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的诗学思想探析

2016-03-16 06:45赵艳艳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傅山

赵艳艳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傅山的诗学思想探析

赵艳艳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363000)

[摘要]傅山的诗学思想,是在明末清初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形成的,带有时代的烙印。其诗歌的创作理论主要包括三个方面:重独创,尚率真;倡实学,主性情;重骨气,反奴性。

[关键词]明末清初;傅山;诗学思想

傅山在文学批评领域并没有留下系统的、《文心雕龙》式的著作,但他在《家训》的《诗训》《文训》等专篇文章和大量短篇杂记、杂文中,对诗歌的创作理论提出了许多具有建设性的见解。其诗学思想包括:重独创,尚率真;倡实学,主性情;重骨气,反奴性。

一、重独创,尚率真

傅山的诗歌注重创新精神,反对一味追求拟古、摹古的形式主义诗风,在《哭子诗·哭文章》中就明确阐述了其诗论的核心:“法本法无法,吾家文所来。法家谓之野,不野胡为哉?相禅不同形,惟其情与才。……一扫书袋陋,大刀阔斧裁。号令自我发,文章自我开。岂有王霸业,润色于舆台。”[1](P383)傅山的家学传统,就是不因袭古格,以无法为法。文学创作不应有固定的成法格式,这种做法只会限制人们的思维和表达,使文学创作落入俗套。文随时变,在继承和发展前人的基础上应有所创新,用文来表现个性色彩,带有自己的见解和风格。

傅山提倡文学创造性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对明代文坛盛行的复古主义倾向进行批判。如明代的前后七子,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过于重视古人的法度格调,盲目尊古,不敢越雷池一步,把除盛唐以外的诗歌全部摒弃在视野之外,导致明人诗歌创作取径偏窄,缩小了诗歌的表现范围,使诗歌缺乏独创的精神,走上剽窃蹈袭的歧途。正像傅山所批判的:“韩、柳、欧、苏,文章妙矣,然终觉闲话多。王、唐、瞿、薛,文章妙矣,然只觉惟有格套而已。”[2](P39)傅山针对唐宋派所强调的“文字法度规矩一不敢背于古”给予猛烈的抨击,唐宋派的王慎中、唐顺之、瞿景淳、薛应旂也同前后七子后期一样,其文存在严重的公式化倾向,陷入拟古的怪圈,内容苍白空虚,形式雷同死板,缺乏个性,大大削弱了文章的感染力和可读性。傅山以当时文坛上复古主义极力推崇的杜甫为例,具体阐述了对盲目拟古的批判:

譬如以杜为迦文,佛人想要做杜,断无抄袭杜字句而能为杜者。即如僧,学得经文中偈言,即可为佛耶?凡所内之领会,外之见闻,机缘之触磕,莫非佛,莫非杜,莫非可以作佛作杜者。靠学问不得,无学问不得;无知见不得,靠知见不得……法本法无法,法尚应捨,何况非法?非法非非法。如此知,如此见,如此信,解不生法相。一切诗文之妙,与求作佛者境界最相似。[2](P83)

以佛家参禅比喻学习杜甫诗歌,说明单纯地“抄袭杜字句”,徒得皮相,是不能达到杜甫那样的水平、境界的,正如僧人只是“学得经文中偈言”,并不一定就可以成“佛”。“为古人作印板”的教条主义的学习方法,是不能达到预期成效的。傅山讽刺那些呆板的袭取古人的复古主义者,就像窃贼一样:“穿窬复掩藏,不中冷眼噱”。[1](P85)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只能蒙蔽自己无知的妻子和奴婢:“妻子见握卷,公然推坯璞。奴婢见作文,主人好才学。”[1](P85)这种做法,只是徒劳费功夫,实际毫无价值可言。因此,作诗既要学习前人,又不可拘泥于前人。“杜先生五言,全不事锻炼,放手写去,粗朴萧散,极有令人不著意处,而却难尽见其义。”[2](P84)杜甫为诗乃天机自得,悟得诗心,“气化精微”,不刻而工,常人只局限于在句法、字法上抄袭模拟杜诗,一意雕琢造语,如同“拙塑匠一泥人耳”,不能得杜诗之意蕴、精髓。其真正原因在于诗人的“才情气味在字句抚拟之外。而内之所怀,外之所遇,直下掂出者,便是此义”。[2](P84)

傅山认为要发挥诗歌的创造性精神,首要任务就是要摆脱古人“法”的束缚,“底事古人法,还于今我缠”。[1](P281)“法”本来是从没有“法”的事物中概括和制订出来的,即“法”是从创作实践的过程中概括出来的,如果这些“法”不符合创作需要的话,就应当勇于舍去,何况是那些不能真正反映创作实践的“法”,更应该果断的舍弃。有时舍去“法”,并不是说要否定“法”,而是超越“法”的限制,不依傍旧的形式,摆脱程式化的束缚。傅山在《〈杜遇〉余论》中说:

曾有人谓我:君诗不合古法。我曰:我亦不曾作诗,亦不知古法。即使知之,亦不用。呜乎,古是个甚?若如此言,杜老是头一个不知法三百篇底。[2](P84)

杜甫正因为不拘于三百篇的成法,博采众家而自成一家,“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在既批判又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造,方才在中国诗歌史上独树一帜。

傅山的诗歌创作原则就是“不衷于法”,这与傅山风岸孤峭的个性特点是分不开的,其在《与右玄书册》中说道:“右玄从盂庙药市致此素册,命书近诗。道人之诗,道人之性也,支离率意,不衷于法。”[2](P117)写作应不受任何的格套法度束缚,突破教条主义与形式主义等条条框框的限制,不拘成法,别开生面。在作诗过程中就表现为一味的雕琢字句,明代复古主义者“穷雕镂之工,亦烂组织之斐”,[1](P711)墨守古人造诗之法,追求文字辞藻华丽,致使诗歌“有魄无魂”,充满“尸气”。傅山为诗,不追求韵脚惬当、用韵自由,不能因律害意。他在这方面提出了独特的见解:“想情想境,拟而为之,会能到也。韵脚只求惬当,押得稳处,即出韵不妨为好诗。若被韵拘,莽于韵中取一硬字押之,不顾妍媸,但称叶韵,一字便可累一章矣。切忌之,切忌之!平处险押,险处平押,浓处淡押,淡处浓押,颠倒变幻,熟之自辨。”[1](P666)“韵也可、出韵也可。黏连向背,都是方内人取第功夫,高格高调全不用也。”[2](P108)傅山认为韵脚在诗篇中居于重要地位,“一字便可累一章矣”,但与篇章的情境相比,韵脚便处于次要地位。作诗时,只要兴会所到,表情达意,即使出韵,也不妨为好诗。

傅山反对明代诗坛上的复古主义学风,并不是要彻底地摒弃古学,而是在继承古学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他本人就注重在古代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精华,如他赞赏杜诗“写胸臆间诗,得以叱咤斜拏耳”。[2](P84)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有言:“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其诗歌充溢着对生民的深切关怀,傅山就继承和发扬了杜甫的这种忧国忧民情怀。此外,他还对陶渊明、王维、韦应物等人的诗歌给予极高的评价。陶渊明“其诗不使才,而句句皆高才。不见学,而无篇非学,学极博大。此等诗,真足千古,须熟读之”,[1](P702)“韦公诗多清言,李肇《国史补》云:‘韦性高洁,鲜食无欲,所居常焚香扫地而坐’,观其逢杨开府诗,清静者固如此耶。公与陶公,皆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者也”,“辋川诗全不事轤锤,纯任天机,淡处、静处、高处、简处、雄处、浑处,皆有不多之妙,道情真语,人不能似者。以其一诗之心在无诗,而心平气和,不骂人,不自已占地步,不傍刚寻事,不隐刺讥,不急急怨望,不聘辨才连犿”。[1](P675)傅山教育子孙学习古籍,“除经书外,《史记》、《汉书》、《战国策》、《国语》、《管子》、骚赋,皆须细读,其余任性之所喜者,略之而已”,[1](P671)注重对《左传》的艺术技巧的借鉴,“读之既久,自得悟入,别生机轴,依傍不依傍,熏习变化”,[1](P672)博采众家之长,又要变化创新。

傅山重创新的思想表现在艺术风格上,就是崇尚率真,纯任天机。其在《失题》中感叹:“一代逊一代,文章日不真”,[1](P115)是针对一味追求形式,雕琢失真的诗风。“真”实际上就是指自然真情,在诗篇中真实的表现情感,艺术上表现为对率直、质朴的审美原则的追求。戴廷栻在《霜红龛诗略叙》中有言:“而復闻先生之言曰:‘……无格则野,变化则神’”,[1](P1226)“从来诗僧但以句胜,不以篇胜也。宁隘宁涩,毋甘毋滑,至于宁花柳,毋瓶钵,则脱胎换骨之法”。[1](P665)语言质朴、自然就是隘、涩一类,辞藻华美就是甘、滑一类。傅山主张诗歌“宁花柳毋瓶钵”,“花柳”指自然天趣,纯任天机,“瓶钵”指模拟格套,生硬刻板,诗歌宁可支离率意,也不能使诗歌的自然之情受到束缚。傅山的诗歌受李贽及晚明文学思潮的影响很大,其诗歌艺术风格崇尚率真,就是受到李贽“率性之真”的影响。

二、倡实学,主性情

明清易代的历史巨变使封建士大夫的思想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和震动,同时也促使清初进步思潮的兴起。清初的思想家面对“天崩地解”的社会形势,深刻地探究和反思招致明朝覆亡的原因,他们不可能认识到封建社会的本质,但是,清初的思想家身处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的激流中,对封建社会末期的种种弊端有深切的感受,因此,他们能够站在批判封建专制制度的制高点上,对宋明理学特别是空谈心性的阳明心学及其末流的空疏之弊及其社会危害性有深切的认识。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提倡经世致用的学风蔚然成风。顾炎武痛斥王阳明学派“置四海之穷困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3](P40)致使社稷倾覆。颜元强调“独知救弊之道在实学,不在空言”,[4](P38)“实学不明,言虽精,书虽备,于世何功,于道何补”。[4](P39)其他的清初思想家,如王夫之、黄宗羲、朱之瑜等人,猛烈的抨击封建专制主义,批判唯心主义理学,提倡经世致用,在清初思想领域大放异彩。

傅山身处明清鼎革之际,其提倡实学的文学观,是在他所处时代的现实斗争和社会实践中形成的。傅山亲历了明末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充斥在眼前的是“满臆河山疾”的惨烈景象,又经历了国破家亡的苦难,生活在清初沉重的民族压迫之下,爱国主义情感时刻萦绕于心,使傅山义无反顾的加入抗清斗争中,同时运用文学这一武器,揭露残酷的民族压迫,关注民生疾苦,歌颂抗清义军,鼓舞士气。但是傅山常常在诗文中发出“文章小技,于道未尊”“笔砚竟何益,须眉略此豪”“文章实无用,世界忌名高”的慨叹,他的本意并不是要否定文学的作用,而是反对那些言之无物、脱离现实、矫揉造作的文章。傅山认为真正的诗歌应该反映社会现实和人生疾苦,讲究经世致用,为现实斗争服务。

傅山在《览息眉诗有作》中针对当时诗坛“作者今人尔,不管人生瘼”,无病呻吟,雕章琢句,粉饰现实的倾向,提出“不喜为诗人,呻吟实由瘼”的诗歌命题。傅山的情感是与社会现实和人民的疾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他所谓的“荡荡乾坤病,戋戋肺腑收。三山逃不得,百药庋何投?”[1](P168)诗人感时伤世,因国事而忧愤成疾,残酷的客观现实和痛苦的人生遭遇,使傅山发出沉痛的“呻吟”,发而为诗,作为排遣和缓解这种痛苦的良药,“自知愁是竖,自知诗是鹊”,借诗疗愁。基于这样的诗论主张,傅山在诗歌中尖锐地批判那些“腐儒”们空虚无用的学风:

经术蔽腐儒,文章难救时。谯郤富典故,建议草降辞。龌龊处人国,缓急将安裨?伟哉隆中人,长啸谁能知?[1](P51)

这首诗虽是咏史诗,落脚点却是讽刺当世盛行的空疏不实之学。谯、郤是三国时蜀汉的大臣谯周、郤正,谯周精研六经,耽古笃学,为世硕儒,位列九卿,郤正博览坟籍,文辞灿烂。两人都是饱读诗书,富于典故之士,却于事无补,在国家危亡之际,只能为人主起草降表,于国于家无所裨益。这不正是明末理学家的真实写照?与那些龌龊误国、毫无气节的腐儒相对比,傅山所推崇的是胸怀大志、有经世之才,能够匡时济世的诸葛亮。

傅山主张用诗来表现“民今病虐深红日”[1](P272)的社会现实,他用经世致用的价值取向作为评价和衡量其他诗人的诗歌标准,如他推崇庾信的诗歌,认为其诗“字字真,字字怨。说者乃曰:诗要从容尔雅。夫《小弁》、屈原,何时何地也,而概责之以‘从容而雅’,可谓全无心肝矣”。[2](P79)庾信诗歌的“真”“怨”,正是继承了《诗经·小弁》和屈原《离骚》的现实主义传统,诗决不可一律要求从容尔雅,要把诗歌同个人经历和时代命运紧紧联系起来,使诗歌的思想内容打上时代的烙印,象屈原那样表现“哀民生之多艰”的愤怨。

傅山对唐代杜甫的诗歌评价甚高,对杜甫极为推崇。傅山在《读杜诗偶书》中写道:“杜老数太息,黎庶犹未康”,诗歌中饱含的对现世的关怀,是对杜甫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的继承和发扬。杜甫的诗歌被人们称为“诗史”,但傅山认为“诗”与“史”是有区别的。他在《杂记》中说:“‘史’之一字,掩却杜先生,遂用记事之法读其诗。老夫不知‘史’,仍以诗读其诗。世出世间,无所不有。‘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何其闲远,如高僧妙语。”[2](P89)傅山认为“诗史”的称谓,掩盖了杜甫诗歌的真正价值,如果用记事之法去读杜诗,以“诗史”一端立论,甚至穿凿附会,只是看到杜甫诗歌中所记载的事实,而忽视了从诗歌本身的特点去体会和鉴赏杜诗的艺术特点。傅山主张“以诗读其诗”,就是返归到诗歌的抒情本质上去全面的认识杜甫诗歌的价值。因此,诗歌在继承了现实主义传统的基础上,又要具有个性解放的意味,使诗歌回到言志抒情的本质上。

中国古代诗歌的言志抒情的传统,开创于《诗经》,刘勰也曾在《文心雕龙·明诗》中提到:“诗者,持也,持人性情”,[5](P65)用诗来表现性情。傅山继承和发展了自《诗经》以来就形成的抒情传统,主张“诗则性情之音”。[1](P606)认为诗歌是内在情感的抒发,要“写胸臆间事”,“专向自己心地上作老实话”,触物所感,流至笔端,即为成诗。要以抒写性情为主,傅山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际,亲身经历了明朝灭亡,清军入关,南明陷落的历史巨变,因此,他的诗歌都寄寓了沉郁悲愤的民族主义情感,是“一豁遗民情”,他要求写诗要“寄兴深微”。其诗歌或寄以悲愤之情,或洒脱之意,或昂扬之志,如《儿辈卖药城市诽谐杜工部诗五字起得十有二章》:

诗是吾家事,花香杂柳烟。岂堪尘市得,或可药笼边。世界疮痍久,呻吟感兴偏。人间多腐婢,帝醉几时痊。[1](P232)

河山破碎,民生凋敝,诗人触景生情,感时伤世,因事寄兴。世间到处存在着腐败不堪的奴人,把社会搞得混乱不堪,对清朝的黑暗统治和人间的满目疮痍进行了抨击和揭露,盼望有志之士能早日改变这种局面。

傅山的诗歌是一部遗民心路历程的苦难史,他的许多诗作都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如明朝灭亡后,傅山写下“一日偷生如逆旅,孤魂不召也朝宗”的悲愤诗篇。康熙三十二年,七十八岁的傅山经历了人生中的又一次沉重打击,其子傅眉不幸去世,丧子之痛使傅山一病不起。傅山与傅眉与其说是父子之情,不如说是志同道合的挚友,两人在动荡的时代患难与共,互相勉励。傅山在悲痛之余,写下了《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干力》《哭文章》《哭赋》《哭诗》等这组哀诗,这一组诗饱含着傅山对其子深沉的爱是血和泪凝聚成的。

傅山论诗主性情,批判“顾影真正燕,颦心不杜鹃”的有形无情的作诗法则,顾影似赵飞燕之美,而无杜鹃啼蜀之情。他曾评价好友戴廷栻的《枫林草》说:“其中有佳处,亦有疵处。俱带冰雪气味,大概深于寄托。情至之语,自能感人。”[1](P464)赞赏陶渊明诗作的“著文示志,率澹磊而情”,对诗歌创作的思想内容而言,要求抒情的真实性和现实性,充分发挥诗歌的情感表达和艺术感染力。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论述了作家的个性与文学风格之间的关系,提出了“各师成心,其异如面”[5](P505)的个性风格论。傅山发展了刘勰的这种学说,认为诗歌在表现诗人的性情之外,还揭示了性情、学识、才气与时代及诗人的生活经历之间的关系。诗歌是主观意识、形象思维的创造,诗人的艺术个性及社会实践必然在诗歌中有所展现,客观的社会现实又会影响诗人的个性发展。傅山在《偶借法字翻杜句答补岩》一诗中说道:

问诗看法妄,索解旁人痴。知此不知彼,一是还一非。情性配以气,盛衰惟其时。沧溟发病语,慧业生诗归。捉得竟陵诀,弄渠如小儿。[1](P84)

傅山在诗中批判了李攀龙复古、拟古的弊病,分析了文学风格形成的原因是“性情配以气,盛衰惟其时”,诗主性情,因此并无一定的“方圆”成法可依,“盛衰惟其时”揭示了诗人的个性特质与“时”的关系。“风有方圆否?水因搏击高。偏才遇乱世,喷口成波涛。”“风”相当于时代、诗人的社会经历等客观因素,单凭这些客观条件的影响,并不能决定诗歌的创作个性;“水”指诗人的才能、修养、性情等主观因素,如果离开“风”的助力,也难以达到艺术才能之“高”。两者要相互发生碰撞,相互作用,才能使诗歌达到一定的艺术表现力。

傅山在《哭子诗·哭诗》中用傅眉一生诗风的发展变化,来揭示诗歌风格与诗人的生活经历的关系,特别是揭示了与时代、社会背景的关系。青年时期的傅眉,其诗风是秾丽的,“戏命为《采莲》,丽如子夜侬”,“不图遭国变,挟筴朅转蓬。顿失韶秀色,膈臆苍莽汹。江山略奇气,疏爽不事工”,经历了甲申之变,傅眉的诗随着时代背景的变化,失去了明朗娟秀的风格,胸襟变得粗犷宏博,作诗风格也变得疏阔苍莽,不刻意求工。中年以后,随着抗清斗争日渐沉寂,心情也逐渐冷淡,他的诗也趋向宁静淡泊,但仍不失早年的绮丽:“中年渐冷淡,余波绮丽从。笔性不枯槁,花月捎其秾。”诗歌乃至文学的内容和风格都是与同时代背景及作家的经历密切相关的,用诗歌抒发性情之真,表现社会现实,时代背景等客观因素作用于诗人的性情、才学、气质等主观因素,对诗歌创作的发展道路和诗风的变化又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

三、重骨气,反奴性

傅山以气节名世,强调做人之本,诗人“坚苦持气节”的精神特质,外化为诗歌,蕴含在诗歌当中,就表现为注重骨气,反对媚俗的诗歌风格。这与傅山在文论中提出的“文章生于气节”的命题是相通的,这种诗歌的审美趣味的形成是建立在一定的社会历史发展基础上的,傅山诗歌的价值所在,在于它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产物。适逢国变之际,反奴性、尚气节是傅山的人格追求,反映在其诗歌的内容方面,具体表现为遗民情怀,展现诗人不妥协、坚持抗争的骨气。正如傅山在《调饥七章》其四中所言:“服气可以饱,餐志亦能饥。文章富肴醢,仁义调和之。”[1](P83)强调诗歌及文章中要融入作者的仁义气节等人格特质,使诗文具有充沛的思想内涵,做到身在其境,诗如其人,增加诗歌的感染力。

傅山在《酬上郡李然周寄翔》中云:“秋云忽西举,其下有相知。肝膈亦何说,乾坤径付诗。谁雄临北海,我老醉东篱。秦晋一河水,《无衣》赋与期”,[2](P69)对社会历史的深切关怀,已寄予在诗歌当中。傅山赞美李然周像李邕那样具有英雄气概,谦称自己年事已高,然而仍与挚友同仇敌忾,共兴抗清大业,展现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胸襟和抱负。傅山在晚年拒绝清朝的征聘和参加清政府举行的“博学鸿词科”考试,他在《病极待死》中明确表示宁可死,也要保持自己的晚节,“性种带至明,阴阳随屈伸。誓以此愿力,而不坏此身”,[1](P132)塑造了一个铁骨铮铮的英雄主义形象。

傅山身处明末清初之际,清醒的认识到理学对人格的束缚和禁锢,使现实中存在着奴性的顽疾。奴性的本质就是丧失独立人格,趋炎附势,缺乏骨气。因此,他非常赞赏那些风骨傲然、人格卓然不群的人。如傅山评价李白:“李太白对皇帝只如对常人,作官只如作秀才,才成得狂者。”[1](P995)评价刘桢:“邺下多才士,吾独怪刘桢。平面视甄妃,何无臣主情。四顾陈阮辈,鼠伏如畏烹”,[1](P50)对刘桢似贬实褒,表面上批判刘桢不顾君臣之礼,实际上对陈琳、阮瑀谄谀献媚之流甚为鄙夷,对李白、刘桢等蔑视权贵、狂放孤傲的人格给予很高的评价。

反奴性的思想也表现在傅山的诗歌创作中,“天地有腹疾,奴物生其中。神医须武圣,扫荡奏奇功”。[1](P249)天地之间存在着奴性,需要有神医来扫除这些奴物,才能治好社会中存在的弊病,取得成效。奴性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缺乏骨气。在诗歌内容方面,就是要关注社会现实,注重表现诗人刚强不屈的人格和操守;反映在艺术风格方面,表现为提倡刚健豪迈的诗风。他在评价同时代山西诗人钱文蔚的作品时写道:

老气压全晋,此道人嫌伧。插花竞云鬓,美艳终女郎。曹家无靡语,何尝少晖光。鲍谢自妮人,风气南大江。可怜偏安习,琱组排天襄。颇怪元晖子,突兀惊莽苍。“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十字径欲霸,词人谁敢当。[1](P114)

虚舟先生的诗作,以“老气”势压全晋,“老气”即指苍老、刚劲之气。傅山在《太原三先生传》中谈到钱文蔚“时时有诗,不屑屑呕心。所得佳句,率粗健谈,率极似老杜口占诸奇句”,[1](P441)其作诗不屑于呕心镂骨地雕琢辞句,率直雄健的诗风令人嫌其粗陋。傅山却对这种诗风备加赞赏,他认为与此相反的诗歌虽然形式华美,却缺乏骨气,是柔媚无骨的“女郎诗”。对于魏晋南北朝的诗歌,傅山欣赏的是建安风骨类的风格,他认为曹氏父子的诗中,并无靡曼华丽之语,但他们的诗歌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仍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到了南朝鲍照、谢眺的诗作,以清丽圆美著称,这种诗风在江南成为主流风气,其原因是南朝历代偏安江南一隅,环境所使,于是写诗便刻意雕琢,讲究华丽。但是同一个诗人,其诗歌可以有多种风格,傅山欣赏谢眺的是:“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这样境界阔大,风格雄健苍莽的一面。

在这样的诗歌风格的指导下,傅山坚决反对柔媚雕琢的风格,这一点从他对历代诗歌的评论中可以看得很清楚。[6]对于魏晋诗歌,傅山赞赏的是建安风骨,对以写田园诗著称的陶渊明,傅山也注意到他诗歌风格刚毅雄健的一面:“淡静陶处士,乃有詠荆轲”。对唐诗,傅山极为推崇的是杜甫诗歌“风云雷电,林薄晦冥,惊骇膈臆”的雄浑气象。对于六朝诗歌,在《口号十一首》谈到:

江南江北乱诗人,六朝花柳不精神。盘龙父子无月露,萦搅万众亦风云。

六朝人物景宗豪,竞病诗惊瘦沈腰。口角若无曹植气,笔端争似吕虔刀。[1](P339)

傅山反对六朝诗歌的“不精神”、柔媚甘滑的诗风,但他对六朝的诗歌并未全面否定,对于诗风当中所体现的刚正坚毅的气魄及苍劲雄健的一面也给予肯定。“盘龙父子”指南齐周盘龙及其子周奉叔,两人均胆识过人,曾英勇陷阵,父子两骑萦搅数万人,大败魏军。他们虽无吟风弄月的诗篇,但那种萦搅万众的气象,才是诗歌所追求的审美特性。曹景宗,为南北朝时期梁朝将领,勇猛善战,为梁朝的开国功臣。曹景宗大败魏军,梁武帝为其庆功,宴饮中,沈约分派韵字,君臣连句赋诗,惟曹景宗因为武职,不得韵,意色不平,景宗索韵,沈约将余下的“竞”“病”两韵给他。曹景宗操笔即成,诗曰:“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使沈约及朝贤“惊嗟竟日”。曹景宗这首诗质朴刚健,粗犷豪迈,一反齐梁时期绮丽纤柔的诗风,令人耳目一新。

傅山重骨气、反媚俗的审美追求,也贯穿到书法艺术领域,在论书法艺术中,他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1](P92)“作字如作人,亦恶带奴貌。试看鲁公书,心画自孤傲”[1](P141)的主张。这些书法审美原则与其诗歌中提倡刚健有力的思想是一致的。傅山认为身不正则学问不正,学不正则字不成。他以赵孟頫为例证作了说明,赵孟頫其为人不正,其学亦不正,其字便流入“软美一途”。赵孟頫,宋宗室,后入元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傅山基于民族大义,指出赵孟頫身为赵宋后裔而毫无气节,其字“如徐偃王之无骨”,故薄其人而恶其书。为纠正书法及诗歌中存在的软媚无骨的弊病,傅山在书法上,秉承“大巧若拙”的审美原则;在诗歌艺术风格上,强调宁可老硬隘涩,不可流于浅俗。

傅山的诗学思想,在学古与创新、经世与性情、气骨与率真等方面都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在汲取前人的诗歌理论的前提上,发展了自己的学说,其诗学思想指导下的诗歌创作,在清初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参考文献]

[1]傅山.陈监先.陈批霜红龛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

[2]侯文正.傅山文论诗论辑注[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56.

[3]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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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庆

Analysis on Fu Shan’s Poetic Thought

ZHAO Yan-yan

(Minnan Normal University,Zhangzhou 363000,China)

Abstract:Fu Shan’s poetic thought was developed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period,hence,with the mark of era. His poetry writing theory includes three aspects:creativity and frankness,sound scholarship and temperament,and moral integrity.

Key words: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Fu Shan;poetic thought

[收稿日期]2015-09-01

[作者简介]赵艳艳(1990-),女,河南偃师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元明清文学研究。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6—0093—06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6.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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