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人文学术

2016-03-16 06:49董云川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学术人文

董云川

可怜的人文学术

董云川

假如有一部人文巨著这样写成:由黑格尔牵头申报重大招标课题,尼采第一章,福柯第二章,罗素第三章,跨国研究团队再邀约东方代表奥修、中国专家胡适分别完成两个子课题,然后请某个国家领导人亲自题词出版。

假如有一部史诗这样铸就:由曹雪芹牵头组建联合攻关创作班子,惠特曼第一篇,李白第二篇,雪莱第三篇,印度泰戈尔断后完成终结篇,然后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领导人亲自作序发行。

假如有一部旷世交响乐这样谱曲:由贝多芬牵头延揽一流创新团队,莫扎特第一乐章,勃拉姆斯第二乐章,德沃夏克第三乐章,马勒第四乐章,然后请某大国文化部长亲自指挥演出。

可想而知的结论将会如何?

众口一声:荒谬绝伦,绝不可能!

为什么?因为人文不是科学,艺术不是技术!前者无法采用科学的量化指标对思想要素的价值做分解、甄别或评判;而后者断不能倚靠技术的精准数据对创作表达的演绎方式和效果做选择、筛查或定调。这个道理似乎世人皆知,但是群众皆然,众人拾柴,行动屡屡反其道而趋之若鹜,以致蔚然成风。这种让人忍俊不禁又如鲠在喉的现象居然在不经意之间席卷了整个人文学术圈,致使人文学者们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结果要么像无头苍蝇一样隔着玻璃咏叹窗外的广阔天地,徒劳牺牲;要么明辨时务积极献身于以上例举之全新人文学术研究范式,跻身俊杰。在滚滚向前的学术洪流之中,人文工作者也及时喊出了“一流”的口号,人文学术也要争先恐后,人文学科也要上档次、面向国际、做现代化建设改良,大家都热血沸腾,急不可耐。问题是我们该朝向哪里发力拼搏,才能够栖身于一流行列,而不至沦为二流、三流呢?

一流的人文世界长啥样,谁是一流的人文学者?如果不求善解,大家都自得其乐;一旦较真,势必疑兵疑阵、迷雾重重。首先,谁能够断言什么是“对”的诗,什么是“对”的画,什么是“对”的旋律?接下来,什么是“好”读的文字,什么是“好”看的构图,什么是“好”听的旋律?当这些基本问题都被回避搁置下来之后,更大的问题出现了——谁来认可追随,谁在袖手旁观,谁会捧场拥趸,谁肯前赴后继,谁又能指点迷津?

具体到高等教育层面,一流的人文学科何以甄别——是人手最多,项目最实,级别最高,课题最大,车马费最丰,笔墨纸砚最厚,装备最强,场地阔绰,研究报告最受青睐,还是获奖成果最盛?当这一切都丰满俱足之后,所谓的学科平台到底会留住什么样的人才呢——是司马迁还是王羲之,是托马斯·摩尔还是维特根斯坦,是陶渊明还是陆放翁,是莫扎特还是瓦格纳,是朱熹还是王阳明,是梵高还是毕加索,是卢梭还是萨特,是王国维还是梁启超?如果学术历史上的旷世奇才都如唐太宗李世民所愿“尽入彀中”的话,人文成就的里程碑上居然还闪现过二十世纪的康有为、鲁迅或二十一世纪的王小波、莫言,无疑是个偶然的疏漏了。

纵观人文发展史,杰出的人文症候无非是丰富的思想源泉,超凡脱俗的原创作品,以及奇才怪杰的创新举动!时至今日,一般而言,人文学术的直接动机分别源自于三个角度:其一,工作考核的指标及其压力;其二,丰厚奖金的回报及其动力;其三,职场升迁的诱惑及其吸引力。无论承认与否,当下的许多人似乎都更愿意选择性地去接受看得见的驱动要素和影响因子。

其实,继续刨根问底的话,猎奇,好玩,刺激,过瘾,启蒙,救赎,才是人文学术进步发展的真正动机。而起心动念之后,孵化的机缘紧随而至。或者是茶道之安静,或者是酒道之豪气,或者是对众生的关切和和悲悯,或者是心有戚戚并惺惺相惜,或者是志同道合与价值共振。种种机缘和合,孕育出人文风韵,继而实现流光溢彩、气干霄汉的灿烂局面。然而时过境迁,现在无疑已经进入了一个“茶道”广告盛行,但茶道本真匮乏的时代,品茶忽悠无非为了卖茶而已;与此同时,已然成为一个高声喧哗“酒道”,但了无酒道豪情的时代,借酒助兴无非为了协议成交而已!

那么,人文学术之“对”与“好”,以至于“精”与“妙”,又将如何表征呢?愚以为,人文,可以卓越,无法一流。以下词汇当属典型且绕不开的属性——卓尔不群,超凡脱俗,出类拔萃,异彩纷呈,个性张扬。但是问题接踵而至,不群者谁来慧识,脱俗者谁来加持,拔萃者何处避险,张扬者又何以双赢而全身?

人文之精妙绝伦,无论是诗歌文学,还是绘画音韵,断不能用静态的指标加以度量,也不能靠集体投票,概不能随意复制再造,更谈不上规模化建设。然而,即便如此,人文学术并非没有组合,只是不认可外力推动的组合;文化史实表明,“文人相轻”亦非常态,绝非必然。高山流水,知音相随,古今中外佳话连连。惟有创建良好的文化生境,人文学者及其学术生活才可以渐入佳境,达成相互欣赏、彼此塑造、美美与共、高山仰止、各美其美之境地!

基于这样的认识,接下来就有资格来议论人文学科繁荣的前提了。用通俗的话语表达,只要吃得饱饭、买得起笔墨、品得起茶、喝得起酒,灵感和思想就没有理由中止停息。有没有高端的课题立项支持其实并不是重点。而提升到理性层面,人文学术的发生发展,离不了开放的文教制度,自由的思想空间,多元的价值格局。开放贤明才有自主发展,空间足够才能左右驰骋,格局大气才会推陈出新。对学问的艰辛求索是学者的天职,而学问的天地舞台之创建却体现了政府的明智选择。学者的思辨求索有时候是孤独的,然而,如若有政府的理解包容,有社会民众的殷切期待,有主管部门的鼎力支持,个体的学术举动迟早会聚合成为整体推动文化繁荣和社会进步的力量。换句话说,学术思想的存在多元而并举,良性的学术学科生长环境却少不了健康的社会体制机制作为保障前提。

进一步辨析,人文的成就和功用无法用大小、方圆、古今、中外来简单界别,以学科的眼光来筛查评判一定绕不开三重逻辑:其一,主客体视野及价值选择,亦即谁评判谁的问题;其二,时间流逝的价值迁移,亦即何时作出判断的问题;其三,空间位格的价值拓展,亦即体量大小与文化参照的问题。三重逻辑动态交互,共同作用于人文事业,无数史实可以证明之。而当下通行的做法看来却背离了方向,因而也就很难达成和谐的人文愿景。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的学校级别更高,学科规模更大,师资力量甚众,物质基础雄厚,科研成果扎堆,而人文成就依然轻薄的根本原因。杰出的人文学者或人文作品,实在是经不住换来换去的干部任期目标的切割,也经不起形似科学且同质化标准的打磨,更经不起学术圈内外既得利益者的评判。笔者相信,自然科学的成就常常出在前沿,而社会思想的成就往往出在边缘。皆因智慧往往由笃静而生,康德一生居住在小镇之中并不影响其仰望星空,庄子悠闲梦游一样写就千古奇文。人文学术,绝不会因为开了很多规格很高、规模很大的会议就可以实现繁荣,偶尔远离现代、逃离奢华、疏离闹市、亲近自然、贴近民间、接触市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更有可能开启丰富多彩的创作源泉,挖掘到心灵的富矿。世界复杂多变,何为国际水平?何为国内先进?较之自然科学,人文学科也许更能够独树一帜、独辟蹊径,可以静心边缘,直达前沿。

人文学者当然肩负社会责任,必然需要勇敢担当。至少在以下三个层面上可以自省、自觉与自强:一是局内情,始终持守主体精神,心口同一,保持本土情怀;二是局外观,永远换位思维,置身事外,旁观清醒,具有国际视野;三是底气足,绝不光说不练,正人先正己,扎根田野枝繁叶茂,后台功夫了得。惟其如此,丰富多彩的个体研究必然汇聚为气势恢宏的整体思潮,从而开创繁荣健康的学科发展局面和风气。无论是谁,教师也好,画家也罢,音乐人、诗人亦或思想者,着笔之前,请先感动自己,温润墨汁,才能描绘人文画卷、刻写惊天地泣鬼神的音符或文字。缺乏灵魂的人文研究有如行尸走肉,作品成堆无非垃圾一堆!

以上所论及的经典人文及其学科范畴,牵涉到世俗文化现象却远非世俗文化所能够涵盖。但是,由于明确的回报悬在世人的眼前,丰厚的利益锁链缠绊着学者的心绪,世俗文化充斥当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从二进制到二维码再到“互联网+一切”,似乎已经把人文的不确定性搞得十分确定了。至此,人文学术再向何方?我们不知所措!

“一席”网站第379位讲者坚果兄弟称:“在这个正确的社会专做各种错误的事情。”这句话说得真TMD精彩!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董云川系云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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