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冰
(云南大学 旅游文化学院,云南 丽江 674199)
莫里森小说《慈悲》的元小说叙事策略解读
安立冰
(云南大学 旅游文化学院,云南 丽江674199)
[摘要]非裔美籍作家托尼·莫里森的代表作《慈悲》的元小说特征主要体现在小说结构、语言和叙事策略上。《慈悲》通过曲折琐碎的故事情节、多元矛盾的人物性格特征、模糊的时间概念、错乱的话语时序和多重聚焦等后现代叙事技巧,为读者谱写了黑人悲惨的命运和支离破碎的历史。文章旨在剖析《慈悲》的结构、故事碎片化和意义的不确定性等元小说叙事策略,从而揭示奴隶制度和种族主义对黑人奴隶的伤害。
[关键词]莫里森;《慈悲》;元小说
托尼·莫里森于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位获此殊荣的美国非裔黑人女作家,其作品以独特的叙事手法、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和诗性的语言远近闻名。《慈悲》一经发表就引来中外学者的好评。美国小说家厄普代克曾说《慈悲》是莫里森又一“崇高和必要的小说课题,揭露出奴隶制度的罪恶和作为非裔美国人的艰难”。[1]弗吕克霍尔姆也认为《慈悲》是对“奴役本质的思考,是对自由的思考,也是对我们从何而来以及我们是谁的思考”。[2]与此同时,国内学者王守仁、吴新云也深入探讨了《慈悲》奴役的本质,认为“莫里森超越种族的视角彰显了她对历史、社会和人心的深刻洞察”。[3]也有不少学者从叙事学的角度剖析该作品,如尚必武[4]从修辞叙事学理论的角度出发,分析小说人物、叙述者和读者围绕“卖女为奴”事件所做出的阐释、伦理和审美判断。更有学者从认知诗学的角度剖析该作品,如熊沐清[5]基于“可能世界”理论,讨论了蓄奴制、宗教、姐妹关系和两性关系等多重主题。此外,杨绍良、刘霞敏[6]认为创伤性记忆导致小说中“他者”们病态的身份构建,两位学者[7]还试图从认知叙事学的角度解读《慈悲》中读者和人物的认知模式建构。为此,文章在以上研究的基础上,重点剖析《慈悲》的结构、故事的碎片化和意义的不确定性等元小说叙事特征。
一、小说结构的碎片化
结构是小说的支点和框架,是一种重要的形式话语,对小说文本的表现形态具有不可小觑的作用。传统的叙事作品主要以线性的时间关系和显著的因果关系为线索,以完整的故事情节为依托构建小说文本。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小说观念的更新,元小说的出现对传统小说叙事结构更是一种挑战,结构的碎片化也成为元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在《慈悲》中,小说结构的碎片化主要表现为结构的残缺和重复。
除了意识流以外,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都是一个发生、发展的过程。文本会以某个特定的人物为主角,从各个角度充分刻画该人物的性格特征。若以事件为中心,整个叙事文本都会是一个完整的因果过程,从事件发生到事件结束,侧面反映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性格特征。传统小说的这种叙事模式使读者的阅读思维模式化,使读者产生阅读期待。只有把故事的发展、高潮和结局都一览无余后,读者才觉得整个事件和人物是完整的。而元小说的碎片化叙事不仅摈弃了传统小说的故事因果律,制造故事碎片,而且使叙事结构出现空缺和重复等碎片化状态。
碎片化的叙述使文本结构残缺,文本缺乏完整的故事情节和贯穿始终的主角,更不用说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照应”和“伏笔”式的完整叙事结构了。在莫里森的《慈悲》中,弗罗伦斯的母亲一直是被叙述的对象,可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她却忽然跳出原有的叙事框架,站出来澄清事实,坦白自己当初抛弃女儿选择小男孩留在身边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女儿免受奴隶主D’Ortega伤害,因为她从农场主雅各布的眼睛里看到了“慈悲”。这样一来,原有的叙事结构被打破,使读者原有的阅读思维模式发生变化。除了小说的最后一章,其余章节都从不同的视角抨击母亲“卖女为奴”事件,读者始终以为弗罗伦斯是被残忍偏心的母亲抛弃的,然而,莫里森打破传统的叙事模式,使人物跳出故事情景为自己辩护,一跃成为小说主角,掌控全局,读者的阅读期待突然被中断,母亲这种无私的行为从根本上震撼了读者的心灵,也扭转了先前对母亲的偏见。
元小说重复式碎片主要涉及文本的重复、话语的重复、意象的重复和结构的重复。在元叙事中,重复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段,它已经把字、词、句的重复从微观层面上升到了文本的宏观层面,而结构重复式碎片从根本上颠覆了传统的小说叙事结构。“任何碎片都会从另一对象剥离分裂而形成,含有复制性质,这就决定了重复是不可避免的”,[8](P198)因此,重复也是碎片化最显著的特征之一。以《慈悲》为例,通过不同的人物的聚焦,小说对同一个场景(“卖女为奴”)重复了三次。现将三次重复对比如下:
弗罗伦斯:“我看着,母亲在听着,她的小男孩在她的屁股上。主人不打算把欠先生的钱还给他,先生说他要带走这双母女,而不是小男孩,这个债务就算两清了。[9]母亲却求他不要这样,小男孩在喝着奶。把这个女孩带走,她说,我的女儿,她说。我!我!”[10](P7)
雅各布:“‘求求您,先生!不要把我带走,把她带走,把我的女儿带走吧!’雅各布把目光从孩子双脚移向母亲,他还开怀大笑,但被她眼里的恐惧震惊了。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摇了摇头,思忖到这简直是最糟糕的一桩生意。”[10](P26)
母亲:“我认为这是一次机会,虽然没有保护,但是有区别。你站在那双鞋里,这个高个子笑了,他说他愿意用我来抵债。我知道主人是不会答应的,我说,你!把你带走!我的女儿!因为我发现这高个儿把你当孩子看,而不是一个只有八岁的物品。我跪在他面前,希望奇迹发生。他答应了!”[10](P166)
不难看出,碎片化的结构重复使叙述线索变得复杂、扑朔迷离。显然,《慈悲》没有通过传统的情节结构和因果联系建立起完整的空间关系和时间线条,它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奴隶小说。重复式碎片使小说文本转换成为一种新的存在,模糊了现实和虚构的界限。每一次“重复”都是对历史依据的否定,甚至是自我历史的损毁和解构。
二、小说故事的碎片化
在元小说叙事中,为了突出形式,不仅将叙事结构碎片化,而且故事时间也处于碎片化状态,故事逻辑也缺乏完整性。莫里森《慈悲》的故事碎片化主要表现在故事时间的碎片化和故事逻辑的非完整性。
在传统小说叙述中,故事的时间具有顺时性,事件的发展都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的,立体时间则处于一条线性的叙述链上,由于这种叙述方式某种程度上限定了叙述的自由,使叙述过程显得单调乏味,传统小说家在不打破线性叙述链本体的情况下也会采用倒叙、补叙、插叙和预叙等叙述手段,以使叙述过程变得丰富多彩。而元小说彻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链,进入了一个“任意组合,拼接的疆域”。[11](P156)在《慈悲》中,小说采用了人物型的第一人称叙事和第三人称叙事相结合的写作手法,以及人物内聚焦和叙述者外聚焦的双重聚焦模式,使故事情节扑朔迷离。例如,小说的第一章是主人公弗罗伦斯的自述,使用了第一人称内聚焦和第一人称外聚焦,她时而对故事中的“你”袒露心声,时而又回忆起自己当年如何被母亲“抛弃”,时而又提到在农场上莉娜和自己的生存环境,时而又提到扫罗怀孕后给自己带来的恐慌……叙述的事件完全不在一条时间线上,让读者困惑不解。原以为第二章弗罗伦斯会接着讲述,不料作者开始转换视点,通过使用第三人称内聚焦和外聚焦,以另一位人物雅各布的角度进行叙述,故事情节依旧不在同一条时间线上。当读者对故事稍微有点眉目时,故事情节突然中断,又进入到第三章弗罗伦斯的讲述,如此循环往复,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被打破,故事的完整性也被破坏,读者捕捉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故事片段。也正是由于这种拼贴式的故事组合,故事的意义也变得多样化,从而极大地丰富了《慈悲》的阅读空间。
此外,《慈悲》还体现了元小说的另一特征——故事逻辑缺乏完整性。具有逻辑性的小说一般故事情节都是环环相扣,有完整的因果逻辑链条的,而元小说则使用无逻辑的拼贴构成文本,故事碎片与碎片之间的拼贴,前后缺乏相应的交代,正如《慈悲》每一章完结前并没有为下一章提供线索和指示,故事的安排没有时间顺序可言,来回穿插。在《慈悲》中,读者会发现小说没有线性的故事情节,没有连贯的叙事声音,没有权威的事实真相,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结尾,这样的行文构思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小说故事的逻辑完整性。
三、小说意义的不确定性
《慈悲》曲折琐碎的故事情节、非线性的多视点叙事、错乱的话语时序、模糊的现在与过去时间观念等后现代叙事特征不仅使小说故事碎片化、结构碎片化,也使整部小说文本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小说多元的、模糊的、矛盾的人物性格特征也使小说人物的命运充满了不确定性,这些都导致了小说意义的不确定。
在《慈悲》中,人物性格前后发生了质的蜕变,而这种嬗变无疑是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产物。农场主雅各布原本善良仁慈,但却最终无法忍受自己卑微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受利益的诱惑和驱使,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奴隶主,利益熏心地大修豪宅;丽贝卡在未受到北美种族主义腐蚀之前,也是一个勤劳善良、富有同情心的白人女子,她不信奉宗教,具有独立的精神世界,可是在遭遇丧子之痛和丈夫暴病身亡之后,她开始残忍地虐待家仆,笃信宗教,并寄希望于宗教;小说中最神秘的人物是无名铁匠,在故事里他虽然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莫里森对他的性格特征刻画却是最少的,对读者来说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迷。
除了人物性格特征的不确定,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也充斥着不确定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弗罗伦斯自从和铁匠发生冲突后回到农场并一蹶不振,她企图通过写作,抑或是以艺术的方式肃清痛苦,以便找回迷失的自己,但是,“她的杰作,表面上是写给铁匠的,但事实上,她只是停留在自己的悲痛中无法自拔”。[11]可见,弗罗伦斯最后的状态令人堪忧,面对女主人丽贝卡的拍卖她又该如何应对,是选择逃跑反抗还是选择接受命运,读者不得而知。文中另一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是扫罗,她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她变得比谁都清醒,面对日渐猖獗的种族主义,她决定带着孩子逃跑,然而,小说到最后也未提及扫罗是否真的带着孩子逃走,抑或是她是否真的能逃离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压迫。另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如莉娜、斯卡利和威拉德,他们的命运也充满了不确定性。莉娜始终忠厚老实,她对女主人丽贝卡的残忍无动于衷,显得麻木不仁;契约白人斯卡利和威拉德一直想获得自由之身,但始终未能如愿,小说倒数第二章提到他们正在筹划如何获得自由,可结局如何,读者不得而知。这种开放式的结局使整部小说笼罩在神秘的面纱里,也引发了读者对小说中的人物性格蜕变和命运不确定性进行思考。
在故事的结尾,弗罗伦斯在雅各布新建的房屋墙壁上书写自己的经历,尽管她没有告诉读者她是如何书写的,但读者可以推断出她所写的故事和小说里的故事有所区别,因为她写在墙上的故事并不包含母亲的自白,从某种程度上说,弗罗伦斯所写的并不是虚构的,其中含有她对母亲的误解,这也使读者对母亲做出了消极的评价,从而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从整部小说和弗罗伦斯的自述来看,读者不知道这到底是一部真实的历史还是虚构的创作,作品的意义也就很难确定了。
四、结语
可见,莫里森的《慈悲》运用元小说的“碎片化”写作手法和多视角下的小写历史,模糊了真实历史和虚构故事的界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小说的历史背景是真实的,它描述了17世纪初美国殖民时期黑人悲惨的遭遇和支离破碎的历史。莫里森始终坚持为黑人民族写作,她用诗性的语言将黑人坚韧、勇敢和智慧的一面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她对黑人历史的高度关怀和民族责任感更是任何一个具有后现代文学视野的作家无法比拟和超越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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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尚必武.被误读的母爱: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叙事判断[J].外国文学研究,2010,(4).
[5]熊沐清.认知诗学的“可能世界理论”与《慈悲》的多重主题[J].当代外国文学,2011,(4).
[6]杨绍良,刘霞敏.创伤的记忆:“他者”的病态身份构建——浅析莫里森新作《慈悲》[J].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2,(6).
[7]杨绍良,刘霞敏.《慈悲》中读者和人物的认知模式建构[J].外国语文,2013,(2).
[8]刘恪.先锋小说技巧讲坛[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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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Miller,Cheryl.“Mine,Mine,Mine”[J].Commentary,2009,(42).
责任编辑:张庆
An Analysis of Meta-fiction Narrative Strategies in Morrison’ s “A Mercy”
AN Li-bing
(Yunnan University,Lijiang 674199,China )
Abstract:Toni Morrison,an African-American writer,expresses her meta-fiction techniques in structure,language and narrative strategy in “A Mercy”. Through analyzing its post-modern narrative strategies,such as complicated narrative plot,multi-faceted and conflicted personalities,vague conception of time,disordered narrative discourse multi-focalizations etc.,readers can get a better insight of the black’s miserable destiny and fragmented history. It aims at interpreting the meta-fiction narrative strategies,including the fragmented structure and story as well as uncertainty of its meaning,so as to reveal the harm of slavery system and racism to the black slaves.
Key words:Morrison;“A Mercy”;meta-fiction
[收稿日期]2015-08-25
[作者简介]安立冰(1990-),女,彝族,云南大理人,助教,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6—0084—04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