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钰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独特角度观照下的“十七年”历史剧研究
——评《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
金 钰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一书,是温潘亚教授以博士论文和博士后出站报告为基础撰写的厚实之作。他选择了“十七年”历史剧整体研究这一前人很少涉及的课题,倾其11年的时光精心打磨。作者将 “象征行为”和“民族寓言”作为切入角度,钩沉与总结了“十七年”历史剧创作在泛政治化语境中独特的话语形态。作者突破了以往只注重题材分析、过分强调社会学意义、拘泥于艺术与政治二元对立评价模式的思路,试图通过“十七年历史剧”、“话语形态”、“现代剧作家”、“泛政治化创作语境”、“历史叙事”等关键词,把握“十七年”历史剧丰富而复杂的内蕴和时代意义。本书旨在以历史剧文本形态研究的“反映方式”为基点,以文本分析为中心,以话语形态的生成、构成、价值、消隐四个板块为线索,系统地梳理与分析“史”与“剧”的内在逻辑关系,对蕴含在其中的时代精神实质、权威话语意志和社会文化价值取向进行深刻的论述与细致的考量。
在中国话剧史研究领域,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爆发的这“十七年”期间的话剧创作始终没能受到相应的关注,几乎成为文学史上的“弃儿”。而回顾以往有限的“十七年”历史剧研究,也大多局限于对具体文本的个案研究,大都限于对其人物、情节和结构等方面的解读,或是集中对创作主体整体创作情况的粗略扫描。这些个案分析虽然是细化的、具体的,但缺少了对“十七年”历史剧的整体性观照。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集中对郭沫若、田汉、老舍等人的全部作品或某部作品的研究,忽视了那些文学史中尚无定论但却真实存在着的历史剧作。作者积极开拓探寻的视阈,除了重新解读田汉的《文成公主》、老舍的《神拳》、郭沫若的《蔡文姬》等名家名作,还将研究对象的数量扩展至25部,包括那些少有研究者提及的剧作,如包尔汉的《战斗中血的友谊》、胡仲实的《楚汉春秋》和刘肖芜的《解忧》等。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将“十七年”历史剧看作一个整体的历史性文本,深刻把握其超越单纯政治学和社会学的复杂内涵。尤其是论述“话语生成论”这一板块时,作者能够从双层意蕴形态、文体形态、结构模式、人物谱系、语言系统这五大方面,由小到大、由现象到本质,将微观的具体观点梳理成宏观的概括性结论。同时,由于“十七年”历史剧是泛政治化语境中的产物,负载着强烈的意识形态使命,受到权威话语过多的制约,“虽然数量不少,但在艺术上并没有大的突破,几乎没有留下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艺术上富有创造性的精品”①胡德才:《论十七年的戏剧文学创作》,《三峡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所以在文学史中常被忽视甚至被刻意遗忘,即作者在《前言》中提及的当前对“十七年”文学研究的一种方式:“用虚无主义的方法,干脆把一段文学史全部淘汰出局,抹掉文学史上的任何痕迹。”*丁帆:《研究“17年文学”的悖论》,《汉江论坛》2002年第3期。温潘亚并不赞同这种治学态度,他充分认识到即便是“文本质量很低的作品,它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乃至历史剧创作发展历程中不可或缺的历史链条,它们的‘活化石’意义并不少于那些精品,我们可以从中寻觅到进一步推动文学史向更高层次发展的宝贵历史经验”*丁帆:《研究“17年文学”的悖论》,《汉江论坛》2002年第3期。。 因此,作者认为“十七年”历史剧并不应被全盘否定,而应探寻它们作为历史存在的文学史阐释的样本意义。要理性地面对“十七年”历史剧“问题与成绩同在”、“精华与糟粕并存”的事实,具体分析这种文学现象、文化现象,挖掘出更深层次的价值和思想内蕴。借鉴历史经验,使之成为未来文化发展的精神资源。这些论述无疑对今天的历史剧创作起到借鉴作用。可以说,作者对于“十七年”历史剧的评价是客观而公允的。他通过论述1958年以后剧作家群体历史剧创作突然爆发的这种“集体的社会象征行为”,将复杂的“象征行为”提升到蕴涵更为丰富的“民族寓言”的高度。这种思考使此书成为既有学术价值又能充分彰显研究者学术个性的佳作,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作者在导论部分提出要做到将“研究对象的独特性与所运用方法、视角本身的相融性”才能看清事物的真相、了解事物本质的特征。因此,他具体阐述了选择“话语形态理论”这一视角审视“十七年”历史剧创作的科学性和合理性。作者将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迦达默尔的文学阐释学、卡冈的“艺术形态学”、詹姆逊的“民族寓言”说和弗洛伊德的现代心理学等多位西方学者的观点纳入到自己的理论架构中,显示出他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开阔的学术视野。
对于为何选择“话语形态理论”这一研究视角,作者提及了福柯与迦达默尔的相关观点:话语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中的产生,蕴含着的复杂的社会斗争;话语本身就是一种“功效历史”,可以在历史特定场域中产生强大的实际功效,它浓缩着与其相关的历史中的一切相关因素,也构成其相关历史的象征与化身。由此作者强调文学话语应与社会语境、历史语境联接,从而进一步论述此书的创作目的:“拟在深入透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以及泛政治化的创作语境对现代剧作家创作心理的转变进行规训与影响的同时,努力揭示这种转换对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的原则与运用的影响,追寻其与主流文学话语间的联系与疏离及其文学史意义。”*温潘亚:《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1页。在阐释由“政治无意识”升华的“集体的社会象征行为”时,作者又将研究的视角转向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他将弗洛伊德的观点植根在“十七年”这一特殊的时代土壤中,认为潜意识的对象是“各种真实的社会矛盾”,潜意识的所有者是“政治—经济群体”,将西方的“政治无意识”理论融于泛政治化语境中的“十七年”历史剧的话语形态中。这种比较研究的方法,反映出作者全方位的文学史观和深厚的学术素养。
为了使“十七年”历史剧所承载的“民族寓言”获取合理的阐释,作者以詹姆逊的《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一文为切入点,指出在殖民语境下的第三世界文学要承担对国家存亡和民族境遇的政治性反思。因此,“十七年”历史剧作为建国初期典型的红色叙事,担负着叙说民族寓言和塑造民族自我形象的艰巨使命。作者以郭沫若、田汉、老舍等现代剧作家的“政治无意识”在1958至1962年间的集体释放为例,论述了“十七年”历史剧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宣喻不仅仅是受到主流话语的召唤,还与时代文化氛围息息相关。虽然受到过多制约的“十七年”历史剧的文学性普遍较弱,但在当时那种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这也是由那段独特的历史语境造成的。作者能够打破对具体文本具体分析的惯性思维,以全景式眼光,得出“十七年”历史剧寄寓国家精神寓言的结论,其思想的深厚性与见解的独到性可见一斑。
除了上述关涉全局、支撑整体架构的系统理论,《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一书对“十七年”历史剧研究提供的具有学术意义的发现,还散见于详细的论述中。可以说作者对历史剧研究中的一些具体问题的思考是较富新意的。如温潘亚从卡冈的生态学意义的形态观念出发,积极思考“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与创作主体的关系、与历史事实和现实生活形态的关系、与1949年以前历史剧创作传统的关系,并得出自己的价值判断。又如作者所论述的两个“断裂”——真正意义上悲剧创作的断裂与女性话语建构的断裂。他在“忌悲忌喜,正剧统一的情节开展方式”一节中提出“十七年”历史剧之所以“似悲非悲,似喜非喜”,受中国自古以来古典悲剧“先悲后喜”的思维定势影响,是悲剧文化长期积淀的结果。但作者能够廓清真理城堡中的层层迷雾,拂去覆盖在事实本质上的细微尘埃。他以《1904年的枪声》《神拳》《战斗中血的友谊》《岳飞》《甲午海战》等多部剧作为例,明确指出“十七年”历史剧“悲剧不悲”的深层原因是创作主体的政治性心态——执着歌颂主旋律、过分强调人民力量的崛起。面对“放声歌唱时代主旋律”的时代共名,剧作家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认同与屈从。而追根溯源,这是“激情岁月”里工农兵文学主题一元化的镜像反映。这种“拖一条光明尾巴”的结局冲淡了悲壮情愫,使本应是悲剧结尾的史剧最终滑向了正剧甚至喜剧。悲剧性力量无法持续积累,悲剧也就无法完成自身的艺术使命。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在“十七年”文学史上的断裂引起作者深刻的反思:悲剧创作的断裂实际上是新中国工农兵文学对当代悲剧的一种无形的破坏,是对真实人性的漠视。当苦难已然沦为整个光明的陪衬,历史便失却了本真,历史剧也在某种程度上缺失了美学精神与人文情怀。作者在本节末举例老舍对于悲剧的坚守——“它描写人在生死关头的矛盾和冲突,它关心人的命运,它郑重严肃,要求自己具有惊心动魄的感动力量”*温潘亚:《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第214页。——来表达自身的文学立场和价值判断。作者以“上述历史悲剧的出现,尽管大多数并不那么正宗,但仍属难能可贵”*温潘亚:《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第214页。作结,间接表达出对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在“十七年”文学史中缺失的遗憾,体现出清晰的理性精神和明敏的思辨能力。
在“‘拟代女性写作’ 的女性形象系列”一节中,作者提出“十七年”历史剧中“女性意识的建构和女性话语的言说是由男性剧作家代言并完成的”*温潘亚:《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第261页。这样的观点。他直率地指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女权精神在“十七年”文学中变了味,权威话语所倡导的“男女平等”实际上并没有赋予女性真正意义上人格精神的独立和解放。泛政治化语境中的女性形象展现的只是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所期待和盼望的模样,她们不得不服从于权威话语的强制塑造,如蔡文姬、武则天、文成公主等女性形象都过分的“英雄化”、“男性化”,缺失了女性本应具备的自然特征和主体意识。其中,作者具体分析和对比了郭沫若这位“喜欢用女性形象充当自己理想人格的‘标本’的史剧家”的前后期作品。“早期的史剧在女性形象的构筑上注重以女性作为真善美的化身,表现自己的人格理想,且让她们在与男性形象的对比中站立起来。但到了17年历史剧中,郭沫若更强调女性个体对社会的付出。”*温潘亚:《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第264页。因此,郭沫若笔下的蔡文姬与武则天都成为男性秩序中毫无违和感的一部分,她们是被异化的女性,是男权社会的代言人。同时,作者认识到被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扼杀的还有女性的感情世界。虽然有《关汉卿》中的朱帘秀和《伐竹记》中的庆云这样精神面貌鲜明、具有独立社会意义的女性形象,但“十七年”历史剧中女性意识的缺失和女性话语构建的断裂已是不争的事实。面对这一文学现象,作者将女性完全沦为“空洞的能指”与阶级化的主流话语、政治化的时代精神、极端化的社会价值取向联系起来,展现出一个具有敏锐感受能力的知识分子对民族心理结构的真诚内省和对社会人生经验的睿智洞察。
书中的精警之论,俯拾即是。这些启人深思的论述展现了一位学者谨严的治学精神和独立的学术品格。但笔者认为书中的个别论断也有值得商榷之处,譬如作者在论述“翻案戏的流行”这一小节时,具体论述了“翻案戏”创作的时代背景,即权威话语的逐步形成和新历史观主导地位的确立。泛政治化语境赋予了历史剧担当时代传声筒的使命和教化民众的重任,因为“新政权和新意识形态要通过对历史的重新书写来确证、加强和巩固自己的历史与现实合法性”*张晓玥:《“古为今用”与民族化剧诗的探索——关于“十七年”历史剧》,《宁波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因此,受主流意识形态规训的剧作家们共同选择了“新编”历史剧这一途径来重新评价历史人物、阐释历史事件,旨在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达到对历史形态重建的目的,然而“史剧作家所处的现实可能导致某种历史精神的缺失”*吴玉杰:《新历史主义与历史剧的艺术建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25页。,如郭沫若的《蔡文姬》和《武则天》、田汉的《关汉卿》、曹禺的《胆剑篇》等剧作,分别为曹操、武则天、关汉卿、西施等历史名人“翻了案”。尤其是郭沫若,作者提出了其创作《蔡文姬》“更为直接的启示来自毛泽东对曹操的评价”这样的观点。温潘亚不囿名家言,不为贤者讳,指出郭沫若没有“坚守自身的主体性,以内心艺术的标准来进行历史剧的创作”*顾振辉:《“十七年”剧史论稿:1949—1966》,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5页。,而是服从于权威话语而不惜违背创作主体的写作原则——冒着结构上前后脱节的危险,硬生生加入第四、第五幕,专门为曹操歌功颂德,试图以历史剧为工具实现对历史的“翻案”,执着于对新历史观的建构。正如丁帆教授在《序一》中写道,这是一种普遍的“奴性意识”。但作者却又在“用生命感受历史”一节中提出,郭沫若创作《蔡文姬》一剧是用来抒发他自己的诗人情怀,蔡文姬便是郭沫若“自我”的体现者。郭沫若的诗人本性使他能够在表现历史的同时注入自我的价值判断。“蔡文姬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是郭沫若感受历史、感受自我的生命宣言。这两种对立甚至截然相反的论断体现出作者思想中自相矛盾的一面。同时,在论述蔡文姬就是郭沫若“自我”的体现者时,作者表达出这样的观点:“诗人写诗人,蔡文姬是诗人,曹操是诗人,郭沫若自己也是诗人,诗人的情怀是相通的。”*温潘亚:《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第312页。笔者认为这种解释略有牵强之感。
当然,毕竟瑕不掩瑜,总体来说,《象征行为与民族寓言:十七年历史剧创作话语形态论》一书为中国话剧史研究提供了一把富有启示意义的钥匙,推动了“十七年”历史剧研究的进程。作为一本断代的门类文学史研究,此书以其独特而缜密的理论框架构设、新颖而富有开拓性的思维方式、纵揽中西的比较研究方法在历史剧研究领域,乃至戏剧研究领域中开辟出一块“自己的园地”。
(责任编辑:王学振)
SymbolicBehaviorandNationalFables—ontheDiscoursePatternofthe17-yearHistoryDramaWriting
JIN Yu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NanjingNormalUniversity,Nanjing210023,China)
2016-10-03
金钰(1993-),女,辽宁海城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6)-12-0069-04