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原型批评解读

2016-03-16 05:10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6年11期
关键词:福克纳艾迪达尔

李 栋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原型批评解读

李 栋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我弥留之际》是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小说,他将神话原型运用于小说创作中,文章将运用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解读小说的主题、人物以及圣经意象,为人们理解这部小说提供一个视角。

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神话原型

著名翻译家、福克纳研究学者李文俊先生在评论福克纳的小说创作时曾说到,“故事的发生、发展和故事情节、故事中的人物、结构等都与某一神话故事类似,其小说中神话原型的运用,往往使作品突破本身的内容,而获得超越时空的永恒的意义,因为他的写作在‘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为此,人类将永垂不朽’”。福克纳的小说中故事大多源于圣经故事,由此他构建了一个现实与虚幻、神话、想象、隐喻交织的文学世界。笔者认为,《我弥留之际》相比他的代表作、成名作《喧哗与骚动》更具有圣经隐喻的色彩,正如法国批评家克洛德—埃德蒙·马涅所认为的“福克纳作品中的人的状况颇似《旧约》中所刻画的人类状况:人在自己亦难以阐明的历史中极其痛苦地摸索前进”,所以笔者试从原型批评的角度从小说主题原型、人物原型和其中的意象原型三个方面来解读这部情节简单却寓意深刻的小说。

一、小说主题的神话原型解读

福克纳在其诺贝尔奖演说中说到:“诗人的声音不仅仅是人类的记录,它可以作为,一个支柱,一根栋梁,帮助人类渡过难关,蓬勃发展。”《我弥留之际》是美国南方小人物穷苦农民生活的一个记录,它讲述的是本德仑一家人在经过三天的准备、等待和大殓之后将艾迪的棺木送到杰弗生去的一次“苦难的历程”,他们经历了千辛万苦最终埋葬了艾迪,这位五个孩子的母亲,一个生活不得意的农妇。结局更是荒诞滑稽,拉车的骡子死了,大儿子没有了一条腿,老二达尔因故被关进了疯人院,小儿子瓦达曼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玩具小火车,女儿杜威·德尔并没有如愿打成胎,而他们的父亲却与他们相反娶回了一位新老婆,结局真是啼笑皆非,让人忍俊不禁却又笑中含泪。

笔者认为,《我弥留之际》就像一曲悲怆的受难“牧歌”,这是小说的主题原型所在。所谓“牧歌”,借用威廉·燕卜荪的概念——“是用一个简单得多的世界来映照一个远为复杂的世界,特别是深谙世故的读者的世界。这样的(有普遍意义的)人在世界上各个地方、历史上各个时期基本上都是相同的,因此,牧歌的模式便成为一个表现带普遍性问题的方法,这样的方法在表现时既可以有新鲜的洞察力,也可以与问题保持适当的美学距离”。

弗莱在《神力的语言——“圣经与文学”研究续编》一书中讲到他的一个论点:“每一个人类社会都拥有一个神话体系,这个神话体系由文学加以继承、传播,并赋予它千姿百态。”文学和宗教的关系在福克纳的文学创作中体现得很明显。

李文俊先生在《我弥留之际》译文序言里写到:“《我弥留之际》写的是一次历险,就这一点来说它有点像《奥德修纪》,但是它完全没有《奥德修纪》的英雄色彩。它在框架上又有点像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在风格上,它更像《堂吉诃德》,《堂吉诃德》也是让人笑的时候带着泪的一本书。《我弥留之际》没有《奥德赛》的雄伟和崇高,也没有《出埃及记》的神圣和庄严,我们从中所感受到的只是惨淡的幽默和嘲讽。”

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提出“低模仿”的理论,即“如果既不优越于别人,又不超越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样主人公便仅是我们中间的一人:我们感受到主人公身上共同的人性,并要求诗人对可能发生的情节所推行的准则,与我们自己经验中的情况保持一致。这样便产生‘低模仿’类型的主人公,常见于多数戏剧和现实主义小说”,《我弥留之际》的主人公很符合弗莱对低模仿的定义,这部小说是一部没有英雄形象的小说,从情节的设置到人物性格的塑造,如上提到的,“我们从中所感受到的只是惨淡的幽默和嘲讽”。

大家都熟知耶稣受难的故事,耶稣基督是旧约圣经所盼望的弥赛亚,是救世主。以色列人认为他们所期待的是一位能拯救他们的君王,却没有想到,这位本为独一真神的君王却谦卑自己道成肉身且取了奴仆的样式来到人间,出生在卑微的马槽里,他在世三十三年,在会堂里教训人,传讲天国的福音,医治各样的病症,完成父神的旨意最终被钉死在十字架,三天后又从死里复活、升天,坐在全能上帝父的右边。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是主耶稣在世上一切工作的最高点,这期间,他抵制世间权位的试探,忍受着不被理解的孤单,承受被门徒出卖的伤心,经受了十字架上被父神、世人弃绝的痛苦。凭这一切,他从失败中被高举,在破碎中被坚立,他成就了救恩。

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第六章“受难上帝之秘密”中提出这样的观点:“上帝即基督的一个本质规定便是苦难……然而,基督之受难,不仅代表道德的、自愿的受难……受难是基督教之最高诫命——基督教之历史本身,就是人类之受难史。”同样这样的受难也出现小说的人物身上,艾迪在贫穷、孤独、冷漠中郁郁而终,最终被安葬;在送葬过程中大儿子卡什失去了一条腿;达尔因为纵火,被送进了疯人院,等等。艾迪的死并没有唤醒他的家人们之间的温情,这些苦难其实是我们身处这个复杂社会的一个缩影,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去努力。

有学者对于该小说主题原型早有研究,认为该小说的神话原型是《奥德赛》和《旧约·出埃及记》式的漂泊与历险。《奥德赛》《旧约·出埃及记》和《我弥留之际》三者都显示了人类不可摧毁的忍耐力,揭示了坚定的信念在人类行动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这样的研究是值得肯定的。

二、小说人物的神话原型解读

(一)卡什——木匠基督

卡什是艾迪的大儿子,相比较其他儿子而言,他老实、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干活,他把对母亲最后的爱全都倾注在为母亲做好棺材这件事情上。达尔眼中的大哥卡什:“他站在碎木屑堆里,正把两块木板对拼起来。给两边的阴影一衬,木板金黄金黄的,真像柔软的黄金,木板两侧有锛子刃平滑的波状印痕。他把两块木板靠在锯架上,把它们边对边拼成挺讲究的木盒的一个角。他跪下里眯起眼睛瞄瞄木板的边,然后把它们放下来,拿起锛子。真是个好木匠。艾迪·本德仑不可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木匠和一副更称心寿材了”,达尔心里称叹到卡什是个好木匠,并看到了他做活时专注、一丝不苟的样子,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外界发生了任何事,似乎这就是他的终身大事一样。更有意思的是小说中卡什对做棺材时考虑得相当细致,“我把它做成斜面交接的。这样一来”,“钉子吃住的面积比较大”,“每一个接合的边面积是原来的两倍”。

作者用了一节的篇幅来描写他思考的过程,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使小说显得更加荒诞可笑,人物形象也更深入读者心中,对这样一个木讷专注的木匠的印象会多了几分。在送葬的过程中他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腿,“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背十字架、上十字架的耶稣基督的影子。和基督一样,他也是一个木匠。这一点也许不仅仅是偶合”。在圣经故事里基督出生在木匠约瑟的家里,所以他从小就在拿撒勒做木匠的工作。当时木匠做的活他都会做并且相当熟练,他会做孩子的玩具、家具和农具。福克纳对圣经故事相当熟稔,塑造一个与木匠耶稣基督类似的形象,也是出于基督精神的推崇:一种忍受吃苦、乐于牺牲的精神原型。

(二)杜威·德尔——替罪羊

替罪羊的典故源于《圣经》(《旧约》),上帝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的忠诚,叫他带着他的独生子以撒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并把以撒杀了作燔祭,献给上帝。正当亚伯拉罕要拿刀杀他的儿子时,有个天使加以阻止,说:“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上帝的了,前面林子里有一只羊,你可用它来‘祭献上帝’。”于是,亚伯拉罕便把小树林中的那只山羊抓来杀了,代替他的儿子献给燔祭。

之所以说杜威·德尔的形象原型是“替罪羊”,因为她要和她的母亲一样承受偷情之后所带来的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阵痛只有默默承受,无法改变自己命运,只好接受残酷的现实。艾迪·本德仑和丈夫结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内心孤独的她和牧师惠特菲尔德偷情,但最后她发现情人是一个懦夫并不能给她渴求的爱情和心灵的慰藉。同样的命运在杜威·德尔身上上演,她被莱夫勾引并且发生了关系,“我们朝那片隐秘的树荫一路摘过去,两人的眼睛老是碰在一起瞅瞅他的手又瞅瞅我的手,我啥也没说。我说‘你干吗?’他说‘我摘了的都搁在你的口袋里。’因此等我们来到地头我的口袋也满了,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口袋满了”是他们发生关系的信息和暗号,“因此,这件事是不能怪我的”。短暂的欢愉过后,杜威·德尔却被抛弃了,怀孕的她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时间的孕育阶段了:扩张的骨架的痛苦与失望,那个硬硬的骨盆带里面卧着事情的被蹂躏的内脏”。杜威·德尔想借给母亲送葬的机会去堕胎,可是超出预料之外的灾难又发生在她身上,她被店员强奸了,她的行为总是显得愚蠢,她的命运已无法改变,也许她就是给母亲赎罪而生的,那肮脏的罪恶要受到上帝的惩罚,变成了“替罪羊”,过母亲一般悲剧的生活,回到乡下度过比母亲还不如的受苦的一生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试图改变却无疾而终反而更加痛苦,更衬托了小说的荒诞的色彩。

(三)达尔——先知

在宗教世界中,有许多先知的形象,先知是指对宇宙、人类社会或自然科学方面的大事有较早了解或准确预言的人。小说中达尔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在全书59节的叙事中就有19节由他来讲述的,读者更多的是根据他的视角来理解和发现小说所真实呈现的世界。他知道父亲安斯进城想换掉牙齿的心思,知道杜威·德尔怀孕想打掉孩子的秘密,知道母亲马上就要死,知道朱厄尔是母亲的私生子的秘密。他反复地说到,“她快要死了,你知道吗?”“你可知道艾迪·本德仑快要死了吗?艾迪·本德仑快要死了,你知道吗?”他就像拥有透视眼一样能看透很多人内心里的肮脏与龌龊,能够洞察人性的罪恶与贪婪、无知与欲望。他总是告诉别人他所知道的事情,总是像一个思考者、一个怀疑者一样打量着他周遭的一切。

这种人大多是孤独的,因为他总是将所知道的真相赤裸裸地展示给人看,不管别人接受与否。他总是能看透人的命运的荒诞,所以总是遭到别人的不理解甚至是冷眼相待,就像他对朱厄尔所说的那样“得有两个人才能使你生出来,要死一个人独自去死就行了。这也就是世界走向毁灭的情景吧”。他的命运,他因为反对将母亲腐烂的身体运到远处采取了纵火的方式付之一炬,结果被当成精神病、疯子送进了疯人院。他在用自己的行动与愚昧、无知、自私自利作斗争,却不得善终,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三、小说意象的神话原型解读

(一)鱼——圣餐、救恩

圣经故事中有许多神迹,其中就有很独特的一个就是“五饼二鱼”,大致是讲耶稣拿着五个饼、两条鱼望着天祝福,劈开了饼递给门徒,摆在众人面前,也把那两条鱼分给众人。他们吃饱了,耶稣对门徒说,把剩下的零碎收拾起来,免得有糟蹋的。恩沛《圣经中的鱼》一文中谈到有关鱼的象征意义,它的正面意义:象征造物主的超越能力、象征救恩的普及、象征属灵的生命、象征耶稣;负面象征意义有:象征犯罪的人们、象征强大的军队、象征人生的不幸、象征神的刑罚。

《我弥留之际》中也出现了“鱼”这一意象,就在艾迪行将就木之际,她的小儿子瓦达曼发现了一条鱼,“瓦达曼走回来提起了鱼。鱼从他手里滑出来,溅了他一身湿泥,噼哒一声掉到地上,又沾了一身土,它张大嘴鼓起来眼珠,往泥土里躲,好像它对自己快死了感到惭愧,急于要重新躲藏起来似的。瓦达曼对鱼咒骂了一声……鱼几乎像他人一样大。”作者用极其生动的拟人手法来描写这条鱼濒临死亡时的情景,不禁发问,鱼为何感到惭愧呢?所以,笔者认为这里的鱼的形象具有某种象征意味。智商低下的瓦达曼总是反复说到“我妈是一条鱼”,“瓦达曼:‘妈在哪儿,达尔?’我说:‘你始终没有抓住她。你知道她是一条鱼可是你放走了她。你始终没有抓住她。达尔。达尔。达尔。”笔者认为,这里“鱼”象征着对艾迪罪恶的救赎,她化身一条鱼作为圣餐来洗刷自己的罪恶,就像上帝将鱼赐给他的门徒一样,艾迪的家人最终吃掉了这条鱼,并完成了她的遗愿。

(二)水——拯救与净化

水在小说《我弥留之际》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像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们猝不及防,他们一家人和洪水猛兽作殊死搏斗,结果惨烈,但是他们并没有倒下,反而像重获新生,他们的身体受到了洗刷,心灵受到了洗涤和净化。水对于他们而言,既是毒药,又是解药。《圣经》里有洪水的典故,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极大,于是宣布将使用洪水,毁灭天下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水会侵吞一切,但同时又会洁净事物,使人类的灵魂得到净化和重生。艾迪的棺材在运送过程中经历了洪水的考验,正是上帝对于艾迪灵魂的拯救和净化。“河水在车辐和骡子的膝间汩汩地淙淙流过,色泽黄浊。漂浮着垃圾和稠厚的泡沫,仿佛它像一匹被驱赶得很辛苦的马一样,也是会流汗和冒泡沫的”,艾迪的家人在洪水面前并没有放弃抢救棺木,他们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使命,他们最终战胜了洪水,也完成了这场救赎之旅。

(三)火——惩罚与毁灭

在圣经《启示录》的预言当中,火就有被提及,它是作为毁灭与死亡的象征而存在。小说中他们遭遇水灾是天灾的话,这次大火却是人为的,是达尔有意为之的,这好似艾迪完成遗愿之路上的第二次考验。实施这次惩罚的是带有先知气质的达尔,他完全清楚母亲艾迪所有的丑恶行径,他并不同意将艾迪运送到杰弗逊,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在众人沉睡之时纵火烧了谷仓:那大火的“火焰的声音响如雷鸣;一股凉风从我们身边冲过:风里一丝热气都没有,一把糠骤然飞起,迅疾地被吸到马厩那边去”。福克纳在小说中描写的这场大火,也正是希望艾迪的罪恶能受到惩罚,但是戏剧的是如同艾迪所说的她的朱厄尔会救她,因为他是她的十字架,他就是为了完成救赎而生的,“我们看见他肩膀上一使劲,把棺材竖了起来,他用一只手一托,让它从锯架上滑下”。也许,惩罚和救赎本就是一对孪生兄弟。

四、结语

福克纳在《我弥留之际》中将美国南方一个普通小人物的家庭遭遇呈现在读者面前,像深埋在现代文明中的一个炸弹重击人的心灵,看不到宏大的历史叙事,有的只是像圣经里的故事,充满了神话色彩。小说家的创作更是印证了理论家弗莱的原型理论的合理性和文学批评的有效性,为读者理解小说提供了一个较好的途径和突破口,能够引发更加深层次的思考。

[1]〔加〕诺思罗普·弗莱.陈慧,袁宪军,吴伟仁.批评的剖析[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2]〔美〕威廉·福克纳.李文俊.我弥留之际[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3]〔美〕克林斯·布鲁克斯.威廉·福克纳浅介[M].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1983.

[4]〔加〕诺思罗普·弗莱.吴持哲.神力的语言[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5]叶舒宪.圣经比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6]〔德〕费尔巴哈.荣震华.基督教的本质[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7]王诗瑶.从原型批评角度试析“大同理想”[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1).

责任编辑:张 庆

An Archetypal Criticism View on Faulkner’s “As I Lay Dying”

LI Dong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ning 530299,China)

“As I lay dying” is a very important novel by the famous American writer William Faulkner,where archetypal images are used for characterization. Myth archetypes are used to analyze the story’s theme,figures,and the “Bible” images to provide an interpretive perspective.

William Faulkner;“As I lay dying”;Myth archetype

2016-03-28

李 栋(1991-),男,湖北荆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文论研究。

1004—5856(2016)11—0102—04

I712.074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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