚至不直接描写人物动作,而是用事物的声响、变化来体现人物的动作:“银蒜响,绣帘斜,步入风流一女娃”。

不过,在对非正常女性的描写上,或者说在负面女性的描写语言中,词汇和风格都有了明显的变化。首先是文转白,口语色彩加重,其次动词的数量增多,并且具体了一些动作的描写。当人物脱离了传统高标准审美的框架,人物的动作因此也变得格外灵活起来,因为不必去遵守“美”以及“德”的原则。例如在《笔生花》里对泼妇妒妇沃小姐的描写就体现出了这样的特点:

“嗔仆妇,打梅香,别借因头闹一场。”

“一边揪住青丝发,巴掌拳头用力敲。”

“一壁言时回玉臂,鬓边拔下凤钗梢。向他嘴上连连戳,痛杀云?狂叫号。沃氏一边撕又打,一头口内骂唠叨。”

弹词小说中描绘女性动作的语言大都都做了虚化处理,但是在处理女性情绪的表达时却加大程度,夸张成分也更重。以哭泣为例,使用的动词一般幅度很大:

“夫人哭倒尘埃地,云鬓蓬松粉面红”

“悲声哽咽言差错,痛泪如珠往下抛”

“郡主说完抓粉面,泪如雨下恨前重。”

平日里肢体语言弱化,体现女性的柔美,但是在情绪描写上丝毫不吝笔墨地进行夸大,“泪如雨下”“泪如泉涌”“泪湿香罗”无一不在着意加强哭泣的剧烈程度。哭泣是女性表达情绪的一种重要途径,在小说当中的女性不免经历多种悲欢离合,重要的情绪基本都体现在哭泣上。对于哭泣的描写的扩张,一方面可以唤起读者心中的情感共鸣,另一方面又加强女性刻画,完成性格柔弱和体态美的统一。

四、经典文本与程式化语言的形成

弹词小说之间在人物塑造和情节安排上的雷同,大约起始于女作家们相似的人生背景、教育经历和价值观念,也源于她们对女性自身统一的认识。弹词小说的女作家和女读者形成了一个“社群”,她们的作品之间存在着“互文性”,并建立起一个独特的文学、文化领域。与此同时,传统知识分子心中大都怀着“文以载道”的思想认识,本文提到的两位女性作家陈端生和邱心如,同样接受了传统教育。因此,她们的作品或多或少含着教化的意味。虽然书中不同程度地体现出女性主义的一些特质,但是归根结底仍然以女德的至高无上和男权的胜利为终极命题。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女性描写尤其是正面女性人物描写逐渐趋于雷同。她们化身为时代文化的传声筒,体现在语言上,则表现为描写语段城市化、词汇种类单一化。

古典小说中女性的程式化书写性并不是一个特例。同类型、同时代的小说中的人物描写语言相似,程式化的语段描写和套语的使用也容易雷同。古典小说在题材上的模仿和语言上的学习有些一脉相承的意味,典型人物和典型语言往往同时形成。这种语言描写上的固定范式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作家更快地塑造出鲜明且令人熟悉的形象来,但使用泛化则让小说的语言失去活力和新鲜感,也让人物本身的特点难以有进一步的发展。

[1]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2]邱心如.再生缘[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

[3]陈端生.笔生花[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0.

[4]李荣启.文学与语言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

[5]蒋晓城.论唐宋婉约词主体意识的嬗变[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1,(12).

[6]邹越,陈东有.论中国古典戏曲艺术对古典小说的渗透与影响[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1).

[7]邹颖.从对《牡丹亭》的回应看《再生缘》的女性书写及其文学史意义[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7).

责任编辑:张庆

Fixed Patterns of Women Description in “Destiny of Rebirth” and “The Blossom Pen”

ZHANG Bi-jie

(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350,China)

Most classic novels have created countless classic characters,especially those full-length ones. And in order to enrich those characters,descriptive languages are of great importance. Those classic characters with a unification of connotation and external appearance render their descriptive statements also develop a fixed pattern. And that has been found in many mature novel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y. This research aim at making an analysis of those patterns of women description on the basic of two novels named “The Blossom Pen” and “Destiny of Rebirth” to explain how these fixed patterns generate and develop in literature history.

fictional language;women description;stylized language

2015-11-18

张碧婕(1991-),女,河北邢台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1004—5856(2016)09—0086—04

I207.41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09.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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