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民族国家与现代性

2016-03-16 11:45李修科
公共治理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现代性民族

李修科

(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北京 100871)



民族主义、民族国家与现代性

李修科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北京100871)

民族国家是自威斯特法利亚合约以来组织人类政治生活的占据支配地位的政治共同体形式,民族主义是现代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基础和法理论证。当今世界,“历史终结”的断言和人类进入“后民族国家”时代的论断不绝于耳;与此同时,各种民族主义思潮和民族主义运动的活跃又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民族主义是现代性的产物,在可预见的未来,民族国家仍是安排人类政治生活的最主要的政治共同体形式。民族主义具有多面性的特点,一方面,民族主义通过对“自我”与“他者”的认同与区分来凝聚和团结本国人民和本民族成员,发挥了政治黏合剂的功能;另一方面,民族主义又可能激发狭隘的排外倾向,导致不同国家之间、不同民族之间的仇恨、冲突甚至战争。认识到民族主义、民族国家与现代性生长之间的关联,承认其现代性的面向,同时寻求调和、冲抵民族主义内在的狭隘倾向,是现代中国民族构建的现实选择。

民族主义;民族国家;现代性;人民主权;后民族国家

一、导言

20世纪后半页,苏联的解体和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标志着世界冷战格局的结束。苏东剧变对世界政经格局和未来走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相较于冷战格局时代的美苏两大阵营以意识形态划界来说,引导人们理解后冷战时代的国际政治经济格局的路标究竟是什么?欧美政治学界对未来世界走向的判断笼罩在一种乐观主义的情绪之中,福山迫不及待地宣称“历史的终结”,俨然历史将以自由主义在全世界的凯旋而终结。[1]3-18随着冷战的终结和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大前研一预测人类将进入一个“无国界的世界”。但出乎福山等人意料的是,在前苏联和东欧地区,民族主义的崛起和高涨成为一个令人关注的现象。民族主义情绪的表达又多依托于对本民族文化及其它一些象征符号的利用和诠释,呈现出文化民族主义的特质。于是,福山的老师亨廷顿又忧心忡忡地警告世界会陷入“文明的冲突”[2]。“历史终结论”和“文明冲突论”都观察到了这个现实世界发展的某些面向,但也都不能给我们提供准确理解现代世界的路标。亨廷顿师徒的判断引发出一个思考:民族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民族主义在当代世界及可预见的未来的走向如何?它的走向又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20世纪后期世界政经格局的风云变幻,使中国也深受冲击。中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力行改革开放,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经济成就。而吊诡的是,尽管中国和苏联东欧地区在政治经济改革上选择了不一样的路径,但与苏东国家相同的一点是,伴随着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民族主义在中国也不断高涨。如何认知和理解中国的崛起?如何理解中国民族主义的高涨?其对中国未来的走向将产生怎样的影响?这都引起海内外的广泛关注。对国际社会而言,出于对中国崛起产生的影响的担忧,对中国的民族主义浪潮出现了一片批评之声。1996年台湾大选后,余英时发表了题为《飞弹下的选举:民主与民族主义之间》的文章,他在文中把台海冲突化约为民主(台湾)和民族主义(中国大陆)之间的对立,认为“这次飞弹和选举恰好代表了两个现代的观念,即民族主义和民主”,并警告中国民族主义可能带来的威胁。[3]余英时的文章和安戈、白杰明等人的文章一道代表了一种来自中国大陆以外的“中国威胁论”式的对中国民族主义的批评。[4]

对国内而言,一些学者在回顾和反思20世纪中国艰难历程的基础上,从中国的文化传统出发,对中国的未来国际地位的认知有“新天下主义”的设想,批评民族主义是近代西方列强对中国殖民的产物。盛洪在《从民族主义到天下主义》的文章中认为,中国传统是“天下主义”的,而西方才是“民族主义”的,近代东西世界的交会,才造成了“一个天下主义的中国,一个民族主义的西方,在近代相遇了”的现象,没有民族主义的血性的天下主义的中国败给了民族主义的西方。[5]干春松、孙向晨更是系统地分析了民族主义的内在问题。[6][7]在这些学者看来,“天下主义”是比民族主义更优越的建构世界秩序观的一种选择,提倡一种以“承认的政治”为原则的“新天下主义”是对“传统的天下主义与民族国家的双重超克”[8]3-25。因此,“全球化背景下世界秩序重建的正确选择是:天下一体,和而不同”[9]。

两种批评声音,一个来自国内,一个来自海外,从两个不同的向度对中国的民族主义进行了批评。“中国威胁论”式的对中国民族主义的批评和“天下主义”论调的对中国民族主义的批评,都带有极其强烈的情绪,遮蔽了对民族主义的深刻省察,从一正一反两个方向把中国放置在了与现代世界冲突与对立的位置上。

从苏东地区的后共产主义国家到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民族主义都呈现出活跃态势;从中东地区的伊斯兰民族主义复兴到欧盟一体化进程中遭遇到的挑战,这一系列事件印证了皮特·苏嘉所言:“不管大国还是小国,全世界没有哪一个角落的国家不培养民族主义来支持对国家的忠诚”[10]69。许多人把欧盟视为后民族国家模式,是人类未来政治共同体的可能发展方向,但也有学者认为欧盟模式其实只不过是在鼓吹“欧洲性”(Europeanness)作为一种新的民族主义而已。[11]2在当下及可预见的未来,民族主义不仅不会消失,且仍会是影响世界政经格局和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最重要的意识形态之一。民族主义是一个多面向(Janus-faced)的观念,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转型国家,民族主义的积极作用和消极因素都体现得非常鲜明。正因如此,需要对民族主义进行严谨的研究,简单的超越与转身向后式的拒绝都无助于中国的现代国家与民族构建。

正是在这个语境之下,本文从民族、民族国家、民族主义的概念与实质出发,试图厘清三者之间的关系,然后探讨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与现代性之间的关联。我们认为,民族主义是现代性的产物,以民族主义之名而进行的国家间冲突、族群矛盾与冲突、甚至种族灭绝和种族清洗也是现代性生长给人类发展和文明进程投下的长长的阴影。对民族主义进行批判性反思和寻求超越性替代制度安排当然必要,但这种批评和反思必须把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放置在现代性生长的大的宏观历史背景之下。深刻理解民族主义、民族国家与现代性之间的复杂关系,才能从中发现和反思民族主义的历史使命及其时代境遇,在此之上才能反思其超越和克服的可能。

二、民族、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

民族、民族国家与民族主义三者之间紧密相连、互为张力。三者之间是一种复杂的互动关系,也是一种互为解释的关系。不理解民族,也就无法理解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而不理解民族国家也无法理解民族和民族主义,不理解民族主义也无法理解民族和民族国家。

民族国家(Nation State)是民族与国家的结合,在英文中“国家”(State)和“民族”(Nation)意思经常重叠,在不严格意义上常互换使用。但要理解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则不能如此含混处理,必须对这两个概念进行严格界定和细致区分。按照马克思·韦伯对现代国家的经典定义,“国家”(State)是一个“在一特定领土上宣称垄断合法使用暴力的人群共同体”[12]78。但这个概念太过抽象,具体一点可将“国家”界定为是“一套在特定地域上的社会提供秩序、正义、社会福利和国防的具体制度安排”[13]7。从这个概念可以看出现代“国家”是一个政治组织,是一个法律共同体。它强调的是在一个国家的领土上政治权力的纵向渗透,一方面,人民才是权力的最终来源,即人民主权,而国家是人民主权的载体,享有最高权威,需要公民的忠诚和支持;另一方面,公民同意才是国家合法性的最终来源,国家需要通过均等化的公共政策来建构平等的公民身份。

英文中的民族一词来自于拉丁语nasci,意思是“出生”,原本指出生于同一地方的人。经过不断演化,现代意义上的“民族”(Nation)则可以定义为是一个“有着共同地域,共同文化,共同历史,并声称有共同的未来和自治权的自觉人群实体”[14]74。从这个界定可以看出,“民族”是由个体组成的人的集合,只不过这个作为集体存在的人群实体共享一些特征并具有民族自觉意识。它强调的是民族是个人有意识的联合,要实现这些联合,一方面需要有一些共同的纽带将民族黏合起来,如血缘、基因等生理因素,或宗教、文化等历史因素,抑或宪法、宣言等政治因素,强调不同的黏合因素也就形成了不同的民族主义分支之间的差异;另一方面,它又强调民族是一种自我意识和民族觉醒,它取决于实际政治和政策实践及日常生活互动,如果政治行为和政策实施恰当,原本背景各异的个体能够凝聚成一种共同的心理认知,形成一种共同的民族认同,而政治和政策失当,则可能激发同一国家内的民族分裂和分离意识。从这个意义上讲,关于如何认知民族的两种范式,即原生主义(Primordialism)和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都很有见地,二者从不同方向贡献了理解民族和民族主义的合理视角。

国家强调自上而下的政治权力的渗透,而民族强调政治组织之下人的横向关联,民族国家是二者之间的结合。现代国家的主导形式是民族国家,民族主义是对民族国家进行合法性论证的意识形态基础。“理想类型”意义上的所谓民族国家,就是政治单元和民族单元之间一致化的一种国家形态。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政治单元就是所谓的国家,简化起来即是说,一个国家的人民属于同一个民族,而同一个民族的人成为一个独立国家。但是,现实世界的国家和民族之间极少有完全契合和一致的情形,既有多民族国家,也有单一民族国家。由于现代国家是人造之物,是社会契约的产物,是一个法律的共同体,而民族是一种心理状态和自我认知,在现实中,民族国家处于一个不断建构和调整中的过程之中。[15]5-11如果是先有国家,再由国家推动建构民族共同体意识,则是国家——民族的构造过程(State-Nation formation);如果是先有民族,以民族为主体来寻求建立独立国家,则是民族——国家构造的过程(Nation-State formation)。前者更多地体现出建构主义的特征,后者更多体现出原生主义的特征。

民族主义是为民族、民族国家提供合法性论证的意识形态基础,在民族、民族国家背后的是民族主义观念。民族主义一词在英文中首先出现于赫尔德作于1774年的一篇文章中,此后,民族主义被用来指称与其相关的一系列复杂和多面向的现象,很难有一个单一概念能涵盖其所有方面。[13]5从本文的主旨和已经论述的内容出发,本文采用盖尔纳的著名定义,即所谓民族主义就是“主张政治单位和民族单位应该一致的一种政治原则”[16]1。进一步解释就是,民族主义是使自己认同于一种具有共享价值、共享文化、共享历史等特征的民族共同体的情感,并进而在这种情感之上有意愿决定本民族的共同政治命运。需要解释的是,民族主义主张政治单位和民族单位的一致并不意味着民族是一个内在凝聚的客观存在,民族处于不断建构和调整之中,否则就无法解释原来的不同民族融化为同一个民族,或原本是一个民族,却又产生民族分裂主义甚至形成新的民族认同的现象。另外,政治单位与民族单位的一致中的政治单位也不一定非得是国家,也可以是其它政治组织形式,否则,就不能解释同一国家之下的不同民族单位的自治和共存。

民族主义绝非简单地是要珍视本民族的语言、文化、宗教、习俗的美好和独特性,民族主义体现出鲜明的政治特征,民族主义主要是一种政治原则(political doctrines),这是理解民族主义的关键。民族主义话语宣称是替本民族发声、要实现本民族的权利,其主要目标是要本民族的人对本民族的政治命运负责。民族主义宣称要实现本民族人民的自由和民族解放,以民族之名动员人民的忠诚和支持,民族国家成为祛魅时代里世俗的神圣物,民族成为政治合法性的主要来源。在现代世界中,民族、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是不可分离的现象。除极少数仍实行君主制的国家和极少数的部落外,民族国家是今日世界主要的国家形式,美国如此,中国如此,甚或欧盟也只是以后民族国家形式为名的一种民族国家变体而已,其背后是欧洲民族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讲,孙向晨教授在《民族国家、文明国家与天下意识》一文中把国家划分为“民族国家”、“以阶级为基础的国家”、“文明型国家”三种的分类方法是经不起推敲的。[7]显然,民族、阶级、文明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而且三者面对和要解决的问题也是不同层面和不同向度的问题。

三、民族主义与现代性

绝大多数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都同意,民族主义是相对晚近的现象。可以说,民族主义与现代性相伴相随,民族主义是现代性的产物、也是现代性的体现。要厘清民族主义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首先必须回答何为现代和现代性。

现代性是现代的本质。“现代”一词在英文中为Modern,通常有两种用法,一种是在对历史进行分期时使用,把区分于古典时代和中世纪的时代称为Modern,这是一种历史意义上的现代;另一种意义上的现代则指的是正在进行的历史当下,今天相对于明天而言就不再是现代,这个意义上,Modern约略等同于Contemporary,这是一种时间哲学意义上的现代。本文的现代性主要从人类社会的现代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理解。现代性是现代社会的特征与表现,必须从现代社会的特征来理解现代性。一般而言,一个社会的现代性通过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四个方面来体现其现代性。首先,在政治层面,区别于古典时代和中世纪,一个现代社会应具有世俗国家观,实现政教分离,让“上帝的归上帝管,凯撒的归凯撒管”;一个现代社会应具有工具国家观,国家是一个人造之物,是社会契约的产物,国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在于为人民提供秩序、安全、正义等公共物品,民意而非血缘和天意成为政府权力合法性的来源。[15]5-11其次,在经济层面,现代社会应维持长期可持续的经济增长,实现社会经济的发展和经济结构转型,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现代化,即工业化、城市化、信息化等多个方面的发展。经济层面的现代性是体现得最为突出和显著的,很多政治上尚未现代化的国家在经济层面的现代化也表现出很积极的态度。再次,在社会层面,其主要体现在人们如何结成社会,即横向组织社会共同体的原则和制度,任何人类社会都会存在社会分层(social stratification),一个现代社会的社会分层应该不再是传统社会那种依据血缘、等级、宗教、宗族等分层的方式,其分层依据应是教育、财富、能力、勤奋等,一个现代社会具有的是一个开放的社会阶层结构,通过个人努力和勤奋工作,横向的社会流动和纵向的社会流动都能实现。然后是文化层面。在传统社会中,人们由于生活范围的局限,往往生活在熟人社会内,形成狭窄的本地意识和蒙昧的政治文化观念;而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社会的发展不断扩展着个人的交往半径,熟人社会逐渐进入陌生人社会,因此要形成新的文化观念,这不仅包括新的人际交往法则,也包括新的职业伦理,新的公共行为准则,还包括形成新的认同取向和新的国家观念。

正如同约翰·布罗伊利所言:“意识形态必须首要地被理解为一种智识现象”[17]54。意识形态是把人类所面临的社会问题当作一个整体问题来思考,以寻求和提供一种解决方案。它或者满足人们的情感需求,或者被用来作为一种政治工具,它扮演了情感和政治的双重功能。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也不例外,它是人类应对现代性生长所提出的一种解决方案,现代性不必然是民族主义,但民族主义肯定是现代的。现代性给人类的生活方式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对应于上文所言的现代性的四个层面特征,民族主义与现代性的关系也可以从这四个方面来理解。

首先,政治层面。在经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宗教改革之后,一方面,人们生活的世俗化倾向越来越明显;而另一方面,现代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也在不断扩大人们的交往半径和交往方式,人们的政治参与兴趣、要求和渠道都在不断增长,与此同时,国家的政治渗透能力(political penetration)和治理能力(governability)也在不断增加,国家从过去的封建式间接统治向由国家直接统治的转变成为可能。[13]24-29要涵纳这些新的政治诉求,提供新的政治动员方式,满足新的政治代表的理论解释,重新构建政治合法性基础,就必须提出新的意识形态方案。民族主义就是为满足现代性的世俗化倾向和政治参与的扩张而提出的一种可供选择的意识形态方案。当君权神授、贵族血统等神学目的论和血统论崩解之后,民族主义意识形态通过构建一个“民族”来重新想象“谁是我们”。勒南(Ernst Renan)说:“一个民族就是一个灵魂,一个精神法则。有两样东西构成了这一灵魂或精神法则:一个存在于过去,一个存在于现在。一个是拥有丰富的共同历史记忆;另一个是现在同意和渴望生活在一起……。”[18]52就是通过这样的建构和想象,民族成为世俗时代具有强大凝聚力和号召力的共同体和符号。即使到今天,民族主义仍然是绝大多数国家处理国家与民众之间关系的最重要的意识形态基础。

其次,经济层面。经济层面的现代化是现代性的最直观体现。新的生产方式不仅提高了经济效率,也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和社会交往方式。工业化使得社会分工不断深化,市场的力量也不断渗透到新的领域和区域。盖尔勒就强调民族主义的显著特征“植根于复杂的、持续性的和积累性的劳动分工之中”[16]24,工业化带来的持续经济增长和劳动分工的深化对劳动力提出了持续的需求。要满足这种需求,就需要大规模地将农民转化为产业工人,而农业生产和工业生产对劳动技能的要求是不同的,而且产业工人的流动性比农民要大得多,为满足产业工业的标准化和流动性需求,就需要为他们提供基础性的就业技能,就是一定程度的识字率,能够相互沟通的标准语言以及其它一些共同性的规范要求。要培养一群这样的产业工人就需要一种教育体系能够提供一种标准文化(standard culture),显然只有国家才是满足这种需求的最佳选择。经济的发展,市场的深化,对生产资料的需求也越来越大,超出了本地的范围,而生产出来的工业产品对市场的需求更是大大超出了本地的市场范围,为满足经济增长和工业化的进一步发展要求,就需要拓展原料市场和产品市场,打破过去分散和隔绝的市场藩篱,形成统一市场,显然只有国家才是满足这种功能的最佳选择。在劳动分工持续深化和市场扩张的双重要求之下,需要一个具有强大权力的中央集权国家来提供教育体系和形成统一市场,这个过程就是所谓的绝对王权国家(absolutism state)的发展。整个社会教育水平的提高,统一市场的形成,社会交往半径的扩大,再加上社会世俗化程度的提高,就需要有新的文化观念和意识形态体系来重新把人们凝聚起来,民族主义就是这样一种解决方案。印刷技术和工业大发展(printing capitalism)、以及知识分子精英建构民族的努力促成了社会文化从“低文化”到“高文化”的发展(from low culture to high culture)(盖尔勒所谓的“低文化”大体是指农业时代的没有经过有意识的设计、自生自发一种低度文化,而“高文化”大体是指一种标准化的、精心设计和培育的以教育体系为基础的一种与工业社会相匹配的高度文化)。[16]现代经济发展不必然要求是民族主义,但民族主义满足了现代经济发展的某些结构——功能性需求。

再次,社会层面。工人流动性的增强和文化水平的提高带来的另一个后果是,相较于农业生产,产业工人的独立性和自由度都有很大提高,个人的成功对传统的出生、身份等的依存度减小,个人的成功更依靠于个人的努力、受教育程度、劳动技能水平、财富和资源等因素,个人社会流动冲决了传统的等级社会的藩篱。在这样的现实情况下,社会分层依据就从贵族制向绩优制转换(from aristocracy to meritocracy)。民族主义通过建构“我们是同一民族”的努力,打破了不同阶层和等级直接沟通的观念鸿沟,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上层社会还是中产阶级,资产阶级还是产业工人,都属于本民族的一员。民族主义的平等原则满足了现代化发展的功能性需求,也为人民主权(popular sovereignty)以及公民身份(citizenship)等现代政治原则提供了基础。直到今天,个人权利的实现和政治参与仍然是以民族国家作为最主要的范围来展开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格林菲尔德(Liah Greenfeld)才说:“多数民族主义理论都认为民族主义是现代国家的产物,实际上,民族主义制造了现代国家,而不是相反。”[19]41

然后,文化层面。社会变迁与文化观念的转换之间是一个复杂的互动关系,很难说是先有社会变迁,还是先有观念转换,二者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工业化、城市化等带来新的社会观念和文化氛围,新的观念和文化氛围又进一步促进社会的政治经济不断向前发展。概言之,公众识字率的提高、印刷资本主义以及标准化的国民教育系统等一起带来了新的政治文化、政治心理、政治态度。精英知识分子利用新的媒介手段和观念传播方式建构了一个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谓的“想象的共同体”——民族。[20]在一个世俗化的时代里,以民族之名来想象现代社会,以民族之名来动员人民仍然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人类社会的演进是一个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政体演进的进程,很难割裂开来。出于叙述和理解的方便,本文从这四个方面来分别论述民族主义与现代性之间的内在关联,旨在表明,现代性不必然是民族主义的,但民族主义必定是现代的。在一个世俗化的时代,将彼此并未谋面的人们凝聚在一起,将十字街头的乌合之众动员起来,民族主义是一个有效的意识形态工具。

四、如何批判?何以超越?

全球化对人类的政治经济生活正持续产生着深远的影响,很多学者认为,在全球化和新的认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双重压力之下,民族国家面临着深刻的危机,他们宣称人类已经或即将进入后民族国家时代。作为一种政治共同体形式的民族国家和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都是相对晚近的历史现象和产物,随着人类历史的向前推进,其进行持续的演变或转型、甚或被替代和超越,都是历史的必然。欧盟作为一种超民族国家形式,通过让渡部分主权国家的权力、建构一种新的超民族的宪制模式、寻求一种新的欧洲人认同,可能代表了后民族国家探索的一种方向。就像民族国家是率先从欧洲发展,然后扩散到其它各个地区和国家那样,今天的欧洲或许可能在探索新的国家形式方面又走在前面。但从欧债危机到欧洲难民危机,欧盟内部的纷争和极右势力的壮大,欧盟模式存在的内部危机和向前发展的困难丝毫不比民族国家面临的要少。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欧盟也可能只是民族国家的一个变体而已,只不过以欧洲性为基础建构和诠释出一种的欧洲民族主义而已。可以大胆预言,在当下及可以预见的将来,民族国家仍是国际社会最主要的国家形式,民族主义仍然是飘荡在这个世界上空的幽灵。作为现代世界经济发展和民主政治典范的美国,亨廷顿和福山师徒都要苦心孤诣地追问“我们是谁”(who we are ?)和鼓吹进行“民族建构”,遑论那些民族建构和国家建构存在重重危机的国家和地区。[21]

20世纪见证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从纳粹法西斯到卢旺达的种族清洗和族群冲突,如何理解和认知民族主义与战争、族群冲突之间的关系成为一个争论性话题。批评者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狭隘的民族观念,其强化了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地区、不同国家之间隔阂,以民族之名带来了大规模的战争和流血冲突。赫希特就认为:“尽管民族主义经常会激发艺术、文化和政治热情,它有时候也会带来战争和最危险的暴力行为,最坏的情况下会激起排外主义、族群清洗和种族灭绝”,因此必须“遏制民族主义”。[13]134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族群和民族政治只是一种过渡现象,是现代社会诞生的阵痛,随着民主和市民社会的发展,全球化进程的推进,自然会变得成熟并最终消失。[22]1

在笔者看来,民族主义与战争、暴力行为之间的关系远非看起来这么简单。到底是民族主义引发了战争还是战争催生了民族主义?战争是残酷的,和平是珍贵的,但一个残酷的现实是人类历史的前进很多时候是靠战争来推动的,或许战争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代价。人群之间、部落之间、族权之间的冲突与战争古已有之,而发动战争的原因既可以是因为宗教,也可以是因为经济利益,还可以是因为争夺霸权,而以民族之名只不过是新的发动战争的原因之一。20世纪人类的战争之所以如此惨烈,很可能不是因为民族主义的原因,而是人类战争武器突飞猛进的原因,如果中世纪的宗教战争有了现代武器的装备,其战争惨烈的后果恐怕有甚于今日的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

民族主义是一个多面向的观念,它要回答的是“谁是我们?”的问题。今天的人类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随着人类交往半径的扩大,家庭、部落、村落、庄园、城邦、国家等在不断地扩大人类的认同环。这是一个二律背反的过程,一方面,生存在一个全球村化时代,彼此之间的联系和互动越来越频繁和密切,彼此之间的融合和相互依赖的程度越来越深;但另一方面,在一个日益同质化的世界,却更需要一种身份认同来满足我们对自我身份的建构(Identity construction)和寻找到归属感(Inclusive fitness)。民族主义在一个世俗化的时代里,在很长的时间里仍然会是最天然的、最有力的动员口号,也是建构合法性来源的最基础的意识形态。

以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支撑的民族国家要回答的是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民族国家仍然是当今世界为个人提供公民身份、福利、权利和资格的最主要承载者(Bearer),在将来,或许和全球化的趋势相契合,民族主义会与世界主义相融合从而超克民族主义的狭隘性和区域性,但是,民族主义内涵的一些基本原则恐怕是无法超越的,那就是人民主权、公民身份、文化多样性、个人尊严等现代性质素。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是现代性的解决方案,其本身就具有价值和道德属性,如果说“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计划”,那么民族构建也是一个未完成的计划。

谁是我们以及如何建立我们的国家,必须植根于具体民族面对的时代境遇、历史背景、文化约束、制度惯性以及具体的精英互动,它既可以是自由主义的,也可以是非自由主义的(liberal nationalism Vs illiberal nationalism);既可以是公民民族主义的,也可以是族群民族主义的(civic nationalism Vs ethnic nationalism);既可以是民族统一主义的,也可以是民族分离主义的(unification nationalism Vs separatist nationalism);既可以是民族解放的反殖民民族主义的,也可以是民族自治的亚民族主义的(anti-colonial nationalism Vs sub-nationalism)。民族主义的基本要义是本民族的人决定本民族的命运,因此人民的同意和授权是其合法性来源;它要追求的是个体和族群的自由和尊严,追求的是平等的公民身份和权利。没有一个统一的民族主义解决方案,也没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民族主义解决方案。能否实现比较成功的民族整合(national integration),历史、文化、基因、地域等因素非常重要,但更取决于现实的宪制结构、具体的民族政策、民族间的互动和体验,因此,民族构建是一个动态的、持续的历史过程。如此,才可以理解,当今之世界,既有原先属于一个民族而后却出现民族分裂,也有一个多族裔背景的国家却形成一个有着统一认同的民族,还有不同民族国家通过宪制建构形成一个超民族共同体的现象。

民族主义可能是游荡在今日世界的最为基础性的意识形态幽灵之一,它背后是人们对其出生之地的一种本能的依赖和热爱,是人们寻求身份认同、归属感和安全感的深层次心理需求。而民族主义的这一特点又使其有可能与任何其他意识形态进行结合,而产生出各种各样的变体。因此,对民族主义的批评和反思必须穿过表象、直达本质。只有将民族主义与宪政民主、法治和公民文化结合起来,才能形成一种自由民族主义(liberal nationalism)和公民民族主义(civic nationalism);从各自文化语境中开出一种普遍主义原则来克服民族主义内在的狭隘和排外倾向,形成一种温和的民族主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民族主义的批判和超越恰恰不在民族主义本身,而在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当今世界的宪政民主建设、法治建设以及公民文化的培育。今日对民族主义的批评和苛责很可能是一种“荆轲不刺秦王,而刺孔孟”的异置。

五、结语

将民族主义、民族国家放置在历史语境中,理解其与现代性之间的复杂关系,是对民族主义进行反思和批评的前提,只有这样才能深刻理解从后共产主义的前苏东地区到中亚伊斯兰世界到欧盟的民族主义和民族主义运动的回潮,也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中国现代转型中的民族融合和民族构建面临的层层挑战。哈贝马斯说“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中国的现代性更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民族主义是现代性的产物,也是现代性的体现。民族构建是中国政治现代转型的关键议题,依然任重而道远。要建构现代中国国家和建构具有统一中国认同的中华民族,民族主义仍然是重要的意识形态黏合剂,但又要防止中国重新走向义和团式的狭隘民族主义情绪以及颟顸自大的天下情结的窠臼,而这依赖于中国民主法治的发展,依赖于中国的对外开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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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Samuel P. Huntington. 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M].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2004.

[22] Andreas Wimmer. Nationalist Exclusion and Ethnic Conflict: Shadows of Modernity[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责任编辑:王升平

2016—04—03

李修科(1985—),男,湖北恩施人,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家构建、民族构建、民主构建。

D032

A

1008—4533(2016)05—0043—08

10.13975/j.cnki.gdxz.2016.05.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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